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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南下

作者:拓春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马车驶出汴京城门时,天光已大亮,城门的守军显然早已接到指令,并未阻拦这队看似普通的"商队",只是在那辆青篷马车经过时,无声地垂首致意。


    车厢内,岑昭昀与祁欲相对而坐。


    为了不引人注目,马车内部陈设简单,空间算不得宽敞。


    两人膝盖几乎要碰到一起,每一次车轮碾过不平的路面带来的轻微颠簸,都会让这份距离感变得更加清晰。


    祁欲似乎浑然不觉这份微妙,正垂眸看着一份凌不疑刚递进来的沿途简报。


    而岑昭昀则微微侧身,借着挑起一线窗帘的机会,望向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试图让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凉风吹散脸颊上残余的热意。


    离了京城,又颠簸几日。


    映入眼帘的景致便豁然开朗。


    官道两旁是望不到边的农田,秧苗新绿,已有农人在田间忙碌。


    运河水道与官道时远时近,河面上帆影点点,橹声欸乃,呈现出一派与京城截然不同的、忙碌而充满生机的景象。


    然而,这份平静之下,似乎总有些难以言喻的异样。


    "看出什么了?"祁欲的声音忽然响起,他不知何时已放下了简报,目光也投向了窗外。


    岑昭昀收回视线,沉吟片刻,轻声道:"漕运船只似乎......比去岁同期要少些。”


    “而且,多以短途小船为主,大型漕船少见。"她顿了顿,补充道,"这个时节,本该是漕运繁忙之时。"


    祁欲眼中掠过一丝赞许:"观察入微。"


    他指尖在膝上轻轻敲了敲,"不仅是少,据报,近半月来,有三批本该北上入京的粮船,都以''河道淤塞''或''船只待修''为由,滞留在前方不远的临河镇了。"


    临河镇,便是他们南下的第一站,一个因运河而兴盛的繁华枢纽。


    "陛下是怀疑......"岑昭昀心领神会。


    "不是怀疑,"祁欲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是确定有人不想让这些粮食如期北上。”


    “不过朕倒要看看,是谁的手,敢掐朕的漕运。"


    他说话时,目光锐利如刀,那是属于帝王的锋芒。


    但当他转回头看向她时,那锋芒又悄然收敛,化作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怕吗?"


    岑昭昀迎上他的目光,摇了摇头,眼神清亮而坚定:“有陛下在,有何可怕?”


    这话里,有对君王的信任,似乎也掺杂了些许别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情愫。


    祁欲闻言,唇角微扬,没再说什么,只是重新拿起了一份舆图审视起来。


    车队并未大张旗鼓地进入临河镇,而是在镇外一处僻静的河湾停了下来。


    凌不疑早已安排妥当,一行人扮作北上贩丝的商人,包下了一座临河客栈的独立小院。


    安顿下来后,祁欲便与凌不疑换了常服,准备亲自去码头查探。


    临出门前,他脚步顿了顿,看向正在窗边整理行囊的岑昭昀。


    “一起?”他发出邀请,语气自然得像是在问今日天气如何。


    岑昭昀有些意外地抬起头。


    祁欲笑了笑,眼神扫过她身上那套与小镇格格不入的精致劲装:"换身普通些的衣裳,你这模样出去,不像商队女眷,倒像是哪家微服出游的贵女,太扎眼了。"


    片刻后,岑昭昀换了一身藕荷色的粗布衣裙,用同色布巾包了头发,脸上还依着祁欲的要求,稍稍用深色脂粉修饰了过于白皙的肤色。


    她对镜自照,几乎认不出镜中那个带着几分村气、却又眉眼灵动的少女是自己。


    当她走出房门时,等在院中的祁欲和凌不疑都愣了一下。


    凌不疑摸着下巴,啧啧两声:"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祁欲没说话,只是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眼底闪过一丝难以辨明的情绪,随即转身:"走吧。"


