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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阿跃

作者:拓春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二日后,启程的清晨。


    天光未亮,开封城还隐匿在一片朦胧的灰蓝色里,唯有东方天际透出一线鱼肚白。


    岑府内院,一盏孤灯在岑昭昀的闺房中亮起,映出两个窈窕的身影。


    “小姐,您……您当真要自己去吗?要不……还是让奴婢跟着吧?”红袖一边利落地帮岑昭昀换上那身便于行动的月白云纹劲装,一边忍不住再次低声询问,秀气的小脸上写满了担忧,这担忧远胜过若是自己被老爷发现后会受的责罚。


    岑昭昀对镜理了理衣襟,回身看着小丫头都快皱成包子的脸,不由得莞尔,指尖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傻丫头,又不是去龙潭虎穴,”她微微一笑“还有陛下呢。”


    红袖努努嘴没敢说,就是因为有陛下才可怕!老爷说新帝盯小姐有如恶狼涎食,是最最最可怕的人!


    “你且安心在这里睡着,待到日上三竿再‘醒’,父亲即便察觉,也追不上了。”


    她语气轻松,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她们二人这般“偷梁换柱”的事,确实做过不止一回了。


    岑煊在朝堂上是威严持重的太傅,但在府中,对着自小失去母亲、由他一手带大的独女,实则是个心软又时常被女儿那点小伎俩弄得无可奈何的慈父,惩罚最多不过是抄抄书、禁足几日,雷声大,雨点小。


    想到此,岑昭昀唇角勾起一丝狡黠的弧度。


    这点京中贵女少有的顽劣并非天生,细细想来,仿佛是幼时被父亲带回家中暂住的那个阿跃哥哥给带出来的。


    那个北靖来的少年,像一股闯入她循规蹈矩世界的野性之风,教会了她爬树、摸鱼,还有……如何巧妙地瞒过大人。


    “好了,快躺进去。”岑昭昀示意红袖钻进锦被中,将自己平日惯用的一个暖手炉塞到她脚边,制造出有人安睡的假象。


    “千万记住,无论外面什么动静,都莫要出声。”


    红袖依言躺下,只露出一双写满不安的眼睛,瓮声瓮气地最后叮嘱:“小姐,您千万小心……”


    岑昭昀对她安抚地笑了笑,吹熄灯烛,室内顿时陷入昏暗。


    她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整个岑府还沉浸在黎明前最深的寂静里,连巡夜家丁的脚步声都已远去。


    她深吸一口气,灵巧地翻出窗户,身影融入朦胧的晨色中。


    凭借着儿时与阿跃哥哥循出的路径,她熟门熟路地避开可能早起忙碌的仆役,绕到府邸后园一处相对僻静的墙角。


    那里高大的梧桐树投下斑驳的阴影,墙头几丛忍冬藤蔓是她天然的攀援工具,这面墙,对她而言并不陌生。


    她熟练地踩上墙根下几块松动的石砖,借力抓住藤蔓,动作轻盈得像一只夜行的猫儿,几下便攀上了墙头。


    她骑坐在墙头,微微喘息着,正准备观察墙外的情况,然后如计划中那般小心滑下。


    然而,目光所及下方却让她愣住了。


    墙外空荡荡的巷子里,并没有预想中等候的马车或护卫随从。


    但有一个人。


    那人一身便于远行的玄色骑射服,身姿挺拔如松,正背对着微熹的晨光,仰头望着她,朦胧的光线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唇角噙着一抹了然又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不是祁欲又是谁?


    他竟亲自来了,而且,是独自一人。


    这一刻,时光仿佛发生了奇妙的折叠。眼前的景象与记忆深处某个相似的清晨缓缓重叠——


    也是这样的蒙蒙亮,也是这堵墙,只是矮了许多,墙头趴着个穿绫罗裙子的小姑娘,小脸上满是犹豫和害怕,墙下站着个皮肤微黑、眉眼却已能看出罕见俊朗的小少年,那是她的阿跃哥哥。


    “陛下……”岑昭昀有些窘迫,下意识地想整理一下因攀爬而微乱的鬓发,这个高度,让她在他面前显得有些狼狈,心底却又隐秘地生出一丝被他亲眼见证“同谋逃离”的期待——就像当年,被阿跃哥哥注视着一样。


    祁欲看着她蹲在墙头那略显笨拙又努力保持平衡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这神情,莫名让她想起阿跃哥哥当年仰着脖子,用带着点儿奇怪口音的官话,不耐烦却又努力放软声音哄她的样子:“昭昭,快跳!我接着你!保证摔不着!”


    忽然,祁欲收敛了笑容,眉头微蹙,目光锐利地望向她身后的方向,压低声音道:“咦?太傅他……”


    记忆如潮水涌来——小时候,阿跃哥哥也用过这招,她正犹豫着,他突然指着她身后喊:“呀!你爹来了!”


    岑昭昀心头猛地一紧,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慌忙回头望去,身后除了寂静的庭院和摇曳的树影,空空如也。


    她立刻意识到被骗了,带着一丝薄怒转回头——


    当年,她也是这般惊慌回头,再转回来时,气得小脸鼓鼓的,而墙下的小少年已经扎好了马步,张开尚且稚嫩却异常坚定的手臂,小脸严肃得像在完成一项重大的军事任务,重复道:“跳!我接住你!”


    此刻,墙下的祁欲已经张开双臂,做出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迎接姿势,朗声笑道:“骗你的!快跳,我接住你。”


    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晨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墙下的男人身影在渐亮的晨光中显得无比可靠,那一瞬间,童年那种无条件的信任感仿佛又回来了。


    她不再犹豫,闭上眼睛,纵身向下一跃!


