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淑女》 第1章 罗莎蒙德舞会厅 《恨淑女》 文/人禾页页 晋江文学城 2025/09/13 第一章 如果要用两个字来形容桑晏现在的感觉,那就是“无聊”;三个字,“很无聊”;四个字,“无聊到死”。 四个月以来,她被迫参加了六十场音乐会、七十场舞会,不计其数的晚会、宴会,是个正常人都受不了。 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罗莎蒙德舞厅里,《moon river》旋律渐起摆荡,桑晏盯着一群跳华尔兹的人。 他们怎么有那么多话要说? 桑晏看见自己的妹妹桑荷在其中如鱼得水。 她又为什么这么热衷? 桑晏的问题越来越多了。 舞会开始前,桑荷还问过她,“姐姐,你为什么一直待在角落里?” “便于思考。”桑晏这样说。 桑荷:“不理解。” “我也不理解你怎么能够忍受。”桑晏说。 “忍受?”桑荷:“忍什么?” “和超过三个人以上的群体待在一起,”桑荷:“一待就待上好几个小时。” 桑荷轻笑,“这可不是忍受,是享受。” 桑晏:“如果再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你还会选择跟他们一块儿?” “那不会。”桑荷坦诚道:“这批质量太差,不过,下次我会擦亮眼睛。” 擦眼派? 桑晏还是不理解。 “浪费时间,浪费精力,都在这里将就。”桑晏有一种很天真的理想主义,“男人不能图多,有一个真正喜欢的就足以了。” “姐,除非你已经找到了,”桑荷满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不然,在这方面,我可不会听你的。” “……”桑晏:“随你。” 桑晏是一个不怎么喜欢说话的人,不喜欢吹嘘、装不出兴趣、鼓不起耐心,要是允许的话,她能盯着这种程亮的镶木地板,盯上一整天。 不过,她可没这种好运。 “小晏,”桑诺清脆的声音传来,“你怎么又坐在角落里?” 桑晏小小地低呼了一声,抬起头看着桑诺。 桑诺身材高挑、举止威严、背绷得如一张弓般紧,耳垂挂着两颗硕大的珍珠耳环,凛冽的目光静静地审视着她。 “姑姑。”桑晏喊她。 桑诺唇抿得更紧了,“这个时候你应该去挑人了。” “我脚扭伤了。”桑晏解释,没有完全正视桑诺的眼睛。 桑诺眼里的不满藏都藏不住,“你就是这样报答你表哥的?” 参加这种舞会,必然要穿昂贵的新款礼服、珠宝配饰。桑晏、桑荷父母几年前离世,俩姐妹都买不起,几乎都是表哥,桑诺的儿子,桑漆为两人购置的。 桑漆不仅出钱让她和桑荷穿得漂漂亮亮,甚至还为她俩备齐了一笔丰沛的嫁妆。 所以桑诺提起桑漆时,桑晏心气就弱上了三分。 “意外,”桑晏嘟囔,“我也不想的。” 像进行曲、方阵舞,只要搭子稳一点,她也能跳上几支;但是华尔兹是真不行,她一转圈就会失去平衡,跌倒、更会跌面。 这些事,只有桑荷知道。 “意外?”桑诺:“万事准备齐全,怎么会有意外呢?” 桑晏:“我……低估了跳华尔兹的难度。” “一支舞而已,有什么难的?”桑诺语气严厉,“就是因为你怕,才会越来越难!你把它当老虎,它就会吃了你!舞蹈并不重要,你怎么老是抓不住重点!” “姑姑,”桑晏:“我始终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费那么大的劲去抓住一个男人。况且这个男人还永远都不会喜欢我。” “一个男人的爱并没有那么重要,”桑诺看着她,眼里有对小辈近乎纵容的理解,“婚姻与爱无关,婚姻是利益联盟。我前段时间给你报的婚姻法线下课,你没有去上?” “去了。”桑晏说。 那家线下课的午后茶很好吃,这话她没说。 其他的,她也不想再多说些甚么了。 大约一年前,堂姐桑琳开启第二春,跟青梅竹马结婚,男生家境虽只是小康,但堂姐过得也很幸福;堂哥和堂嫂一家也是如此。 所以在桑晏看来,有爱的婚姻虽然少,但绝对不是没有。 不过,她也不像桑荷那般,她并不期待结婚生子。 她只靠自己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这种“自讨苦吃”的行为,在桑诺看来就很可怜了。 桑诺叹了一口气,坐在桑晏身边,脊背与椅背平行,“你才多少岁?你的人生都还没开始,就敢这样妄下断语?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今年是对外政策最好的一年,很多大拿都要回来了。” “你还记得就好,”桑诺说:“我希望你能擦亮眼睛。” 又是擦亮眼睛?! 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喜欢说这句话?桑晏敛下目光。 “小晏,我们是女人,女人和男人天生就是不同的,我们有子宫,上帝赐予我们生育的荣誉和风险,”桑诺看着她,“可是诡计的男人会遴选出盲目的女人,装出他所没有的一切美德,哄骗无知、无助的女人爱上她。最后诡计多端、败坏恶劣的浪子上天堂,无知无助的女人在炼狱里永劫不复。所以你一定要擦亮眼睛,去选去挑,我希望你能努力。” “我……”桑晏反复咀嚼她的话,“我尽力,姑姑。” “是要去拼尽全力。”桑诺:“这是我对你的期盼,也是你父亲、母亲对你的期盼,最要紧的是你自己要认清、自省。” 见桑晏又是露出一点点“死猪不怕开水烫”、“自暴自弃”的模样来,桑诺又加重了一点语气,想要刺激刺激她,“这也是你欠我的,欠你表哥的。不要让我白白培养了你那么多年。” “姑姑,你说得对。”桑晏平静地说。 桑诺自然流露出一丝满意,还没待有点养成成就感的时候,就听桑晏又问:“姑姑,我能问为什么吗?” “?”桑诺:“什么?” “我能养活我自己,我一个人独立生活得很好,不需要任何人为我操心。我现在也很清楚,我不想要嫁给任何人,姑姑,我为什么还要去做那些事?” “你是说那些普通人玩的游戏?”桑诺问,声调难藏轻蔑。 桑晏点了点头:“是。” “真稀奇呵,”桑诺笑:“在别人家孩子都在玩橄榄球、高尔夫的时候,我家孩子沉迷桌游。” 桑诺觉得橄榄球、高尔夫这些运动是要靠“草坪”养出来的,而草坪的维护要交高额的地产税、割草费、割草机养护费、人工费。无一不需要丰沛的人力和财力。 有门槛的运动才是她们这个阶层的基准线。 桌游? 桑诺提起都觉得好笑,“还不如一只在晚间聒噪的蟋蟀有意义。” “姑姑,我不是闹着玩,”桑晏忍不住道:“我上个月已经申请到了国家标准认可的专利,不信,您可以去问温先生。” 温先生是简单宇宙科技有限公司的老板,也是在他的鼓励下,一向喜欢室内游戏的桑晏设计出了一款市面上没有、全新的桌游。 申请下专利后,温先生以最快的速度向她购买了版权,当天就批准了生产线和销售线。 “这款桌游只要顺利上线,肯定会取得成功的,没有任何能争得过它的了。”温先生在购买版权当天就说了这么一句话,极大地鼓舞了桑晏的信心,她回家后马不停蹄地埋在设计中,又有了另外两款最初雏形的新桌游。 “总有一天,我会赚到足够的钱,在这个世界上,闯出一条自己的路。”每一个清晨、日暮、深夜伏案写作的瞬间,她都这样对自己说。 “虽然我买了简单宇宙的股,”桑诺冷冷地说:“但他竟然怂恿你干这种蠢事,我还是要怪他。” 修改一点人物小设定[眼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罗莎蒙德舞会厅 第2章 遗漏的耳环 第二章 “人家是我的贵人。”桑晏说:“怪什么?” “贵人?”桑诺撇了撇嘴角,好像被蜂给蛰了一下,“你做那么不入流的营生,已经够可怕的了,而你自己也要做那样不入流的人,你在哪里都不会过得舒心的。他们只会排斥你,根本不会接纳你。” “他们?”桑晏飞快又警惕地瞥了舞厅里的人群一眼,低声道:“关他们什么事?” “因为你是他们之中的一员,”桑诺摇了摇头,“有时我真搞不懂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小晏,人是群居动物。你真的觉得自己可以随意无视身边所有人都的意见吗?能接受所有差异吗?” “……”桑晏低头盯着那块地板,“至少可以试着去接受。” “真是小孩子。”桑诺说。 桑晏:“那他们为什么那么多事?” “因为你生下就是在这群多事的人中间,”桑诺:“你的父母、姑姑、表哥表妹,你所有的家人也都在这群多事之人里。” “小晏,你总以为自己与众不同,总觉得自己特殊,聪明,可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你想做的,你做过,别人未尝没有,可是结果呢?已经很明显了,什么都没变过……” 桑晏:“一味的墨守成规不过是变相的自私自利罢了。” “你!”桑诺显然还想要发表什么长篇演讲,但她最终只是紧紧地盯了她一眼,猛地闭上了嘴,站了起来,“等下再来找你。” 桑诺转过身,很快朝舞厅正中心一群鹰钩鼻的贵妇走去。动作之快,好像一只盯上肥硕大鱼的鱼鹰。 桑晏也很快站了起来,但是一下子站得太匆忙了,椅子几乎向后倒去。 “桑晏!”一道急迫的声音自身边传来,“帮帮我!” 桑晏转身扭过头看去,桑姝凑到了她跟前。 桑姝是桑诺的小女儿,也是桑晏的小表妹,容貌迤逦、性情温和,跟桑晏关系很好。 以前在姑姑家的时候,很多同龄人瞧不上桑晏、桑荷俩姐妹,桑姝一直跟在她们身后,跟她们俩一起玩。 年初,桑姝和姑父战友的独子结婚了。 “怎么啦?”桑晏问。 桑姝四处看了看,像是在找什么人,警惕道:“我跟你说了,你能不能保证先不告诉妈妈?” “要是可以,”桑晏苦笑,“我什么都不会告诉姑姑。到底怎么了?” “我丢了一只耳环。”桑姝说。 “哦,小事一件,”桑晏:“我就经常丢三落四。” “不是,姐姐!”桑姝喊了一声,觉得自己嗓音大了一点,又飞快压低了,低声道:“是施缘他妈妈给我今晚戴的。” 她微微侧过身子,给桑晏看她耳垂上的痕,左耳还挂着一只硕大饱满的蓝宝石吊坠,右耳空空如也。 桑晏收回视线,宽慰她,“就掉了一只耳环而已,再说施缘那么喜欢你,肯定没事的。” “问题不在这儿,”桑姝眼里有些惴惴不安,“我刚刚跟穆文斯溜出去过几分钟……我怀疑耳环就是在那时候丢的。” 穆文斯,桑姝以前的追求者之一,据说跟施缘打过不止一次架。 在海城,居然还没被家大业大、权势滔天的施缘给打死,也是海城的一件奇闻了。 “要是,要是让施缘知道了,他又要闹很久很久了。”桑姝不住地抚着胸口。 这都什么事儿啊! 桑晏很不理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做什么?”桑姝问,对上桑晏乌沉的眼珠子,心上虚了几分,“姐姐是说穆文斯?他说,他说我和施缘在一起后,他痛不欲生、几近想死,今天又追来了舞厅,我担心会出什么事情,就想先安抚他一下。” 桑晏:“你们去了哪里?” 桑姝眼里迸发出一丝期冀,“舞厅外,靠近沙滩的那栋小别墅里。我可能是落在那边客厅的沙发上了。” 桑晏一时间没有说话。 桑姝又道:“我现在不能过去,我已经缺席太久了,要是施缘过来找我,发现耳环没了,肯定会找监控,就会发现我和……我有点害怕。” 桑晏瞥了一眼舞会厅外,如墨般漆黑。 她不喜欢晚上,不喜欢漆黑,更不喜欢在夜晚独自一人去任何地方。 天一黑,她就会肢体不协调,简直就是走到哪儿磕到哪儿,碰到哪儿。 但是桑姝现在很害怕、不安。 桑姝又对她很好,以前帮了她那么多。 她能听出桑姝的言外之意,没有办法拒绝。 “要我帮你找回来吗?”桑晏问。 “可以吗?姐姐!”桑姝:“不,不,要是姐姐的话,肯定可以,姐姐一贯低调,进了那栋小别墅,找到后再回来,没人会留意姐姐去哪儿的,而且那耳环很容易就能找到的,肯定就在沙发上。” 她越说越肯定,越说越期待,好像桑晏已经为她找回耳环,凯旋了。 “舞会厅外东南方向有一条沙石小路,沿着那条小路走再穿过一块草坪就能看见别墅了。”桑姝贴近她,连连哀求,“求求你了,姐姐,谢谢你了,姐姐。” “姐姐,这次你愿意帮我,我欠你一条命。”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桑晏说,她也有点不安,但是这股好笑又浅浅冲淡了不安,“我会尽力去找的。但是小姝,你既然知道施缘的性格,应该要更小心才是。再来,我并不觉得,穆文斯值得你冒这个险。” 桑晏并不了解桑姝、施缘、穆文斯这三人之间的爱恨纠葛。 所以她十分理所应当地认为桑姝既然会选择跟施缘结婚,那绝对是不怎么喜欢穆文斯,至少不如喜欢施缘那么喜欢。 可是她没有想到,桑姝却是道:“因为我爱穆文斯啊。” “你爱他?”桑晏有点没缓过来,“你不是说只是有点于心不忍?我以为是同情。” 桑姝:“我不爱他又怎么会同情他呢?我又不是玛利亚。” “可是?”桑晏轻轻晃晃头,“那你怎么不和他结婚?” “姐姐啊!”桑姝奇怪地瞥了她一眼,“你知道吗?穆文斯的月薪都没有施缘家的一匹马每月吃得那么多。” 桑晏:“可是,如果你爱他,你……” “姐姐,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爱情又不是我们这类人的专利。”桑姝扫过舞会厅,目光有点焦急,“快进下一首交响乐了。现在刚好没人在意这边,姐姐,如果你要出去,此时此刻就是最好的时机了。现在就可以了!” 桑姝明显不想再跟她继续说这些了。 桑晏也不想强迫。 “行吧。”桑晏说。 她一开始想把桑荷也叫过来,陪她一起,但是后来想想,桑荷还是继续待在舞会厅,分散姑姑的注意力好了。 桑晏收回目光,低着头,贴着舞会厅墙壁往外走,路过桑诺身后的时候,还担心桑诺会突然一个转身扑向抓到她,质问她偷偷摸摸在做什么。 但是桑诺只是一眼不错地盯着舞会厅里正在起摆子的一对年轻人。 桑晏顺利离开了二楼舞会大厅,匆匆走下楼梯,穿过一楼大厅,来到一条灯火通明的走廊。 走廊很长,廊道两侧墙壁上挂满了贵族的画像。 几代贵族静静地俯视着她,看着她半走半跑到走廊尽头。 走廊尽头,桑晏找到了一扇门。 门轻轻拉开,她在门槛前停了下来,望着门外夜色如水。 真黑啊。 她又看见桑姝说的那条沙石小路,小路两侧装着高大的路灯。 还好。 桑晏定了一下心,走下门槛、台阶,朝沙石小路走去。 在舞会厅大楼和沙石小路之间还有段大理石路,大理石路两侧种满了冷杉树。 桑晏听说这些树还是从苏格兰空运过来的。 冷杉树尽头是一条河,河上有一道桥。 河水汹涌地流淌着,送来了工人们粗犷的嗓音、澎澎的敲击声。 河外有一大块空地,是今晚烟火表演的展地。工人们正在那里加固脚手架。待舞会结束后,烟火会陆续进场,届时所有来宾都会到二楼露台看烟火盛宴。 下桥广场放置着一座全身**的男人雕像,桑晏每次路过,眼睛转都不转一下。 人们都认为这是一座雕像,但是桑晏会没有理由地想他会不会不自然。 又走了好一会儿,穿过了草坪,目的地终于映入眼帘。 桑姝说的这栋小别墅外面有很多树篱,篱笆上插着许多玫瑰花,墙壁上嵌着彩色的玻璃,别墅外面只挂着一盏小小的灯,还有两级小台阶。 桑晏没有犹豫,走进了乌黑的小别墅里。 她要是犹豫,一早就不会答应桑姝。 既然她已经走到了这里,再多想也是于事无补,不如早点找到,早点回去交差。 小别墅内一览无余,空空荡荡,只有一张褐色的沙发。 桑晏摸遍了沙发,连缝隙角落都没有放过,可惜没有。 她又提着裙子,爬上沙发,眯着眼睛看沙发后背和墙壁之间的夹缝,第一遍没有,第二遍她下来,使劲挪开了一点沙发角,夹缝张开了一点,桑晏又爬上去看,这次还真让她在沙发角和墙壁直角接缝处看见一个闪闪发光的圆点,散发着幽幽的蓝光。 但是怎么拿到? 从沙发底下钻进去?桑晏爬下,蹲下试了试,不行,沙发底座太矮了,几乎贴着地面,头都钻不进去。 她又爬上了沙发,试了试沙发和墙壁之间的夹缝,还好,还可以。 桑晏脱下手套,塞进裙袍的内蔽口袋里,又提了提裙子,单膝跪在沙发上,将胳膊伸了进去。 肩头已经磕到了墙壁,但指尖还没触到地板。 桑晏干脆一口气把头也给伸了进去,斜着身子、扭着脑袋,半个肩膀都伸了进去,五指摸来摸去,中指勾住了那个耳环,勾到掌心慢慢合上了。 第3章 绅士风度 第三章 耳环是拿到了,但是出来可就麻烦了。 沙发背、墙壁之间的夹缝就像鲨鱼嘴一样,越来越紧,将她死死夹住。 桑晏用了一点力气往外扒,没想到越拔越紧,陷得更紧了。 不止如此,她还感觉自己的裙子好像被钩在了什么的东西上,不会破了吧?那可不行啊。 桑晏挣了一下,想够到裙子后面,解放裙子,下一秒,清脆的丝绸撕裂声传来,桑晏堪堪又停了下来。 她又往里塞了一点,想找其他角度拔出来,失败。 而且她这样一弄,沙发后背的木雕装饰品的角深深地扎进了她的肉里。 桑晏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又扭了一分钟,除了肺呼吸有点难受,其他一点用都没有。 “千万别被困死在这儿啊。”桑晏喃喃地祈祷。 平日里倒没有,但今天有点特殊,虽然她不太在意,但毕竟也是桑荷在意的日子。 要是她这个样子、糗样被别人发现,桑荷肯定也会被牵连到一点点。 