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执棋》 第1章 棋局 雪下得正急,岑昭昀立在岑府门外,青丝覆满凄白。 太傅独女、钦定太子妃——昨日还令人艳羡的名号,今朝已成催命符。 “小姐,咱们现在该怎么办?”丫鬟红袖声音发颤。 岑昭昀望着漫天风雪,眸中闪过一丝决然:“备车,去北王府。” “北王府?可那是摄政王……” “正因那是摄政王,”岑昭昀声音平静,截断了话音,“如今,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 北王府书房,炭火烧得正旺。 祁欲一身玄衣,坐在席间翻阅一本皮子搓得发白的旧籍,听得通报,他眼也未抬:“不见。” “王爷,岑小姐说她不是来求情的。”亲卫低声道,“她说,是来与王爷下一局棋。” 祁欲翻页的指节微微一顿。他终于抬眼,墨色的瞳孔里瞧不出情绪:“让她进来。” 岑昭昀踏入书房,肩头落雪未拂,冰冷的湿意渗入肌理,反让她更加清醒。她径直走到棋枰另一端,将一枚黑玉棋子置于其上,脊背挺得笔直。 “三局棋,若臣女能赢一局,请王爷放家父出狱。” “你拿什么与本王赌?” “臣女自己。”她迎上他审视的目光,“臣女愿以岑家为赌注,以多年对京城势力的了解,助王爷尽快掌控朝局。” 祁欲玄色的衣袖拂过棋罐,拈起一枚白子,似笑非笑:“岑小姐,好胆识。” 他落子无声。 三局终了。 岑昭昀屏住呼吸,看着祁欲凝视棋枰,久久未语。她竟一局未输。 书房里只余炭火噼啪声,她无从分辨那沉默中是赞许还是震怒,只觉被无形的针钉在原地。 “岑煊教了个好女儿。”他终于开口,声线平稳,听不出喜怒。 她稳住微颤的指尖,字句清晰地落在寂静里:“王爷初掌大权,此刻需要的不是血流成河。有些棋子,立着比倒了更有用。譬如家父——他若安然,便是安抚旧臣的一面旗;他若蒙难,则是逼反清流的一把火。” 祁欲凝视着眼前这个面如皎月却胆魄惊人的少女,忽然俯身逼近,玄色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笼罩下来:“岑小姐,你可知这番话,足够让你入一次诏狱?” 清冽的松木气息袭来,岑昭昀指尖掐入掌心,逼迫自己仰头迎上他审视的目光,不退反进:“那王爷是想要一个唯唯诺诺的傀儡,还是一个真能与你执弈破局的盟友?” 窗外风雪更急,祁欲在她清亮的眼底,看到了与自己如出一辙的野心与锋芒。 “回去吧。”他撤回身子,卧回榻上,重新拎起那卷书,目光落于其上,不再看她。 待岑昭昀走后,祁欲身侧侍立已久的鹤公公小声问道:“王爷不会下棋,为何又要应岑家小姐的赌?” 祁欲手微微一顿,“你没看见她坐在那儿,怕的眼都红了?而且她只是想救太傅,我让让她又怎么了。” · 岑昭昀回到岑府时,已是深夜。 红袖急忙迎上来,还未开口,便被自家小姐苍白的面色慑住。 她摇了摇头,强撑的镇定在踏入闺房的那一刻土崩瓦解。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将脸深深埋入膝间。 窗外风雪更急。 摄政王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这无声的棋局,比任何明确的拒绝更让她心慌。 --- 翌日雪停,岑府却愈发清冷。 炭火将尽,红袖在外头与几位老仆低声争执谁该冒寒出门。岑昭昀推开房门,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福伯,我去。” 长街萧索,冬日稀薄的阳光照在她未施粉黛的脸上,反衬出冰雪雕琢般的清透。 主仆二人正要踏入炭行,不远处绸缎庄前聚着的几位华服少女却倏然收了声。一道道目光织成无形的网,精准地笼罩过来。 “哟,我当是谁呢?”光禄寺少卿家的李小姐用金线绣蝶的绢帕掩着唇,眼尾挑起明晃晃的讥诮,“这不是我们未来的太子妃殿下么?” 岑昭昀驻足,抬眼。 着杏子黄绫袄的少女假意劝阻:“李姐姐慎言,哪还有什么未来太子妃呀?”话到此处刻意顿了顿,目光扫过岑昭昀素净的衣襟,“至于某些人,父亲还在诏狱里待着呢。” 雪帔在寒风中翻卷,岑昭昀却觉得心头一片澄明。原来京城风云变幻,最先感知的不是朝堂钟鼓,而是这些闺阁女儿骤然转变的脸色。 她立在原地,肩背挺得如一竿新雪中的翠竹,那些刻薄言语撞在她周身三尺便纷纷坠地。目光淡淡掠过那些精心妆点的面容,心底竟生出几分悲悯——要将喜怒系于他人浮沉,何其可悲。 那悲悯如寒潭映月,照得李小姐脸上的得意渐渐僵住。 岑昭昀不再停留,转身掀开炭行的棉帘,将门外所有喧嚣隔绝在外。 --- 回去的路上,雪又细细落下,在她青丝上覆了一层凄白。 正出神间,肩头雪帔将落未落之际,一道玄色身影悄然立于身后。 纸伞倏然撑开,隔绝了漫天风雪。 岑昭昀抬眸,正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里。祁欲垂眸审视着她,目光如凝冰的深潭,漆色的瞳孔里只映出她憔悴的容颜。 “民女见过摄政王。”她转过头,借拭去泪痕避开那过于锐利的审视。 他低着眼看她,居高临下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你见我就哭?”他倾身压近,“怨我抓你爹?” 岑昭昀苦笑。父亲是太子师,二者交锋,岑家棋差一招,败者为寇,何谈怨与不怨。 “民女不敢。” “不敢?”他像是听到了什么趣事,尾音微扬,“那便是怨。” 她登时噎住,只能暗自咬牙:“不怨。” 祁欲凝视着她强作镇定的模样,忽然问:“你喜欢太子?” 岑昭昀偏过头:“民女不敢私下妄语,议论一朝太子。” “我问的是你。”他微微垂头,气息几乎拂过她耳畔,“怕什么?” 她眼睫上的寒霜化作水珠,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他宫中侍妾不计其数,”祁欲的指尖带着凉意,轻轻擦过她湿润的眼角,语气辨不出喜怒,“前几月下江南赈灾,在花楼里泡了半月有余。” 他收回手,眸色转冷:“过几日,孤便下旨废除婚约。” 岑昭昀恍惚踉跄,这个消息比严寒更刺骨。太子如此混账,她今日才知,可若解除婚约,太子党羽尽散,父亲…… 见她摇晃,祁欲面色一沉,伸手扶住她的手臂,“你就这般舍不得?” “王爷,”她声音微颤,几近哀求,“求你放了我爹爹……” 祁欲沉默了片刻,手却握得更紧了些。 “我本来也没打算杀他。”他语气硬邦邦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恼意,“你往后再敢对谁说‘求’这个字……”话到一半,终究没有说完。 他却松了口:“你爹渊渟岳峙,经纶满腹,只是为人顽固不堪,此次清剿太子一党,他算是无妄之灾。”他哼笑一声,带着点戏谑,“不过他在狱中没少骂我,自然要关几天,出出气。” 得他亲口承诺,岑昭昀心头如蒙大赦,终是展颜一笑:“多谢王爷。” 祁欲挑眉,将她身上的云帔系紧,眉眼不动声色地温和了些:“过几日宫中设宴,你必须来。” 不等她回应,他便将伞塞进她手中,玄色身影迎着雪,渐行渐远。 岑昭昀握着犹带他掌心余温的伞柄,望着北王府的方向,心中第一次生出难以言喻的怪异之感。 他为何,偏偏在此“路过”? 新人作者[狗头叼玫瑰]kisskiss大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棋局 第2章 宴会 那日宴会盛大,几乎全京都的达官贵族都去了。整个皇宫灯火通明,光将深处也点了个透。 岑昭昀一身素衣坐在席间,发丝被穿堂风微微拂动。耳畔细数,全是人在议论当朝摄政王的话语。 有人悲有人喜,她不多感,只盼爹爹安然无恙地回家。 今夜,定要平安度过。 她安分地坐着,四周敬酒寒暄声不绝,却无人来扰,她性情本就落落寡合,乐得清静。 说来奇怪,那些被抓的人几乎都迅速灭了九族,有的人家甚至连狗都押去了大理寺,唯独岑家,只有父亲一人被捕。 座中多数人打量着她,她可是钦定的太子妃,虽然还未礼成,但也和太子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怎么她还能泰然自若的坐在席上。 岑昭昀抬眸,看见对桌的一位小姐面上白纱,正盯着她看。 她眼神晦涩,却在与岑昭昀接触的那一瞬间被掩去,她弯下眼眸,好像那一刻是假象。 岑昭昀回以浅笑,容色皎洁如月。 心底却已警铃微鸣——此女她毫无印象,那刻意模仿的二分神韵,绝非偶然。 邹天娅起身走来时,其父邹尚书脸色骤变,急声低喝:“天娅!” 她恍若未闻,捏着酒杯停在岑昭昀席前,声音带着刻意的亲昵:“岑小姐,久闻大名。” “见过二小姐。”岑昭昀浅笑回应,余光将邹父的焦灼尽收眼底。 红袖为二人添酒。岑昭昀垂眸抿了一口,再抬眼,便见邹天娅已揭下面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二小姐豪爽。” 目光交汇间,她看得分明——对方那双眼,与自己确有几分形似,连眉梢那点孤傲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那点异样感,在她心里敲了记闷钟。 邹天娅把玩着空杯,曼声吟道:“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岑昭昀眼底掠过惊澜,此诗意境孤绝,一杯饮尽万千寂寥,当真是眼前人所作? 她按下心绪,不动声色地赞道:“情与景皆是昭昀难及的邈远情怀,极好之作。” 邹天娅却不接旁人话头,只盯着她问:“那与岑小姐前月在取风楼写下的《花间客》相比呢?” 立刻有人想起那两句“悠然忘无我,斜卧念残红”的艳词,目光变得微妙起来。 岑昭昀神色未变:“是昭昀望尘莫及。” 邹天娅眸中半分嘲弄,心里得意,在脑海中唤道:“系统,兑换‘春风渡’,我要让她在众目睽睽下出尽洋相!” 【叮!消耗50积分兑换“春风渡”成功。药性:半时辰内浑身发热,意识迷离。使用方式:接触传递。】 她假意叹息,同时自然地端起酒杯,低头将手中的杯子与岑昭昀桌案间的酒杯碰了一下,翩然转身。 半晌,这片席座围起来的人又散开,众人眼中似乎能看见那清幽美人一人俯首神伤。 岑昭昀垂着眸看那个酒杯,跟红袖吩咐道:“撤下换一套。” "沾了旁人的气息。"她语气平淡,“属实让人不喜。” 红袖动作轻快,将那杯子收走换了一只拿上来。 门口鹤公公捏着嗓子喊道:“摄政王到!” 大厅瞬间安静下来,归席正襟危坐,举目望去,座无虚席。 来者玄衣绫罗隐暗纹,步履生云根,他步伐阔阔,衣襟涌动间缂出长峰纹路,如水面波澜,可见制作之用心。 祁欲剑眉丹眸,风沙淬骨,他目中眈眈,藏匿不下狼子野心,斩首前帝血洗朝堂归来时,他仍是少年犀利玉剑良家子。 众人屏息,他才19岁,却覆了整个大周朝。 