    预想中落地的不适并未传来,她落入了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祁欲的手臂稳健有力,轻松地化解了她下坠的力道,将她牢牢接在怀中,甚至抱着她顺势微微转了小半圈,卸去冲力,动作流畅而从容。


    他抱得很稳,隔着衣料,她能感受到他手臂和肩背肌肉贲张的力量,与记忆中那个单薄的少年截然不同。


    他的怀抱带着清晨的微凉和一种独特的、如同被阳光晒过的青草般干净清爽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而记忆里那次跳跃的结果是……阿跃哥哥高估了自己的力气,虽然确实接住了她,但两人却一起摔倒在地,滚作一团,不过在落地的瞬间,他却是死死抱着她,用自己的背脊和手臂承受了大部分的冲击,结结实实地垫在了她下面。


    两道声音,跨越了漫长的时光,在此刻奇妙地重合在一起——


    记忆里,那个摔得龇牙咧嘴却第一时间撑起身子的小少年,焦急地问:“昭昭,你没事吧?”


    现实中,头顶传来祁欲带着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的声音:“没事吧?”


    岑昭昀的心猛地一跳,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感掠过心头,这语气、这第一时间确认她安危的习惯……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飞快地扫过祁欲的额角,那里光洁平整,皮肤是健康的浅蜜色,并没有记忆中阿跃哥哥额角上,因调皮摔伤而留下的一道寸许长的浅白色疤痕。


    不是他。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阿跃哥哥额角有疤,很明显的。


    只是巧合吧,毕竟……或许北境来的男孩子都这般行事大胆?


    这个念头如同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涟漪,但很快又沉了下去,她还没来得及细想,便被当下的身前人“咚咚”的心跳拉回了现实。


    她还在他怀里。


    他的手臂依然环在她的腰间和腿弯,没有丝毫要松开的意思,只是那点揭露心意的心跳鼓动着,还有耳尖的红让人难以忽视。


    两人靠得极近,近到她能清晰地看到他浓密睫毛下深邃眼眸中映出的、自己有些慌乱的倒影,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的额发。


    “陛……陛下,”她脸颊瞬间绯红,如同染上了天边初绽的朝霞,挣扎着想要下来,“可、可以放开臣女了。”


    祁欲低笑出声,那笑声带着胸腔的震动,清晰地传达到她身上。


    他非但没有立刻松手,反而故意收紧了手臂,将她更往怀里带了带,低头凑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带着磁性的嗓音调侃道:“利用完了就想跑?岑小姐,你这可有点过河拆桥啊。”


    他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敏感的耳廓,让她浑身一颤,连脖颈都染上了粉色。


    “谁、谁过河拆桥了……”她声若蚊蚋,羞得几乎要把脸埋起来,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看她这般羞窘无措的模样,祁欲终于心满意足地、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手臂,将她稳稳地放在地上。


    双脚沾地,岑昭昀立刻像个受惊的小兔子般向后跳开一小步,慌忙整理着自己微皱的衣襟和散乱的发丝,根本不敢抬头看他。


    祁欲看着她通红的耳根和强作镇定的模样,眼底的笑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不再逗她,揉了揉自己耳尖,呼气平缓心跳,转而看向巷口方向,只见一辆看似普通、实则以精铁加固了车架的青篷马车静静停驻。


    车辕上,作普通护卫打扮的凌不疑正懒洋洋地靠着车门,嘴里叼着根新掐的草茎,俊朗的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促狭笑意。


    他身后,十余名同样作商队护卫打扮的玄鹰卫轻骑肃立,个个目光锐利,姿态看似松散,实则随时可以暴起出击。


    只是此刻,这些精锐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飘向四处,不敢直视那两人的视线。


    凌不疑的视线在祁欲微红的耳根和岑昭昀绯红的脸颊上来回扫了扫,嘴角咧开的弧度更大了些。


    他冲着祁欲的方向,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那眼神分明在说:“行啊阿欲,动作够快的。”


    祁欲接收到他这戏谑的目光,警告性地瞪了他一眼,随即收敛神色,转向岑昭昀,朝她伸出手,眼神明亮而坚定:“走吧,岑小姐。”他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只是比往常更温和些许,“江南的晨光,正好。”


    岑昭昀自然也注意到了凌不疑那带着笑意的打量,以及他身后那些护卫们想掩饰却没能完全掩饰住的好奇眼神。


    她脸颊刚褪下去的热度又有点回升的迹象,强自镇定地忽略那些视线。


    她看着祁欲那骨节分明、带着练武薄茧的手,又回头望了望那堵刚刚翻越的、象征着安稳与束缚的高墙,最后,目光落回眼前这个带着她走向未知旅程的男人身上。


    岑昭昀深吸一口带着清晨寒意的空气,最终,没有去握他的手,却是主动迈开了步子,走向那辆马车,步履从容,只留下一句轻飘飘却清晰的话语:“陛下,再不走,天就该大亮了。”


    祁欲看着她的背影,微微一怔,随即笑意再次攀上唇角。


    他收回手,大步跟上。


    凌不疑看着两人前一后走来,终于轻吐出嘴里的草茎,低笑出声,利落地跳下车辕,为他们拉开了车门。


    晨光熹微,笼罩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也笼罩着这座即将醒来的都城。


    一场奔赴南方的旅程,伴随着埋藏心底的旧日谜团与悄然滋生的崭新情愫,正式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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