桑晏想到桑荷,焦虑之中又有些沮丧、绝望。 “嗯?” 就在这时,她听到一声清咳,有人过来了? 桑晏一瞬间浑身发冷。 最好是工作人员,拜托一定是工作人员,千万别得是舞会厅里的那群人! 桑晏听到了一阵走进来的脚步声。 “淑女似乎对那张沙发情有独钟?”来人道:“不过,这种头朝前的姿势,很考验人。” 桑晏:“……” 这人的声音怎么这么低沉? 那只自由的手臂起了一手臂的鸡皮疙瘩。 桑晏一时间没有说话,她通过墙壁上挂着的镜子,看到了来人的穿着,是正式的晚礼服,完了,还真是舞会厅的。 “我不是在摆姿势,”桑晏小心翼翼地解释,“我被沙发给夹住了,我裙子也被勾住了,能帮我一下吗?” 无所谓了,破罐破摔了,好在现在听声音就来了一个。 “帮裙子还是沙发?”陌生男人问,听起来好像很感兴趣。 “帮人。”桑晏有些烦躁地说。 那人很轻地笑了一声,一秒钟过去了,他走近,坐在了她旁边的沙发上,离得太近了,桑晏几乎能闻见他身上的味道,一种类似琥珀、雪松的香料味道,还有清新的冷杉树味道。 桑晏眨了眨眼睛,莫名有点紧张。 “你会帮我吗?”她状若不经意地问。 “那你会告诉我,你在这里做什么吗?”他问。 “……”桑晏:“这个很重要吗?” “非常重要。”男人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桑晏轻轻皱起了眉头,“我在捡东西。” 男人抬起长臂,搭在沙发靠背上,整个人都倚了过去,“敷衍一个好心人哦。” 桑晏看过去,“你有绅士风度吗?” “没有哦。”男人说。 桑晏:“……” 男人又屈指敲了敲沙发背上的进口橡木。 “一枚耳环。”桑晏懊恼地开口。 “你的?”男人又问。 桑晏闷闷道:“不是,我朋友的,我得抓紧还给她。” “朋友?”男人重复了一下这个关系,“她叫什么名字?” 桑晏:“无可奉告。” “好吧,”男人遗憾地瞥了她一眼,做势就要离开,“淑女,祝你好运了。” “等等!”桑晏扬声喊他。 她扭了一下,又是一阵缝线裂开的声音,完了,后背都有夜风拂过的凉意,这还不是最要紧的,要命的是她都不知道具体是那些裂开了,还是后背全部都? 桑晏停了下来,沮丧道:“s夫人的耳环。” 男人轻轻“啊”了一声,恍然,“是跟穆文斯那小子过来的吧?” 桑晏:“……” 她要后悔死了,她打算含糊过去,随口说了一个首字母,哪里知道他居然一下子就猜到了,还提到了穆文斯。 真是要死了。 桑晏没有说话。 陌生男人看着她这副后悔万分的模样,觉得很有趣,“你这怕什么?海城谁不知道?你们真把施缘当瞎子了?” “又不是出轨外遇,” 桑晏不死心地解释:“只是说话而已。” 陌生男人问:“你知道什么是外遇吗?” “我当然知道。”桑晏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外遇的含义可远不止于此。”陌生男人又道。 “这都不关我们的事,对吧?”桑晏干巴巴地试探他,可别多事,千万别多事,只要越少的人知道,这事迟早会干瘪掉,消失掉。 “也是。”陌生男人道,居然又笑了一下,“置身事外才是省心之道。” “?”桑晏都无语,这有什么好笑的? “请问,您现在有空帮我一下吗?”桑晏问。 “有,”男人笑了声,“淑女已经满足了我的好奇心和新鲜感。我自然也要投桃以报。” 哈?桑晏心想:那是可惜了。我对和一个陌生男人聊天的新鲜感几乎快消失了。 她正这么想着,一道厚实的影子盖了过来。 墨黑、颀长的身影俯过来的一瞬间,桑晏睁大了眼睛,渐渐升温的半边身子都快僵住了。 “呵,别担心,”男人说:“我对小女孩不感兴趣。” “……”桑晏一股气在心腔里横冲直撞的,“我21岁了。” “是吗?”男人问。 桑晏:“不然呢?这有什么好怀疑的?!” “啊,”男人:“我只是没有想到,像你这个年龄的成年人会陷入这样的困境里。” 这个男人说话好文绉绉,拐弯抹角的。 “那你真是少见多怪了,”桑晏:“这对我来说,就是家常便饭。” “嗯,”男人:“很光荣。” 桑晏:“……” 又发散思维?!她哪有这个意思! 后背有一点压力,桑晏几乎下意识地抽了一下。 “先别动,”男人出声喊住她的动作,“裙子绕在钩角上了。” 他拉着丝绸裙袍的褶边,一拉一扯,有进有退,动作很灵活,“这么小的一条缝,你怎么挤进来的?” “挤进来很简单啊,往里使劲怼,只是没想到这沙发背后面还有木雕装饰品。还有倒钩,都给钩住了。”桑晏闷闷不乐道。 “好了,裙子已经自由了,你试试挣出来?”男人退后了一步,提醒她。 桑晏慢慢把右手往上拔,两面缝隙里又一根木头硬生生梗着她大臂,动一下,木头往肉里面怼三分。 桑晏倒吸一口凉气,“不行,还是不行,卡住了,真不行了。” “别急,右胳膊动一下,不,不是那边,逆时针,再等等,试一下,”男人见着见着,失笑出声,“怎么跟日式拼图盒一样?” 感情你还觉得很好笑? 桑晏勉强打起一点精神来,“那是什么?” “一种木头箱子,里面很多层层套组的锁件,要尝试很多种不同组合的扭动,才能顺利打开。跟16面魔方差不多一个原理。”男人解释道。 桑晏:“哦。” 一只温暖的大手落在桑晏左肩上,轻轻扳动。 桑晏整个肩膀都滚起了鸡皮疙瘩,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 脑海里突然想起读初中时,上午第二节课大课间有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她当时的同桌是一个很爱干净、身上总是带着淡淡洗衣粉香味的低马尾小女孩。小女孩喜欢听网上的沉浸式助眠as·mr视频,心血来潮说想给桑晏也试试。 桑晏听她话,板板整整趴在她大腿上,闭着眼睛,感受小女孩用指腹打圈揉着她头皮,刮刮她的耳尖,拿头发丝给她掏耳朵,用气泡声在她耳边说:“现在是as·mr,沉浸式掏耳朵助眠时间开始。” 桑晏的心一瞬间跟被打了麻醉散毒素一样,奇怪猛地打转过一圈后,痒得不行。 就像是现在一样。 “放轻松,”男人说:“马上就自由了。” 桑晏又猛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你手放在那儿,我没法放轻松。” “你一个人出不来。”男人说,“你的……” 他似乎是在想一个词语,隔了三秒,才继续说道:“肢体协调能力很差。” 谢谢啊,不用你提醒。 “我知道,但你这样很尴尬。”桑晏说。 “我只负责帮你出来,”他提醒她,“不负责处理你的尴尬。” “啧。”桑晏无可奈何,因为她已经感觉到木头尖端扎得更深了。 局势迫在眉睫。 桑晏又动了一下,越来越不安,木雕装饰品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快一点,快一点,行吗?”桑晏咬住牙齿。 “好,”男人目光在她额头上密集的冷汗微微一滞,“跟着我的发力方向。” “有人在里面?” “里面有人吗?” “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一道粗哑的喊叫从小别墅外传来进来。 一发连续的三连问,沙发上的两人一道僵住了。 粗重的靴子声越来越近。 俯身看着桑晏的男人唇动了动,低声咒骂着什么。 桑晏其实没听懂他在骂什么,但他胸膛一起一伏的,显然不太平静,那肯定就是在骂人。 “bollocks!”靴子声停了,又一道陌生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无赖!无耻!我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在慈善舞会上滥情不止,还在这里强迫一个无助的女人!” “你误会了。”沙发上的男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我有眼睛!还不快放开她!” “别,别,先别让他松手,”桑晏很悲哀地说:“我快出来了。” “不像话!”靴子男士暴躁怒吼,“又蠢得要死,还被当场给抓了个正着。” 桑晏:“……” 什么意思? 我怎么听不懂了? 就在这时,左肩上传来一阵巧力,桑晏半个身子被扳了过来,视线还没适应陌生地方,就被人给从两面夹缝里撬了出来。 沙发上的男人一秒没犹豫,直接站了起来,英挺健硕的身体将她挡得严严实实。 第4章 桑家的姑娘 第四章 她在被撬出来之后,有一瞬间,他拍了拍她后背,那是一个安抚性的动作。 温暖的触摸,倒让她有一些心神不宁。 被困了太久,一下子自由了,不仅头还晕,脚也站不稳,加上本来就平衡失调重症人士,桑晏一个踉跄,不慎磕在了一面宽阔、硬邦邦的后背。 几缕额发还向前扑腾着,骚扰着对方。 但是……肌肉好大!好多! 桑晏一下子就清醒了,慌忙往后撤了一步,低头看着自己,裙子已经又脏又皱,整条右手臂上都是红印。 “还真是陌生的淑女?”背对着她的男人轻声咕哝着,身体还是没有转过来,直接背对着问她,“你是谁?” “桑晏。”她说:“我会跟那些人解释清楚的,我……” 声音逐渐消失,她一抬头,对上一双湛净的眼睛,又高又直的颧骨,跟箭一般的唇线,清晰凛冽的下颌线,好像都能拿去凿大理石雕塑。 怎么突然转过身来了? 这男人长得俊得有点让人呼吸困难了。 桑晏又瞥了他一眼,将手伸进裙袍内蔽口袋里,将耳环扔了进去,才接上刚才的话,“放心,如果有人问起,我会告诉实情。虽然可能会隐瞒一些细节,但绝对不会影响到你的。” 比如她是为什么来这栋小别墅,她来是做什么,这肯定是不能如实相告的,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 她都后悔告诉这个男人了。 “实情?”男人很短地笑了一声,“那又不重要。” 很快,桑晏就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说了。 * 桑晏见到了另一位靴子男人,罗莎蒙德舞会厅堂大楼的所有人,自然也是这栋小别墅的主人,肖黎先生。 在肖黎先生身边还有一个黑发男人,桑晏从未见过。 肖黎先生又高又瘦,打眼看去,很像是一颗生锈的铁钉。他说话的时候,唇中的胡须一直微微颤抖。 “何先生和我刚要到烟花展地看布置,碰巧听见这位年轻女士的呼救声。”肖黎说。 “有吗?”桑晏微微质疑,也没太敢质疑,她自己也不太确定。 “烟花布置没有问题,我已经跟承包商谈过了。”桑晏身边的男人先是跟了肖黎前半句话,至于后半句,他微微侧过头偏了她一眼,才说道:“我在回家的路上,碰巧注意到这位女士遇到了一点麻烦,她的手臂被沙发、墙壁之间的夹缝给夹住了。放任有麻烦的淑女而不管,可不是绅士所为。” 桑晏沉默。 绅士行为?这是您的台词吗?她好像问一句啊! 肖黎视线转到她身上,两条眉毛高高扬起,都快升到发际线了,“女士,他说得是真的吗?” 桑晏点点头,“是的,肖先生。” 肖黎语气更轻了几分,还带着一丝柔和,“别怕,女士,可以跟我们说实话。何先生和我在这里,他不敢对你怎么样的。” “可是,”桑晏:“这就是真的啊。我没有骗人。” “我当然不是说你撒谎,女士,只是,”肖黎隐晦地瞥了一眼她身边的男人,唇动了动,最终还是道:“算了罢。” 桑晏:“……” 她感觉身边的那个男人一下子也沉默了下来。 这么明显的暗示,谁看不懂啊! 肖黎用一副自以为藏得很好的“恨铁不成钢”眼神望着她,“女士请问一下,你为什么要到这栋废弃的小别墅里来呢?这个时间,你应该在罗莎蒙德舞会大厅呀。” 桑晏犹豫了一下,她知道哪些绝对不能说,肖黎是罗莎蒙德舞会的东家,跟姑姑桑诺的交情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但是又该从哪里说起呢?才能瞒过面前这两个精明的男人。 “厅里有点闷,”桑晏顿了顿,“我就偷偷溜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我……我在那里很无聊。” “无聊?”肖黎似乎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形容词,“女士,你是说一个有着全世界一流管弦乐队、满是海城上流社会,有着最优秀的极品男人的舞会厅无聊吗?” 桑晏轻轻地啧了一声,无语凝噎。 “女士,”肖黎紧紧地盯着她,“你可以说一下你觉得无聊的理由吗?不然,我想请你收回这句话。” “没人跟我跳舞。”桑晏嘟囔着。 “啊,”肖黎恍然,重新打量了她一番,似乎再次认识她一样,“你要跟一个臭名昭著的浪荡子混在一起,那有这样的结果,显而易见。” 桑晏:“……” 臭名昭著?浪荡子? 这都说的谁啊? 她自己怎么都不知道呢? “肖黎,”他身边的黑发男人轻声插话道,“我能说几句吗?” 黑发男人五官端正,蜜色肌肤,一看就是经常做户外运动,一身的腱子肉、胸肌饱满,撑得西服都鼓了起来,这个年龄还有一头尤其乌黑的密发,真是罕见,细看之下眼周、唇周有一些细纹,不深。 他一开口,现场的氛围顿时就变了几分,很有震慑力。 “何先生,您请。”肖黎微微躬身。 “我是看着这孩子出生、长大的,我与他父亲也有一点交情,”何先生继续说,嗓音有些低沉、也有一些嘶哑,“我愿意为他的人品、言行担保。他虽顽一点,但本性绝对不坏。” 一直安静做倾听者的桑晏突然感到一道极具压迫感的视线压在了她头顶上,压得她肺又差点疼了起来。 何先生又轻声道:“而且为了这位女士的声誉,我觉得我们应该谨慎处理这件事。” 在场长耳朵的人估计都听懂了何先生的言外之意,“谨慎”等同于一定程度上的“装聋作哑”、“保持沉默”、“视而不见”。 桑晏对这些话术可太懂了。 按理说这件事到这里也该结束了。 从何先生拍板决断之后,就可以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欠谁的了,从此以后两不相见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肖黎却死死咬住这件事情不放。 “他爹那狗性格我又不是没受过,浪荡了大半生,伤害了多少女人,说他风流都是给他脸上贴金了,”肖黎厉声说:“只能说此子类父,有过之而无不及。何先生,年轻人不教,是会酿成大祸的。他在别的地方如何,我尚且管不得到,但他今晚是在我肖家的产业里纠缠我的贵宾,就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不然日后这件事传了出去,我肖某人的威信何在?哪还有脸面为海城的大小姐、大少爷们筹建慈善舞会?” 哦吼! 老猎犬不听暗示,并拱了老绵羊一下。 话题主角之一的桑晏居然还有闲心去看何先生的反应。 毕竟从肖黎最开始的行为来看,桑晏觉得这位何先生的社会地位应该很高,某种程度上应该比肖黎更高,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肖黎直接硬刚了上去,不肯妥协。 这是图什么啊? 就为了图他肖家办慈善舞会的名声?但是他们不说出去,谁又能知道。 她刚一抬头,就对上来何先生看过来的目光,何先生似乎还微微愣怔了,像是没有预料到有人直视他。 这种感觉很像你一个人坐在河边钓鱼,慢悠悠、居高临下地看着清河,看着小鱼儿游啊游,全方位看着小鱼儿扑腾翻越,直到一只小鱼儿突然跃出水面,两只鱼眼直勾勾地盯着你,鱼眼里还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桑晏:“……” 她尴尬症又犯了。 但是何先生只是最开始稍微愣了一下,还没一秒,转瞬即逝,既不震惊,也不谴责,恢复了往日一如既往的体面。 “女士,你是谁家的姑娘?”他问。 “桑家。” 海城姓桑的大户人家不多,何郡稍微听闻一点点的就是在社交名媛圈里颇具美名的桑诺,她家确实有一个小女儿,不过这个小女儿年初已经和施家的独子结婚了,他接过请柬去喝过喜酒,跟面前这位女士长得不太像。 “我没看错的话,这位女士应该是桑诺的大侄女。”肖黎出声提醒道。 桑晏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何郡顿了顿,“你父亲是桑允?” 乍从旁人嘴里听到父亲的名字,桑晏还是恍惚了一下,“是。” “我和你父亲也算有相识,”何郡说:“他……” 何郡很微妙、体贴地改了改口,“他以前很喜欢来我庄园里钓鱼。我经常让他带小孩一块过来玩玩,他总是笑着笑着就说算了,下次还是他自己一个人拎着鱼竿就跑过来了。” 姓何,又有一个能钓鱼的庄园,还跟父亲有点关系,社会地位隐约在肖黎之上,桑晏想她应该猜出这位“何先生”的身份了。 海城贵族里传承最久的家族,何家这一辈的当家人何郡。 海城人都说海城曾经还是何家先祖的封地。不过王谢之家难留,何家声望虽还在,但也远远不及当年了。 何郡在海城有一栋占地面积最大的庄园,据说那栋庄园的大门还是亚洲第一大,名声很响。不过比大门更闻名的是何郡在庄园里的“特权”,除了常规的钓鱼、高尔夫、赛马,还有不怎么常规的狩猎、射枪。 父亲能认识何郡,桑晏并不怎么意外。 