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说不通,又自以为是,自说自话,桑晏很无奈。
她决定采取另外一种策略。
“兰少爷,您一定会后悔跟我结婚的。”桑晏说。
“哦?”兰彧笑了笑,“愿闻其详。”
桑晏:“我性格健忘又急躁,跟猴子一样,坐不了五分钟。”
兰彧:“很活泼,很有能量。”
桑晏:“我素质也很低,喜欢偷听人说话,喜欢在公共场合大喊大叫。”
兰彧:“豪迈,不拘小节。”
桑晏:“我还喜欢看很多不健康、上不得台面的书,最讨厌文化沙龙,只爱路边小说摊。”
兰彧:“人之常情。”
一来一回这么一大串,嘴都说干了,桑晏微微喘了一口气。
但是兰彧对这些似乎都不怎么在意。
真难缠,又有点烦躁了。
她现在只想要尽快脱身。
桑晏看过对面一直安静沉默的肖黎、何郡两人。
“我还不怎么会跳舞,”她突然说:“我腿又瘦又干巴,跟鸛一样。”
在海城,贵族女士在男士面前提起身体任何一个的部位都是跌面、不得体的行为。
而男士要是听到其他男人说起这种话,出于绅士品性都要加之劝阻。
不过这次是女士自己说出来的,情况就有点不同了。
肖黎高高地抬起头,去看天上一轮月亮,第一次发现月亮真圆真美丽。
何郡瞥过脑袋,突然对小别墅外树篱上的玫瑰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兰彧唇微微抖动了一下,刚想说些什么,目光扫过她那条仍有些红肿的右手臂,顿了顿,不由自主,“很坦率。”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很欣赏坦率、真实的淑女。”
桑晏不说话了,死死咬住牙齿,一阵牙龈嘎吱嘎吱的声音让她脸色越发冷淡,兰彧瞧了一会儿,真心觉得很有意思。
“但是淑女,恕我抱歉。”他朝肖黎扬了扬脑袋,“肖黎叔叔是一个很正义的长辈,他见不得我风流不负责,我别无选择。”
正义吗?
是强人所难吧!
“你要做什么?”桑晏问他。
“只能听肖黎叔叔说的,”兰彧:“跟你家人谈谈。”
“……”桑晏:“什么时候?”
“今晚。”他朝桑晏走近了一些,俩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了不少。
“肖黎叔叔会跟我一起去的,满足他伸张正义的变态心理。”兰彧低着头,望着她,很小声地说。
桑晏偷偷瞥了一眼还在看月亮的肖黎,头抬得几乎要飞到月亮上去。
肖黎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他以为刚刚在那栋小别墅里,兰彧是在“猥亵”她吗?而她迫于兰彧的权势不敢声张,甚至不敢找人做主,只能默默咽下这口气。
他真心觉得自己是在处理公道,是在帮她?
还是?
桑晏收回视线,放在身边的兰彧身上,其实真正钓上的鱼在这儿?
兰彧:“我会马上给桑公馆递上拜帖。”
过了一会儿,见桑晏还是一带着一丝焦急、迷茫,他又低声说:“叫女仆把东西还给她主人。尽量小心。”
桑晏抬头看了看他,仔细逡巡过那张天人般的脸。一个矜贵、备受宠爱、崇拜的俊美未婚男人,海城的香饽饽、金多宝,很难不让人眼花缭乱。
一个黄金屋、颜如玉的具体载体。
“还是不值得。”她小声对自己说。
离得再近,兰彧还是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只看见她唇飞快地颤了颤。
“什么?”他随口一问。
“嫁给你,还是不值得。”她抬头,看他,认认真真地说。
兰彧:“?”
桑晏叹了一口气,没有再看兰彧,出声喊了一声肖黎,“肖先生,话都说到这里了,我现在能回去了吗?”
肖黎盯着她麻木的脸,微微一笑,“当然。女士,请。”
他侧过身子,抬了抬左手,跟在她旁边。
俩人走过草坪,走回沙石小路,在那座**男人的雕塑下,肖黎突然笑着开口,“真想见见桑诺听到这个消息时候的反应。”
“会当场杀了我。”桑晏脚步不停,状若听不出肖黎话里话外的得意。
肖黎疑惑,“为什么?”
