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回忆仍然具有伤害人的力量。
见其余三人目光看来,桑晏直接了当地说:“我父亲不怎么喜欢跟我们待在一块儿。”
“总说我们是寄生虫,讨债鬼,笨蛋,”桑晏低下头,喃喃地说:“有时候我自己都在想,也许父亲是对的,他只是看得更远而已。”
“我可不这么认为,”何郡的嗓音里夹着一丝丝逗乐般的同情,他说:“我女儿就经常跟我说,就是天才也有犯傻的时候。”
“何况是这么一位心地善良、赤忱热烈的好女孩。”何郡脸上微微露出一些笑意来,不知道突然想到了什么。
桑晏:“……”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给她戴高帽了?
“好了。”肖黎突然插嘴道,就像是给正在慢慢沸腾、冒泡的热水倒了一瓢冷水进去,迅速冷却了下来。
“我先送桑小姐回到她家人身边,”肖黎又看向桑晏身边的男人,“照我说,你该立即动身前往桑家,去见她的家人,做你该做的事情,承担起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
这又是哪来的话?
怎么大家都在打哑迷?!
“什么事?什么责任?”桑晏问道。
要不是肖黎这番话的前缀是“去桑家”,她打死都不会开口的。
去桑家?可别开玩笑了,那不就全部暴露了?那她废那么大的劲儿干什么?!
桑晏已经预想到最坏的结果了,已经在想该怎么脱身了,但真真万分没想到,她旁边那个男人的一句话,让她瞬间道心破碎。
“他的意思是,结婚。”年轻陌生男人平淡地说。
好像是在说今天黄金股票加仓一样。
结什么?婚什么?谁和谁?
没头没尾,她怎么都听不懂?
“什么?!”桑晏眉头怼在一起,硬生生挤出来一个小山谷,谨慎地提问,“谁和谁?”
年轻男人饶有兴趣地低头看来她一眼,“单身男人和单身女人。”
他还轻轻呵了一声。
桑晏目光飞快地略过肖黎、何郡右手无名指上的婚戒,福至心灵地微微一偏头,视线也过她身边的男人,右手无名指上空空如也,食指上倒戴着一枚蛇形银戒,诶?他手指好长,好白,指甲盖圆弧圆弧的,还有一点粉,手上一点倒刺都没有,好干净,手毛都没有!只有几条凸起明显的青筋。
不对!桑晏,现在不是这个时候!
她晃晃脑袋,没留心下意识再追着看过去的时候,那只大手已经垂下了,不在刚刚原来的位置,而是贴着大腿间,一动不动了。
“淑女,”那个男人又开口了,“在中国,重婚罪是犯法的哦。”
桑晏:“……”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就是他提到“单身人士”,她就下意识去看在场活的人类雄性,结果两位已婚男士,一位单身男士。
那是谁和谁,结果显然易见。
“不,不,”桑晏缓过神来,急忙道:“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嫁给你的!”
言辞之恳切、情绪之激动,避如蛇蝎,万分避嫌藏都藏不住,仿若要结婚的对象不是一个英俊的帅哥,而是什么洪水猛兽,细菌瘟疫。
那个陌生年轻男人微微一挑眉,饶有兴趣地瞥了她一眼。
桑晏被他盯得压力山大,一阵郁闷。
不管怎么说他算是帮了她一次。
她这样说会不会被误会成针对他?
她真没这个意思。
“这与你无关,”桑晏再度开口,接上上面的话,用一种更温和近人的语气找补,“只是我自己的原因。”
“淑女可以告诉我是什么原因吗?”她身旁的男人俯身,轻悄问,“不然,我会比肖黎叔叔更受伤的。”
在男人的乌黑瞳面里,桑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听见自己说:“我根本就没打算结婚。”
“不,”桑晏又补了一句,“我是根本就不想结婚。”
“打算”和“想”还是有点区别的,前者不打算,但可能还想;后者根本不想,更遑论打算了。
桑晏决定把话说死了,以绝后路。
“啊,”男人似乎在认真琢磨她前后两句话,摸了摸下巴,桑晏看见他瞳孔都亮了几分,然后她就听见他那样问:“淑女是独身主义者?”
“如果不结婚也算是的,”桑晏接受得很坦然,“那我就是了。”
她全盘接受所有定义。
“傻话。”肖黎又打断了她和陌生男人之间的对话。
桑晏将注意力从陌生男人身上挪走,放在肖黎身上了。
“你知道你身边这个男人是谁吗?”肖黎说,还隐晦地瞥了男人一眼。
桑晏很难形容肖黎此刻这个行为。
就好像她突然找到低年级的学妹学弟,把人抓到学校年纪光荣榜前,问他们,“你们知道全校第一是谁吗?那是我姐们!我认识的人!”
她才不会做这种蠢事,所以,当肖黎用这种“与荣有嫣”的语气问她的时候,她没有作声,因为她觉得好尴尬啊!
尴尬症又犯了,激起一阵的鸡皮疙瘩。
怎么回事?肖先生,你刚不是还对他很不满的吗?