毕竟父亲那会儿靠着爷爷祖上的余荫,在何郡那个圈子里说上几句话还是可以的。 只是她没有料到何郡会主动提起她们来。 桑晏的父亲母亲并不怎么喜欢这俩个平平无奇、没有任何天赋的普娃。 一家四口在餐桌上吃饭时,桑允有时会喊她们俩姐妹是寄生虫,有时是赵莀喊她们俩姐妹是没出息的废物。 桑晏每次都会和他们吵,她不会掀桌子摔碗筷,欺负一些死物,既窝囊又暴躁。 桑允开口的,她就对上桑允冷嘲热讽、阴阳怪气。 桑允骂她是小寄生虫,她就骂桑允是老寄生虫,原封不动就把一个词加上了个“老的”原路奉还,一来一回,防守兼备,怼到桑允一口饭都没吃就气饱了,一摔筷子,狠狠瞪她一眼就窝回卧室去睡觉,扬言桑晏不跟他道歉,他就饿死自己不吃饭。 结果桑晏自己吃饱饭,睡了一个午觉,就美美地出门骑马去了。理都没理他一下。 最后还是阿姨重新做了一份给送过去,桑允躲着偷吃了。 桑晏觉得他可真会给阿姨添加额外工作,真麻烦。 如果是赵莀先开口的,也是如此,桑晏还是如法炮制,不过赵莀比桑允更聪明,她知道跟桑晏赌气没用,桑晏是个心狠意更狠的小孩。 每次桑晏怼得她小叶增生,她就出门拿着桑允的卡满大商场使劲刷,一口气刷爆一张,刷到气消了,回家看见桑晏、桑荷俩姐妹也稍微顺眼一点了,能安生个好一会儿。 不过,这种情况每到凌晨一点,就自动刷新,周而复始,几乎成为桑家每日必备例程。 虽然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姐妹,桑荷的性情和桑晏却是完全不一样。 每次桑允、赵莀俩夫妻组合攻击的时候,要是桑晏还在,那火力全部都在她这里,桑荷就坐在一旁默默地吃饭,吃饭主食,再来水果,最后配一点养生茶,可不惬意。 可要是桑晏偶尔不在家,桑荷就要上阵干活了。 桑允脸一冷,赵莀一骂人,桑荷就瞬间掉金豆子,简直是看不清她究竟是什么时候蓄的泪,完全就是突如其来直接泄洪。 她哭还不是那种无语泪先流,默默垂泪的可怜包哭法,她是扯着嗓子,哭天嚎地,眼泪鼻涕哭满全脸,从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哭到太爷爷太奶奶,太姥姥太爷爷,从桑允的祖宗十八代哭到赵莀的祖宗十八代。 哭声振天撼地,招得桑家所有阿姨、花工全都跑出来围观,年纪大的被桑荷哭出伤心事儿来,跟着一起抹泪,年纪小的都听不懂桑荷哭的花千腔,就依稀在海洋一般哭爹喊娘的哭泣里听见一口一个“太上老君”、“阿弥陀佛”、“我的老天命啊”、“佛祖”、“基督”、“释迦牟尼”啊!海内外,全球揽括。 桑允每次让她哭得脸色更冷,更黑了,“你,你,我真是要让你给气死了!我都还没说什么呢!” 桑允对上桑荷,比桑晏更快落败,落败而逃又躲回卧室里。 而赵莀每次就要先扔下一句,“这破死小孩,我死了你都不能哭那么伤心!” 扔完就又开着跑车去爱马仕找阿sa配大十几万的货消消气。 不过,桑荷每次来这么一遭,阿姨、花工们可太开心了。 原本家里就暂时缺了一个人吃饭,加上被桑荷气跑了俩个成年人,桑荷一个人就是再怎么塞也吃不完全桌的菜。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留下好些没怎么下筷的,让阿姨、花工们挑些喜欢的,带回去吃。 这下子,不仅看到了一出传统的感染力饱满的哭戏,学到了哭戏百戏花里花气腔,最后还能饱餐一顿,别提多值了! 所以每次桑晏不在家,阿姨、花工们都在暗暗期待桑荷能和男女主人对上,火力全开! 回忆过去种种,争吵之中竟也有丝丝缕缕的温情。 桑晏想着想着,不自觉笑出声来。 何郡提起桑允,思及此,难免感怀,“你父亲生前是个好人,一辈子没遭过什么罪。” 他说着,就听见桑允的女儿发出一声轻笑。 何郡:“……” 第5章 海城金多宝 第五章 回忆仍然具有伤害人的力量。 见其余三人目光看来,桑晏直接了当地说:“我父亲不怎么喜欢跟我们待在一块儿。” “总说我们是寄生虫,讨债鬼,笨蛋,”桑晏低下头,喃喃地说:“有时候我自己都在想,也许父亲是对的,他只是看得更远而已。” “我可不这么认为,”何郡的嗓音里夹着一丝丝逗乐般的同情,他说:“我女儿就经常跟我说,就是天才也有犯傻的时候。” “何况是这么一位心地善良、赤忱热烈的好女孩。”何郡脸上微微露出一些笑意来,不知道突然想到了什么。 桑晏:“……”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给她戴高帽了? “好了。”肖黎突然插嘴道,就像是给正在慢慢沸腾、冒泡的热水倒了一瓢冷水进去,迅速冷却了下来。 “我先送桑小姐回到她家人身边,”肖黎又看向桑晏身边的男人,“照我说,你该立即动身前往桑家,去见她的家人,做你该做的事情,承担起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 这又是哪来的话? 怎么大家都在打哑迷?! “什么事?什么责任?”桑晏问道。 要不是肖黎这番话的前缀是“去桑家”,她打死都不会开口的。 去桑家?可别开玩笑了,那不就全部暴露了?那她废那么大的劲儿干什么?! 桑晏已经预想到最坏的结果了,已经在想该怎么脱身了,但真真万分没想到,她旁边那个男人的一句话,让她瞬间道心破碎。 “他的意思是,结婚。”年轻陌生男人平淡地说。 好像是在说今天黄金股票加仓一样。 结什么?婚什么?谁和谁? 没头没尾,她怎么都听不懂? “什么?!”桑晏眉头怼在一起,硬生生挤出来一个小山谷,谨慎地提问,“谁和谁?” 年轻男人饶有兴趣地低头看来她一眼,“单身男人和单身女人。” 他还轻轻呵了一声。 桑晏目光飞快地略过肖黎、何郡右手无名指上的婚戒,福至心灵地微微一偏头,视线也过她身边的男人,右手无名指上空空如也,食指上倒戴着一枚蛇形银戒,诶?他手指好长,好白,指甲盖圆弧圆弧的,还有一点粉,手上一点倒刺都没有,好干净,手毛都没有!只有几条凸起明显的青筋。 不对!桑晏,现在不是这个时候! 她晃晃脑袋,没留心下意识再追着看过去的时候,那只大手已经垂下了,不在刚刚原来的位置,而是贴着大腿间,一动不动了。 “淑女,”那个男人又开口了,“在中国,重婚罪是犯法的哦。” 桑晏:“……”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就是他提到“单身人士”,她就下意识去看在场活的人类雄性,结果两位已婚男士,一位单身男士。 那是谁和谁,结果显然易见。 “不,不,”桑晏缓过神来,急忙道:“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嫁给你的!” 言辞之恳切、情绪之激动,避如蛇蝎,万分避嫌藏都藏不住,仿若要结婚的对象不是一个英俊的帅哥,而是什么洪水猛兽,细菌瘟疫。 那个陌生年轻男人微微一挑眉,饶有兴趣地瞥了她一眼。 桑晏被他盯得压力山大,一阵郁闷。 不管怎么说他算是帮了她一次。 她这样说会不会被误会成针对他? 她真没这个意思。 “这与你无关,”桑晏再度开口,接上上面的话,用一种更温和近人的语气找补,“只是我自己的原因。” “淑女可以告诉我是什么原因吗?”她身旁的男人俯身,轻悄问,“不然,我会比肖黎叔叔更受伤的。” 在男人的乌黑瞳面里,桑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听见自己说:“我根本就没打算结婚。” “不,”桑晏又补了一句,“我是根本就不想结婚。” “打算”和“想”还是有点区别的,前者不打算,但可能还想;后者根本不想,更遑论打算了。 桑晏决定把话说死了,以绝后路。 “啊,”男人似乎在认真琢磨她前后两句话,摸了摸下巴,桑晏看见他瞳孔都亮了几分,然后她就听见他那样问:“淑女是独身主义者?” “如果不结婚也算是的,”桑晏接受得很坦然,“那我就是了。” 她全盘接受所有定义。 “傻话。”肖黎又打断了她和陌生男人之间的对话。 桑晏将注意力从陌生男人身上挪走,放在肖黎身上了。 “你知道你身边这个男人是谁吗?”肖黎说,还隐晦地瞥了男人一眼。 桑晏很难形容肖黎此刻这个行为。 就好像她突然找到低年级的学妹学弟,把人抓到学校年纪光荣榜前,问他们,“你们知道全校第一是谁吗?那是我姐们!我认识的人!” 她才不会做这种蠢事,所以,当肖黎用这种“与荣有嫣”的语气问她的时候,她没有作声,因为她觉得好尴尬啊! 尴尬症又犯了,激起一阵的鸡皮疙瘩。 怎么回事?肖先生,你刚不是还对他很不满的吗? 现在一听说她不同意和他结婚,你就马上和他站在同一战线了? 这立场也变得太快啦吧。 “抱歉,是我的疏忽,女士,你姑姑应该还没带你正式认过海城的这些人,”肖黎抬手,指尖向上,朝她身边的这个年轻男人,“兰彧,兰家这代的继承人。你表哥桑漆直属上司的领导。” 肖黎此刻的脸上是一种莫名的得意,他在跟兰彧说话的时候,隐隐约约占据高位,甚至有一种长辈批评后辈的自得感;但是一当说话的对象换成桑晏的时候,他又会拨高兰彧的身份、地位,好以俯视她。 这是什么毛病? 桑晏眉头一锁,有些烦躁。 尤其是肖黎话里话外的那种“你刚刚说不结婚,那是因为你压根不知道这个男人身份。”,“这下子知道了吧?后悔了吧?被打脸了吧?”,“落了个大金多宝在头顶上,庆幸吧?”,“还不赶快收回那些话,还敢说不结婚这种大逆不道的蠢话?” “不管是兰家、蓝家、南家、然家还是什么家,”桑晏摇了摇头,“我都不想结婚。” “这只是我自己的原因,跟任何外人、谁家都无关。”桑晏说。 肖黎的脸色有一闪而过的难堪、薄怒。 兰彧冷淡的目光从她遍布红肿的右臂,慢慢滑到被钩角撕裂断开的丝绸裙袍上,顿了顿,眼帘微掀,自下而上又落在那张脸上。 干净精致的妆容已经花了不少,额角还有斑驳的汗渍,脏得好像是一个刚扫完烟囱的小女仆,但那双眼睛仍如他初见般澄亮圆满。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通过眼睛看见一个人的心灵。 兰彧想,这些话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啊。 她说话的时候,脸颊的肉也是一鼓一鼓的,很可爱,感觉手感肯定也很不错。 他无意识摩挲了一下指腹,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再次抬头时,语气平静地说道:“你离开罗莎蒙德舞会厅太久了,有心人恐怕早就觉察到了。” “……”桑晏耳边一阵鼓鸣,响得她心尖发颤,真正的麻烦果然还是在最后,“我现在马上回去,应该还来得及。” “是吗?”兰彧轻轻地问。 “肯定来得及!”桑晏重重一点头,不知道是要说服自己还是别人,“我存在感很低的,要走要留,谁会注意。” “小骗子。”兰彧说。 桑晏:“……” 不是,我骗你什么了? 兰彧:“我不信。” “真的!我扯这个谎做干什么!”桑晏语气都有点绝望了。 她刚刚偷偷瞥过对面的肖黎、何郡两人。 那两个男人都身居高位,很有距离感,最重要的是肖黎跟中了魔一样,非得兰彧对她负责,而何郡在和肖黎第一次对战中,就落败了。后面又自觉转移话题,把话题转移到桑允和她身上。 所以他俩身上根本就没有突破口,真正的突破口还是在她身边这个男人身上。 只要他和她站在一边,抱着同样一个想法,就一定能破局。 桑晏脑子转得很快,飞速思考,说出话来,语速也很快,“我今天来潘多来就是为了陪我妹妹来的,就是全场最漂亮最美丽的那个女孩,所以我真的不重要,就一粒小小的灰尘,”她举起食指、大拇指,两片指甲盖对着,小心地比了比,“都不及晚间一只不停叫唤的蟋蟀更重要。” 对不起了姑姑,先偷一下你的著作。 “所以现在就让我回去罢。”桑晏小声地哀求。 她现在赶回去还有的救,要她在这里浪费时间和这三个男人湖天海地地乱扯,在这儿等死更难受。 可是她又不能拔腿就跑,兰彧是表哥的大大领导,肖黎是这儿的主人,何郡是桑姝公公的领导。万一一下子没安抚好一个,消息走漏了,她完了,问题倒不大,就怕牵连到桑荷。 桑荷的风姿芳容,性情脾气,注定她的心气,比天还高。 桑晏虽然不能理解,但也绝不想拖她后腿。 至于兰彧,如果他没有什么身体隐患,那依他的身世、品貌,就是桑荷最为满意的结婚对象。 “啊,”兰彧重复了桑晏的话,“全场最漂亮最美丽的女孩子?” 他笑了笑,“原来那是你妹妹啊,你们俩姐妹的性格还真是不一样。” “她性格很好的。”桑晏忍不住辩解。 兰彧只是笑笑,还是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肖黎突然说:“小彧,叔叔们可没有指望你一下子娶两位女士,不要到处沾花惹草。” 何郡在一旁也沉默地点点头。 “我知道的,叔叔,”兰彧说话很有礼貌,“作为一个绅士,一下子毁了一个无辜无助的淑女,已经够过分的了。人总得要有底线。” “什,”桑晏追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看到桑晏一脸的迷茫,兰彧还是很好心地解释道:“就是说,淑女,你脱不了身了。” 他说这话时,一直笑着,笑容很绅士得体。 第6章 桑公馆拜贴 第六章 说不通,又自以为是,自说自话,桑晏很无奈。 她决定采取另外一种策略。 “兰少爷,您一定会后悔跟我结婚的。”桑晏说。 “哦?”兰彧笑了笑,“愿闻其详。” 桑晏:“我性格健忘又急躁,跟猴子一样,坐不了五分钟。” 兰彧:“很活泼,很有能量。” 桑晏:“我素质也很低,喜欢偷听人说话,喜欢在公共场合大喊大叫。” 兰彧:“豪迈,不拘小节。” 桑晏:“我还喜欢看很多不健康、上不得台面的书,最讨厌文化沙龙,只爱路边小说摊。” 兰彧:“人之常情。” 一来一回这么一大串,嘴都说干了,桑晏微微喘了一口气。 但是兰彧对这些似乎都不怎么在意。 真难缠,又有点烦躁了。 她现在只想要尽快脱身。 桑晏看过对面一直安静沉默的肖黎、何郡两人。 “我还不怎么会跳舞,”她突然说:“我腿又瘦又干巴,跟鸛一样。” 在海城,贵族女士在男士面前提起身体任何一个的部位都是跌面、不得体的行为。 而男士要是听到其他男人说起这种话,出于绅士品性都要加之劝阻。 不过这次是女士自己说出来的,情况就有点不同了。 肖黎高高地抬起头,去看天上一轮月亮,第一次发现月亮真圆真美丽。 何郡瞥过脑袋,突然对小别墅外树篱上的玫瑰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兰彧唇微微抖动了一下,刚想说些什么,目光扫过她那条仍有些红肿的右手臂,顿了顿,不由自主,“很坦率。”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很欣赏坦率、真实的淑女。” 桑晏不说话了,死死咬住牙齿,一阵牙龈嘎吱嘎吱的声音让她脸色越发冷淡,兰彧瞧了一会儿,真心觉得很有意思。 “但是淑女,恕我抱歉。”他朝肖黎扬了扬脑袋,“肖黎叔叔是一个很正义的长辈,他见不得我风流不负责,我别无选择。” 正义吗? 是强人所难吧! “你要做什么?”桑晏问他。 “只能听肖黎叔叔说的,”兰彧:“跟你家人谈谈。” “……”桑晏:“什么时候?” “今晚。”他朝桑晏走近了一些,俩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了不少。 “肖黎叔叔会跟我一起去的,满足他伸张正义的变态心理。”兰彧低着头,望着她,很小声地说。 桑晏偷偷瞥了一眼还在看月亮的肖黎,头抬得几乎要飞到月亮上去。 肖黎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他以为刚刚在那栋小别墅里,兰彧是在“猥亵”她吗?而她迫于兰彧的权势不敢声张,甚至不敢找人做主,只能默默咽下这口气。 他真心觉得自己是在处理公道,是在帮她? 还是? 桑晏收回视线,放在身边的兰彧身上,其实真正钓上的鱼在这儿? 兰彧:“我会马上给桑公馆递上拜帖。” 过了一会儿,见桑晏还是一带着一丝焦急、迷茫,他又低声说:“叫女仆把东西还给她主人。尽量小心。” 桑晏抬头看了看他,仔细逡巡过那张天人般的脸。一个矜贵、备受宠爱、崇拜的俊美未婚男人,海城的香饽饽、金多宝,很难不让人眼花缭乱。 一个黄金屋、颜如玉的具体载体。 “还是不值得。”她小声对自己说。 离得再近,兰彧还是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只看见她唇飞快地颤了颤。 “什么?”他随口一问。 “嫁给你,还是不值得。”她抬头,看他,认认真真地说。 兰彧:“?” 桑晏叹了一口气,没有再看兰彧,出声喊了一声肖黎,“肖先生,话都说到这里了,我现在能回去了吗?” 肖黎盯着她麻木的脸,微微一笑,“当然。女士,请。” 他侧过身子,抬了抬左手,跟在她旁边。 俩人走过草坪,走回沙石小路,在那座**男人的雕塑下,肖黎突然笑着开口,“真想见见桑诺听到这个消息时候的反应。” “会当场杀了我。”桑晏脚步不停,状若听不出肖黎话里话外的得意。 肖黎疑惑,“为什么?” “因为主动权不在桑家。” 