男子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岑昭昀止不住在心里慨叹一句“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悍如玉山将崩前”,天当真真的是偏心。 二人某一刹对视上,祁欲唇角勾出个顽劣的笑。 还是跟从前一般听话。 他坐于最上方,星目略过众人,“开宴。” 舞姬踩着鼓点翩跹而至。祁欲支着下颌,目光掠过索然无味的舞蹈,最终落在下首那抹素白身影上。 坐得还算近。他漫不经心地想,算她识相。 岑昭昀恰好抬头,撞见他未来得及收回的视线,不由一怔——看着她做什么? 祁欲被她茫然的眼神逗笑,偏头对鹤公公交代两句。 片刻,一盘糖沁山楂端至岑昭昀案前。 “王爷特地吩咐,给岑小姐的。”鹤公公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让周遭听清。 一时间探究的目光齐聚而来。摄政王竟单独给她赐食? 红袖连忙接过。鹤公公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岑小姐,柳暗花明,岑家的路,往后定会越走越宽。” 岑昭昀欲塞赏银,却被轻轻推回。 “王爷看着呢,”鹤公公低语,“往后,说不得老奴还要仰仗小姐。” 待人走后,岑昭昀在诸多视线中安坐如素。她捻起一颗山楂轻咬,酸意激得她黛眉微蹙。 怎么糖心的还这么酸? 周遭目光随之微妙地散去些许——看来,并非什么殊荣。 岑昭昀不悦的目光不敢投向祁欲,只能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半颗山楂,恨不得给手中的什物看没了去,她认命的将山楂吃了咽下,随即将盘子推到角落放着,再也没看一眼。 祁欲将她细微的神情尽收眼底,唇角弧度更深。 只是座中的邹天娅眯了眯眼,心念一动:“系统,给岑昭昀下的药多久能生效?” 系统回应道:“半个小时之内。” 邹天娅眼里含着笑和讥讽,她当时看小说的时候就瞧不上这个做事温吞的女二,虽然无冤无仇,但是她就是觉得作者花大量笔墨描绘出来的群像都是没用的,小说有一个主角就够了! 所以她格外讨厌这个风轻云淡的女人,如今她邹天娅穿书,她就要将这个女子的一切都夺走,包括男人。 她野心勃勃的目光落在祁欲身上,显露出几分势在必得。 岑昭昀静坐,只是头上的目光太过灼热,她实在不适,于是起身离开,打算去后花园透透气。 邹天娅目露惊喜——药效发作了!她急忙吩咐身侧的婢女:“快跟上去,按计划把那个醉酒的侍卫引过去!” 她在心中冷笑:岑昭昀,等你衣衫不整地和侍卫被人发现,看你还怎么装这副清高模样! 她举杯饮下,神色阴狠,好戏,开场了。 岑昭昀捏着松枝,垂着眼闻上面清苦的木松香。 红袖指着亭檐上挂着的灯笼道:“小姐,这儿的宫灯做的好精巧!” 岑昭昀抬眸看过去,是个兔子型的巧妙红灯,铁芯烧灼,红烛摇曳的风姿映在纸上耀耀生辉。 她也觉得好生漂亮,眸光里久违的渗出一丝狡黠,“红袖,给它取下来我们带回去。” 红袖丝毫没有偷皇宫东西的怯畏,目光环绕四周没发现人,踮着脚去摘兔子宫灯。 取下来递给岑昭昀,映着她面颊昏暗温和,她露出个笑。 她有些苦闷地道:“给我憋的慌,这宫宴属实无趣。” 她鲜少如此直白的表露心声,只是觉得属实无趣,眸子里失去了几分光泽。 其实岑昭昀还是念着自己爹爹的,也不知道那梗直的小老头在狱中如何。 岑煊老来得女,时慈时严,也是岑昭昀天底下最尊敬崇拜的人。 她叹口气,祁欲走过来时便清晰的将这声悉数听进耳朵里。 他看见她手中掂着的东西,手在袖口中攥了些紧。 身后传来踩踏积雪的轻响,岑昭昀慌忙回头,却看见玄袍劲装的祁欲在身后凝视她。 她想说什么,脸却憋的老红,草丛中杂乱无章的脚步近了些。 一道男声有些口齿不清:“岑……岑家那个小姐在哪呢?” 他目显□□,想到那个竹雅温稳的岑家小姐,他下腹就一阵火热。 结果下盘混杂脚步骤乱,迎面撞上一道玄色身影。 [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宴会 第3章 赏罚 那侍卫揉着额角抬头怒骂:“哪个不长眼的敢撞你爷爷?” 话音在看清玄色身影的瞬间戛然而止。 他双腿一软,直挺挺跪进雪里。 祁欲眼底戾气骤生。剑光如雪夜惊雷,腕转之间,人头已滚落在地,鲜血喷溅在皑皑白雪上,触目惊心。 岑昭昀脸色煞白,踉跄着后退两步。 她从未如此直面这样的杀戮。浓重的血腥味扑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止不住弯腰干呕。 岑昭昀欲哭无泪——第二次见面,她竟吐了摄政王一身。 祁欲面色铁青地看着袍角的污迹。 她指尖发颤,用手帕去擦,声音带着哭腔:“民女……替王爷洗净……” “脏了就不要了。”他冷声打断,径直解下外袍扔在雪地里,目光扫过她惨白的小脸,“怕什么?” 随即,他伸手取过她紧握的兔子宫灯,态度自然得像拿走自己的东西:“就赔这个吧。” 岑昭昀一怔,下意识松开了手:“这灯……” 这灯本就是宫里的,他莫非是要治我偷窃之罪? 岑昭昀悄悄地去看祁欲冷着的脸,见他沉默,却不知祁**着灯时,眼底闪过一丝她未曾察觉的柔软。 祁欲感受到她的视线,睨过来瞅她,“看什么?不乐意?” 岑昭昀不明所以的胡乱点了下头又立马摇头,“民女不敢。” 祁欲看着她面部细微的小动作,低着眉眼,问道:“跑出来干什么。” 岑昭昀还在给自己做思想工作,闻言茫然地抬眸,“民女出来透透气。” 祁欲勾着眉语气是惯有的戏谑:“我还以为你要偷跑。” 岑昭昀良好的家教告诉自己,不能骂他不能打他,于是浅笑着回应道:“民女不敢。” 祁欲好笑,“刚才那个人对你图谋不轨,好在我一剑替你斩了他,这算救命之恩吧。” 岑昭昀想到那一幕,脸色又一变,祁欲见此,黑着脸往后退了一步。 岑昭昀眉眼微拢:“民女多谢摄政王救命之恩。” 祁欲眯着眼,眼里含笑,“你可知古往今来女子谢男子的救命之恩要如何?” 岑昭昀一本正经的回答道:“行叩拜大礼。” 随即便要跪下去叩首,祁欲眉目抽搐,摆摆手扶额道:“罢了罢了,还是别谢了。” 他几欲言语,最后都咽回肚子里,手里的兔子宫灯他递给鹤公公,身后侍卫依次打扫着院子。 冷静下来他突然又觉得不对劲,这人怎么知道岑昭昀在这,他脑子里一片清明,唇瞬时低下去,周身气势寒人。 岑昭昀偷瞄他,这摄政王怎么突然又不高兴了,她这会是不是应该伏地求饶。 祁欲吩咐道:“下去查,这人为何会醉酒来找岑小姐,先前见过谁,跟谁一起喝的酒,如何找到于此,给我查的彻彻底底!” 鹤公公见他面色阴沉,连忙低头应着,还不忘瞄一眼岑昭昀。 岑昭昀有些不明所以,“王爷不用……” 她后面的话被祁欲寒着眼瞪了回去。 祁欲忍不住嘲讽道:“蠢笨如猪,你就是话本里宫斗活不过两章的炮灰。” 姗姗赶来看戏的邹天娅刚好听见这几句,深有同感,心里还是想到:小说里这个岑昭昀不知为何入了这个权势滔天男人的眼,处处被祁欲保护,竟然活了几十章。 下一刻就被在四处仔细搜寻的侍卫抓了出来。 邹天娅被侍卫反手压着走出来,“王爷,有人在那边亭后树丛中偷听。” 岑昭昀微蹙眉。 祁欲面色阴沉,正要下令将两人拖下去时,一声温柔但清醒的话语落在耳畔:“王爷,请稍等。” 所有人的目光都瞬时聚焦在她身上,邹天娅心里有些怯冗,难道她发现什么了,要告诉祁欲? 祁欲挑眉看着她,眼里兴意大过寒沉,“你要替她求情?” 她轻福身行了一礼,语气缓慢:“王爷,邹二小姐方才确实是与民女一同离席的。”她浅笑,望向邹天娅,目光定定的看着她的眼,“她见民女离席太久,心中担忧,说是出来寻我。” “方才……民女在那边亭中休息,她想必是寻错了路,才误入此地。” 邹天娅瞬间反应过来,连忙附和,语气急促带着哭腔:“是,是啊王爷!臣女是担心岑姐姐,绝无他意!” 岑昭昀对面前不出声的男人露出个笑,祁欲却从她眼神中看出几分别的意思,好似那日雪中,她求着他放了他爹爹,也是这样晶莹的眼瞳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祁欲挥手示意侍卫,“放了她。” 但他还是沉着脸,“你是邹家的小姐?我回头倒是要好好提醒一下邹尚书,还是要向岑煊学着些教女之道。” 侍卫松开邹天娅,后者也不知听没听清他说话,她瘫软在地,被小紫扶着逃似的告退离去。 祁欲审视的目光登时落在岑昭昀身上,目光如刀般一寸寸划过,最后钉在她那双清透的杏眸上,“你何时与一介庶女以姐妹相称了?” 他想到邹天娅,拙劣的话术甚至险些接不住阿昀的话,不由得冷嘲道:“上不了台面的庶出,蠢笨如猪。” 岑昭昀顿时噎住,祁欲刚才也是这样骂她的。 祁欲也想到了,有些僵硬的解释道:“你比她聪明。” 岑昭昀轻笑,想贴近祁欲耳朵说话,踮着脚靠过来,少女独有的馨香扑了人满鼻。 温缓的声音随至:“还请王爷明鉴,臣女与邹二小姐并无私交,只是邹大人身为吏部重臣,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岂是废除太子一党就能剔旧的,其与南境的镇南将军私交甚笃。如今朝局初定,百废待兴,若因后院女眷一时迷路这等小事,寒了老臣之心,动摇了南境军心,恐非王爷所愿,还请王爷以大局为重。” 祁欲目露激赏,终是笑了:“看来你也没那么笨。”他喟叹一句,带着难得的坦诚,“岑煊那老东西,算是教女有方。” “是王爷,”她迎上他的目光,不卑不亢,“值得岑家如此。” 祁欲大笑转身,玄色衣袂在月下划开凛冽的弧线。 唯有一句带着笑意的低语,随风清晰地送入她耳中—— “岑昭昀,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往后朝堂波澜起时,我要你同我,执弈破局。” 岑昭昀耳根微热,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落定了。 · 殿内暖香浮沉,琉璃盏映着烛火,恍若碎金流淌。岑昭昀跟在祁欲身后半步,重新踏入这喧嚣之地,方才离席时那些若有似无的窥探,此刻尽数化为沉甸甸的凝视,钉子般钉在她脊背上。 祁欲行至御座前,并未就坐。 他只是负手而立,玄色袍服上的暗纹在光下隐隐流动,如蛰伏的深渊,他摆摆手,乐声便在他站定的那一刻悄然歇止,满殿的谈笑也顿时寂静一片。 他目光淡扫,掠过台下一张张或惶恐或谄媚的脸,最终落回岑昭昀身上,那眼神深不见底,却带着毋庸置疑的深色。 “鹤公公。” 侍立一旁的鹤公公即刻趋步上前,微微躬身,手中明黄卷轴“唰”地展开,那细微的声响在此刻听来让人心乱如麻。 尖细却异常清晰的嗓音,如同冰锥,凿进每个人的耳膜: “咨尔岑氏昭昀,昔承先帝旨,聘为太子妃。然天命无常,时事更易,太子失德,不堪承祧,尔之婚约,亦非良配,今特旨废除,各自婚娶,永无瓜葛,钦此——” 旨意简短,没有一句多余的解释,带着祁欲一贯的、近乎残忍的利落。 