    三人混入熙熙攘攘的临河镇街道。


    小镇因运河而活,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空气中混杂着河水的水汽、货物的味道以及各种小吃的香气。


    祁欲看似随意地走着,目光却敏锐地扫过沿途的粮行、货栈,尤其是那些挂着"漕"字招牌的地方。


    凌不疑则更像是个真正的随从,不远不近地跟着,眼神警惕地留意着四周。


    岑昭昀跟在他身侧,起初还有些拘谨,但很快便被这鲜活市井气息吸引。


    她注意到,码头上确实停泊着不少船只,但正如她路上所见,大型漕船寥寥无几,许多船工模样的人聚在岸边茶棚里闲聊,脸上带着几分焦躁和无奈。


    在一处卖菱角糕的小摊前,小老头对着他们喊道:“郎君郎君,给你家小娘子买份糕点尝尝吧,甜的嘞!”


    祁欲闻言试着听懂他那侬语,顿住脚步,岑昭昀正要解释,却看见那人红着耳尖买了两块。


    他付钱时,状似无意地与摊主搭话:“老丈,生意不错啊,我看这码头船来船往的,您这买卖肯定红火。”


    那摊主是个健谈的老者,见他不是本地人,便没再说江南话,一边找钱一边叹气:“哎,客官您是外地来的吧?您不晓得咯,前些日子还行,这些天可差远喽!好多大船都不让走,堵在那边河湾里,船工们没活干,哪还有闲钱买零嘴哦。"


    “不让走?”祁欲挑眉,掰了块糕点给身后直勾勾看着他的凌不凝,见他一口吃下鼓着腮帮子嚼嚼嚼。


    他才咬了口菱角糕,嚼了几下,皱眉咽下,似乎不太习惯这甜腻的味道,“为何不让走?这河道不是挺通畅的吗?”


    他又自然的将另一块递给岑昭昀,浅笑。


    老者压低了声音:“谁说不是呢!可上头就是这么吩咐的,说是要......要统一检修!检修个把月都没完,谁信哪!”


    他摇着头,不再多说,显然有所顾忌。


    岑昭昀找到机会贴近祁欲小声跟他咬耳朵:“陛下,你怎么能先吃呢,贵为龙体,若是有毒怎么办?”


    祁欲心情大好,低语笑应:“就是怕有毒,所以凌不疑先吃,然后我吃,最后再给你。”


    凌不疑口中的甜腻味还没散去,正一脸满足时,习武之人敏锐的耳力就听见两人如此一段谈话。


    随即僵在原地张大了嘴。


    他破声大叫:“阿欲!”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声从码头方向传来。只见几名身着官服、却态度蛮横的差役,正在驱赶一群围拢在一起的船工和货主。


    “都散了散了!说了漕运暂停,粮食一律不许装船!再聚众闹事,把你们都抓起来!”为首的差役头目厉声喝道。


    一个穿着绸衫、像是货主模样的中年人上前理论:"官爷,这都耽搁多久了?我们这货再不发,就要误了契期,赔得倾家荡产啊!"


    那差役头目一把将他推开,冷笑道:"误期?那是你的事!再啰嗦,连人带货都给你扣下!"


    岑昭昀注意到,那差役头目腰间系着一块刻着"周"字的玉牌,做工颇为精致。


    她轻轻碰了碰祁欲的手臂,用眼神示意。


    祁欲微微颔首,目光却转向了码头另一边。


    只见那边停着几艘装饰华丽的画舫,与这边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隐约有丝竹管弦之声传来,舫上似乎正在宴饮。


    “那是镇守此地的转运副使周大人的船。”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小贩低声嘀咕,“天天聚众摆宴,哪有空管我们这些小民的死活......”


