赢君婳的“授课”,并无师徒授业的温情,更像是一场严酷的灵魂锻造。
传授“玄鸟蕴灵诀”的地点,选在了沈清弦那间拥有绝佳隔音和安保的私人健身房。这里空间开阔,铺设着柔软的地胶,三面是冰冷的镜墙,一面是巨大的落地窗,可以俯瞰城市日夜不息的流光。原本放置器械的区域被清空,只在地板中央铺了一张深灰色的厚重绒毯。
没有香案,没有典籍,甚至没有过多的言语。
赢君婳立于绒毯一侧,玄衣在透过落地窗的稀薄晨光中,呈现出一种沉黯的质感。她并未看沈清弦,只是望着窗外鳞次栉比的钢铁森林,声音平淡地响起,如同念诵一段与己无关的古老咒文:
“玄鸟者,幽冥之精,司掌黑夜与亡寂。其性至阴至寒,其力源于太虚,蕴于九幽。胤朝祖脉承其遗泽,故王室嫡系,血脉中自蕴一缕玄阴本源。”
“汝虽非赢氏血脉,然命格纯阴,更兼吾之烙印为引,可勉强感应、接引微末玄阴之气,淬炼魂体,固本培元。”
“盘膝,凝神,五心向天。摒弃杂念,内观己身。引灵台一丝清明,沉入丹田气海,感应烙印微光,循吾指引……”
指令简洁,冰冷,不带丝毫情绪。沈清弦依言照做,在绒毯中央盘膝坐下,闭上眼睛,努力排除脑海中纷杂的念头——对未知力量的忐忑,对修炼痛苦的预期,对赢君婳那复杂难言的情绪……她将全部心神集中,内视那片黑暗的、属于自我意识的空间。
起初,只有一片混沌与黑暗。她能感觉到心跳,感觉到呼吸,感觉到左胸胎记处持续传来的、如同呼吸般规律的微热。她尝试着,如同赢君婳所说,将意识沉向那片微热的核心。
渐渐地,那片黑暗似乎有了变化。胎记不再仅仅是一个发热的点,它仿佛化作了一口微型的泉眼,散发着幽邃的、冰蓝色的微光。光芒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仿佛连接着某个无比深邃、无比寒冷的神秘源头。
“感应到了吗?”赢君婳的声音如同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回音,“那便是烙印与玄阴之力的链接节点。现在,尝试用你的意志,如同牵引丝线,极其缓慢地,引动一丝寒气,循任脉上行,过膻中,至百会,再沿督脉而下,归于丹田,完成一周天运转。”
沈清弦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全部意念去触碰那口“泉眼”。就在她的意识与之接触的瞬间——
轰!
一股远比她想象中更加冰冷、更加精纯、仿佛能冻结灵魂本源的寒气,如同决堤的洪流,猛地从那泉眼中汹涌而出!沿着她意念指引的路径,粗暴地冲入她的经脉!
“呃——!”
剧痛!难以形容的剧痛!
那不是□□上的疼痛,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层面的、仿佛每一个意识粒子都被强行撕裂、又被极寒瞬间冻结的酷刑!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冷汗如同溪流般从额头、鬓角滚落,顷刻间就打湿了她单薄的练功服。
太冷了!冷得超出了人类能够承受的极限概念!仿佛整个人被扔进了绝对零度的宇宙深空,连思维都要被冻僵、碎裂!