肖黎哈哈大笑,“女士,如果主动权在桑家,我才奇怪呢。放心,所有人都会很满意这桩姻缘的。” 桑晏:“……” 她瞥了一眼身后的**雕像,没有说话。 自顾不暇的时候都没有心力伤春悲秋了。 就像她会想这座雕像会不会不自然,她以后的日子可就更加不自然了。 * 桑晏和肖黎相继走后,兰彧和何郡还待在原地。 兰彧扯了一把领带,单手插在裤兜里,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要不是肖黎突然插手……”何郡抿了一下唇,轻声道:“小彧,我——” 何郡的语气很真诚,甚至隐约有点愧疚。 这点愧疚压得兰彧十分不自然。 “我知道。”兰彧来回踱步,四周明明是广阔的平地,他却仍然感觉像是被一个透明罩给困在里面了。 他看不见所困之物,摸不到边缘。 “防不胜防的事情,”兰彧:“今天还好,起码挽救了一点名声。” 兰彧排斥婚姻,和任何人的婚姻,男女老少、花鸟鱼虫都不行。 他见过许多无比钦佩的家人,一朝落水,沉溺情爱,折戟沉沙,很没出息。 沉重的代价给了他深刻的教训。 自他成年以后,致力巧妙避开所有婚姻的陷阱。 可惜,终日捉雁终被雁啄了眼。 桑晏是海城贵族圈层的女儿,即便桑允夫妇离世,桑漆中规中矩,桑诺夫妇日薄西山,但一沾染上,就很难彻底摆脱干净。 她对着他的时候很紧绷,好像一匹等待信号枪的赛马,随时准备冲线。 桑晏的性情有问题。 她的身份也有问题。 但她本人似乎没什么问题。 潜在的独身主义者,和兰彧的人生理念还有一点吻合。 要不是肖黎横插一脚,或许他们俩还真有可能做朋友。 朋友。兰彧念着这个词,自然、美好、纯真、温和。 结婚。兰彧又念着这个词,刺挠感就爬了上来,无处可见的藤蔓慢慢围绕过来,缠在他的心脏。 夫妻。兰彧刚念完,脑袋一片空白。耳边已经响起来警报声:远离!速速远离! 人类是一种趋利避害的动物。 兰彧自然也不例外,他会下意识逃避他觉得会伤害他的“人”、“物”、“社会关系”。 而“夫妻”这种社会关系是最会伤害人的。 兰彧很苦闷。 何郡见他模样,建议他先到不远处的凉亭坐一会儿。 俩人走到凉亭,兰彧神色未变,甚至还添了一点愁眉苦脸。 何郡纳闷:“……” 这又是怎么啦? 怎么今晚情绪这么多变? 又是想到了什么? 兰彧走了几步,背靠在凉亭的一根柱子上,问何郡:“你刚刚听到她了什么吗?” 何郡迟疑了两秒,就是这两秒让兰彧钻了空子,看了过来,他也不得不坦诚,“好吧。我听到了。” “她怎么能这么说呢?”兰彧不解,不解后又是一阵气笑了,笑完还是不解,“她说嫁给我不值得?这是什么意思?” “……”何郡:“字面意思?” 兰彧:“她有喜欢的男人了?” 何郡沉吟了一会儿,还是道:“不见得,因为那位女士说的不值得。但是在海城,不,不只是海城,跟你结婚绝对不能用这个说法。” 【不值得】 官方释义:花费力气大,所得回馈少,价值不相当,犯不着,没有价值或意义。 就连搭配词汇都是:完全不值得、根本不值得、丝毫不值。 但跟兰彧结婚,在世俗上可太值得啦! 所以矛盾点就在这里了。 何家现今还能维持从前的地位,一半承荫祖上,一半源于跟兰家的联姻。 何郡的弟弟、妹妹都分别跟兰彧的小姑、小叔结婚。 “除了她心有另属,我很难想出别的原因,”兰彧:“不对!即便是这的原因,她也不能这样说我!” “不值得,不值得?”兰彧大声喊道:“这说得是什么话?!还从来都没有人敢这么跟我说话呢!” “小点声,祖宗。”何郡忙劝道。 见兰彧还是一副河豚样子,怕再不多说一点什么宽解一下他的自尊心,他都要气炸了飞天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何郡琢磨着用词,说:“有一些年轻女性她们还有别的目标。” 兰彧:“海城这代未婚的男人里,还有比我更高的目标吗?” “比你更高的目标”?这是什么词。何郡腹诽,但没有过多纠结这个。 “我的意思是,除了找一位门当户对、更高阶层的丈夫,除了上嫁,”何郡说:“她们还有别的人生目标。” “有吗?”兰彧双手抱胸,微掀眼帘,盯着何郡,继续说:“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他说这话时,有一种天真的嘲讽。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何郡说,还是以一种“过来人”、“阅尽千帆”的语气说的。 兰彧还是继续盯着他,眼帘扇了扇,“最起码在海城,没有。” “刚才你不就见到了?”何郡说。 他转过身,看来一眼片草坪,桑晏和肖黎离开、回去的方向,嘴角还挂着淡淡的笑意,轻声说:“桑家的。” 因于俩家姻亲,兰彧和何郡几乎可以算是忘年之交。 不过何郡从来不认这个交情,他说要和兰彧的孩子才称得上是忘年之交,兰彧还够不上这个辈分。 同一件事,兰彧执80%的反对意见,何郡执50%的同意意见,为了不让何郡太没面子,兰彧都会偷摸把他余下的20%挂靠给何郡,让何郡有70%的话语权。 此事,自然也不例外。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兰彧喃喃地说。 “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他又这样小声地对自己说。 第7章 桑晏恶魔基因 第七章 “肖黎已经盯上她了。”何郡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兰彧明白他的意思,要么如肖黎所说,他担起“绅士”的责任,为一个误会买单;要么他和桑晏名誉扫地。 肖黎的手段,他不是没有尝过。 兰彧自己倒是不怎么怕,只是…… 兰彧摇了摇头,又笑了笑。 他融不进去别人的生活,别人自然也融不进去他的。 “夫妻关系”最终态肯定就是相看两厌、自相残杀。 “她说不想嫁给我,你也听到了。”兰彧说。 何郡:“看来桑小姐还不够融入海城的社会里,还不太熟悉这个社会的运作方式。” 一只黄色的飞蛾飞过兰彧眼前,舞着舞着飞到了凉亭挂灯上,围着炙热的挂壁蜡烛,不停地扇动翅膀。 兰彧看了一会儿,肯定地说:“她不会融入的,她也不喜欢。” 何郡没有说话。 他并不了解桑家这位小姐,也不喜欢用肯定的语气去评价一个外人。 飞蛾贴在滚烫的烛身上,下一秒就被烫得飞走看一点,但是很快又巴巴地飞了回来,继续追着莹莹烛火,渴望那摇摆不定、会要命的热。 一滴烛泪滴了下来,打在飞蛾半边翅膀上,飞蛾还在继续往上飞,一滴又一滴滴了下来,一片凝结后压得飞蛾直直往下掉。 悄无声息地掉在了瓷砖上,一阵夜风刮来,又悄无声息地给带走了。 愚不可及。兰彧想。 “桑家。”兰彧提起,问何郡:“情况如何?” “这一辈应该算是海城中下一部分的了,”何郡说:“桑小姐的祖爷桑严刻还在世的时候,桑家还有点声望。自桑严刻去世后,那年是桑允继位,桑允性格守城,他自己不喜欢出面去争名夺利,他喜欢让别人帮他去争去抢,他就坐收。桑允结过两次婚,头婚是夏家的女儿夏月,难产九死一生生下了桑酌,那孩子是个强势外向的,在外面有些风声,不过后面意外丧生了;夏月难产去世后,桑允很快又和赵家旁支的女儿结婚了,生下了俩个女儿,其中一位便是桑晏小姐。” “桑酌……”兰彧念着这个名字,总觉得有点耳熟,“意外丧生?什么意外?” 何郡:“据说是骑马出的意外。” 何郡和桑允、夏月这一辈是同龄人,也就了解得比较多,加上有段时间,他还在国内,住在自家庄园里,桑允经常拎着鱼竿过来钓鱼,言谈之间也会提到夏月、桑酌。 他也就捉了几个关键词随意听了听。 倒是后面那段婚姻的赵莀及其俩个女儿,何郡甚少听桑允提起只言片语,他没这个八卦心思,更不会私下去打听,所以始终不太了解。 刚刚咂一碰见,他还认不太出来那位小姐居然是桑允的女儿。 兰彧这般问起来,他就把知道的,还记着的一股脑全都告诉了他。 兰彧听完,沉默了一会儿。 “我见过他,”兰彧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说:“两年,不,是三年前,在詹霈家里。” 詹霈家族里有近一半的家族成员是外籍人士,就连詹霈自己也是落的外籍,归根结底还是由于詹霈特殊的家族产业。 詹霈祖母靠博、彩发家,更有不计其数的赌场,明面上都是供富家子弟消遣逗趣的俱乐部。 在海城盘根错节的势力保护下,詹家一直过得不温不火。 詹霈出生的时候,风水先生说水能发财,这才给她取了一个带水的“霈”,果然如风水先生所言,詹霈名字一落户,詹家产业如乘龙之势,第一年稳打稳扎,第二年压对了海城政策,第三年开始往后逐渐站队,没想到还是让詹家站对了人,从此一帆风顺、拿古代的话来说就是披了一件“黄马褂”了。 过去几年里,詹霈祖母逐渐放权退位,把远在海外的詹霈给喊了回来,越过父母叔伯这辈,直接继位詹家。 而兰彧出于某些原因,跟詹霈关系不错,经她所托,近年来也是一直密切关注着詹家这些场所。 “有天晚上,桑酌带着几个朋友来了詹家的俱乐部,碰巧那天我也在那里。”兰彧接着说:“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打球,打得不太好,很激进冒失,打着打着就带着他三五个朋友来找俱乐部经理说想要特殊服务。那段时间正是换届的关键时期,詹家跟了主的,自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给拖后腿,早就关了所有的。经理肯定拒绝了,但桑酌可能觉得是丢了面子吧,在他朋友面前下了脸,心里有火,就打了经理一拳,闹出了不少动静。最后俱乐部的负责人找到我,拜托我过去劝和一下。我本来就答应了詹霈帮她看几眼场子,那俱乐部还有我的股呢,加上经理平日还给我跑了不少腿。” “你答应他了?”何郡皱着眉头问。 “怎么可能,”兰彧摇了摇头,“我像是那种人吗?” 何郡轻笑,“你自己肯定不是。但你嫌麻烦,大多都会视而不见,随便打发。” “我要是嫌麻烦,那一早就不会答应负责人。”兰彧说。 何郡:“接着说,你对他怎么样了?” “私底下尽量客气地拒绝了他,但他……”兰彧像是想起了什么,不住地摇了摇头,“信用很差。” “生气了?还是出尔反尔?”何郡猜道。 “都有,”兰彧回忆起当时发生的事情,都觉得可笑、荒谬,“他见我出来了,一直点头哈腰,说好好好,给我添麻烦了,说不知道我在这里。结果我刚转身还没走多远,他就突然跳起来又给了经理一拳,把经理的眼镜都给打到我脚边了。” “我就让蓝一控制住他了,他跟磕了药一样,甩着臂膀就要挥打蓝一,状态跟我在西班牙看的斗牛没什么区别。” “我看着很嫌烦,就让蓝一看着办,不许他在詹家地盘里闹事。蓝一把他摔在地上,捆了起来,他才不挥拳了,嘴角溢出一点白沫,死死瘫在地上。” “我见过很多醉酒的男人,”兰彧脸上微微露出一点厌恶、嫌弃,“但没见过哪个像他这样,说发疯就发疯,毫无体面。” 何郡轻笑出声,“或许他家有这个基因,桑允相处起来也是喜怒无常的。” “……”兰彧酸溜溜地说:“谢谢你的提醒啊。” 何郡:“嗯?” 兰彧生无可恋,“谢谢你给我打的预防针,要是日后我的后代也这样头上长犄角、身后有尾巴,我也不就会那么大惊小怪了。” 何郡憋笑,“又没有小龙人的基因,哪来的犄角、尾巴?” 兰彧面无表情,冷冷地说:“我说的是恶魔。” “我深深怀疑桑家有恶魔的基因。”他又说。 何郡又笑出了声,“依我看,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可以发挥很大的作用。我相信你,小彧。” 何郡完全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他家里虽然也喧闹、吵闹,但又很稳定。父母、夫妻、孩子、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关系都很好。 “还有,”何郡:“我不觉得桑晏小姐像恶魔。” 兰彧回想了一下刚刚,可耻地默认了。 “是,”他承认道:“她像树懒。” 闪电树懒,懒懒的。 但是他可没有那么多的耐心、闲情雅致去看一只树懒爬过马路。 兰彧用大拇指。食指捏了捏鼻梁,心累,咕哝了几句。 就在这时,他又看见了一只飞蛾飞了过来,乐此不疲地飞向那抹诱人的烛火。 可惜,总是不长教训。 基因里让它们痴迷光热,却不让它们吃一堑长一智。 这次更是热闹,飞蛾的翅膀被烛火烧到了,很快就燃了起来,这个不知死活的生物最终变成了一缕闷烧的灰烬。 怎么会这么蠢?!兰彧看得更生气了。 又烦躁又气恼,心头一团糟线团,都不知道结在哪里。 “你知道现在桑公馆是谁主事吗?”兰彧突然问。 何郡:“桑诺。桑允的胞妹,桑晏小姐的亲姑姑,海城颇负美名的名媛。” 兰彧知道她,“那个很聪明厉害的女人。” “是啊,”何郡说:“在日薄西山的今天,能把儿子给安排进兰氏国际银行,担任要职,让女儿跟施家联姻,她所付出的心力,可不一般。”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桑家在桑允在世的那个阶段几乎已经入不敷出了,全靠吃老本。后面夏月离世,夏家撤资,桑允整个人心气都散了,活也不干,没事儿就钓钓鱼,把桑酌推出去给干事儿当家,结果显而易见,桑酌更加不是这块料子。之后,又是桑允赵莀夫妇离世,桑酌意外丧生,清点遗产份额的时候,法院一查,桑家产业几乎崩盘,还欠了很多外债。 桑诺直截了当地申请了破产,保全了部分资产不外流,后面一步步把桑家给养了起来。 兰彧问出了比较关键的一节,“你觉得桑诺她会同意吗?” “不好说,”何郡:“桑诺性情比较强势,如果她觉得她能在这件事上占据主导地位,有主动权,那估计不太会反对。” 兰彧:“我还以为她会欣喜若狂呢。” 何郡:“……” 我不了解桑晏小姐,还是比较了解她亲姑的。 “她亲女儿都跟施家的联过姻了,那这次跟兰家的,有没有主动权,她会不知道吗?”兰彧漫不经心地问。 何郡:“可是据我所知,当年桑诺还没跟她丈夫离婚,施家在当时还是跟她丈夫从一个部队出来的。再来,施家小子那会儿求娶桑诺的小女儿,天天跟着人家跑前跑后、端茶送水、车接车送,跟情敌打架一月登十次头版头条,最后雨夜机场下跪求婚这才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 兰彧:“……” 何郡摸了摸鼻尖,“兴许桑诺想的并不是她本人在这场婚事里拿着什么主动权,而是桑晏小姐,重点在她身上。” “桑晏小姐要站着主位。”何郡:“小彧,你要跟施家小子学吗?” 兰彧:“……” 不想说话。 无话可说。 第8章 “我拒绝。” 第八章 兰彧说当晚就过去桑公馆,其实是吓吓桑晏的,桑诺本人都还在罗莎蒙德舞厅,他怎么可能呢? 当晚,他只让兰家给桑公馆递交了拜帖,待桑诺回了拜帖,翌日,他才到桑公馆。 桑公馆位于市中心不上不下的一个地段,是典型的格鲁吉亚多柱式风格,雕刻华美,公馆外有一座喷泉,四周都是新鲜的切花。 兰彧感受了一下公馆内的气氛,很安静、也很祥和。 看来桑晏并没有回来过。 或者,她回来过了,但只字未语。 管家将兰彧领进了会客主厅,说了一声,“您稍等。” 兰彧没等多久,管家进内厅通传的下一秒,桑诺就阔步出来了。 兰彧跟桑诺没有打过太多交道,俩家产业不太相关,但桑诺重新回到桑公馆的时候,兰家还是接到了喜贴过来喝酒。 那时,宴会之上遥遥一见,只给兰彧一种感觉,桑诺这个人肩膀很宽、身材很瘦。 她在海城贵族圈层里觥筹交错,目光锐利,神态警觉而又友好,一种游刃有余的自信,让兰彧对她印象不差。 “兰大少爷,毗邻寒舍,有失远迎。”桑诺说:“坐吧,看茶。” 兰彧:“抱歉,匆忙拜访。” “不需要抱歉,”桑诺语气很轻松,“你能来,我就很高兴了。” 兰彧:“……” 等我真的说明来意,你估计不会那么想了。 桑诺询问的目光试探地望过来,犹豫了一会儿,“是桑漆他在银行里……” “不,”兰彧:“跟他无关。” “嗯。”桑诺隐隐松了一口气,想想也是如果真是桑漆在兰氏国际银行出了什么问题,兰家这大少爷怎么可能先上来拜帖再来。 只是她这一口气还没松完,就听兰彧面无表情地又开口了,“我是来商量同桑晏小姐的婚事的。” 会客主厅顿时鸦雀无声。 一贯冷硬的桑诺脸上出现了大面积茫然、空白的神色。 要不是不合时宜,兰彧真的有点被这表情给逗乐了。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桑诺问。她俩眉挤得很紧,像是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一样。 兰彧:“昨晚有人发现我和桑晏小姐单独在一起,就在罗莎蒙德舞会大厅的避暑小别墅里。” 又是一阵沉默。 桑诺直截了当地问:“你当时在做什么?” 兰彧:“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他尽可能简单扼要地解释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省略了耳环那一环节。 