殿内响起一片极力压抑的疑问声,太子妃之位,昔日何等荣光,如今便却是一道必杀催命符,却被摄政王随手撤去,这意味着什么,在座的都是人精,岂会不懂? 在这场血腥的清洗中,原本注定要随之倾覆黑水灭亡的岑家,竟被搁浅了。 众人的惊疑思绪尚未理清,祁欲的声音再次响起,声沉却带着金石之质,时时刻刻扯着人的心跳。 他视线转向席间面色不清邹尚书,唇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今日,孤还瞧见一桩趣事。”他语调平缓,却字字如刀,“吏部邹卿之女,行止无状,言语狂悖,竟于宫苑之内,行窥探苟且之举。” 他略一停顿,阴冷的目光欣赏着邹尚书额角渗出的冷汗,“邹卿忙于政务,疏于家教,情有可原,但女不教,乃父之过,今日冲撞的是摄政王,来日便是天子,望邹卿,好自为之。” 每一字都像是无形的鞭子,抽在邹父脸上,他面色阴寒,祁欲在用邹家的颜面扫地,来磨砺他新王的权柄——他能决断生死,亦能裁定荣辱。 满殿死寂中,他话锋一转,声线竟含着一丝难得的温存:“反观太傅岑煊之女…风骨卓然,堪为臣子楷模,颇有其父渊渟岳峙之风。岑太傅学究天人,一身铮铮铁骨,教女如此,方为臣子楷模,可见岑家家风清正。” “轰——”地一声,仿佛有惊雷在每个人脑海中炸响,每一个字都如重锤,将岑家从泥泖中捧上云端。 此时宫廷中落针可闻。 方时是废除岑小姐与太子的婚约,此时又是点名赞赏仍在狱中的岑煊。 这哪是褒奖,这是在血雨腥风之后,亲手为岑家铺就了一条金光大道,更是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岑家,注定是赢家。 那些盼着岑煊死的异党神色各异,却无不像邹尚书般寒着脸。 祁欲先以雷霆之势废黜岑家女与太子的婚约,斩断她与旧日的一切勾连,再拿旧臣邹家开刀,立威示警,最后,将岑家父女高高捧起,置于他权力的护佑之下。 来日朝堂新党,定以岑家为首,而那老顽固又是最不吃官场尔虞我诈那一套的。 这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彻底重塑了朝堂之命局,这新王,当真是设了个好局! 岑昭昀微微垂首,立于原地,能明锐地感受到周遭目光在瞬间的剧变,袖中的指尖轻轻蜷缩,抵着微凉的掌心。 她明白,从这一刻起,她与父亲,与整个岑家的命运,都已和眼前这个翻云覆雨的男人紧紧捆绑。 他给予的,不仅仅是生机,更是一个崭新的、无人敢轻易触碰的地位。 只是她不懂,这是为何,为何是她?为何是岑家?那日雪中一面他于她动作甚是亲密,今日又是如此,她反应迟钝也是能看出来些端倪。 祁欲不再多看众人一眼,随手端起案上玉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随即信手掷杯于案。 “叮叮”一声脆响,惊破满殿沉寂。 “宴毕。” 他撂下这毫无温度的两个字,转身径直离去,留下一个不容置喙的背影。 殿内众人僵立原地,许久,才似找回呼吸。 权力图谱只在一刻便落在人手心里。 而席坐中的岑昭昀,青丝素衣,洁柔如莲,适才离去那一柱香的时间并不长,可摄政王紧随其后,他们到底说了什么,成为所有人心中的谜团,而答案,只能从邹家小姐口中得知了。 “小姐……”红袖在一旁低声轻唤,声音里带着未尽的惶恐与一丝隐秘的欣喜。 岑昭昀微微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她目光垂落,看着自己膝头微颤的指尖,终是缓缓收拢,握成了一个安静的拳。 她不需要猜度旁人如何想。 祁欲已用最无可辩驳的方式,将她从泥泞中捧起,置于众目睽睽之高台,台下是艳羡、是嫉妒、是揣测,是她如何也逃不开的长阶。 “回府吧。”她轻声说。 起身离席时,周遭的声音霎时低了下去,她目不斜视,步履平稳,素雅的衣袍拂过冰冷的地面,没有半分停留。 岑昭昀,终究是用不上那套太子妃的守矩女相书。 祁欲说要她“执弈”,那从今夜起,她便要学着父亲那般,看清棋盘上的每一条路。 “博弈”二字,她不会再输了。 殿外夜风清冷,吹散了她颊边最后一丝暖阁带来的温意。 她抬起头,望见天际那轮皎洁的明月,与她入宫时一般无二。 只是,宫阁换新天。 而她脚下的路,也从这一刻起,截然不同了。 殿外夜凉如水,月光洗尽宫道青石。 岑昭昀扶着红袖的手踏上马车,帘幕垂落的刹那,她如释重负的缓了口气,车辙声在寂静的长街上格外清晰。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曾经只执笔墨、抚琴弦的手,今日在递宫灯时,被祁欲不轻不重的捏了下手腕。 “小姐……”红袖轻声打破沉寂,“您说王爷他……” 岑昭昀抬眼,眸中映着车窗缝隙里漏进的月光,好不温柔,她缓笑:“你倒是不怕他了。” 车至岑府,老管家早已提着灯笼等在门外,眼中含泪:“小姐,宫里来人说……老爷明日就能回府了。” 岑昭昀仰头颔首,月光下“岑府”匾额清晰如昨。 今夜之后,她不再是待罪太子妃,而是执棋人。 · 与此同时,北辰殿内。 祁欲挥退所有侍从,独自立于窗前,殿内只余一盏孤灯。 那盏被他要来的兔子宫灯正静静放在掌心,傻乎乎的红兔子在灯影里晃悠。 他想起她递灯时指尖的微颤,想起她强作镇定却泛红的眼角。 忽然,他抬起手,极其生涩地、模仿着她方才的模样,用指尖在虚空里极轻地戳了一下。 ——仿佛这样,就能隔着夜色,戳到那个总让他心烦意乱,又忍不住放在心尖上的人。 这个全然不符合他身份、带着几分稚气的动作,让他自己都愣了一瞬。 随即,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手,耳根在无人看见的暗处悄然漫上一片薄红。 “……麻烦。” 他对着空气低斥一声,不知是在说那盏灯,还是在说那个轻易就能搅乱他心绪的人。 窗外雪光映进来,将他紧抿的唇线和微微闪躲的眼神,勾勒得清晰无比。 第4章 叛逃 一场罕见的暴雪席卷京城,鹅毛大雪倾盆而下,吞噬了整个漆黑的夜。 东宫死寂,烛火惺忪。摇曳的光将一行鬼魅般的黑影投在地上,与满地横尸的守卫身影交错重叠。 这伙黑衣死士如暗夜流沙,对东宫换防的间隙了如指掌。蛰伏月余,只为今夜将太子送出宫。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们以半数人命为代价,血洗东宫,未惊起半分声响。 雪幕深处,一支队伍接应而来。两名身披软甲的死士架着太子,迅速消失在茫茫大雪中。太子双腿行路艰难,唯有一双眼,在雪夜里寒沉如冰。 岑府内,安静吃着糕点的岑昭昀没来由的心慌了片刻,她以为是屋里太闷了,推开窗探出头来,岑府静悄悄的,唯有枝头血红的梅落在一小团月光里。 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鹅毛雪花,轻轻呼出一口气吹化了,眼睫上缀着些小白晶。 “大雪天啊。” 北辰殿中,太子被劫的消息传入时,祁欲正于灯下批阅奏章。 灯火在他沉静的侧脸上跳跃。听着玄鹰卫统领的禀报,他手中朱笔未停,笔尖在“吏部考核”四字上微不可察地一顿,随即流畅划过。 “掘地三尺,”他声线平稳,“孤要活的。” 仿佛处理的不是宫闱惊变,而是寻常政务。 他忽然问:“今夜雪大么?” 鹤公公躬身:“回王爷,雪势惊人。” 祁欲“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殿内唯余烛火噼啪,与殿外雪落无声。 · 京畿以南,安王别庄。 地面之上白雪覆盖,万籁俱寂。地面之下却是烛影摇红,杀机四伏。 幽深的密室里,只点着几盏牛油大蜡,火光跳跃,将围坐之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石壁上,张牙舞爪,如同蛰伏的恶鬼,空气里弥漫着烛烟、潮湿的土腥,以及一股浓重的药草味。 太子元宸被安置在主位,一条腿以古怪的角度蜷着,裹着厚厚的绷带——那是他逃亡时仓皇坠马留下的印记,他恨祁欲将他逼至如此绝境。 他脸色苍白,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珠子却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着痛苦、屈辱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恨意,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紫檀椅的扶手,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 “诸位……肱骨!”他声音嘶哑,“待孤重登大宝,必与诸位共享江山!” 安王元泓稳坐左侧,一身暗紫便袍,指尖缓缓捻着沉香木念珠。 他递过一杯茶水给太子,目光沉稳地扫过在场众人。 倒是性急的张博宇,猛地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盏哐当作响。 他是南边富商,向安王投了数万两黄金才把自己不成才的儿子送上三品下官的位置。 张博宇目露不屑,“祁欲小儿,北境蛮荒野种!他爹就不识抬举,如今这小子鸠占鹊巢,实乃大周之耻!” 前翰林学士李斯凯阴恻恻接口:“北境苦寒不毛,能养出什么知书达理的人物?祁家世代边将,与茹毛饮血的莽夫何异?浑身洗不掉的羊膻蛮气,先帝仁厚许其王爵,竟不思报恩,实乃禽兽之辈!” 旧将王著愤恨附和:“带兵或有几分力气,治国安邦?滑天下之大稽!这锦绣江山,岂是粗鄙小儿能坐稳的?” 这些恶毒的贬低如同毒药,让太子元宸扭曲的心理获得慰藉,他亢奋地捶打废腿,剧痛让他更加癫狂。 “对!他们祁家,不过是我元家养的一条看门狗!是奴才!”他双目赤红,“孤要将他碎尸万段!将北靖祁氏连根拔起,亲骨挖出来敲碎了兑酒喝!” 安王见火候已到,缓缓起身。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被仇恨扭曲的脸,沉声开口,声音带着刻意的悲悯。 “诸位,祁氏父子,边将出身,蒙受国恩却不知忠义,终成祸国巨奸,太子殿下乃先帝正统,名正言顺!” 他高举茶杯,目光与角落一位沉默幕僚极快交汇。 无人察觉这细微的互动。安王心中早已铺好后路——他与镇南将军搭上了线。 “来!”安王压下算计,声音陡然拔高,“同心戮力,光复正统,铲除国贼!” “光复正统,铲除国贼!” 密室内,充满偏见的誓言与太子的厉笑交织。 他们沉浸在复辟的幻梦和对“卑贱者”的鄙夷中,早无人记得,当年北王举帜为先帝大破突厥北族,一百二十里,是他们祁氏拿血肉一寸一寸博下来的。 铮铮铁骨,化作北靖野草蛮横肆意的生长到中原大地,势必要燎起大雪也无法掩埋的仇火。 