“稳住心神!引导它!若让其失控,寒气反噬,轻则魂体受损,重则神智湮灭!”赢君婳冰冷严厉的声音如同鞭子抽打在沈清弦几乎要涣散的意识上。
湮灭?!沈清弦被这个词激得一个激灵,求生的本能压过了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极致痛苦。她死死咬住下唇,甚至尝到了咸腥的血味,用尽全部意志力,强行收拢那几乎溃散的意识,如同一个在暴风雪中濒死的旅人,拼命抓住那根名为“引导”的救命绳索,试图去掌控那道在她体内横冲直撞的冰寒洪流。
这过程极其艰难,如同螳臂当车。她的魂力在那道精纯的玄阴之气面前,显得如此微弱,如此不堪一击。每一次尝试引导,都像是用脆弱的丝线去捆绑狂暴的冰龙,灵魂被拉扯、被切割、被冻结的痛苦一波强过一波。
时间失去了意义。可能只过去了几分钟,也可能过去了几个世纪。沈清弦的全部世界,只剩下无边的寒冷和撕裂灵魂的痛楚,以及赢君婳那不时响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指令。
“太慢!意念集中!”
“路线偏移!重来!”
“魂力散逸过多!凝实!”
汗水在她身下汇聚成了一小滩水渍,她的身体因为极致的寒冷和痛苦蜷缩起来,如同离水的虾米,微微痉挛。意识在崩溃的边缘反复徘徊,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鸣不止。
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灵魂即将被彻底冻结、消散时,一股同样冰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秩序感的力量,如同温柔的网,悄然笼罩了她的灵魂核心。
是赢君婳。
她没有直接帮助沈清弦引导那股玄阴之气,而是用自己的魂力,在沈清弦的灵魂外围构筑了一道坚韧的屏障,隔绝了大部分寒气对核心意识的直接冲击。同时,一股更加精纯、更加凝练的玄阴之气,如同引导的灯塔,在她混乱的经脉中清晰地标示出了正确的运行路线。
“跟着它。”赢君婳的声音近在耳边,依旧清冷,却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绝对疏离。
有了这道屏障和指引,沈清弦的压力骤减。她强忍着残余的剧痛和麻木,凝聚起最后一丝意志,紧紧地跟随着那道灯塔般的力量,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推动着体内那道狂暴的寒气,沿着既定的路线艰难前行。
任脉……膻中……百会……督脉……
每经过一个穴位,都像是冲破一道冰封的关卡,带来一阵新的、尖锐的痛苦,但随之而来的,却也有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杂质被剔除、魂体变得更加“紧密”的奇异感觉。
当那缕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玄阴之气,最终艰难地完成一个周天循环,沉入她意识中那片虚无的“丹田”时——
仿佛春雷炸响于冻土之下!
一种难以言喻的舒畅感,如同温润的泉水,瞬间从那沉入丹田的寒气中弥漫开来,流淌过她被摧残得千疮百孔的经脉和灵魂!那极致的寒冷仿佛化作了滋养的甘霖,所过之处,火辣辣的疼痛被抚平,麻木的感知重新变得敏锐,灵魂深处传来一种饱胀的、充满力量的充实感!
她猛地睁开眼睛!
世界,在她眼中已然不同!
不是视觉上的变化,而是一种感知层面的跃升。空气中漂浮的尘埃仿佛拥有了轨迹,窗外遥远的车流声变得层次分明,甚至能隐约“听”到楼下植物细微的生命律动。而她自己的身体,虽然依旧感到深深的疲惫,但那种疲惫之下,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与通透。左胸的胎记不再仅仅是微热,它仿佛成了一个稳定运转的能量核心,与丹田处那缕新生的、冰蓝色的气旋隐隐呼应。
她成功了!她完成了第一次“玄鸟蕴灵诀”的周天运转!
