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夜色渐浓,别墅后院的老榕树在晚风中沙沙作响。祈星刚结束一场发泄式的夜跑,瘫在花园的长椅上,望着被城市灯火映照得发红的夜空,眼神空洞。
轻微的脚步声靠近,带着那缕清浅的、属于苏瑶的香气。她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与祈星隔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属于上下级的距离。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晚风穿过树叶的微响。
半晌,苏瑶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一个上司随口的关怀:“你前几天发烧,说了些梦话。”她顿了顿,侧过头,目光在祈星脸上短暂停留,像羽毛拂过,却带着审视的重量。“好像,在喊‘爸爸’?”
祈星的心脏微微一缩。发烧时模糊的记忆碎片涌上心头——额头上冰贴的凉意,有人喂水……还有自己可能流露的脆弱。她瞬间警觉起来,但脸上依旧是跑完步后的疲惫与空白。
她不能提及父亲的身份,哪怕一个字。
“是吗?”祈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目光仍看着远处的虚空,声音带着沙哑,“可能吧。他……就是个普通人,以前经常出差,在家的时间不多。”
她斟酌着用词,勾勒一个模糊而安全的轮廓。
“但只要他在家,家里就会很热闹。他会带我去街边吃那种他觉得特别地道、但我妈绝对不让碰的小摊。”她的语气里刻意掺入一点寻常女儿家的抱怨和怀念,“嗓门很大,笑起来……有点傻乎乎的。我小时候用零花钱给他买酒,是最便宜的那种,他也能当个宝似的,跟邻居炫耀半天。”
她停了下来,没有描绘更多细节。这些话语像一层薄雾,掩盖了底下父亲的真实画面。
苏瑶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祈星话语里那种琐碎的、带着烟火气的亲昵,像隔着毛玻璃看到的暖光,模糊,遥远,与她无关。
她没有回应,只是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听到了。
然后,她站起身,裙摆拂过微凉的草叶,没有再看祈星一眼。
“风大了,早点休息。”
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任何波澜。她转身离去,背影在月色下显得单薄而决绝,仿佛刚才的提问只是一时兴起,答案如何,于她并无意义。
祈星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廊的阴影里,心底松了口气,随即又被更复杂的情绪淹没。她成功守住了秘密,却在苏瑶那声听不出情绪的“嗯”里,感觉到一种深不见底的孤寂。
苏瑶回到二楼主卧,没有开灯。清冷的月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光洁的地板上。
她站在窗前,看着楼下后院那个依旧坐在长椅上的模糊身影。
“爸爸……”
那个词,带着发烧时的脆弱依赖,从祈星唇间溢出时,竟让她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
为什么……会喊他?
这个疑问,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她记忆深处一个被封存的匣子。
水,好冷。
意识沉浮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四岁那年的泳池。阳光透过晃动的池水,变得扭曲破碎。她努力向上伸手,扑腾着,冰冷的水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口腔。
“爸……爸……”
她竭尽全力地呼喊,看向池边那个高大的身影。
他站在那里,脸上没有惊慌,没有焦急,甚至……在一如既往的微笑着。他只是微微歪着头,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屏幕的冷光映在他镜片上,遮住了眼神。他的指尖在屏幕上快速地点着什么,像是在记录,又像是在评估。
他在记录。
记录她挣扎的姿势。
记录她呛水的次数。
记录她沉下去又本能浮起的间隔。
她最后看到的,是水下他那张模糊的、带着一种近乎研究兴趣的平静面容,以及平板屏幕上跳动的、她当时看不懂的数据曲线。
窒息感排山倒海而来,黑暗吞噬了一切。
后来,她在浑浑噩噩中,听到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喊和争吵:“……她是我的女儿!不是你的实验品!……”
再后来,母亲紧紧抱着她,身体还在发抖,声音却异常冰冷地告诉她:“记住,以后叫他‘温特先生’。”
“父亲”这个角色,从那一刻起,在她的世界里被彻底剥离、销毁,只剩下一个代号——“温特先生”,以及那次溺水后,永远留在心底的是对水和无私信任的,冰冷恐惧。
苏瑶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
月光勾勒出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祈星那句关于“父亲”的、含糊而温暖的描述,此刻像一根细针,扎进了她早已麻木的伤口,带来一阵迟来的、尖锐的刺痛。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那种会为孩子买的廉价酒水而真心炫耀的“父亲”。
而她拥有的,只是一次精心设计的“压力测试”,和一台记录她濒死数据的平板电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