前期内容男主视角会多一点 是一本非常正经的权谋文[吃瓜]客官们不要刻意去揣测文章内容!我没有带脑子写[星星眼]宝宝们也不要过于斟酌内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叛逃 第5章 夜珠 雪后初霁,皇城内外一片素净,晨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在覆雪的琉璃瓦上,折射出清冷微光。 檐角积雪融化,雪水滴滴答答敲在殿前清扫出的青石路上,声音清晰可闻,反衬得四下里一种紧绷的寂静。 北辰殿内,地龙烧得暖融,空气中浮动着清冽的墨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梅香。 祁欲一身玄色暗纹常服,衬得身形挺拔如玉山,正闲适地倚在窗边的紫檀榻上,手中捧着一卷边角磨的发白卷页的书,目光却落在窗外那棵被积雪压弯了枝桠的老松上,似在赏雪,又似神游天外。 鹤公公悄无声息地碎步近前,将一盏刚沏好的、雾气氤氲的君山银针轻轻搁在榻边的小几上,声音压得又轻又缓,生怕惊扰了这份宁静:“王爷,凌小将军那边有信儿了。” “嗯。”祁欲眼皮都未抬,只从喉间逸出一声慵懒的回应,仿佛听的不过是今日天气如何。 鹤公公躬着身子,继而低语:“武德门今早换防,一切如常,只是右卫率王著麾下那个新补的队正,靴帮靠近脚踝的隐蔽处,蹭了道未干的血迹,约莫小指长短,颜色还鲜亮着。” 祁欲翻动书页的修长手指微微一顿。 他终于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鹤公公脸上,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不见波澜,只淡淡反问:“血迹?” 他并未等回答,唇角反而牵起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玩味弧度,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东宫昨夜雪厚三尺,北风如刀,便是宰一头牛,那血热气也顷刻就冻凝了,何况人血?”他慢条斯理地坐直了些,伸手端过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这血……倒是顽强,竟能熬过一夜风雪,巴巴地沾到孤的禁军靴子上来报信。” 他抿了一口热茶,任由那苦醇香气在口中弥漫,不紧不慢地问道:“人呢?” “玄鹰卫的影子一直缀着,”鹤公公忙道,“那赵队正换岗后,未回营房,径直拐去了西市醉仙楼,在二楼临街的雅座‘听雪轩’,会了个做苏杭绸缎生意的商人,暗哨已经确认,那商人明面身份是‘锦绣阁’的东家,实则是安王府外院的一个采办头子,专司采买些不记档的物什。” “安王府,”祁欲轻轻放下茶盏,瓷杯底与紫檀桌面相触,发出清脆一响。 他起身,玄色袍角如漆夜泻地,步履从容地踱到殿门边,望着檐下那一排晶莹剔透、将化未化的冰棱,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悠闲,“好啊,孤还愁他们藏头露尾,钓起来费劲——这便自己咬着钩,往网里钻了。” 他倏然转身,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去告诉凌不疑,武德门孤就交给他了,让他手下的玄甲卫扮作换防的禁军,给朕把那里守成一口碗,原班人马一个不准动,也一个不准出事。” 他特意在“出事”二字上略有停顿,意味深长,“孤倒要看看,这群跳梁小丑,还能唱出几折戏。” 武德门高耸的箭楼阴影里,凌不疑背靠着冰冷墙体,嘴里叼着根干草茎,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 接来副将递的时候密令,他展开扫了一眼,看到“血迹”二字时,眉头一挑,随手将纸条揉碎在掌心,任由碎屑被风吹走。 他拍了拍手,脸上露出那种混合着兴奋与不屑的痞笑,一把抓过靠在墙角的佩刀“斩天雪”。 “兄弟们,”他声线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身后一众屏息凝神的玄甲卫耳中,“王爷给咱们搭好戏台子咯,都给小爷我把招子放亮些,拿出看家本领来,给我们王爷演一出好戏!” 他玄色的大氅在朔风中猎猎飞扬,如同即将扑食的鹰隼张开了翅膀。 而在那安王别庄幽深的地下密室内,烛火因缺氧而摇曳不定,将人影扭曲地投在石壁上。 太子元宸瘫坐在椅中,一条断腿直挺挺地伸着,脸色惨白如纸,眼底却燃烧着疯狂的火焰,他死死攥着扶手,骨节泛白,声音因压抑而嘶哑:“到底要等到何时?那是朕的龙椅!朕要祁欲那逆贼跪在面前求饶!” 安王元泓端坐主位,手中那串油亮的沉香木念珠不紧不慢地捻动着,发出细微的摩挲声。 他眼皮微垂,遮住眸中算计的精光,语气平淡无波:“殿下少安毋躁,小不忍则乱大谋,待武德门信号一起,便是我们拨云见日之时。” 他们浑然不知,那靴帮上一点不起眼的猩红,早已如阿喀琉斯之踵,暴露了所有精心编织的伪装。 祁欲此刻已回到北辰殿的舆图前,轻拭着指尖的一滴墨,雪光映亮他半边清隽侧脸,那眸底深藏的杀意,比殿外檐下最尖锐的冰棱,更刺骨三分。 网,早已张好,无声无息。 香饵,也已垂入水中静待。 只等那自以为事的鱼儿,奋力咬钩。 · 时值深冬,连日的积雪将京城妆点得一片素净。自那夜太子被劫、东宫血案后,皇宫便陷入一种异样的沉寂。 摄政王既未大肆搜捕,也未雷霆震怒,这份过度的平静,如同冰封的湖面,让岸上观望的人心下难安,却又忍不住蠢蠢欲动。 承恩公府暖阁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地龙烧得极旺,熏笼里暖香袅袅,与外间的天寒地冻恍若两个世界。 今日这场赏雪宴,京中数得上的适龄子弟、闺秀几乎到齐。 宫中越是寂静无声,这些达官贵族便越需要这样一个场合来试探、来串联,甚至敢在推杯换盏间,将摄政王与叛逃的太子挂在嘴边,肆意评断。 岑昭昀到得不早不晚。 她穿着一身月白素绒毛长袍,鬓边只簪一支简单的珍珠发钗,在这满室锦绣间,清冷得像是误入暖阁的一捧新雪。 她在临窗的僻静处坐下,垂眸给自己倒了杯热茶,眼神蕴在腾腾热气里,好不温情。 酒过三巡,席间的谈锋便如同被春风悄无声息拨动的琴弦,不着痕迹地转了几个调。 东道主承恩公家的三小姐房施禹拈起一块芙蓉糕,似是无意地叹道:“这京里的天儿,说变就变,宫里近来也静得出奇,倒叫人心里也跟着没底了。” 她身侧一位穿着湖蓝杭绸袍子的公子便接口:“三小姐说的是,就比如那东宫的红梅,昨日看着还好,谁知一夜风雪,竟被打落了不少,可见有些根基,看着尊贵,实则也经不起折腾。” 他话中似有所指,目光轻飘飘地扫过满园宾客,最终却像是不经意般,掠过岑昭昀的方向。 立刻有人心领神会,一位素来与东宫旧臣往来密切的绿衣少女便蹙起眉尖,柔声道:“可不是么?好好的太平日子,偏生些波折,”她轻缓的叹了口气,“说到底,还是安稳最要紧,那些个……煞气太重的人物,终究非社稷之福。” 虽然她及时收住了更露骨的话,但那意思,在场的人都懂。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许多道目光,或明或暗,或好奇或审视,再次落在那抹月白的身影上。 岑昭昀缓缓放下手中的暖炉,白玉般的指尖在炉壁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父亲岑煊出狱归家后,那个雪夜书房中的景象。 灯花噼啪一跳,映着父亲清癯而沉静的侧脸,一场牢狱之灾,让岑煊看着苍老了不少。 她彼时心中亦有惑,轻声问:“爹爹,您一生恪守臣节,忠的是君,还是社稷?” 岑煊闻言,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将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雨幕,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历经沧桑后的透彻:“阿昀,君王会更迭,朝代有兴替,为父所忠的,从来是这江山社稷之下的万民。” “龙椅上坐的是谁,他便是君,君姓什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否让百姓活下去,活得更好。” 他转回头,目光深邃,说辞恳切,“小北王诏京后所倡新政,于是清丈田亩,触痛的是豪强,滋养的却是国库与无地的流民,于是兴修水利,耗费的是钱粮,惠及的却是北地万千黎庶,能活百姓无数,这便是大势,祁欲注定大捷。” 岑昭昀斟酌着言辞,试探地道:“可他手段残忍,杀虐无度。” 他轻轻一叹,带着看透世事的沧桑:“至于手段如何,若挥刀斩去的是盘踞在国家命脉上的毒疮,那这血,便流得值,倘若让毒疮继续溃烂,直至膏肓,才是对天下百姓最大的不仁。” 父亲的教诲犹在耳畔,如明灯照亮迷雾。 岑昭昀再看向席间众人时,眼神里已是一片澄澈的坚定。她抬起眼,眸光清凌凌的,像山涧里刚融化的雪水,并无锋芒,却自带一股寒意。 “诸位在说风雪,”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倒让我想起北靖的雪。” 她微微停顿,见众人目光若疑,语气平和得像在叙述一个古老的故事,“家父曾言,北靖的雪一下便是数月,能埋没道路,冻毙牲畜,可正因有了那酷寒砥砺,方养得出能拱卫山河的铁骨,熬得过风雪的松柏,才配在春日里,绽出第一抹新绿。” 她语气平和,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却将虚无的“天象”引向了实在的“边功”。 先前那蓝袍公子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岑小姐倒是见识广博,不过,守成与开拓,终究不同,又岂能融为一谈,马上得来的,未必懂得治天下的精细,更恐失了仁恕之道。” “公子所言极是。”岑昭昀微微颔首,并不动气,“治天下确需精细,更需仁心,譬如清丈田亩,剔除隐户,虽触动些蝇头小利,却能让国库充盈,去岁京郊冻饿而死的流民,因此少了七成,又譬如兴修北地水利,看似劳民伤财,却能惠泽后世,免万千黎庶干旱流离之苦。” 她目光凛冽,扫过在场众人,声音柔和却带着千钧之力,“这世间,是守着虚名任由根基朽烂、百姓受苦可怕,还是刮骨疗毒,求一个海晏河清更为重要?” 她引用的,正是岑煊那夜话语的精髓,却用更委婉、更易触动人心的方式道出。 席间静默下来。 