沈清弦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却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她抬起头,看向站在一旁的赢君婳。
赢君婳也正看着她,墨色的眸子里没有任何赞许,只有一种冷静的评估。“初次引导,耗时过久,魂力浪费七成,运转路线三次偏离,险些酿成大祸。”
冰冷的评价如同冷水浇头,但沈清弦此刻却奇异地没有感到沮丧。她能感觉到自己内在的变化,那种灵魂被“淬炼”过的坚实感,是任何言语都无法抹杀的。
“但……”赢君婳话锋极其轻微地一转,目光扫过她汗湿的脸颊和依旧微微颤抖的身体,“总算未在半途魂飞魄散。意志……尚可。”
这已经是沈清弦从她这里听到的、仅次于“尚可”的评价了。她甚至觉得,赢君婳那万年冰封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于“松了口气”的波动?或许只是错觉。
“感觉如何?”赢君婳问。
沈清弦尝试调动了一下丹田那缕微弱的气旋,一股冰凉的、微弱却真实不虚的力量随之流转,让她精神微微一振。“像……像是给生锈的零件强行上了润滑油,过程很痛苦,但之后……很顺畅。”她寻找着合适的比喻,“而且,看东西,听声音,好像都更……清楚了。”
“此乃魂力初步凝练,感知自然增强。”赢君婳解释道,“玄阴之气淬魂,本质便是去芜存菁,提升魂体品质。日后勤加修炼,感知范围、精度,乃至对阴属能量的掌控,皆会逐步提升。”
她顿了顿,补充道:“然,此法凶险,每次修炼,皆如行走于刀尖。需循序渐进,不可贪功冒进。以汝如今之能,每日至多运转三个周天,且需间隔至少四个时辰,以待魂体适应恢复。”
三个周天?沈清弦想到刚才那如同置身炼狱的一个周天,嘴角微微抽搐。这修炼,果然是玩命的活儿。
“我明白了。”她点头应下。
赢君婳不再多言,身影缓缓变淡。“今日到此为止。调息休养,巩固所得。”
说完,她便如同融入空气般消失不见,留下沈清弦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感受着身体与灵魂那冰火两重天后的余韵。
接下来的几天,沈清弦的生活节奏被彻底打乱。所有社交与不必要的商业活动全部暂停,她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了这危险而奇妙的修炼之中。
每日,她都会在健身房那方绒毯上,进行至少两次、至多三次的周天运转。每一次,都如同经历一场生死考验。那玄阴之气入体的极致痛苦,并未因为次数的增加而减弱分毫,反而因为魂力逐渐凝实,感知愈发敏锐,而对那种灵魂层面的“冻结”与“撕裂”感体会得更加深刻。
她无数次在崩溃的边缘挣扎,汗水浸透绒毯,指甲因为用力攥紧而掐入掌心,留下深深的印痕。意识在极寒中模糊,又在赢君婳那及时出现的、冰冷的屏障与指引下,一次次被强行拉回。
赢君婳始终在场。她不再总是隐匿,有时会显露出半透明的身影,静静地站在一旁,如同最严苛的监工。她的话依旧很少,指点依旧简洁而犀利,直指沈清弦修炼中的谬误与不足。但沈清弦能感觉到,她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时间越来越长。
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审视与评估,似乎多了一丝……探究,以及一种连赢君婳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对于沈清弦那堪称顽强的意志力的……一丝极淡的认可。
在第三次修炼,沈清弦终于勉强将魂力浪费控制在了五成左右,并且一次性地完成了周天运转,没有出现路线偏离后,她清晰地看到,赢君婳那冰封般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或许不是笑容,但足以让在痛苦中煎熬的沈清弦,感到一丝微弱的暖意和巨大的鼓舞。
修炼之外的时间,沈清弦也没有完全闲着。她动用沈家的资源和自己的关系网,开始为苍梧山之行做准备。不是常规的登山装备,而是一些更特殊的东西。