于他是无关紧要,但他想要是桑晏在这儿,肯定希望他这么做。 兰彧说,桑诺一直全神贯注地听。 她想起昨晚,一封紧急公函催促她尽快回到桑公馆处理,她当时找了一遍,看到桑荷还在跳舞,自己的亲女儿桑姝在露台看烟花,并没有看到桑晏。 她刚想托人去寻,桑荷停下了舞步,问她怎么了,她说需要先回一趟桑公馆,桑荷劝她正事要紧,她说是,但没见桑晏,她放不下心,桑荷说桑晏去卫生间了,桑姝也从露台过来,说过一会儿她和表姐们一起走。 话都说到如此了,桑诺对这俩人也很放心,只好匆匆交代了一句注意安全,便先离场回桑公馆处理公务了。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兰彧话音刚落,桑诺两个肩膀倏然齐齐耷拉下来了,脸色疲惫不堪,“怎么会这样?是我一时疏忽,都是我的错……” 管家很快近身上前,躬身温柔劝慰,“怎么会是您的错呢?您让大小姐走出家里,走进社会,是良苦用心啊。” “啊,”桑诺看向管家,“那为了我的良苦用心,我今天能再喝一杯白兰地吗?” “那不行。”管家摇摇头,“您今天已经喝了三杯了,为了您的肝脏着想,不能够再喝了。” 桑诺撇撇嘴,挥了挥手,让管家走远一点。 管家偏不,就要站在桑诺旁边,抬手给她轻轻地捏了捏肩膀。 桑诺无奈,拗不过他,也就随他去了。 她又想起现下的正事来,她催桑晏去挑一个如意郎君,因为她觉得自己越来越老了,心力逐渐时代的发展,怕自己日后心力交瘁之际顾不上桑晏、桑荷俩姐妹。 在罗莎蒙德舞厅里,来的所有未婚适龄男人,她都对身世提前遴选了一遍,确保桑荷、桑晏俩姐妹能够“占主位”。 那会儿她又没瞧见兰家的人在里面。 现在兰彧这么一搞,桑诺心里别提多别扭了。 要她为至亲小辈选一份不能占据主导地位的婚姻,就像是给她一根被蟑螂爬过的腊烧排骨,丢了吧,又有点可惜,毕竟是一块上好的大排;留下吧,又实在隔应。 她太了解自家人的基因了,一贯强势自私,哥哥桑允为什么后面还会接受赵家的女儿,因为在和赵莀的这段婚姻里,他是占据主导地位的那个人;她又为什么和桑漆、桑姝的父亲离婚,因为她渐渐感觉到东风压倒了西风,她过不了这样的日子,宁可离婚。 有着桑家基因的桑晏在桑诺看来,自然也是如此,毋庸置疑的一件事。 和兰家联姻? 让桑晏和兰彧结婚? 桑诺光想想都有点精神崩溃。 但是时间渐渐过去,桑诺逐渐老去,桑晏俩姐妹处于关键时期,倚靠不了她一辈子,这就很为难了。 况且这事儿,她不太了解来龙去脉,也不知道程度如何,会不会影响到桑晏日后择婿。 桑诺思来想去,纠结万分,注意力还是慢慢回到了兰彧身上,见他一副困惑的神色,桑诺犹豫再三,还是谨慎开口,“兰少爷,我得事先声明一下,小晏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 兰彧:“?愿闻其详。” 他突然发现他对桑家人用这个成语的频率太高了。 桑家人太喜欢故弄玄虚了。 桑晏小姐有三分,桑诺估计还是她的三倍有余。 “她比较自由,独特,”桑诺抬手,拿手掌摁了摁眼皮,十分无奈,“还有些冲动。” 啊?兰彧恍然,也就是跟海城所推崇的“正道传统贤惠妻子”刚好背道而驰。 海城圈子里贵族男人都希望娶一个有正经地位、受人尊敬,同时又乖顺贤良、善解人意的妻子,以照顾好家庭,抚养好孩子为己任。 这么看来,这可……兰彧眯了眯眼睛,太有趣啦! 桑诺似乎觉得自己说的太苍白了,又补了补话,“小晏很小的时候,我其实很少见她。我当时多数时间都是在海外,过年回海城三五天也几乎都在桑公馆里。小晏和她妈妈、她妹妹在桑家的一栋小公寓里。桑公馆是祖宅,桑酌不允许小晏母女三人回来。” 见兰彧脸色有点浮动,桑诺又很快解释:“哥哥和小晏的妈妈是合法结婚的。她们俩姐妹都是上了正经户口的。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兰彧失笑:“咱们这儿,合不合法重要嘛?” 桑诺定定地看着他,淡淡道:“对在乎的人,很重要。” 兰彧:“……” 逐渐收敛了一些不在乎的笑意。 桑诺似乎还没有说尽兴,又继续说道:“我第一次见小晏的时候,她很害羞安静。后来即便被接回来桑公馆,也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人看顾。” “为什么?”兰彧问。 桑诺:“我哥哥是一个很自私的男人,他觉得去撑起一个家太累了,他做不到也不想做,那是桑酌已经成年,他觉得可以把这个家交给他了,他就坐在后面就行。也是因为如此,哥哥很看重桑酌,桑酌不喜欢小晏母女三人,哥哥就对她们视而不见。” “……”兰彧只是静静地听桑诺提起这些,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心疼? 太荒谬了。 不解? 倒有一点。 桑诺口若悬河地说这么多,绝对不是无的放矢。 “您究竟想要说些什么?”兰彧问。 他不想和桑家人继续打哑迷了。 桑诺认真地看着他,“一个特立独行的女人,需要一个懂得欣赏她独特品质的男人。” 兰彧晃了晃手边的茶水,喝了一口,并没有直接回答桑诺的话。 茶水没什么味道,太淡了,他还是等会儿回兰家重新开一瓶白兰地吧。 或者更好一点,去詹霈家里打俩圈球。 都比在这儿听桑诺有些神神叨叨的话好。 兰彧耸了耸肩:“要是您想到了其他的解决办法,我也无所谓的。” 桑诺顿了顿,没有接上他的话。 兰彧拿出名片,搁置桌子上,又道:“我可以等您的决定。” “我已经决定好了,”会客主厅大门外传来一道微微扬声,有些挑衅意味的声音,“我拒绝。” 桑晏大步走近会客主厅,原本坐着的兰彧、桑诺都站了起来。 桑晏身后还有俩个姑娘,看去跟她年纪相差无几,相貌上也有几分相似。 其中一位,兰彧先前见过几次,是施缘的妻子,桑诺的小女儿桑姝。 另外一位,估计应该就是桑晏的亲妹妹,她口中“最美丽”的那个女孩,桑荷了。 兰彧微微掠过一眼,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放在桑晏身上。 她发丝有一些凌乱,浓密地蜷着脖颈处,衣服有一些些歪斜,没有戴着手套,右肩上的红痕还没有消,轻薄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发出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一惯口若悬河的兰大少爷居然一下子给难住了,没有找到形容词来形容。 她目光转向他,专注地盯着他,眼尾炸炸的,淬出浓烈、饱满的不满。 要是桑晏手里有一根鞭子的话,兰彧毫不怀疑,她一定会狠狠地抽过来,抽到他身上来。 兰彧被她盯得半边身子都麻了,耳边剧烈的轰鸣声震着他的耳朵,一直震到胸腔大那颗心脏里。 完了。 第9章 烧起来了 第九章 兰彧废了好大的功夫才把目光从桑晏身上撕开,行了一个绅士礼仪,低声道:“桑小姐好。” 接到自己母亲眼神暗示的桑姝率先开口,没有让兰彧的招呼落空,“兰彧少爷好。” 接着就是桑荷,她也轻轻道了一声“兰彧少爷好”。 自始至终,她的眼睛都谦逊地低垂着,没有越过他的领扣。 兰彧注意到不论是她的发髻,还是裙袍边角的褶皱都十分整齐。 一个十足美丽、娴静、温良的女孩。 但是一道**裸的视线一直直截了当地紧紧盯着他,兰彧有点遭受不住了,再分不出心力去看顾其他了。 他只能追寻这股视线的源头,就如那只飞蛾一般。 他是第一次才发现桑晏的眉毛、眼睛都很黑。 她的眉毛是乌黑乌黑的,她的眼睛是乌沉乌沉的,但她的肌肤又如雪一般,反衬出她那一双眉、瞳面更加醒目了。 要只是黑沉,也就算了,她的眼神还跟淬了火一般,特别像兰彧第一次误入萨普,看见人家烤火祈福,深夜里卷起来的焰光跟她眼里的那团火,相差无几。 都快把人给烤死了! 还有她身上的味道,不像是寻常市面上的那些香水香精味道,也不是花香果香,带着一点点的汗味,一点点土地的味道,厚重踏实。 那种味道唤醒了兰彧下意识的警惕,使得他浑身肌肉绷得跟张弓弦一样。 “兰彧少爷,我知道您这样做是好心,是绅士行为,”桑晏说:“但我不需要,我不在乎名誉。所以,请回吧。” 兰彧还没说话,就听桑诺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他看见茶杯水面波纹阵阵。 “住嘴,”桑诺厉声对她道:“这种话也能随便放嘴上说的?” 桑晏扭头看了她一眼,“姑姑,我没说错什么。” 桑诺压眉,绷着脸色,给人一种很强的压迫感。 桑姝、桑荷的头埋得更低了。 桑晏坚持说:“我并不认为那点小事就可怕得到了要为此结婚的地步。” “到不到也该由你们的长辈来决定。”桑诺厉声说。 “这是我的婚事,我的未来。”桑晏的目光又回到了兰彧身上,语气变得更加紧迫了,“请您回家。请。” 桑晏不理解,也不接受,现在只能拼命控制住局面。 火车失控可是会撞死人的。 兰彧:“……” 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做出何种回应。 他在海城贵族的教育下长大,对女人的认知跟其他所有男人比起,没有什么区别。 桑晏……太陌生、新奇了。 “好。”兰彧垂眸,“但我希望能尽快得出结果,拖,对你我俩家都没有好处。” 他挑了挑眉,桑晏没有说话,默认了。 “桑晏小姐,”兰彧:“相信您和您家人还有很多话要谈。既然如此,我就不便多叨扰了。” 他将名片留在了桌上,低声说道:“希望桑晏小姐愿意相信我的诚意,我会等您的答复。” 兰彧这一来一回,滴水不漏、挑不出一丁点错儿的说话,回答倒让桑诺有丁点满意了,她想去接过兰彧的名片,以备不时之需,但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桑晏已经先她一步,抢走了桌子上的名片。 “我说不会嫁给你的,你听明白了吗?”她飞快地把名片撕成四条状,拢在掌心里,看样子是想等会自己偷偷扔掉。 动作之迅速,完全没给桑诺抢过来的机会。 “我就是剃头落发去做尼姑,也不会选择嫁给你的。”桑晏又说。 说话之迅速,也没给桑诺插嘴的机会。 桑诺脸色顿时黑沉了下来。 “桑晏!”桑诺沉沉喊道,厉声诘问:“这是一个淑女所为吗?!” 桑晏捏了捏拳头,“姑姑,正是多亏了您的淑女教育,我才没撕碎扔到半空里。” 桑姝想象了一下桑晏所说的场景,她撕碎兰大少爷的名片,再扔到半空里,熙熙攘攘的碎片纷纷飘落下来,自半空散落在她和兰大少爷的脸上,再配上她温怒、不满的神色;兰大少爷一脸的错愕,震惊,浑身都散发着一种“这个女人你怎么敢”的气息,氛围感好强啊。 桑姝暗自咋舌,有点小小的期待,想着想着摇头晃脑之际,收到来自自己母亲的冷冷警告一瞥,飞速端正了身姿,继续老神在在地垂着脑袋,两耳不闻窗外事。 别盯着我啊,妈妈。桑姝心想,去盯女主角,男主角啊。 总不能因为女主角、男主角周围散开了“排外”保护罩就来找我这个小卡拉米吧…… 桑诺要是能听到桑姝的心声,绝对又是一道暴栗。 当她不想的吗? 没看见这俩人对视,看着对方,眼里只有对方了,哪个理理她?就跟主厅里其他人都不存在,全都消失了一样。 下面三个孩子,一个不省心,桑姝跟外面的事情,她又不是瞎子聋子,怎么可能听不到一丁点风声,无非就是闭上眼睛,合上耳朵才好继续做这个家长;俩个不省心,现在又添了一个桑晏,又招惹上这么一蹲大神,比烫手山芋还惹人心烦;思来想去,还是最乖巧最听话的桑荷最让家长满意。 还好还有一个好的能够宽慰一下她。 桑诺心真的很累。 现在只有50%的累,等桑晏再一开口,就变成了90%的心累了。 “兰彧少爷。” 只听桑晏喊他,语气平直平直的,不起一丁点波澜,好像站在她面前的不是要跟她商议婚事的男人,而是一个来查账簿的审计。 “婚姻不在我的人生之内。”她又说。 兰彧想扯嘴角都没扯起来,既觉得有点好笑,又觉得很荒诞,她把他当成什么了? 一个跑腿的吗?巴巴自甘身家来桑公馆自取其辱? 她把兰家当成什么了? 她怎么敢的? “我从未想过和任何一个人结婚,”桑晏继续说:“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的想法。” 在桑晏很小的时候,在她还和赵莀、桑荷呆在那栋小公寓里的时候,赵莀仍然盼望桑允会回来拯救她,可她从来都不喜欢这种等待被拯救的戏码。 赵莀是桑允的合法妻子,他们是正常婚姻,但为什么要等,等上好几年,等到桑允偶尔来看望她呢? 神圣的婚姻都不能保护她吗? 那能保护谁? 那值得谁走入? 桑晏感到一种从心腔里迸发出来的愤怒,但她还太小了,小到别人只觉得她的怒气很可爱,小到无人关心她越发喷薄而出的,对摆脱婚姻制度的渴望。 她刚入初中那一年,正值天马座流星雨风声最盛的时候,桑荷等她回来说要跟她一起去爬山,去看流星雨。 桑晏答应了。 在山顶之上,繁星之下,她看着桑荷闭眼,双手合十,指尖抵唇,专注虔诚地许愿。 桑晏抬起手掌,又看了看夜空上的星痕,目光还是重新放回到了自己的掌心之中,她的手掌是很典型的断掌,那些老人都说男人断掌会当官,女人断掌会嫁不出去。 桑晏只觉得原来上天还是庇佑她的,给了她一条活路,她开始喜欢老天了。 流星划过,留下一串莹莹闪闪的星光,她听见桑荷小声地惊呼,“真的是流星诶!” “姐姐,我们等到了!我们看到了!” “姐姐?!你快闭上眼睛啊,不然许愿就不灵了!快点快点,趁流星还没过期!” 桑晏觉得桑荷说的话很可爱,她弯了弯嘴角,用力地握紧了手掌,紧紧握住,迟迟未松。 “不用啦,”她听见自己这样对桑荷说:“我已经许到愿了。” 她的愿,只在她握紧的手掌里。 学校里一直流传一种玩法,摘雏菊的花瓣,最后一片花瓣代表着结果。 摘一片,念一句“他爱我”; 摘一片,念一句“他不爱我”。 当最后一片是“他爱我”,或者是“他不爱我”的时候,好像早已命中注定是这样的结果。 桑晏从没玩过这些,她不信,也不愿去寻求这些可以人为的宽慰。 在堂姐桑琳的婚礼上,桑琳向所有未婚的适龄姑娘们都抛了一种花,桑晏不知道这种话叫什么名字,听说寓意很好,也很贵,是桑琳千挑万选买来,还养了很长一段时间。 桑琳说把这种花放在枕头下面,晚上睡觉就能梦见自己未来的如意郎君,还能依稀看见对方长什么样子,家境如何,脾性如何,比通灵之术还灵。 桑晏拿回家了,插进花瓶里养了一段时间,发现这种花确实香,香的同时也很娇贵,水浇多了不行,浇少了也不行,天冷一点不行,热了一点也不行,桑晏琢磨记录了很久,还是没找到这种花的生存之道,无奈,只好在空闲的一天把花瓣全都摘了下来,泡茶喝了。 还真别说,这花闻着香,泡茶更香。 桑晏喝完美滋滋,一滴不剩,喝完的花瓣残渣全部都倒掉了。 自始至终,她都从来没想过要放在枕头底下去窥见那个无关紧要的男人。 但是这些事,是不能为外人道也的。 桑晏也没有这个癖好,在陌生男人剖析自己的心路历程,她又不是表演型人格。 所以此刻在兰彧面前,她也只是平铺直叙地说道:“我有我自己的人生之路要走,婚姻不在这条路上。” “哼,”兰彧盯着她,问道:“什么路?” 虽然不想承认,但桑晏长得很俊丽,脸上有一种凌厉、锋芒毕露的美。 况且像她这样家世、地位、品貌的女孩,人生路上怎么可能不涵盖婚姻? 婚姻应该是她们这类女孩三十岁之前最昂贵、最需耗费心力的一笔投资。 第10章 还骗我 第十章 “这就不便相告了。”桑晏说。 她的语气相当轻描淡写,平淡得很容易激起别人的好斗心。 “啊,明白。”兰彧淡淡道。 下一秒,只听他又问:“桑晏小姐,容我冒昧,既然你根本不愿找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走进婚姻,昨晚为什么要去参加罗莎蒙德的舞会?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罗莎蒙德舞会的男女嘉宾都是什么目的?” 正如肖黎在避暑小别墅外面说的一样,他为海城贵族男女们牵线。同理来参加舞会的大小姐、大少爷也都心知肚明这一默不作声的潜规则。 “……”桑晏:“我只是觉得比一直待在家里有趣一点。” 说白了,就是去蹭茶点,消磨时间的。 兰彧:“一个素食主义者跑去全肉宴做什么?自找苦吃吗?” 桑晏:“兰彧少爷,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的想法。” 无非就是说一些“啊,不是每个女孩都想成为灰姑娘”这样的废话,兰彧冷哼一声,“如果现在是芦花鸡繁殖的季节,你都已经跟一群芦花鸡待在芦苇荡里,却要让一个捕猎手相信你不是芦花鸡。桑晏小姐,您觉得这真诚吗?” “男人都是这么想的吗?”桑晏:“抱歉误闯了您的芦苇荡。” 她这话听起来又轻蔑又挑衅。 “我又不是去找老婆的!”兰彧颉声道。 桑晏瞅他,“那你为什么去舞会?” 兰彧:“我是过去看烟火表演的!” 桑晏:“……” 短暂、耐人寻味的沉默之后,桑晏飞速垂下了脑袋。 兰彧看见她肩膀在颤抖,一瞬间,他以为她在哭泣,还没来得及生出一丝无措的心思,紧接着他听到了一种微妙的鼻息和窃笑的声音…… 她是在……笑吗? 