先前说话的几人面色微僵,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地列举新政好处,更搬出了“万民”这块重若山岳的基石。 就在这时,角落里忽地传来一声清朗的低笑。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玄青劲装、外罩墨狐毛领大氅的年轻男子倚在亭柱旁。 那大氅的样式与京中风尚迥异,带着北地特有的利落与彪悍。 他面容俊朗,眉眼间尽是疏狂,不知已听了多久。 他抚掌,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赞叹:“好一番新政论调!字字珠玑,听得人心中块垒尽去,痛快!” 他目光灼灼地落在岑昭昀身上,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怪不得祁欲总说,京城中有一弦清月,其辉清冷,竟能比过北靖万里皑皑白雪,今日得见,方知他所言不虚。” 他微微倾身,仔细打量着岑昭昀,眼神里是纯粹的欣赏,语调变得轻快而真诚:“岑小姐,你当生在我们北靖,定是那边小公子们争相捧在心尖上的夜明珠!”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这不仅公然表明了立场,敢直呼祁欲名讳,更点破了他与当今摄政王匪浅的关系。 暖阁内落针可闻,只余地龙炭火轻微的噼啪声。 众人神色剧变,惊疑不定地看着那玄衣男子。 面色平静、唯有耳根微微泛红的岑昭昀抿唇不语,袖口下的玉指却微微攥紧了些。 而那男子,却只是对着岑昭昀的方向,洒脱地抱拳一礼,随即朗笑一声,转身便踏入了阁外纷扬的雪花之中,墨狐氅衣卷起一阵凛冽的风。 窗外,雪落无声。 屋内,寂静无言。 第6章 夜谏 夜色如墨,开封雪总是又急又寒,鹅毛般的雪片密集地敲打着北辰殿的琉璃瓦,发出沉闷而持续的簌簌声。 殿内只点了几盏宫灯,光线昏黄,将祁欲玄色的身影勾勒得愈发挺拔,也愈发孤寂。 他负手立于巨大的舆图前,目光沉静,听着窗外风雪呼啸。 殿门被沉重地推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与几片飞旋的雪花。 岑煊未着官服,只一身深青色常服,肩头与官帽上落满了未及拂去的白雪,他步履匆匆,面容被冻得泛僵,眼中却是难以掩饰的焦灼与决绝。 “王爷!”人未至声先到。 岑煊的声音带着闯入风雪的急促与寒意,“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太子及其党羽,必须尽快缉拿,明正典刑,以绝后患,此獠不除,国无宁日啊!” 祁欲缓缓转过身,昏黄的灯光下,他的面容一半清晰,一半隐在阴影里。 他没有因岑煊的激动而动容,只是淡漠地抬手,示意内侍为岑煊看座,并亲自将一杯早已备好的、滚烫的姜茶推过去。 “太傅,雪夜严寒,先暖一暖。”他的声音有如风雪声般异常平稳。 岑煊目光灼灼,并未碰那杯茶:“王爷,活着的人会恨,您留下他们,便是留下了无穷无尽的祸患!您定当比我深知这一点,他们不会感恩,只会如毒蛇般蛰伏,伺机报复!” 岑煊不怕触祁欲霉头,他说话向来如此。 祁欲踱到窗边,也没有太多情绪,只是望着窗外被狂风卷起的漫天雪幕,沉默了片刻。 忽地,他低笑一声,那笑声在风雪呜咽中带着一丝桀骜:“太傅,他若真有本事卷土重来,”他侧过头,眸光在跳动的灯影下仿佛北靖上空旋飞的游隼,“那他便来杀啊。” “我祁欲便坐在这等着他来。” 他向前一步,玄色衣袂仿佛裹挟着殿外的寒意。 “我能从北靖走到这里,站在万人之上,便不惧任何魑魅魍魉,我祁欲誓要名留青史,不做偏安一隅的北靖王,我要做的,是这天下共主!” 岑煊见他如此,心中更是焦急:“王爷!北王如何呢?你更不能步他前尘啊!纵有擎天之志,也需防宵小之辈暗施冷箭,朝堂之上,人心叵测,您初掌大权,那些余害一日不清,这龙椅就没办法坐的安稳!” 祁欲深深看了岑煊一眼,这位曾于他有教导庇护之恩的老人。 祁欲目光掠过殿外混沌的雪夜,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他语气放缓,声音沉静如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力:“太傅,风雪若只扑向一处,他处方能得以保全。” 他微微停顿,指尖在紫檀案几上凝结的细微水汽中划过一道痕。 “孤初登此位,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窥探,等着抓孤的错处,更等着寻机会向孤示忠。”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岑煊身上,深邃难测。 “有些靶子,立着比倒了更有用,它能帮孤看清许多事,也能让一些本该安宁的庭院,免于被风雪过早侵袭。” 岑煊怔住。 他品着这番话,目光与祁欲那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流汹涌的眸子一触,瞬间,所有劝谏的话语都冻结在了喉间。 他看着面前的少帝,竟是无从说起,面前的少年眉眼明灭,仿佛长成了他也无法撼动的巨树。 他最终长叹一声,那气息在寒冷的殿内化作一团白雾。 “若王爷自有定夺,那臣也不再多言。” 他躬身,行了一个无比郑重的臣子之礼,默然退出了暖阁,身影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祁欲独自立于殿中,听着窗外风雪的咆哮,眼神比殿外的冰棱更冷,也更坚定。 他布的,是一盘以自身为饵,要涤荡这天下的大棋。 而护住那一方不受风雪侵扰的净土,不过是这棋局中,他绝不容失的底线。 · 天初晴,金銮殿内却弥漫着比殿外寒风更甚的肃杀之气。 关于太子及其党羽的处置,各方势力引经据典,争论不休,字字句句皆暗藏机锋。 岑煊记挂着昨夜与摄政王那场雪夜密谈,心中虽已明了其深意,但面对这纷乱朝局,依旧眉头深锁,静立班中,如古松般沉稳。 就在争论最为激烈,几方僵持不下之际,御座之上,一直静听臣工辩论的祁欲却忽然抬手,轻轻一按。 无需言语,满殿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汇聚于那玄色蟒袍的年轻身影上。 他的目光越过争执的众人,精准地落在一言不发的岑煊身上,语气缓淡,甚至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在这冰冷的朝堂上令人格外不安:“岑爱卿。” 这一声,让不少人心头一跳。 祁欲缓缓道,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爱卿昨日雪夜仍入宫觐见,为国事劳心劳力,其忠可嘉,所谏之言,更是老成谋国,思虑深远,孤心甚慰。”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微变,不少官员迅速交换着眼神。 几位素与东宫有旧或那日家中子女在承恩公府妄论的官员,脸色惊变,下意识地低下头,心中惴惴,不知摄政王此言是真心嘉奖,还是秋后算账前的敲打。 更多者则是暗自思忖着下朝后该如何向岑煊讨个话头,这岑家圣眷正浓,俨然是新朝第一红人,此时不靠拢,更待何时。 还有小部分者则是不言不语,只是思酌着班列中的岑煊与坐上祁欲那日所言如何,打算静观其变,其中领头的就是邹文远。 邹天娅回去后几度跟他强调祁欲和岑昭昀关系匪浅,如此看来此话当真。 岑煊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或探究、或羡慕、或忌惮,面上丝毫不显任何表现,连忙出列,躬身行礼,声音沉稳:“老臣分内之事,不敢当王爷谬赞。” “当得起。”祁欲唇角微勾,那笑意浅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爱卿鞠躬尽瘁,家风清正,教女有方,方有前日令嫒昭昀于承恩公府一番利国利民之灼见,孤理当有所表示,一来酬谢爱卿忠心,二来也为褒奖岑氏门风,以正视听。” 听见祁欲提及岑昭昀,岑煊眼皮跳了一下,心里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仍是垂着首表现出风轻云淡。 正要开口时,祁欲不再给他推辞的机会,直接扬声道:“鹤公公。” “老奴在。”鹤公公应声而出,躬身听令。 “将内府新造的一批器玩什物,拣选上好的,赐予岑府,就说是孤感念太傅辛劳,特赐予太傅把玩赏鉴。” “把玩鉴赏”四字一出,朝堂中的骚动几乎把持不住,究竟是把玩器物还是权利,无人敢置喙。 岑煊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只觉得那目光如有实质,沉甸甸地压在身上。 他心里格外怪异,不知这赏赐是不是裹着蜜糖的砒霜,却不得不叩首谢恩,声音依旧平稳无波:“老臣……谢王爷恩典!” 待到下朝,官员们鱼贯而出。 不少人刻意放缓了脚步,想与岑煊搭话,却见他面色沉静,步履如常,对周遭或谄媚或探究的目光视若无睹,径直登上了回府的马车。 马车驶离宫门,而关于岑家圣眷、关于那场内府赏赐的种种猜测,却如同雪后寒风,迅速席卷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岑煊:停停停,我怎么感觉有不好的预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夜谏 第7章 珊瑚 岑煊回到那素来清净的府邸,官袍未换,便见老管家福伯面色古怪地迎上来,低声道:“老爷,您可算回来了!宫里来了好几拨人,抬了许多箱子进来,说是王爷赏赐,老奴……老奴不敢擅动,都堆在前厅了。” 方才在朝堂上强压下的不安,此刻如同冰水般渐渐浸透四肢。 岑煊沉着脸,快步走向前厅。 而后一踏入厅门,他便僵在了原地。 只见原本宽敞雅致的前厅,此刻竟被一口口打开的紫檀木箱挤得满满当当。 箱内并非预想的古籍字画或金银元宝,而是—— 流光溢彩的苏绣杭缎,颜色皆是少女适用的淡雅清新之色;整套水头极足的翡翠头面,玉质温润,雕工精巧,那鸾凤衔珠的样式,分明是内造之物;海外进贡的珍奇玩物,琉璃屏风、象牙雕盒、玳瑁梳蓖……琳琅满目,无一不精,无一不美,却也无一不是女子的物品。 而最扎眼的,是厅中正央那株三尺高、红艳似火、形态婀娜的珊瑚树! 那灼目的红色,在这素净的厅堂里,简直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更像一纸无声的宣告。 几名身着玄色劲装、腰佩短刀的侍卫静立在厅外廊下,正是祁欲以“护卫安全”为名派来的亲随,此刻如同沉默的哨兵,更衬得这满室珍宝像是一场无声的占领。 “这……这些都是!”岑煊指着那满厅的“赏赐”,手指微微发颤,声音都有些变了调。 福伯躬身,小心翼翼地道:“老爷,这都是宫里刚送来的,说是王爷感念您辛劳,特赐予您……把玩赏鉴。” 老仆人的脸上也满是忧虑,这阵仗,他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 “把玩赏鉴?!”岑煊猛地重复这四个字,胸中那口憋了许久的闷气再也压制不住,瞬间化作滔天怒火,他脸色铁青,花白的胡子气得直抖,也顾不得厅外还有侍卫,对着福伯低声怒骂,更像是宣泄内心的愤懑:“竖子!猖狂!狡诈之徒!居心叵测!” 他几步冲到那株红珊瑚前,指着它,仿佛指着御座上那个年轻人的鼻子:“你看看!你看看!打着赏赐老夫的名义,送的却全是女儿家的东西!苏缎、珠翠、珊瑚盆景……他祁欲安的是什么心?!这哪里是赏赐,这分明是……分明是标记!是恨不得在老夫这清静门楣上,刻上他北靖祁氏的名号!” 他越说越气,来回踱步,官袍的广袖带起一阵疾风:“我岑家诗礼传家,要的是堂堂正正!他若真有几分真心,看得起我岑家女儿,便该是尊重,是慎重!而不是用这些奢靡之物来堆砌,更不是派几个侍卫来看守!此等行径,步步为营,与强取豪夺何异?!” 他猛地停下,痛心疾首地看向那些珠宝,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锥心之痛,“阿昀她娘去得早,我唯愿她此生安稳顺遂,觅得真心尊重她的良人!他祁欲手握权柄,便以为这些珠光宝气和几个侍卫就能圈住人心吗?他这是仗势,是欺我岑家无人!” 他抓起箱中一枚玉簪,冰凉的触感让他指节发白,最终又重重掷回箱中,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父亲?”岑昭昀轻柔的声音自厅外响起,她显然也被这满厅的璀璨和肃立的侍卫惊住了,脚步停在门口。 岑煊闻声,如同被冷水浇头,立刻强压下满脸怒容,深吸一口气,转身对女儿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无事,不过是些王爷刚赏赐的身外之物,阿昀,这里杂乱,你先回房去。” 他不能让女儿看到自己失态,更不愿她过早卷入这漩涡。 岑煊将女儿支开,再回头看向那满厅的“祸水”和门外沉默的侍卫时,登时又没了脾气。 他沉声对福伯吩咐:“将这些,统统登记造册,封入西厢库房,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动用一件!至于这几位‘侍卫’,”他目光扫过门外,“请他们恪守本职,护卫外院即可,内宅清净之地,不劳他们费心。” 他拂袖转身,走向书房,背影挺直却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 那株红珊瑚依旧在厅中灼灼燃烧,像极了祁欲那步步紧逼、势在必得,让这清静岑府再无宁日的隐秘心思。 岑煊拂袖转身,走向书房,背影挺直却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 待父亲的脚步声远去,前厅重归寂静。岑昭昀才从廊柱后悄然走出,晴日阳光透过窗棂,为满室华光蒙上一层清辉。 她并未看那些绫罗珠翠,目光独独落在那株红珊瑚上。 她素白的手指轻抚过珊瑚嶙峋的枝桠,那抹艳红映在她清澈的眸子里,竟显出几分天真的妖异。 指尖传来深海造物的粗砺触感,与它灼目的艳丽截然不同。 "为何偏偏是我?"她轻声自问,心头萦绕着白日里凌不疑那句"京城清月比过北靖白雪"的赞叹。 这株珊瑚来自温暖的南海,与北靖的冰雪截然相反,他总是做这样令人捉摸不透的事。 或许是觉得自己与北方女子甚异? 这个念头让她心尖微颤。她忽然想起儿时模糊的记忆里,似乎也有个毛领绒衣的小哥哥别扭地塞给她一块北边特有的、能暖手的黑石头,咕哝着"你怎么那么怕冷,跟北边那群憨妮子一点都不像。" 那块石头,她低着眼从取下腰间荷包,里面掂着有几分重量。 此刻,这株红珊瑚像一道谜题,将过去与现在悄然串联。 所以祁欲和阿昀到底是有什么渊源[害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珊瑚 第8章 不疑 皇城红墙在雪后初霁的夜色里,显出一种死寂的威严繁华。 积雪覆盖着朱墙金瓦,将白日的喧嚣与血迹都悄然掩去,只余下月光下森然的轮廓。 戌时几刻,宫门落钥的余音仿佛还在梁间萦绕,一种无形的紧绷感却已如冰层下的暗流,在宫苑深处悄然蔓延。 巡逻的禁军队伍比平日多了两队,脚步声在空旷的宫道上回响,格外整齐,也格外沉重。 偶有夜枭掠过屋檐,发出一声凄厉的啼叫,惊得值夜的小太监一个哆嗦,惶然四顾,却只见幢幢黑影,静立无声。 子时,风骤停。 连最后一点自然声响也消失了,皇城陷入一种令人心悸的绝对寂静。 北辰殿方向灯火通明,如同黑暗海洋中唯一的孤岛,却更反衬出四周无边无际的、酝酿着风暴的黑暗。 各宫各殿早早熄了灯火,仿佛连呼吸都屏住了,在恐惧中等待着什么。 丑时将至。 武德门高大的阴影下,火把的光芒开始不安地跳动。 值守的士兵依旧持戟而立,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身旁的同袍,交换着只有彼此才懂的、混杂着紧张与决绝的目光。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皮革和一种……类似野兽即将扑击前的腥臊气息。 陈守仁按着腰间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站在门洞的阴影里,目光死死盯着宫门内的方向,耳畔是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他能感觉到身后数百兵将粗重的呼吸,能听到甲叶因主人微不可察的颤抖而发出的细微磕碰声。 就是现在了。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不祥预感的空气,正要抬手—— “啧。” 一声极轻的、带着笑意的咂舌声,如同石子投入死水,突兀地在头顶响起。 一根被嚼得稀烂的草茎,轻飘飘地,打着旋儿,落在了陈守仁的靴前。 所有蓄势待发的动作,所有压抑的呼吸,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陈守仁猛地抬头,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只见武德门高大的城楼垛口上,凌不疑不知何时坐在了那里。 一条腿曲起,手随意地搭在膝上,另一条腿悬空轻轻晃荡,他玄甲未系紧,松垮地披着,露出里面暗色的劲装。 嘴里赫然叼着一根新的草茎,随着他勾起的唇角,懒洋洋地上下轻点,手却扶在腰间,那柄斩天雪且待随时出鞘。 月光勾勒出他带着几分少年稚气的侧脸轮廓,但那双低垂着俯瞰他们的眼睛,却亮得像雪原上盯住猎物的头狼。 “陈将军,”凌不疑的声音带着夜风的凉意,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他笑眯眯地发问。 “大半夜的,带着这么多兄弟……是打算集体投井呢,还是赶着去阎王殿点名啊?” "凌不疑!"陈统领按剑怒喝,"你怎会在此!" 凌不疑肯定是不会给他回答的。 “战役在前,你可休要嬉皮笑脸!” "急什么?"凌不疑吐出草茎,纵身跃下城楼,大氅翻飞间稳稳落地,"三年前北靖血战,蛮子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小爷我照样在城头啃完了半个馕饼。" 他歪头一笑,露出虎牙,脏辫随着他头的翩动随意的晃着,"你们这点阵仗,也值得我正经以待?" 他信步上前,指尖轻抚刀锋,眼中寒意渐深,"陈守仁,我且问你——陛下登基后,可曾少过禁军一粒粮饷?北靖将士在边关喝风饮雪时,曾将尊主二字刻在血肉里,尔等在密谋造反,这——就是禁军的骨气?!" 斩天雪倏然出鞘,刀尖直指陈统领,声比刀锋更利:"当年玄甲卫死守孤城,粮尽援绝时我们分食战马,箭矢用尽时以血肉相搏——为的就是守住这片山河!而你们却要逼仁君之宫!" “你且扪心自问,元帝可是明主!?” 叛军中一阵骚动,不少士卒羞愧低头。 陈统领厉声道:"休要妖言惑众!祁欲得位不正......" "闭嘴!"凌不疑声若寒冰,"我们北靖的王,是用三十万将士用命换来的,是你这等宵小配议论的?" 凌不疑忽然挽了个刀花,笑得张扬:"陈统领,不如我们打个赌——我站着不动,让你先攻三招。" 他将斩天雪反手负于身后,面容坦荡:"三招之后若你能从我剑下活着,我亲自开武德门送你出去。" 陈统领眼中凶光暴涨,暴喝一声挥刀劈来。长刀直取天灵,凌不疑侧身半步,刀锋擦着鼻尖掠过。 第二式长剑如横扫千军般拦腰斩来,他纵身轻跃,衣袂在刀风里猎猎作响。 而后剑尖直刺心口,他竟不闪不避,直到刀尖及胸前时才突然并指如电,"铮"地弹开剑锋。 “三招已过。”凌不疑轻笑,带着势在必得之意,“现在...该我了。” 刀光乍起如雪崩。 第一招挑飞发冠,青丝散乱, 第二招斩断玉带,袍服敞开, 第三招刀尖点喉,血珠沁出。 “看来,”凌不疑歪头吹开额前碎发,“你赌输了。” 四周玄甲卫齐声怒喝,声震云霄,叛军纷纷弃械跪地。 凌不疑收刀入鞘,随手抛给陈统领一个酒囊:“上路前,喝口北境的烧刀子,下辈子......”他转身挥了挥手,“做个明白人。” 狼毛大氅在月色中翻卷,那根新叼起的草茎在风中轻颤,依旧是那个吊儿郎当却令敌人胆寒的少年将军。 武德门下,陈统领颓然倒地。 凌不疑刚将斩天雪归鞘,还未来得及整顿队伍,一阵凄厉的嘶鸣便撕裂了夜空! "将军!" 只见一骑玄鹰卫从宫道尽头狂奔而来,马背上的人浑身是血,左臂不自然地垂落,马未停稳,那人便滚鞍而下,踉跄着扑到凌不疑面前,染血的手指死死抓住他的披风:"北辰殿...前庭护卫全灭!太子率三百死士直扑殿前,王爷身边只剩七名亲卫了!" “什么?!” 凌不疑瞳孔骤缩,他猛地转身,眼中爆出骇人的凶光,原本慵懒的神情被撕得粉碎,露出沙场枭将真正的獠牙。 “玄甲卫——!” 这一声怒吼如同狼王长啸,震得武德门梁上积雪簌簌落下,所有将士从未见过将军如此暴怒的模样。 "轻骑随我驰援!重甲弃盾疾行!三息之内未上马者——斩!" 他甚至来不及解下披风,翻身跃上亲卫牵来的战马。 斩天雪再度出鞘时,刀锋在月光下泛起嗜血的寒芒:“破宫门!” 武德门沉重的门闩在巨响中被生生撞开。 凌不疑一马当先冲出,玄色披风在身后拉成直线,如同扑向猎物的夜枭。 “他娘的,这狗屁开封全是一群惯会使阴招的杂碎!” · 三更梆子刚过,岑府上下皆在睡梦中。 “咚咚咚——!” 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声撕裂夜幕,夹杂着战马嘶鸣与兵甲碰撞声。 整个府邸瞬间惊醒,灯笼慌乱亮起,仆役们衣衫不整地奔出。 “兵变了!宫里兵变了!”街上传令兵嘶声大喊:"元太子率兵攻入皇宫——" 话音未落,岑昭昀穿着单薄寝衣赤足奔出,府外街长火光一片,她甚至来不及束发,墨发如瀑散在腰间,怔怔望着疾驰远去的骑兵。 “兵变……宫里。”她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什么。 “元太子率叛兵攻破宫门……北辰殿亲卫全军覆没……" 后面的话她听不清了,她失神渡着步子走回正厅。 膝盖一软,她猝然跌坐在那株红珊瑚下,嶙峋的枝桠勾住她的衣袖。 "怎么会..."指尖抚过珊瑚冰冷的断面,白日里它还灼灼如烈火,此刻却像凝固的血。 那个玄衣墨发的身影在眼前晃动,他们是许久未见了。 一滴泪砸在珊瑚枝上,沿着殷红纹路蜿蜒而下。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她慌忙用衣袖去擦,却越擦越湿。 那些被强行压下的悸动,那些故作镇定的回避,此刻都化作滚烫的泪,尽数浇灌在这株他亲手送来的珊瑚上。 府中仆从慌乱奔跑,父亲焦急的询问声、军报的嘶喊声混作一团,可她什么都听不见,只死死攥住珊瑚枝桠,任粗糙的断面刺痛掌心。 她宁愿他屠尽天下反贼、杀虐肆意,也好过这样……隔着宫墙听他在血海中沉浮。 “祁欲……"她将额头抵在珊瑚树上,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哽咽:"你要活着。” 望我们王爷平平安安! (小声说一句现在的内容全是存)[狗头叼玫瑰]宝宝们有意见随时跟我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不疑 第9章 王威 元宸踉跄着踏上通往北辰殿的最后一段汉白玉石阶时,他看到了那个人。 祁欲就站在北辰殿外最高的那级石阶上,身后是洞开的、幽深的大殿之门,仿佛通往无尽的权柄。 他依旧是一身玄衣,劲装紧紧贴附在他挺拔的身躯上。 晨风吹拂,带着浓烈的血腥,却吹不散他周身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手中握着一柄染血的长剑,剑尖斜指地面,鲜血正顺着血槽一滴滴落下,在洁白的石阶上晕开一朵朵小小的血花。 他站在那里,如同亘古存在的山岳,玄衣挺立,竟以一人之姿,仿佛镇住了整个喧嚣的战场。 他的脸上也溅上了点点血污,尤其是下颚处那一道殷红,格外刺目。 祁欲看着台下不似他浑身血污,目光疯癫的元宸,带着毫不掩饰的藐视,那是一种强者对蝼蚁的俯视。 他被诸君围困,却仍是掌控人心的权倾者。 元宸抬头,对上那双眼睛,心中的疯狂与恨意达到了顶点。 他举起剑,指向祁欲,声音因力竭和激动而嘶哑变形:“祁欲!逆贼!今日……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你也配杀我?”祁欲哼笑,眼中漫不经意,一语一顿,嘲讽至极。 彼时北辰殿前的汉白玉广场与漫长石阶,已化为真正的修罗场。 这里没有复杂的战术,只有最原始、最残酷的搏杀。 祁欲一人一剑,玄色身影如同鬼魅,又如同磐石,牢牢钉死在通往大殿的最高石阶上。 太子元宸状若疯魔,被百余名精心挑选、悍不畏死的家族死士与最后的核心禁军精锐簇拥着,疯狂地向上冲杀。 他们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拍击着祁欲这唯一的礁石。 剑光如匹练,血花不断绽放。 祁欲的剑法没有任何花哨,只有极致的力量、速度与精准——像多年前北境的风雪夜里,父亲握着他的手,在沙盘上一遍遍划出的那道直线。 每一剑挥出,都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 凌厉的剑锋掠过喉管,刺穿心脏,温热的血溅在他脸上,与记忆中北境永冻的雪原形成诡谲的映照。 玄色衣袍早已被敌人的鲜血浸透,沉重地贴在青年男人身上,行动间甚至能甩出细密的血珠。 他半步不退。 脚下是堆积渐高的尸体,滑腻的血浆几乎覆盖了每一寸石阶。 祁欲的呼吸依旧平稳,眼神却比万载寒冰更冷,那是一种属于北靖狼王、属于天生统帅的绝对意志与悍然。 可是父亲—— 剑锋劈开迎面而来的刀光,他恍惚看见母亲坐在北靖王府的廊下,笑着朝他招手,那个会温柔哼着边塞小调的女子,最终连尸骨都未能归乡。 就算我们不要这龙椅—— 侧身避开偷袭的冷箭,反手将偷袭者钉死在石阶上。 这座皇城—— 腰侧传来撕裂的剧痛,又有刀锋掠过。他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斩下来犯者的头颅。 还是没有放过你们! “杀了他!给孤杀了他!”元宸的嘶吼已带上了哭腔。 祁欲冷冷地想,他就是要坐上这个位置,倒逆天命又如何,世人不容又如何,他身后是北靖三十万英魂,他枕着黄沙饮着天水,他不愧于天地! 元宸看着他如同痴怔般刀剑一出一进地收割着自己最后的依仗,眼中的疯狂逐渐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恐惧取代。 祁欲突然笑了,染血的唇角扬起,在这个尸山血海的黎明中显得格外妖异。 他想起他进京启程前夜,凌不疑醉醺醺地抱着酒坛问他:“值得吗?” 值不值得? 剑刃划破最后一名死士的咽喉,祁**向瘫软在地的元宸。 这世间从不由他选择值不值得。 唯有血债, 他踏着满地尸骸向前,剑尖滴落的血在石阶上画出一道猩红的线。 必须血偿。 汉白玉广场已化作血肉磨坊。 残肢断臂铺满了台阶,浓稠的血浆顺着石缝流淌,在渐亮的天光下反射着暗红光泽。 而在尸山血海玉阶之上,玄色王袍早已被血浸透的祁欲,挺若沉松。 "阿欲?"凌不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身后是 那个男人闻声回头,修长的指节捻不去下颚上那滴污血,如同战神身披血光。 晨曦恰好在此刻破晓,金光穿透他散落的发丝,勾勒照亮他脸上纵横的血污。 左肩狰狞的伤口翻卷着,腰腹间深可见骨的刀伤还在渗血,可他握剑的手依然稳如磐石。 最让人心惊的是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痛楚,没有疲惫,只有淬炼过的冰冷杀意,如同北境永冻的荒原。 ”来了?”祁欲哑声开口,剑尖轻点瘫软在台阶下的太子,“正好赶上收网。” 凌不疑这才注意到,元宸像条濒死的鱼般蜷缩在血泊里,双腿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竟是被生生打断了膝盖。 ”你……你这个魔鬼……”元宸嘶声尖叫,他猛地拍打着身旁堆积的尸体,溅起一片血花:"这些!这些可都是大周的子民!你口口声声要守护的江山,就是用他们的尸骨垒起来的!" 见祁欲不为所动,他更加癫狂地嘶吼:"你以为赢了?从你踏进这座皇城开始,你就和我一样……一样脏了!你的北境风雪洗不干净这双手,你的狼王傲骨跪倒在权力面前——我们都是一样的野兽!" 他扭曲着脸指向巍峨的北辰殿:"那金銮殿的龙椅下垫着多少白骨?你坐上去的时候,难道听不见我元氏列祖列宗的冷笑吗?!" 最后一句他几乎破音尖锐的声音响在众人耳畔:"承认吧...你早就不是北靖的狼了!你比我更可怕……" 祁欲缓缓抬眸,下一秒剑指他咽喉,血瞬急而出。 “北靖的狼,”他声音平静得可怕,“早都被你们这群恶鬼撕咬血肉啖尽了。” 剑尖倏地指向满地尸骸,他大笑,身侧的伤口撕裂的痛,"这些人死于你的野心。" 祁欲笑了,笑的眼眶都有些泛酸。 他慢条斯理地抬起左手,将指尖的血轻点洇在元宸眉间。 “新朝,就是要踩着前人的血肉筑出王座。”他俯视着脚下的败寇,祁欲染血的唇角扬起锋利的弧度。 话音未落,他反手挥剑劈向身旁蟠龙柱! ”锵”的一声巨响,精钢剑身应声折断。而玄铁打造的龙柱上,一道深逾三寸的斩痕赫然在目。 全场死寂。 “押下去。”祁欲将断剑掷于血泊,转身望向初升的朝阳。 重伤的身躯在金光中微微晃动,声音却依旧平稳:“传太医。” · 接连三日,宫门紧闭,肃杀之气弥漫。 玄鹰卫取代了往日禁军的位置,黑色的甲胄与冰冷的兵刃在宫墙下反射着寒光,无声宣告着前朝余孽的清洗。 关于宫变的细节被牢牢封锁,唯有“摄政王重伤”的消息,如同钻出石缝的藤蔓,悄然缠绕在京城每个人的心头。 岑府内,岑昭昀坐在窗边,指尖那块黑石已被焐得温热,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父亲下朝回来,面容疲惫,言语间对宫中情况讳莫如深,他叹着气,任何人都不得觐见,深宫中只有几个字——“王爷需静养”。 这模糊的答案反而加剧了岑昭昀的不安。 她想象着北辰殿前的血战,想象着他玄衣染血的模样,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几乎将她淹没。 她是官家女,那重重宫阙是她无法跨越的鸿沟。 岑昭昀内心焦灼如同蚁噬。 她终于无法再安坐,带着红袖来到了北王府与皇宫之间的长街。 她知道这希望渺茫,如同大海捞针,可她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离那宫墙近一些,感受一丝与他相关的讯息。 寒风刺骨,她望着远处森严的宫门,玄鹰卫的身影如同沉默的雕像。 时间一点点流逝,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笼罩时,一阵熟悉的、带着北境风尘气息的马蹄声传来。 她几乎是片刻就转过头。 是凌不疑! 他依旧是一身标志性的玄色劲装,外罩墨狐大氅,正带着一队精锐的玄鹰卫巡视而归。 岑昭昀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的矜持与顾虑,快步上前,拦在了马前。 凌不疑猛地勒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 他正要咒骂,才看清是她,锐利的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惊讶,随即利落地翻身下马,抱拳道:“岑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目光扫过她冻得微红的脸颊和紧攥的双手,语气带上了几分探究,“可是有什么急事?” “凌小将军,”岑昭昀屈膝一礼,声音因紧张而微颤,“冒昧拦驾,我……我想向您打听,王爷他……他的伤势,究竟如何了?” 