“因为主动权不在桑家。”
肖黎哈哈大笑,“女士,如果主动权在桑家,我才奇怪呢。放心,所有人都会很满意这桩姻缘的。”
桑晏:“……”
她瞥了一眼身后的**雕像,没有说话。
自顾不暇的时候都没有心力伤春悲秋了。
就像她会想这座雕像会不会不自然,她以后的日子可就更加不自然了。
*
桑晏和肖黎相继走后,兰彧和何郡还待在原地。
兰彧扯了一把领带,单手插在裤兜里,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要不是肖黎突然插手……”何郡抿了一下唇,轻声道:“小彧,我——”
何郡的语气很真诚,甚至隐约有点愧疚。
这点愧疚压得兰彧十分不自然。
“我知道。”兰彧来回踱步,四周明明是广阔的平地,他却仍然感觉像是被一个透明罩给困在里面了。
他看不见所困之物,摸不到边缘。
“防不胜防的事情,”兰彧:“今天还好,起码挽救了一点名声。”
兰彧排斥婚姻,和任何人的婚姻,男女老少、花鸟鱼虫都不行。
他见过许多无比钦佩的家人,一朝落水,沉溺情爱,折戟沉沙,很没出息。
沉重的代价给了他深刻的教训。
自他成年以后,致力巧妙避开所有婚姻的陷阱。
可惜,终日捉雁终被雁啄了眼。
桑晏是海城贵族圈层的女儿,即便桑允夫妇离世,桑漆中规中矩,桑诺夫妇日薄西山,但一沾染上,就很难彻底摆脱干净。
她对着他的时候很紧绷,好像一匹等待信号枪的赛马,随时准备冲线。
桑晏的性情有问题。
她的身份也有问题。
但她本人似乎没什么问题。
潜在的独身主义者,和兰彧的人生理念还有一点吻合。
要不是肖黎横插一脚,或许他们俩还真有可能做朋友。
朋友。兰彧念着这个词,自然、美好、纯真、温和。
结婚。兰彧又念着这个词,刺挠感就爬了上来,无处可见的藤蔓慢慢围绕过来,缠在他的心脏。
夫妻。兰彧刚念完,脑袋一片空白。耳边已经响起来警报声:远离!速速远离!
人类是一种趋利避害的动物。
兰彧自然也不例外,他会下意识逃避他觉得会伤害他的“人”、“物”、“社会关系”。
而“夫妻”这种社会关系是最会伤害人的。
兰彧很苦闷。
何郡见他模样,建议他先到不远处的凉亭坐一会儿。
俩人走到凉亭,兰彧神色未变,甚至还添了一点愁眉苦脸。
何郡纳闷:“……”
这又是怎么啦?
怎么今晚情绪这么多变?
又是想到了什么?
兰彧走了几步,背靠在凉亭的一根柱子上,问何郡:“你刚刚听到她了什么吗?”
何郡迟疑了两秒,就是这两秒让兰彧钻了空子,看了过来,他也不得不坦诚,“好吧。我听到了。”
“她怎么能这么说呢?”兰彧不解,不解后又是一阵气笑了,笑完还是不解,“她说嫁给我不值得?这是什么意思?”
“……”何郡:“字面意思?”
兰彧:“她有喜欢的男人了?”
何郡沉吟了一会儿,还是道:“不见得,因为那位女士说的不值得。但是在海城,不,不只是海城,跟你结婚绝对不能用这个说法。”
【不值得】
官方释义:花费力气大,所得回馈少,价值不相当,犯不着,没有价值或意义。
就连搭配词汇都是:完全不值得、根本不值得、丝毫不值。
但跟兰彧结婚,在世俗上可太值得啦!
所以矛盾点就在这里了。
何家现今还能维持从前的地位,一半承荫祖上,一半源于跟兰家的联姻。
何郡的弟弟、妹妹都分别跟兰彧的小姑、小叔结婚。
“除了她心有另属,我很难想出别的原因,”兰彧:“不对!即便是这的原因,她也不能这样说我!”
“不值得,不值得?”兰彧大声喊道:“这说得是什么话?!还从来都没有人敢这么跟我说话呢!”
“小点声,祖宗。”何郡忙劝道。
见兰彧还是一副河豚样子,怕再不多说一点什么宽解一下他的自尊心,他都要气炸了飞天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何郡琢磨着用词,说:“有一些年轻女性她们还有别的目标。”
兰彧:“海城这代未婚的男人里,还有比我更高的目标吗?”
“比你更高的目标”?这是什么词。何郡腹诽,但没有过多纠结这个。
“我的意思是,除了找一位门当户对、更高阶层的丈夫,除了上嫁,”何郡说:“她们还有别的人生目标。”
“有吗?”兰彧双手抱胸,微掀眼帘,盯着何郡,继续说:“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他说这话时,有一种天真的嘲讽。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何郡说,还是以一种“过来人”、“阅尽千帆”的语气说的。
兰彧还是继续盯着他,眼帘扇了扇,“最起码在海城,没有。”
“刚才你不就见到了?”何郡说。
他转过身,看来一眼片草坪,桑晏和肖黎离开、回去的方向,嘴角还挂着淡淡的笑意,轻声说:“桑家的。”
因于俩家姻亲,兰彧和何郡几乎可以算是忘年之交。
不过何郡从来不认这个交情,他说要和兰彧的孩子才称得上是忘年之交,兰彧还够不上这个辈分。
同一件事,兰彧执80%的反对意见,何郡执50%的同意意见,为了不让何郡太没面子,兰彧都会偷摸把他余下的20%挂靠给何郡,让何郡有70%的话语权。
此事,自然也不例外。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兰彧喃喃地说。
“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他又这样小声地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