意识到这一点的兰彧两条眉毛都平平绷得很紧。 “嗯,”她喃喃地说:“看来你已经如愿了。” 兰彧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就出声喊了一道:“桑晏。” 人一听到自己的真名,都会下意识地看向出声方向。 桑晏自然也不例外。 兰彧趁着这一空档,看见她脸上还未完全消逝的浓浓笑意,她像是在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恶趣味,但还是让溜了些许出来。 有点鬼鬼祟祟,有点好笑,有点滑稽,也有点……可爱。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好看得不行,还闪闪的,像是星子一般,明亮璀璨。 兰彧先前说错了,她不止像一只树懒,她还像是一只田鼠,在玉米杆之间偷偷摸摸,偶尔含着一两颗饱满的玉米粒,就吱吱叫唤了起来。 兰彧有点头晕眼花,招架不住了。 他的肚子里好像有一团熊熊篝火燃烧着,烤着他的心脏怦怦直跳。 桑晏微微扬起的嘴角渐渐平缓了下来,她似乎是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了什么,她一双眉毛微微往下压,透露出一股难以令人忽视的不解和不满。 “我又不是你的敌人。”兰彧嘟囔。 他既文明又品味高雅,又不像那些低等男人一样不计后果、自我放纵。 她为什么是这么一副不情愿的模样? “你也不是我的友人。”桑晏改成了一副很无所谓的状态。 “那可说不准。”兰彧说。 桑晏:“?” 兰彧没有看她愈发不解的神色,反而相当地平静地说:“过几天再告诉我。” 与此同时,他将手伸进大衣里,俩指夹着一张烫金名片,“就像淑女经常会备两套裙袍,便于轮换;绅士的大衣里往往不会只有一张名片。” 他举起名片,在她眼前高调地晃了晃,故意睨她一眼。 没人受得了这种挑衅。 桑晏眯眼,劈手去夺,还没碰到,下一秒名片就在兰彧的指间凭空消失了。 桑晏的神色都变了,眼睛睁得大大,“你是怎么做到的?” 兰彧又把那张名片变了出来,灵巧地在指尖翻叠,他说:“以后我教你。” “不用,”桑晏垂下眸光,“我又不感兴趣。” 兰彧盯着她,怃然抬了抬嘴角,“小骗子。” * 离开桑公馆俩天后,兰彧闲来无事又跑到詹家俱乐部玩。 詹霈还没回国,她在海外看中了一批坚韧、很有弹性的松木,还在跟供应商谈量。 俱乐部井然有序,很安静,兰彧很享受这样的氛围。 他很小的时候就经常跑来跟着俱乐部的工作人员学会了花式纸牌,有时夜深无聊,他也会坐在圆桌旁的高脚凳上看那些人玩游戏,曾亲眼目睹无数人靠着一抛一掷骰子在一夜之间赚得钱钞等身,或倾家荡产。 他更大一点的时候,俱乐部的负责人还教他“赔率”、“概率”,教他怎么看“特殊的骰子”,“标记牌子”,“信号”,眨眼、点头、耸肩都是有技巧的。 后来,他才逐渐意识到,父母是故意带他来詹家学习这些。 如果不想被别人占便宜,就得提前看清“占便宜”的手段。 台球桌上,助教将五个白球排好,兰彧将红色主球对准角球,有条不紊地把球依次打出,打进网兜里。 最后一杆进网兜,兰彧脑子清醒了不少,他靠在台球桌上,一边擦着球杆,一边抬头往球厅大门口看了一眼,唇角扬起一丝笑意,“我还在想您这次要多久才发现?” 球厅大门口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头发浅灰,戴着无框眼睛,一丝不苟。 中年男人神态自若地走进球厅,“目前为止,已经听到了不少三个版本了。” “挑一个最坏的吧,我敢保证,那就是真相。”兰彧淡淡地说,将球杆放在了一边。 “臭小子。”兰舒安沉着脸色骂道,但语气很轻快,他往兰彧背上狠狠地捶了几下后,后退了几步,上下仔细地打量着他,见他眼底有些惓色,像小时候对他那般,轻轻揉了揉他头发,“又熬鹰呢?” “昨晚睡晚了一点,跟他们一块儿喝了一点酒,”兰彧承认。 兰舒安:“一点?” “……”兰彧:“酩酊大醉。” 兰舒安哼笑一声,脱下剪裁精美的高定大衣,随手扔在了旁边的沙发椅上,“庆祝即将结束单身,是吗?” 兰彧:“确切来说是死前挣扎。老爸,你以前捕猎,猎物在你的枪下,临死前奋力一搏那状态。” “俩者有区别?”兰舒安解开扣子,卷起衬衫袖子。 兰舒安很少在海城,几乎都在海外负责兰式国际银行的国际事务,高度自律的健身生活,让兰舒安看起来远比他的同龄人更加年轻,在他的同辈其他人都趋于沉稳安定的时候,兰舒安跟“返老还童”一样越活越年轻了。 “你先来,”兰舒安一边说,一边在架子上挑了一柄中意的球杆,“让让你。” “鬼信,”兰彧平静道:“上次你明明都输给我了,还拿小铠做借口。” “既然失败已成定局,总得留条底裤啊。”兰舒安笑眯眯。 兰彧打进了第二个球,“小铠现在在哪儿?他居然舍得放你跑路?” 兰铠是兰舒安、明簌的老来子。俩夫妻这辈子一共有三个孩子,长子兰彧,后面又得了女儿兰敏,兰敏之后时隔十五年,老来老来又得了一个粘糊劲劲的幺子,兰铠。 兰铠是三孩子中最活泼、最快乐的崽子,几乎到哪儿都要紧紧贴着父亲。 “不闹就不是他了,”兰舒安捏了捏眉心,“但我跟他说了,你现在的情况尤其重要,是头等要紧事,我得回来给你坐镇。” “哦。”兰彧俯身在桌子上,再开杆,低头击球,主球打中了黄球,将其撞进了网兜里,下一球,又将红球给撞了进去。 “不错,”兰舒安笑着,“有我当年的风范。” 兰彧哼了一声,“如果你在俩天前的罗莎蒙德舞厅见到我,就绝对不会那么说了。”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正常。”兰舒安绕着球桌转了一圈,摆好姿势,一个完美的内接,球已经进网兜。 他拿起球杆,若无其事地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桑晏。桑诺的大侄女。” 球继续开,继续打。 兰彧:“我本来就不想去参加那场舞会,那些人非得说肖黎花大笔钱请了外国的‘烟花工匠’,吹得神乎其技,天上有、地上无的,我有点好奇就到河边去看了,再回来上桥的时候听见……” 他顿了顿,又发了一球,顺利击落,没有继续接上话。 兰舒安挑眉瞥了他一眼。 兰彧清咳了一声,“总之,我去帮一位受困的淑女,结果让肖黎和何郡给撞见了。何郡自然守口如瓶,就是肖黎,跟猎狗看见肉骨头一样,死死咬住我不放,好像非得从我身上撕下一块肉。” 他暗戳戳地看了一眼兰舒安,“这也要怪老爸吧?肖黎撞着我,要清算我似的。” 兰舒安弯了弯眼睛,双眼微微流露出一些歉意,“陈年旧事,陈年旧事。” 简而言之,言而简之,肖黎当年追求过兰彧的母亲明簌,而肖黎如今的妻子当年追求过兰彧的父亲兰舒安。 第11章 明宜 第十一章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兰彧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算是被老爸给拖累的喽。” “父债子偿,”兰舒安:“多多担待一下。” 兰彧又轻轻哼了一下,他看着一颗球绕着桌面滚来滚去,心下心思万千,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还是开口,“依肖黎的动静,如果我不答应娶她,她的名声估计会很难听。” 兰舒安努了努嘴,没有说话。 兰彧又继续道:“但是她没同意。” 至于是不同意到什么程度,兰彧没有说,不然多丢脸啊。 说她直接一蹦三尺高,嚎着叫着不同意?! 兰舒安问:“为什么?” “可能是没看上我吧,”兰彧耸了耸肩膀,“你知道的,你儿子多少都不怎么讨淑女的欢心。” “不是,”兰舒安摇摇头,“我是在问你,为什么执着要跟她结婚?” “嗯?”兰彧转向他,“敢作敢当不是你和老妈一直教我的吗?” “是,也不是,”兰舒安俯下身,眯着眼睛看了看一记球,排好线,出杆,一球进洞,“只要有人娶了她,不就可以了吗?” 兰彧定定地看着他,慢慢蹙起眉头。 “谁说,那个人非得是你?”兰舒安捡起红球,放回头球点,再次击球,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们可以为她另外择一位门当户对的丈夫,花点钱也无所谓了。” 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呢? 兰彧瞪了他父亲一眼。 “瞪我做什么?”兰舒安无辜地回望,“我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啊。她呢,不用担心这点事影响她的婚姻生活;而你呢,又可以继续做这海城的黄金单身汉,自由自在。多好啊!海城多少夫妇为了哄对方开心,都这么做过,可以完美嫁接自身的麻烦,让别人来承担。怎么样?考虑一下?” 兰舒安的话似乎百利而无一害,除了…… 兰彧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另外一个地方。 麻烦? 桑晏是麻烦吗? 兰彧扪心自问,不是。 既然都不是麻烦,还要多此一举,还要一个外人参入进来,参进他和她之间? “怎么样?”兰舒安催促道:“给个准话,我给你找人。” 兰彧点点脚尖,迟迟没有作声,“不怎么样。” 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让兰舒安颇为诧异地瞥了他好几眼,“我还以为你会说,‘我再也忍受不了跟她扯在一起’。” 兰舒安笑着,很风流的姿态。 “我可没说过我受不了她。”兰彧一惊,明显紧张地说。 兰舒安:“……” 他深深地怀疑面前的大儿子被人夺舍了,哪里来的妖魔鬼怪?! 不过,一贯见多识广的兰舒安不动声色,只是微微一笑,看着兰彧,过了好一会儿,他戳了戳他肩膀,“她好看吗?” 兰彧走到冰柜前,拿了一瓶冰矿泉水,握在手里没有动,似乎在想些什么,捏着瓶身,不知道是想起来什么,起开瓶盖,仰头,灌了大半瓶,冰冰的水沿着喉结滚落,滴在手背上,兰彧抬手抹了一把唇,轻轻吐出一个字,“嗯。” “她性格怎么样?”兰舒安显然起来了一点好奇心。 “有点古怪,”兰彧喃喃地说:“她会去参加肖黎牵线的舞会,但从不跟任何一人跳舞,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 自他从桑公馆离开后,消息不胫而走,他其实多少也能料到,海城贵族圈子里哪有秘密。 后面他一会儿待在家里,一会儿来詹家俱乐部,都能听到不少她的传闻。 说她这几个月来,参加过不少音乐会、舞会、晚宴会,性质都大差不差,但是从来没有跟任何一个共舞过。 一邀请她,她要么说自己腿磕到桌角,伤到了,不能跳;要么说自己甲沟炎,不敢下场去跳,怕当场被踩到,撕心裂肺。 哪有淑女会当着男人的面说自己有甲沟炎的?! 兰彧难以想象。 “但是这很有用,不是吗?”兰舒安笑眯眯的。 “什么?”兰彧一怔,回望他。 听到自己儿子这句不经过任何大脑思考的回问,兰舒安笑了起来,轻声说:“水手们在航行的时候,尤其要小心一种生物,祂们安静地坐在礁石上,看起来像是被遗弃了的可怜儿,可你一旦接近了、上心了,在你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的时候,就已经被祂们偷走了心脏,被祂们引诱走向堕落的**深渊。那一刻起,你的心脏就永远属于祂了,祂永远都不会把心还给你的。” 兰舒安说起这番话的时候,脸上、眼里并没有什么厌恶、憎恨的神色,反而还有些许怀念,好像在透过这番话,沉浸在了一些遥远而又愉快的记忆里面。 兰彧看着有些别扭,“回味够了吗?” “嘿,”兰舒安仍笑着,伸手拿过粉盖,涂着球杆顶,“抱歉,一时兴起,有点压抑不住内心澎湃的心绪。” “你继续。”他翘了翘球杆。 继续还能说什么? 兰彧比任何人都清楚,桑晏并不适合做他的妻子,他也根本不适合结婚,他现在对桑晏的一些好感完全基于他的新鲜感、好奇心。 兰彧的性格底色就在这里,他自认不是能日久生情的男人,他的爱不在相处间逐渐加深,越来越深,直至情根深种,情深不寿。 在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那就已经是他爱情最蓬勃的顶端了,自那以后只会越来越少。 可是尽管如此,要他现在就放手,他……兰彧双手撑在桌边,盯着那块绿色的粗呢桌布,坦率地承认,他也做不到。 面对兰舒安的再次催问,他也只能干巴巴地回一句,“跟她结婚有好处吗?” 他在这里茫然,兰舒安却出乎意料地乐观。 “好处就是让你快速成熟起来。”兰舒安说:“爱情的魔力。” “是吗?”兰彧喃喃自语,“理解不了。” “爱情是让你享受的,不是让你理解的。”兰舒安捡起一枚台球,抛向空中,下一秒灵活地接住了,“你们都还太年轻,年轻气盛又一叶障目,看到婚姻只有鸡零狗碎的无聊,殊不知这里面多的是惊喜呢。有的人花上一辈子的时间都没发掘完惊喜,太多啦,多到让人不舍。” 兰彧没有说话。 兰舒安又说:“反正我倒觉得只要有一点机会,她可能会比明宜……” 他话还没说完,接到自家大儿子警告的一记眼神,顿时无语。 “都说不得了?!”兰舒安毫不掩饰对兰彧初恋加白月光的不满。 明宜是兰彧母亲明簌家族那边的女孩子。 兰彧七岁的时候跟明簌回明家参加宴会,宴会散后贪玩走失,最后是明宜发现了在地窖里的他,莽足了劲把他给拉了上来。 兰彧爬上来,单膝跪在地上大喘气,明宜蹲在一旁瞧他。 “你看我做什么?”兰彧有点儿羞恼地抹了抹脸。 彼时,兰彧正处于“男生只能跟男生一块儿”,“女生只能跟女生一块玩”,“男生跟女生一块玩会被笑”的特殊阶段,突然被一个那么漂亮、可爱的同龄小女孩毫无掩饰地直勾勾地看着,难免耳尖泛红。 一会儿觉得她可真大胆,一会儿觉得她可真漂亮啊。 明宜点点他的鼻尖,“长蜘蛛丝的小花猫,变成了长蜘蛛丝的大花猫!” “唔!唔!”兰彧猛地抬起手捂住脸,挡着全部,挡得严严实实的。 “哈哈哈哈哈哈,”明宜大笑:“小胖爪子!” “啊!啊!”兰彧大喊,他这一下子放手也不是,挡住也不是。 他这会儿又觉得她实在是可恶至极。 明宜玩够了,起身就要往外走。 兰彧喊住了她,见她转身,扭扭捏捏道:“我不,不认识路。” “啊,难怪这么笨,”明宜想通了,果断地朝他伸出手,“走吧!” 炽黄灯光下,兰彧盯着那只干净的手掌心有一道深刻、浮肿的红痕。 他又看向明宜,她那么小,那么瘦,那么轻,可就是这么瘦瘦又小小的女生拉着一根麻绳,把他从漆黑、满是蜘蛛网、老鼠的地窖里给拉了出来,骤见天光。 兰彧不敢去握她的手,只是轻轻牵住她的衣角。 明宜倒不在意这些,只是嫌弃他走得慢,磨磨蹭蹭好几分钟后,被他扯得心烦,一下子转身圈住他的手腕,将他拉近,贴着,快步往家跑。 真是的,她回家还要看动漫呢,又不能熬夜偷偷看,她还要长个头呢。 等看到了明家硕大的喷泉,明宜一下子就松开了兰彧的手腕,“这下知道怎么找妈妈了吧?” 兰彧呆呆愣愣的,只知道点点头。 “那你去吧,”明宜朝他挥挥手,“我要走了。” 兰彧:“你不跟我一起回家吗?” 明宜:“那又不是我的家,我回去干什么?” 后来兰彧才知道明宜是明家家主错抱的女儿。 第二年,兰彧生日,兰家大摆流水席,明家自然来赴宴,兰彧却没有看见明宜,明夫人说明宜去学校了,她又推过来另外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儿,笑眯眯对他说:“小彧,这才是你真正的表妹,你们才是真正的亲人。” 那天,生日许愿,兰彧当着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来前俩个让父亲兰舒安,母亲明簌,让所有人都很满意的愿望。 “最后一个愿望是最重要的,最能实现的。”他记得有人跟他这样说过。 当着所有宾客面,一身银色小西装的小男孩双手合十,对着蜡烛,虔诚地祈祷,心里默念,许下了第三个愿望,也是最为重要的愿望,“希望我能和明宜一起上学。” 下一秒,他又怕不保险,急匆匆地补充,“不是舅父的女儿,是明宜,只是明宜。” 后面或许真是上天应验,他和明宜真的一起进学校,一起读书,做同桌,自小学伊始到高中,他们俩个人整整做了十二年的同桌。 兰彧一直以为他们长大后会结婚,明宜跟他父母、妹妹、弟弟的关系都很好。况且他同明宜青梅竹马之交,又可堪称门当户对。 他喜欢明宜,明宜也喜欢他,所有人都认为他们俩是天造地合的一对,他们本应该大学一毕业就顺利结婚。 只是,意外常常打得人猝不及防。 身为战地记者的明宜在两国交火战场做实地报道的时候,突然遭到恐怖分子武装偷袭,一位军官为保护明宜,大腿根以下全部被炸碎,右臂被恐怖分子砍碎,明宜被军官全须全尾地护在身、下,全球实时直播,全世界的人民都在看着。 明家、兰家第一时间相继派出无数私人飞机,世界上最顶尖的医疗团队赶赴他国,兰彧也一路相随紧紧跟着。 