现在一听说她不同意和他结婚,你就马上和他站在同一战线了?
这立场也变得太快啦吧。
“抱歉,是我的疏忽,女士,你姑姑应该还没带你正式认过海城的这些人,”肖黎抬手,指尖向上,朝她身边的这个年轻男人,“兰彧,兰家这代的继承人。你表哥桑漆直属上司的领导。”
肖黎此刻的脸上是一种莫名的得意,他在跟兰彧说话的时候,隐隐约约占据高位,甚至有一种长辈批评后辈的自得感;但是一当说话的对象换成桑晏的时候,他又会拨高兰彧的身份、地位,好以俯视她。
这是什么毛病?
桑晏眉头一锁,有些烦躁。
尤其是肖黎话里话外的那种“你刚刚说不结婚,那是因为你压根不知道这个男人身份。”,“这下子知道了吧?后悔了吧?被打脸了吧?”,“落了个大金多宝在头顶上,庆幸吧?”,“还不赶快收回那些话,还敢说不结婚这种大逆不道的蠢话?”
“不管是兰家、蓝家、南家、然家还是什么家,”桑晏摇了摇头,“我都不想结婚。”
“这只是我自己的原因,跟任何外人、谁家都无关。”桑晏说。
肖黎的脸色有一闪而过的难堪、薄怒。
兰彧冷淡的目光从她遍布红肿的右臂,慢慢滑到被钩角撕裂断开的丝绸裙袍上,顿了顿,眼帘微掀,自下而上又落在那张脸上。
干净精致的妆容已经花了不少,额角还有斑驳的汗渍,脏得好像是一个刚扫完烟囱的小女仆,但那双眼睛仍如他初见般澄亮圆满。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通过眼睛看见一个人的心灵。
兰彧想,这些话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啊。
她说话的时候,脸颊的肉也是一鼓一鼓的,很可爱,感觉手感肯定也很不错。
他无意识摩挲了一下指腹,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再次抬头时,语气平静地说道:“你离开罗莎蒙德舞会厅太久了,有心人恐怕早就觉察到了。”
“……”桑晏耳边一阵鼓鸣,响得她心尖发颤,真正的麻烦果然还是在最后,“我现在马上回去,应该还来得及。”
“是吗?”兰彧轻轻地问。
“肯定来得及!”桑晏重重一点头,不知道是要说服自己还是别人,“我存在感很低的,要走要留,谁会注意。”
“小骗子。”兰彧说。
桑晏:“……”
不是,我骗你什么了?
兰彧:“我不信。”
“真的!我扯这个谎做干什么!”桑晏语气都有点绝望了。
她刚刚偷偷瞥过对面的肖黎、何郡两人。
那两个男人都身居高位,很有距离感,最重要的是肖黎跟中了魔一样,非得兰彧对她负责,而何郡在和肖黎第一次对战中,就落败了。后面又自觉转移话题,把话题转移到桑允和她身上。
所以他俩身上根本就没有突破口,真正的突破口还是在她身边这个男人身上。
只要他和她站在一边,抱着同样一个想法,就一定能破局。
桑晏脑子转得很快,飞速思考,说出话来,语速也很快,“我今天来潘多来就是为了陪我妹妹来的,就是全场最漂亮最美丽的那个女孩,所以我真的不重要,就一粒小小的灰尘,”她举起食指、大拇指,两片指甲盖对着,小心地比了比,“都不及晚间一只不停叫唤的蟋蟀更重要。”
对不起了姑姑,先偷一下你的著作。
“所以现在就让我回去罢。”桑晏小声地哀求。
她现在赶回去还有的救,要她在这里浪费时间和这三个男人湖天海地地乱扯,在这儿等死更难受。
可是她又不能拔腿就跑,兰彧是表哥的大大领导,肖黎是这儿的主人,何郡是桑姝公公的领导。万一一下子没安抚好一个,消息走漏了,她完了,问题倒不大,就怕牵连到桑荷。
桑荷的风姿芳容,性情脾气,注定她的心气,比天还高。
桑晏虽然不能理解,但也绝不想拖她后腿。
至于兰彧,如果他没有什么身体隐患,那依他的身世、品貌,就是桑荷最为满意的结婚对象。
“啊,”兰彧重复了桑晏的话,“全场最漂亮最美丽的女孩子?”
他笑了笑,“原来那是你妹妹啊,你们俩姐妹的性格还真是不一样。”
“她性格很好的。”桑晏忍不住辩解。
兰彧只是笑笑,还是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肖黎突然说:“小彧,叔叔们可没有指望你一下子娶两位女士,不要到处沾花惹草。”
何郡在一旁也沉默地点点头。
“我知道的,叔叔,”兰彧说话很有礼貌,“作为一个绅士,一下子毁了一个无辜无助的淑女,已经够过分的了。人总得要有底线。”
“什,”桑晏追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看到桑晏一脸的迷茫,兰彧还是很好心地解释道:“就是说,淑女,你脱不了身了。”
他说这话时,一直笑着,笑容很绅士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