    祁欲的视线在差役腰间的玉牌和远处的画舫之间来回扫视,眸色渐深。


    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对凌不疑使了个眼色。


    凌不疑会意,悄无声息地退入人群。


    “走吧,”祁欲对岑昭昀低声道,语气平静,“好戏,才刚刚开始。”


    他转身,带着她融入人流,仿佛只是两个偶然路过此地的寻常路人。


    当夜,客栈厢房内。


    凌不疑带回了一个木盒,里面装满了往来文书:“这个周康,胃口倒不小,扣押漕船,私下收受''疏通费'',一船粮食竟然要抽三成利。”


    祁欲翻阅着文书,忽然抽出一封信函,信上盖着“陈”字印章,言辞倨傲,要求周康“按旧例行事”。


    “陈?”岑昭昀轻声问。


    "陈国公,已故太后的亲弟弟。"祁欲将信函在指尖转了转,"先帝在时,他就掌管过一段时间漕运。看来,人走茶未凉啊。"


    凌不疑补充道:"据查,周康是陈国公夫人的远房表亲,靠着这层关系,才坐上了转运副使的位置。"


    祁欲冷笑:“原来是个看门狗。”


    “不过......”凌不疑迟疑道,“陈国公年事已高,近年深居简出,这些事,恐怕是他儿子陈铭在背后操纵。”


    “陈铭......"祁欲若有所思,"朕记得他娶了邹尚书的侄女?”


    岑昭昀忽然轻声道:“正是,所以周康敢这么明目张胆,就是自恃有陈、邹两家做靠山。”


    她眸中眼波流转,"陛下可曾想过,为何他们敢如此肆无忌惮?"


    祁欲看向她,示意她说下去。


    “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天高皇帝远。”岑昭昀走到窗边,望着运河上星星点点的灯火,“在京城,他们要守规矩,要顾及体面,但在这里,天是陈家的天,地是邹家的地,他们可以冠冕堂皇地喊出自家名讳,丝毫不畏惧别人检举。”


    她转过身,月光洒在她的侧脸上:“这张关系网,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庞大。”


    祁欲沉默片刻,忽然问凌不疑:“若是朕要动周康,会惊动到哪一层?”


    “最快三天,消息就会传到京城。陈国公府、邹府都会得到消息。”


    “三天......”祁欲指尖轻叩桌面,“够了。”


    他展开一张空白奏折,开始研墨:“朕要下一道旨意。”


    “现在?”凌不疑诧异。


    “现在。”祁欲蘸墨挥毫,“设立三路转运使,直属户部,掌漕运、盐铁、茶马之政,各地转运司官员,均由朕亲自任命,此番南下,由朕亲自提名。”


    岑昭昀看着他挥毫泼墨的侧影,恍然明白了他南下的真正目的——他不是来查案的,他是来破局的。


    他要从外部打破这个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让新政的触角延伸到每一个被权贵把持的角落。


    “陛下这道旨意下去,恐怕要震动朝野。”她轻声道。


    祁欲头也不抬:“朕要的就是震动,既然京城离得远,那就继续这样远下去吧,如此急迫的一道指令下去,他们再快又怎么快的过现如今就在站江南的朕。”


    他写完最后一笔,将奏折递给凌不疑:“八百里加急,直送中书省。”


    凌不疑领命而去。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二人,祁欲走到窗边,与岑昭昀并肩而立。


    “现在,我们可以安心等鱼上钩了。”


    第二天清晨,消息传来:周康在画舫上被当场抓获,人赃俱获。


    然而当祁欲看到缴获的账本时,脸色却愈发凝重,账本上记录的不只是周康的罪行,更牵扯出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其中光是几道红章就有邹文远的女婿、陈国公的管家、甚至还有几位在京城以清流自居的官员......


    “看来,”祁欲合上账本,目光深远,“这棵树,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枝繁叶茂。”


    岑昭昀轻声道:"但至少,我们找到了砍树的方向。"


    窗外,运河上的晨雾正在渐渐散去,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亮了浑浊的河水,也照亮了这个正在悄然改变的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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