那位军官休克昏迷了大大半个月,打了无数药,做了不计其数的手术,右臂成功接回去了,俩双大腿由于神经组织已经全部坏死,无力回天,只能日后身体健康一点了,再尝试仿生大腿。 但是现在已经做了太多的手术了,承受不起再一起动刀。 兰彧跟在军医后面,看着明宜坐在军官病床前,专注地盯着床上的男人,一点一滴都不错过,看她时不时给他擦脸、擦手,看点滴,摇床。 明宜照顾了三个小时,兰彧在病房门口站了三个小时,期间出了点滴嘀嗒声,无人说话,无人在意彼此。 俩国战役稍缓,明宜主动提出要随那位军官一道回国,兰彧比他们更早一天。 他不知道出于何种心思,拿了五块地,五栋楼想要过户给那位军官,还从兰氏国际银行里取了张五千万的支票,一道寄给了军官所处地方。 他既感觉自己心思太过卑劣,又觉得自己必须要这么做。 不然他一定会错过什么,一定会追悔莫及,他要避免这种让自己后悔的冲动。 但是又一周工作日,这些东西都被原封不动地给退了回来,随着信一起的还有一位明家的管家,兰彧知道他,是自小照顾明宜长大,是明宜最亲近的家人。 也是在这时,兰彧才知道明宜一直守在那位军官旁边,从未离开过。 明管家看着兰彧,说:“这是明家的私事,就不劳兰大少爷费心了。” 兰彧喉咙一阵堵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堪堪问出口,“是明宜的意思吗?” “是的。”明管家点了点头。 第12章 苍鹭庄园 第十二章 后来,在兰彧没有收到任何消息的情况下,明宜和那位军官结婚了。 兰舒安一直以为他这么多年没有松口要结婚,就是明宜的缘故。 即便兰彧自己百般解释,他也不相信。 他甚至一度怨明宜不告而结婚,导致兰彧的魂都被抽走了,变得跟一具死尸无疑,浑浑噩噩,行尸走肉。 “只要不是明宜,我都高兴,”兰舒安此时打进来该打的球,毫不掩饰,“你这魂也该收回来,放出来晒晒了。” “……”兰彧很吃力地说:“跟她无关。” 兰舒安慢慢地把球杆放在桌子上,面无表情,“你还爱着她?” “……”兰彧:“与这无关。” 他低下头,揉了揉脖颈,罕见地感觉到酸麻,不舒服。 他和兰舒安算是少有和谐的父子关系了,他们在很多话题上都会畅所欲言,除了感情问题。 一般兰舒安自己都很少掺和兰彧的私生活。 而对于兰彧自己来说,他对“感情”、“爱”也不是那么热衷、渴望。 明宜之事,就像是一场遗憾的少年梦。 虽然当年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前后因果、来龙去脉也慢慢变得模糊、缺漏,但是它仍然存在,仍然像一座大理石墓一样闪着光,硕大无比。在他的心脏里稳稳地扎着,斗转星移,越来越深。 作为家族这代的长子,这辈的老大,兰彧几乎以满足他人的高期待为己任。 即使那些期待就像沸沸扬扬的海水一般,将他团团围住。 很小的时候开始,兰彧身边就没有朋友,只有吃不够的鲨鱼。 要躲开凶猛、奇大无比的、一口把他咬断的鲨鱼,兰彧就得不断优化掉自己的弱点,哪怕是被砍去了脑袋,剥掉了皮囊,也得奋力游开,游到游不动的时候,也要拿起匕首刺向鲨鱼。 大学毕业之后,兰彧顺利进入兰氏国际银行,开始着手掌管家族事物、投资新兴产业。 每一次高额的回报,都让他的空间更多一平方丈,不断暴涨的股票都来凑了一份热闹。 但是在风生水起的那俩年里,他又深深地觉得时间太长了,太多了,长得他根本消耗不完。 当**得到满足的时候,时间近乎静止。 兰彧又逐渐陷入自厌自弃的漩涡里面。 一个长期自律、勤奋、高节奏的人开始厌倦追求完美,迫切急躁地想要打破某些东西。 只是他现在还没有找到能够调和两面对立天性的方法。 有时候,他都怀疑,可能自己一辈子都找不到。 而现在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明宜”,一个有且仅有、固定的“锚点”。 只要一想到明宜,兰彧心里就有一种踏实稳定、柔和欢快的感觉,这是他在其他任何人身上都没有找到过的解脱。 除非那个锚点越来越小,直至小的看不见为止。 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兰舒安解释这种感觉,只能不断地重复、肯定,像是要说服谁似的,“问题是她已经结婚了,就是……总之我们之间没可能,也不是那种,她……我……” 兰舒安看着自己大儿子努力解释、涨红了脸的模样,甚至在最后,还疑似听到了一声哽咽的动静。 他顿了顿,神色复杂地看着兰彧,“每个人都有点毛病,不打紧。” 兰彧:“你们上辈人的毛病可能跟我们这辈人不一样。” 沉默…… 短促的,被冒犯的沉默…… 兰舒安飞快地“啊”了一声,嗓音像火绒一样干燥,“有代沟了,理解不了你们的新时代新思想了。是我老古董老封建了。” 兰彧干巴巴地弥补,“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无非就是幻想破灭了呗。你还是沉溺放纵的过去太久了,久到对活生生的人、事都无动于衷,久到新生、萌芽的感情永远都不能与苍白的记忆相媲美。”兰舒安毫不留情,“火力全开”。 兰彧讶异地抬起头来,看着他,看着兰舒安唇角淡淡的讥讽。 “所有被抛下的人都会假仁假义去祭吊那段死去的回忆。”兰舒安一脸平静地看着兰彧,“那年,你当真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可是就是在那急难的时候,小彧你都在恪尽礼仪,没有出手,或是因为道德,或是因为某些你自己才知道的原因。” “我以前跟船出海看见过鲨鱼的海葬。有些兀鹰在水手捕猎鲨鱼的时候,无动于衷,会躲起来。但是一当鲨鱼死去,那些兀鹰就会不知从哪儿飞出来,猛地扑过来叼几口,赶都赶不走。” 兰彧唇动了动,但是无声无息。 万籁寂静中,兰舒安再次开口,打破了这一厅的宁静。 “小彧,长情不是你们这代人的特权。”兰舒安继续道:“在遇到你妈妈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一个女人共度一生,但是现在你也看到了。那你有什么理由不去试试?” 兰彧沉默了一会儿,很慢地开口,“……怎么试?” “邀请桑小姐一家到苍鹭玩几天,”兰舒安:“在你做下任何一个决定性的选择之前,给自己一个机会了解了解她。” 苍鹭是兰氏在另外一个地区的庄园,占地面积远比何郡那个大得多,热闹非凡,离海城有数千里。 “有这个必要吗?”兰彧绕着球桌转了一圈,站住了,垂眸往下瞧,低声:“在海城不是更方便?” “海城这儿的眼睛太多了,不论是盯着你的,还是盯着她的。”兰舒安摇了摇头。 这是事实,兰彧否认不了。 这几天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不断打探消息,甚至还有不少朋友发信息来问传闻是否属实,要说背后没有推手,兰彧死活都不相信。 桑家肯定也深受其扰,在回避同样的问题。 如果能有一个机会,离开海城…… 兰彧眉头紧锁,双手撑在桌子上,开始考虑老爸说的话。 见兰彧没有作应,兰舒安又十分坦率地说:“像你这么一个有表演人格的男人,在这儿如鱼得水,说话做事跟拿了剧本的演员一样。” “……”兰彧看着自己老爸这副平淡的神色,不禁眯起了眼睛,全神贯注地瞧他,“老爸,你好积极啊?” “臭小子,我是不想你后悔。”兰舒安瞪他。 兰彧失笑,显然不放在心上,他将球杆当拐棍似的,拄在一旁,“你在选自己的儿媳妇诶,难道不应该更加谨慎、小心、再多多辨别一下吗?” “你都快奔三了,一点苗头都没有,我跟你妈妈在这一件事上早就不过分挑剔了,只求你能在我们俩个闭眼之前有个知心人陪在身边。” 兰彧混不吝的,一下子就挺直了身子,又喊了一声,“是不是谁给你们俩下的任务?” 兰舒安:“你这个臭小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兰彧捧腹,“就知心人一个条件啊?没有其他的?不要突然加码啊。有什么条件尽早说,临时加码我可不允。” “……”兰舒安看见他这副毫不在意的混蛋样就来气,“你要是在我和你妈妈老得抱不动孩子之前,多生几个,那也可以啊。” 兰彧乜了他一眼,苦笑道:“那还是别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了。对于桑淑女来说,嫁给我已经是她这辈子最倒霉的事情了。” 他嘴上虽这么说着,但心里却一阵轻快,像是有一阵轻快的和风吹来,吹散了郁闷,眉宇间密布的阴云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 翌日下午,桑晏收到了好友蒋泛英的好消息。 蒋泛英是简单宇宙有限公司的执行总裁,也是捏着桑晏桌游新IP版权、生产线、销售线的最高老板,同时也是温先生温多岛的学姐、妻子。 夫妇俩人感情甚笃,一路携手并进,创造了简单宇宙有限公司。后来蒋泛英的管理天赋逐渐显露,对人员管理、内外投资的眼光明显快于温多岛,对政策的敏锐程度也比温多岛高出一大截,于是自然而然担起了最终拍板的艰巨责任,而温多岛从始至终对新兴游戏IP更为感兴趣。 桑晏最初就是温多岛发掘出来的,后面拍板提案上去,她跟蒋泛英总裁畅谈了一下午,一见如故。 收到蒋泛英的消息后,桑晏很快赶去看她。 蒋泛英生下了一个健康、活泼的黑发男孩,因为是雨天出生的,蒋泛英就很干净利落地为他取名为“雨生”,跟蒋泛英的因劳碌病而早早离世的养母姓,全名为“路雨生”。 蒋泛英慢慢地看向那个孩子,嘟囔:“取错名字了。” 桑晏:“怎么?” “这孩子一饿,就扯开嗓子嗷嗷吼,不停发电报似的,”温多岛在一旁笑着解释,“姐姐就说叫雷生更合适。” 三人齐齐都笑了起来,又陪着蒋泛英聊了片刻,医生进来给蒋泛英开了补铁药片,温多岛喂给她喝了。 蒋泛英在生产分娩的时候,大出血,患上了轻度贫血。 喝完药,困意上来的蒋泛英很快就窝在被子里睡去了。 温多岛守在病床前,片刻不离。 第13章 冷漠疏远 第十三章 桑诺的书房跟她本人性情并不怎么适配。 桑诺私下喜欢一些颜色素净的服饰,但她的私人书房装饰比从未衰落前的桑公馆都要更加华丽繁美。 桑晏收到管家的信息,走进来的时候,心里还有一些诚惶诚恐。 午后的阳光犹如瀑布般,照亮了异常安静的书房。 她看见桑诺站在一副骏马图前,似乎专心致志地看着这幅画。 画上的骏马昂首挺胸、无所畏惧、勇猛、富有神性,又让人心生崇拜。 “来了。”桑诺没有转身,摆了摆手,示意她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有件事要告诉你。”桑诺说。 桑晏端坐在椅子上,桑诺的话唤起了她心底里无名的恐惧。 “你既说那是你自己的婚姻大事,”桑诺很平静地说:“我想你有权第一个知道。” 桑晏的心“嘎巴”一下就死了。 “有关兰彧。” 听到这个名字,桑晏捻着毛衣上的牛角扣,觑着姑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他是不是想通了?也拒绝结婚了?” “恰恰相反。”桑诺也坐了下来,这下就直接面对她了,“兰家下了拜帖,邀请我们一齐到他家的苍鹭庄园玩几天,大约一周吧。” “不行!”桑晏猛地站了起来,“这绝对不行!” 桑诺皱着眉头,“兰家说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你们可以互相更了解一下彼此。” “了解?是虐待吧!”桑晏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有些厚重的小皮鞋踩得嘎嘎响。 她一身淡蓝毛衣裙随着步伐走动而翩翩起舞,裙角有如一道彗星尾巴划过。 “胡说。”桑诺:“好端端地虐待你做什么?” 她有时是真的不理解桑晏的一些用词。 “不是只有上手打才叫虐待,语言、精神虐待更严重!”桑晏越想越觉得接近真相,“或许,他们是借机胁迫我,要让我出面,坚决拒绝兰家的求婚,这样他就不必为难了,他是无辜的,所有决定都是我做的。他一身白莲花,干干净净。” 桑诺看着眼前不断转圈,气得快要爆炸升天的“晏·水母”,她是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就炸了,罕见格外耐心地解释:“大家都去,有没有一种可能,兰家的大人只是想要认识一下你?反正大家都在,那么多人呢,他们也不敢做什么过分的事情。” 桑晏不再转圈了,一颗心在胸腔里上蹿下跳,撞得她肝疼、肺疼,“桑荷知道这件事吗?” “我说了你是第一个知道的。”桑诺:“不过她迟早也会知道的,她当然也会同意,苍鹭那边的男孩子们一点都不比海城这里的差。” 见桑晏还是没有说话。 桑诺只得软和了一点语气,“你和兰彧的事情一日没有解决,我们家一日都会被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上。就算兰家不主动邀约,我都想找办法把你们姐妹俩送出海城一段时间,出去避避风头。” 桑晏难以理解,“就这么一丁点芝麻绿豆点大的小事。” 她比了比手指,“不,还没有一颗芝麻大呢。” “谁让有人盯上了兰家那小子,在后面莽着劲,煽风点火、推波助澜呢。”桑诺语调凉凉道。 “……”桑晏琢磨出了一点意味来,“所以都怪兰彧。” 桑诺怔了一瞬间,反应过来,低声道:“你要是这么想能舒服一点,也可以。” “那就更不能去了啊!”桑晏斩钉截铁:“那不就成羊入虎口了吗?!” 看着她这副固执的倔驴样,桑诺深感无力,点了点那张先前她坐过的椅子,缓声劝她安静坐下。 “小晏,过来坐下,我想跟你谈一谈,”桑诺颔首,坚定地看着她,“现在。” 桑诺是桑家名义 实际上的大家长了,这也是她第一次这么直接了当地说想和她谈谈。 桑晏顺从了,坐在椅子上,右手紧紧抓住椅围,左手托起,食指轻轻敲了几下后脑勺,脑子里的噪音终于慢慢平息了下来,她缓缓松了一口气,眼前清明了些许。 桑诺坐在椅子上,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和桑晏一样的灰褐色眼睛静静地打量她。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桑诺慢慢说道:“你我处境不同,要将心比心也是难事。但是现在你所能倚靠的只有我了。不管你、或是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我都不会逼你嫁给兰彧。其实哪怕是你自己愿意,我都不怎么愿意。” 桑晏有些迷惑不解,“罗莎蒙德舞会厅的肖黎先生说我没有选择权,说桑家也没有。” 桑诺却是摇了摇头,“你要嫁给兰彧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你喜欢他。” 桑晏:“但是桑家的名誉……” “跟一个不爱的男人结婚比名誉扫地还要烂。”桑诺淡淡道。 桑晏:“?” 她盯着面前的姑姑,颇为惊奇。 她以为她一贯强势的姑姑绝对不会放过这门“世俗好婚事”。 “你是我的家人,”桑诺继续说,语调依然平静,“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你和一个不爱的男人蹉跎一生。我不会犯当年你伯父对桑琳所犯的错误。” 桑晏一下子就闭上嘴了,堂姐桑琳的第一段婚姻在桑家几乎是禁令,甚少被提起,几乎要被淡忘了。 桑晏没有想到桑诺主动提起这件事来。 堂姐在新婚之前对那个男人一无所知,是在婚礼之后,她才逐渐发现那个男人的真面目:酗酒、家暴、敏感、自卑、多疑。经常烂醉如泥,被人从酒吧、会所等地拖出来。在圈子里,这都不是什么秘密。 那段联姻就像是一记重重扇在桑家脸上的巴掌,扇得火辣辣得疼,不知道多丢脸。 但是那个男人追求堂姐的时候,十分礼貌得体,完全看不出那些劣根性,极尽掩饰,典型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桑晏有时私下也会想,当年伯父伯母是真的没有听到一点风声吗?他们从来没有在婚前劝诫、警醒堂姐吗? “多数人都相信一个女人、一场婚姻足以改变一个男人的性情,‘贤惠的妻子’可以拉住浪子。但是一头老虎不会因为爱上了另外一头老虎,就剔掉他白森森的牙齿、洗掉一身恐怖的纹章。”桑诺顿了顿,“我不会让你过生不如死的婚姻生活,自然也不会让你平白遭受他人的摆布。” “如果我不结婚,会不会影响到桑荷?”桑晏问。这是她最在意的问题。 “你也可以去问问小荷,你的幸福在她心目中重不重要?”桑诺道。 桑晏眼有点热热的,她说:“我不觉得兰彧会对我动手,他看起来就很冷漠、疏远。” 桑诺:“冷暴力也是一种家庭暴力。” “但我能应付得过来。”桑晏说。 桑诺戳了戳钢笔,“刚好有一个机会,你可以尽可能地多了解他一点。看看他的品行、脾性如何?有时,往往能在一些最不易察觉的小细节上,看透一个人的本质。” “就一周,能有用吗?”桑晏怀疑。 “要想深入去了解一个人的内在,这点时间肯定不够。”