她联系了国外一家顶级的安保公司,以“野外考古探险”的名义,定制了一批高强度的防护服装,材料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隔绝异常能量场和物理侵害。通过黑市渠道,高价购入了几件据说开过光、或者附着微弱灵能的古玉和符箓——虽然赢君婳对此嗤之以鼻,认为效用有限,但沈清弦觉得有备无患。她还准备了大量高能量食品、净水设备、医疗急救包,甚至包括一些信号弹和卫星电话。
所有这些准备,她都坦然告知赢君婳。赢君婳对此不置可否,既未赞同,也未反对,只是在她订购那些据说能“驱邪”的物件时,冷冷地评价了一句:“凡铁朽木,难挡真正邪祟。”
沈清弦也不在意,她知道真正的依靠,最终还是自身的力量,以及身边这位看似冷漠的亡国公主。
这天深夜,沈清弦结束了第三次周天运转,虽然依旧疲惫欲死,但魂力恢复的速度明显比前几天快了一些。她冲了个热水澡,洗去一身冷汗,穿着丝质睡袍,端着一杯温牛奶,走到了客厅的落地窗前。
窗外,城市依旧灯火通明,却仿佛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薄膜。她能“感觉”到那璀璨之下流动的、属于无数生灵的庞杂情绪与**,它们如同色彩的河流,以前会让她烦躁不适,现在却似乎能以一种更超然的心态去“观看”。
她能感觉到左胸胎记与丹田气旋之间那稳定而微弱的能量循环,如同在她体内构建了一个小小的、自洽的生态系统。她的灵魂,仿佛被一层极薄的、冰蓝色的光茧所包裹,变得更加坚韧,更加……明亮。
这就是力量吗?沈清弦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双曾经总是带着骄纵与倦怠的桃花眼,此刻深处似乎多了一丝沉静与锐利。
“进步尚可。”
赢君婳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沈清弦没有回头,只是看着窗外,轻轻“嗯”了一声。
“然,不过初入门径,距登堂入室,犹隔天堑。”赢君婳的身影出现在她旁边的玻璃倒影中,与她并肩而立,看着窗外的夜景,“玄鸟蕴灵,九重境界。汝如今,连第一重‘凝霜’都未圆满。”
“九重?”沈清弦有些好奇,“后面是什么?”
“凝霜,化雾,结露,聚霖,成溪,汇河,融江,纳海……以及,传说中的第九重——返璞归真,玄鸟涅槃。”赢君婳的语气带着一丝悠远,“吾生前,亦只修炼至第七重‘融江’之境。若达第九重……或许,便能真正超脱生死,窥得玄鸟本源之秘。”
沈清弦默默记下这些境界的名字,感受到前路的漫长与浩瀚。“你会教我到第几重?”
赢君婳沉默了一下,倒影中的目光似乎落在了沈清弦的侧脸上。“视汝之进境……与吾等契约之发展而定。”
契约之发展?沈清弦品味着这句话。这不仅仅是指力量的增长,似乎还包含了她们之间这种微妙关系的演变。
“去苍梧山,需要我达到什么境界?”沈清弦换了个更实际的问题。
“至少,‘凝霜’圆满,魂力可离体三丈,凝而不散,初步具备自保与感应之能。”赢君婳答道,“以汝目前速度……若不死于修炼途中,或需一月之功。”
一个月……沈清弦计算着时间。不算长,但也绝不短。这意味着她还需要经历至少几十次那种灵魂被冻结撕裂的痛苦。
但她没有退缩。
“好。”她只是简单地应道,将杯中微凉的牛奶一饮而尽。
赢君婳看着她干脆的动作,倒影中的眸子微微闪动了一下。“汝……与吾所知此世女子,颇不相同。”
沈清弦闻言,转过头,第一次真正地与玻璃倒影中赢君婳的视线对上。那双墨色的眸子深邃如夜,此刻却仿佛映入了窗外的一点星火,不再是一片纯粹的冰冷死寂。
“你也和我知道的所有‘存在’,都不一样。”沈清弦唇角微扬,勾起一个带着些许疲惫,却依旧明艳傲然的弧度,“不管是人是鬼,还是……公主殿下。”
赢君婳似乎怔了一下,随即,那倒影中的唇角,也极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两人不再言语,只是并肩立于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那片属于现代人类的、喧嚣而孤独的灯火海洋。她们一个来自两千年前的血色黄昏,一个身处光怪陆离的摩登时代,却被一道古老的契约与一条充满险阻的征途联系在一起。
灵魂深处,那缕新生的、冰蓝色的玄阴气旋,与那古老而强大的战灵魂体,在这一刻,仿佛产生了某种超越言语的、微妙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