桑诺承认,“但是看一个男人,他和家人相处的细节,抓大放小,通常来说都会有不小的收获,你会看出很多名堂来。” 桑晏“唔”了一声。 桑诺继续道:“我也会向周围一些共友打听一些情况,简单宇宙的温多岛就是兰彧的好友,他们一齐投资了好多家新兴科技公司。” 兰彧、温多岛? 这俩人? 桑晏有点难以相信这俩人在一起聊天的场景。 温多岛性情温和、稍稍迟钝,但总得来说十分温良无害;至于兰彧,绅士的假象之下,让人闻风丧胆的凶残。 “温多岛先生对他评价如何?”桑晏大胆求证。 “他说兰彧很聪明、实在、不会摆架子,是天生商业奇才。”桑诺如实相告。 嗯……很高的褒扬了。 “那这次蒋总和温先生会和我们一起苍鹭庄园吗?”桑晏满怀希望地问。 如果身边都是自己人,那肯定会更加自在。 “应该不会,”桑诺语调还是很温和,“蒋女士还在休产假,温先生应该会全身心陪在她身边。另外我倒觉得此行人越少越好。人少点,你才能找好机会,单独跟兰彧相处。” 桑晏有些瞠目结舌,万万没想到极端保守主义的姑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桑诺也明显有点不自在,但还在强撑着继续说着,“你可以另辟蹊径,尝试一下那些不为人知的小相处。” “好奇怪,”过了一会儿,桑晏说道:“比如?要怎么做?做什么?” “呃……”桑诺罕见地卡壳,“这我怎么知道?” “但我从来都没做过啊。”桑晏嘟嘟囔囔的。 桑诺微笑,“不打紧,就去待一周,当一次公费出差好了。你呢就当作是一场解谜探险,刚好回来还可以给你的桌游设计增添灵感,可以吗?” 桑晏没想到桑诺都能说到这个地步,甚至提起了她最看不起的桌游。 “好吧,”她最终还是应允了下来,刚一答应,焦虑、紧张就浮上了心头,“但是,我是说万一,他真的很可怕呢?” “那你就不要他。” 第14章 厌烦 第十四章 桑晏被她的话惊了一瞬,但是很快就道:“会影响到家里人吗?” “那是我该考虑的事情,”桑诺这样说着,语调十分坚定,“你现在最该做的就是尽量尽多了解、看透兰彧的脾气、性情,其他的一概都不需要操心。做人做事要分得清楚轻重缓急、不要搞得自己一团乱糟。” 桑晏看着自己的亲姑姑,一时间没有说话。 桑诺继续道:“如果你之后还是不想要,不管是出于何种考量、原因,你都不必嫁给他。” 彼时,一姑一侄都是站着的。 桑晏一个猛子,完全不顾淑女姿态,冲了上去,将脸贴在桑诺的胸膛前,紧紧地抱住了她。 这一抱,在场俩人都吓得不轻。 桑晏自己都甚少同旁人有身体接触,更何况桑诺。 “姑姑,谢谢你。”桑晏低声道:“我好像发现了一件很好很好的事情。” “……”桑诺紧声:“什么?” 桑诺深深吸了一口气,“您很在乎我的感受,我对您很重要。” “自然。”桑诺生疏、笨拙地抬手拍了一下她肩膀,接着低头看了看她,“你知道家训吗?” 桑晏:“不要惹家主生气?” “?”桑诺:“是这一条吗?” 桑晏“咯咯咯”笑了起来。 桑诺就猜到她早就知道了,无非是在逗她。 她说:“我知道,姑姑。” “知道就好,”桑诺语调低沉,“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为了一点外事而牺牲自己的家人。” · 应邀相往临行前,桑晏还坐在桑公馆大厅沙发上,元宝乖乖地躺在她小腿边,两只大大的爪子搁在下巴。 桑晏的手闲不住,捋了捋元宝蓬蓬耳朵上竖起来的柔软鬃毛。 元宝是一条很聪明的边牧,桑晏跟赵莀、桑荷一道初次来桑公馆的那一天,它刚好被桑酌抱回来。 桑晏看着桑酌抱着元宝,给它穿了新衣服,桑酌当时瞥了一眼大厅的母女三人,嗤笑连连,就狗就是招狗。 “你呀,真是好晦气哦,做狗不招财,招来讨厌鬼。”桑酌抓起还嗷嗷叫唤不停的元宝,抓着它的脖颈,不顾惜,直接扔在地上,“丢出去。” 桑晏看着还没断奶的小狗崽扑腾了两下爪子,一下子就没声音了,心头一惊。 桑酌烦躁地让人去车库开辆跑车出来,他要出门去飙车消消晦气。 当时的管家很快上来想要扫走小狗崽。 桑晏一直看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狗崽,在扫把扫着它背部往桶里倒的时候,她看见它嘴张开了一点,好像允吸的动作。 桑晏径直走过去,“好像,好像还活着。” 管家有些犹豫地看着这位刚入家的大小姐,“可是大少爷不想养了。” 桑家排序是儿女分开排的。 桑晏一时间没有说话,她还是盯着小狗崽,心里有点发慌:你、你再动一下,好不好?只要你再动一下,我就求他们留下你,好不好? 小狗崽似乎真的听到了桑晏的心声,身体又是一阵轻轻颤抖,很快,黑黑的绒毛里睁开了一双圆滴滴、带着水色的棕黑眼睛。 小狗崽没有看向桑晏,但是桑晏一直紧紧地盯着它。 “我想养它,可以吗?”桑晏抬头问管家。 “这个……”管家不敢直接答应,这狗毕竟还是为大少爷要回来的。 “一只畜牲而已,她想要,给她不就好了?”一道低沉的男声在还有一段距离的大厅门口响起,桑晏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身侧就感到一阵风,是原先一直安静坐在沙发上的赵莀,她迅速扑向大厅门口的男人,整张脸都埋在来人的胸膛上。 哦,是她爸爸。桑晏这样想,颇有些无趣地挪走目光,静静地从管家手上抱来了那只奄奄一息的小狗崽。 “大小姐,要请兽医过来看看吗?”管家问。 “可以吗?”桑晏有点惊喜。 “嗯嗯,”管家很有眼色地点点头,“我还可以给准备一些羊奶。” 现在大少爷不在,家主又回来了,桑晏在他心目中的身份已经慢慢从“老大的继妹”过渡到了“老大的亲女儿”。 “我和你一起去等医生来。”桑晏抱着小狗崽,跟管家说,临走前,她又回头看了眼妹妹桑荷。 桑荷正仰头期盼地望着大厅门口相拥着的桑允、赵莀俩人。 桑晏跑回她身边,“妹妹,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桑荷目光从她脸上掠过,看也没看她怀里的小狗崽一眼,涩涩道:“我不想去,你要去,就一个人去好了,不要喊我。” “……好。”桑晏不欲多勉强,也很快离开了。 后来,她才从花工的嘴里知道,当天桑允抱完之后就带赵莀出去喝酒了,俩人似乎都没有看见沙发上还有一个翘首以盼的女儿。 桑荷就一直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等着,谁也不知道那时候的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准备好了吗?姐姐?”门口传来声音,桑荷抱胸倚在门上,正看她,见又是那只元宝,微微蹙眉,“等等下搞得全身都是狗毛,看起来像样吗?” “不像样吗?”桑晏摊了摊手。 “至少在兰家人面前够悬,”桑荷说:“特别是在兰彧面前。” 桑晏:“那我去换一件?” 桑荷:“不要,等下弄得赶不上飞机了。” 桑晏站了起来,看着自己亲妹妹明显焦灼的脸庞,不禁失笑,“何必这么紧张?他们该怎么看我就会怎么看我。都说,人心目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我不是愚公那样的英雄,也不做不了移山那样的大本事。” 她虽然是这么说,但是当桑荷走进大厅,绕着她打转的时候,桑晏还是乖乖站着,没有动弹,任她打量。 桑荷捡拾起她脖颈处的碎发,编进黑发里,缠了进去,又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枚黑色的发针,一插、一转,竖着插入发苞里面。 “他们会喜欢你的。”桑荷说。 桑晏轻轻“啧”了一声。 桑荷又蹲下来,扔了一个弹弹球,把元宝哄去远处玩,她抻起桑晏的裙角,细心捡掉许多细小绒绒的狗毛,包在湿巾里面。 “你要先给他们留个好印象。”桑荷又说。 这次桑晏没有“啧”了,她只是安静地看着自己妹妹的一举一动。 她身上穿的是祥云瑞气罩凤裙,青白之色,又是羊毛所制,外搭一件开衫披肩,领口处有一条天香影的丝巾,腰带有浪花淘淘的纹样,头上也是一顶与腰带所相配的丝绒小帽,帽圈镶嵌着一圈翡翠。 桑荷穿着也是类似,只是颜色不一,她是天蓝色,领口处以蓝宝石做衬,戴着一顶配羽毛的帽子。 “我……我尽量。”桑晏有些艰难地说着。 “姐姐,可你忘了我们小时候看的童话故事吗?”桑荷颇有些“怒其不争”的语调说着。 桑晏垂眸看她。 桑荷仰起头,直勾勾抓住她的目光,“曾经有一只丑小鸭在天鹅的领地上筑巢,她以为自己看起来很像天鹅,她们就不会嫌弃她的。可是她却忘了,她的脖子是那么短、她的腿是那么干瘪、最重要的就是她的羽毛都是灰扑扑的。天鹅们再也容忍不下,不停啄咬、驱赶这个冒牌货,誓要将她逐出天鹅的领地。一只丑小鸭怎么配在天鹅的领地上呢?怎么配共享独属于天鹅的‘赞誉’呢?” 桑晏没有说话。 只听桑荷又道:“姐姐,我们不是天鹅。” “嗯,”桑晏扯了扯嘴角,“我是一只灰扑扑的丑小鸭。” 桑荷叹一口气,站起身来,贴近了桑晏,又在说她已经重复过百遍的话,“不要因为我嫁给兰彧。看准自己的心,不要投鼠忌器。” “但我受不了,”桑晏慢慢将脑袋靠在桑荷肩膀上,“不能因为我的一时失误,而牵连到你,让你承受后果。” 桑荷:“我没事。” 桑晏:“如果再由传言这样流下去,你的婚事怎么办?” 桑荷:“该能结婚还是能结婚。” 桑晏:“但是会比之前更难。” 桑荷:“不论对方怎么样,我都能接受。” “不会,你接受不了的。”桑晏轻轻叹出一口气。 没人比她更了解桑荷,尽管她此刻是如此坚定,桑荷的心气注定她只能上嫁、高嫁,不然她会反复纠结、抑郁终生。 而桑晏对此一窍不通,也帮不了什么忙,但至少绝不能牵连到桑荷完美无缺的名声。 不能让桑荷的目标对象打听道:“啊,你说桑荷啊,全海城圈子人都说她有一个姐姐深夜跟男人在沙发上厮混还被其他男人抓见呢。” 思及此处,桑晏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 她隐隐瞥向桑荷,小声试探道:“你觉得兰彧怎么样?” 桑荷闻言明白过来她的意思,立即笑出了声,“他没有多看我一眼,姐姐,全程都只是盯着你看。” “那只是厌烦。”桑晏解释道:“烦我把他给拖下水了。” 桑荷却觉得并不像姐姐说得那样,但是她毕竟不是当事人,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笑道:“就算是烦,那也只烦你。” 桑晏:“……” 这难道还是好事吗?! 已出场的桑家关系网如下 桑允 夏月:桑酌; 桑允 赵莀:桑晏、桑荷; 桑诺 暂定:桑漆、桑姝;[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厌烦 第15章 丑小鸭 第十五章 桑荷轻飘飘地抚平桑晏头上的发苞,“去年,听闻兰家意图为他和明蓁牵线,但是他一直没有松口。” 明蓁的亲生父亲就是兰彧的舅父,这点关系,桑晏还是知道的。 那只温软的手流连近耳尖,桑晏本能地缩了一下,她的耳朵里里外外都很敏感。 “你怎么知道的?明蓁从来都没有跟我提过。”桑晏说。 明蓁同桑晏自初中开始就是同学,尤其是在桑晏先被接回桑家、明蓁后一脚被亲生父母认回明家之后,明蓁跟她关系就更为亲近了,毕竟“同病相怜”、俩人都共情彼此的遭遇,时不时互相鼓励。 “不过是社交场合里的一些闲言碎语罢了,”桑荷摇摇头,“明蓁不欲多提此事,她觉得有点丢脸。” 桑晏问:“那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以为你不感兴趣,我们那时又从来没见过兰彧,你还说你不想听任何涉及到男人的八卦。”桑荷撇撇嘴。 “……我现在知道了,”桑晏颇有一种“搬起石头砸到自己脚”的郁闷感,“你还知道他的什么事?现在能一起告诉我嘛?” 桑荷瞥了一眼门口,那里空无一人。 桑晏:“?” 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只见桑荷凑近她,压低了嗓音,“我听说他在外面有情人。” 桑晏一双眼睛瞬间睁大了,更显澄净,直勾勾地看着桑荷,谨慎,“你从哪里听说的?谁传的?” 桑荷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的姐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你觉得大家在舞会、晚宴这些场合上会谈什么?” “呃……”桑晏咬住下唇,苦思冥想。 桑荷好心放过了她,“你以为会是什么针砭时弊的文化沙龙吗?没人不喜欢说闲话。再考你一个,姐姐,你认为哪些算八卦?” “比如,”桑晏顿了顿,终于想到一个名词,“聊天气?” “那不算,”桑荷:“只有当你在说些自己不该说的,在听一些自己不该听,那些心知肚明的时刻才是八卦。” 原来在那些她看来无聊透顶的场合上居然有这么多的信息。 桑晏一时间不知道是后悔还是怎么,心头上百感交集,不自觉问着:“那人是谁?” “没人提过她的名字。”桑荷说。 桑晏长长地“哦”了一声,双手抱胸,意味不明,“希望他身上没病,不然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桑荷看起来很困惑,“什么?” 桑晏:“一个有钱的靶子染上不知名的性病,死在女人的床上,也不是什么奇闻。” 桑荷笑了一声。 桑晏就知道她也想起来了。 很小的时候,她们俩就喜欢和赵莀一块儿看电影,特别是上世纪的老电影。 其中有一部,里面有个男角色在和女人上床之后,就得病死了。 后来她们俩就缠着赵莀解释这种神秘、好用的疾病。 赵莀被她们纠缠得不耐烦,最后才不情愿地告诉她们,那不是什么巫术、水痘,而是天花,是**男女会感染上的一种特殊菌株,会把人给逼疯,会融掉人的鼻子。 在那段时间里,桑晏和桑荷一直重复这两个字,只是她们纯粹觉得这俩字好听。 后面赵莀狠狠打了她们一顿,让她们不要再把这两个字挂在嘴上念叨了,不然就杀了她们。 虽然早在1980年,世界卫生组织就已经宣布,彻底消灭了天花。 但“**会感染上致死的菌株”这个概念一直在桑晏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敢肯定兰大少爷没有这个毛病,”桑荷说:“据我那天晚上所见,他的鼻子非常高挺又漂亮。” “迟早会的。”桑晏阴郁地坚持说:“没得最好。可要是得了,他就会传染给我。” 桑荷:“姐姐,你太夸张了。而且不是所有有钱男人都会得这些病的。” “那我要问问他是不是。” “你不会的!”桑荷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可怜的兰大少爷会被你给吓坏的。” “要是最后我的鼻子被融掉了,就该轮到你被吓坏了。”桑晏凉凉道。 桑荷顿时轻轻抱住了她,一下又一下拍着她单薄的脊背。 “如果真那样,我跟你一块融掉鼻子!你吓我,我也吓你。”她说。 桑晏失笑,“神经。” 最后,她还是慢慢抬起双手,搂住了桑荷。 · 朝苍鹭庄园开的私人游轮很快入海了。 随着船帆越扬越高,桑晏的心也一寸寸紧张了起来。 她不知道该怎么拿捏跟兰家长辈相处的尺度,也不知道对方会如何对待她。 但偏偏兰彧害她陷入这般两难的境地里。 桑晏越想,心头上不自觉生出丝丝怨恨。 从现在开始,她就要表现得像一个端庄、体面的淑女了。 要到其他人,一见到她,就会大惊小怪,甚至有点担心的地步。 “桑晏她还好吗?”他们都会这样装模作样地问她。 然后姑姑就会出面,十分骄傲、容光焕发地说上一句,“她总是那么温顺。” 她这就全了姑姑教育有方的尊严。 姑姑还会建议其他女孩子们多向她学习非凡的矜持。 而她也会因此出名。 桑晏坐在眩窗边,看着海上的风景,看飞鸟冲破青青的云气,偶尔瞥一眼堂姐桑琳,她就在对面的沙发软椅上,黑发小孩坐在她的腿上,正专心玩着一串磁吸方块,研究着各式大小和质地,然后将它们都贴在嘴上,勤奋地啃着。 堂姐夫被自家崽子滑稽的动作给逗笑了,他懒洋洋地倚着椅背,胳膊搁在堂姐后背。 桑晏挪走视线,看见不远处的桑荷正安静地织着羊毛围巾。 她想了想,还是不过去打扰她了。 她将手伸进旅行箱里,拿出了自己的日记本,那是一本厚重的自制装订本,皮质封面、亚麻的书页,里面塞满了剪报、草图、压花、邮票、明信片,还有各式各样她喜欢的东西。 里面真正动笔写的大半篇幅都是一些桌游灵感碎片和草图。 其中一支银色的自动铅笔挂在一根粗绳子上面,绳子缠在书上,开着页,合不起来。 桑晏解开绳子,将日记本打开,还剩最后几页是空白的,她摁动笔,摁出笔芯,开始落笔。 丑小鸭之旅。 1、只要人们认定一只丑小鸭不光彩时,那事实与否,已经不重要了,只有可怜的丑小鸭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2、当丑小鸭被毁掉的时候,只有两种选择:死亡或者婚姻。 3、但丑小鸭的身体非常健康,貌似不太可能会选择第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