她抬起眼,眸中湿漉漉的,寒气凝在眼睫上。 凌不疑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反问道:“小姐很担心?” 岑昭昀用力点头,声音带着恳切:“王爷安危关乎社稷,亦于岑家有恩,我……我实在心中难安,凌将军,若您知晓内情,万望告知。” 凌不疑沉默地审视着她,那双惯常带着疏狂笑意的眼睛此刻格外沉默,仿佛能看透她所有强装的镇定。 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语气沉重了些:“王爷肩上挨了一刀,深可见骨,腰腹处也有一处贯穿伤,失血过多,昨夜还发了高热……太医说,可能时日不多了。” 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岑昭昀心上,她的脸色瞬间白了三分,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看着她瞬间失血的唇和微微晃动的身形,凌不疑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岑小姐,你要去看看他吗?” 岑昭昀猛地抬眼看他。 凌不疑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北境儿郎特有的爽快与不羁的弧度:“正好我要回宫禀事,你若不怕,便扮作我的随行文书,我带你进去看他一眼。” 内心瞬间掀起滔天巨浪。 入宫?私见摄政王?这于礼不合,若被发现……可脑海中是他苍白的脸,是那句“时日不多了”,那股想要亲眼看他的想法,最终压倒了一切。 她再次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坚定,对着凌不疑深深一福:“有劳将军,此恩,昭昀铭记。” TvT真的时日不多了吗 凌不凝你不要骗我们阿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王威 第10章 处置 有凌不疑这位玄鹰卫统领作保,进宫的过程虽有盘查,却无惊无险。 踏入寝卧偏殿,浓重的药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让岑昭昀的心狠狠一揪。 祁欲半倚在榻上,脸色是失血后的苍白,唇色浅淡,闭目蹙眉,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平日里迫人的气势被伤病削弱,显出几分难得的脆弱。 岑昭昀的脚步停在屏风旁,所有来时的勇气在见到他真容的这一刻,化作了更深的揪心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惶然。 她只是怔怔地看着,连呼吸都放轻了。 许是察觉到视线,祁欲缓缓睁开了眼。 看到站在殿中,一身素衣、神情复杂的岑昭昀时,他明显怔了一下,随即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极淡的、带着玩味的笑意。 “岑小姐?”他的声音因虚弱而低哑,却依旧带着那份独有的慵懒,“今日吹的什么风,竟把你吹到我这病榻前来了?” 他目光掠过一旁抱臂看戏的凌不疑,心下已了然七八分。 岑昭昀脸颊瞬间绯红,慌忙垂下眼睫,下意识地就想找个借口:“臣女……是父亲心中挂念王爷伤势,特让臣女前来……” “哦?太傅让你来的?”祁欲挑眉,拖长了语调,那双深邃的眸子含着笑,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仿佛在欣赏她难得的慌乱。 一旁的凌不疑毫不客气地拆台,朗声道:“王爷,岑小姐方才在宫外拦住末将,说的可是她自己‘心中难安’,‘万分担忧’王爷您的伤势,苦苦哀求末将带她进来亲眼看看您是否安好呢!” 岑昭昀的脸顿时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头垂得更低,根本不敢看祁欲此刻的表情。 “那还不是凌小将军说王爷时日不多了!” 祁欲闻言,冷冷地睨了凌不凝一眼,后者则是眼观鼻鼻观心去了。 祁欲低低地笑了起来,带着明显的愉悦和想要逗弄她的心思:“岑小姐怕我死?” 他话音未落,两名太医恰在此时端着药盘躬身入内:“王爷,该换药了。” 祁欲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似乎全然忘了殿内还有一位未出阁的姑娘。 他十分自然地,甚至带着几分沙场武将的豪迈,抬手便解开了寝衣的系带,毫不在意地褪下了半边衣袍,露出了缠满绷带的上身。 古铜色的皮肤,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瞬间撞入岑昭昀的眼帘。 她还来不及为这突如其来的“坦荡”而羞赧避开,目光就先被他左肩和腰腹那两处厚厚的、仍隐隐渗出血色的绷带死死扯住目光了。 即使隔着纱布,也能想象其下是何等狰狞的伤口。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停滞了。 祁欲本想回头再调侃她一句“非礼勿视”,却见她愣愣地盯着自己的伤处,方才的红晕尽褪,脸色煞白,紧接着,豆大的泪珠毫无预兆地,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颗接一颗地滚落下来。 不是初见那日她恳求自己时的啜泣,只是那样安静又汹涌地流淌。 祁欲唇边戏谑的笑意瞬间僵住,随即消散无踪。 他看着她的眼泪,看着她微微颤抖却强忍着不哭出声的模样,心头那点逗弄的心思早已被一种陌生的、混杂着无奈和尖锐心疼的情绪取代。 他沉默地看着她,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笨拙:“……怎么又哭了?” 他示意暂停换药的太医稍候,朝她伸出手,指尖微凉,轻轻拭去她颊边冰凉的泪痕。 “别哭了。”他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与安抚,“一点小伤,死不了。” 指尖的触碰让岑昭昀浑身一颤,她抬起泪眼朦胧的眸子,对上他深邃而柔和的目光。 凌不疑在旁边怪叫一声,“阿欲,那日我扶着你时我也红了眼,你是怎么说的!” 祁欲咬着牙叫骂道:“滚出去!” 岑昭昀登时被逗笑了,祁欲一顿,轻缓着一口气,好歹是不哭了。 寝殿内香炉烧的热,气氛也是好过了外头不晴不阴的寒天。 · 天终于是晴了。 叛乱虽平,余波未息。 菜市口的血色尚未干涸,一份密报已悄然送至祁欲案头。 凌不疑单膝跪地,声音沉冷:“王爷,玄鹰卫清剿安王府时,发现一条通往城外的密道,府中只余老弱仆从,安王元泓……不知所踪。” 祁欲指节轻叩紫檀案几,烛火在他深不见底的眸中跳跃,他并未动怒,只淡淡道:“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传令各州府,严查往来关隘,凡形迹可疑者,一律扣押细审。” 他目光掠过窗外沉沉的夜色,安王的逃脱像一根细微的刺,扎在看似平静的局势之下。 但祁欲并未过多纠缠,他也并不在意,搁浅的鱼,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而眼前的太庙,还有一场必须了结的审判。 次日,太庙。 森森牌位林立,烛火在肃穆中无声燃烧。 祁欲一身玄色龙纹常服,立于元氏几时代排位之前,目色沉寒,背影如山岳般凝定沉重。 “带罪人。”他声音不高,却在空旷的庙堂中激起回响。 废太子元宸被卸去枷锁,强制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形容枯槁,眼神却仍残留着一丝癫狂的余烬。 “祁欲!你这篡位逆贼!在大周朝列祖列宗面前,你也敢逞凶?你就不怕我元氏先祖在天之灵,降罪于你吗?!”他嘶声力竭,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一片死寂中,只闻得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祁欲静默一瞬,随即唇边勾起一抹极冷、极嘲弄的弧度。 他目光如冰刃,刮过废太子惨白的脸,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砸在太庙的梁柱之间: “列祖列宗?你们大周朝的元姓祖宗,算我祁欲的哪门子祖宗?” 他向前一步,玄色衣袂无风自动,周身气势凛冽如北地风雪。 “我们祁氏,世世代代葬在北靖边界上,白骨垒砌关墙,魂灵镇守河山——为你们元家,守了一万年的土!”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数十年的血性与屈辱,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讥诮与悲愤:“当我族亲?你们元氏——也配?!”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 不仅废太子僵在原地,连一旁的老亲王与侍卫们都骇然低头,不敢直视那仿佛携带着边塞冤魂怒吼的身影。 这番话,撕开了温情的假面,道破了血淋淋的真相。 不是臣弑君,而是被辜负的忠魂之后,向忘恩负义的皇权,讨还的血债! 祁欲不再看那瘫软如泥的废太子,他转向宗正寺亲王,眼神已恢复帝王的绝对平静。 “念。” 老亲王手颤抖着,展开诏书,用变了调的声音念出最终的判决:“……尔本当恪守臣节,静思己过。然尔冥顽不灵,勾结余孽,祸乱京畿,动摇国本……其行可诛,其心当剐!今告于列祖列宗,革其宗籍,削其‘元’姓,逐出玉牒!从今往后,生死荣辱,与大周皇室,再无干系!” “废黜宗籍!” 这四个字如同最终判决,狠狠砸下。 这意味着元宸从法理和血脉上,被彻底从这个世界最尊贵的家族中剥离,成了一个真正的孤魂野鬼。 他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眼中最后的光彩彻底熄灭,如今他除了有个元姓,已和贱民没有任何区别了。 祁欲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没有胜利者的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尘埃落定。 “带下去,”他漠然吩咐,“送至西山守陵别院。” 他手推回腰间险出的长剑,目光一如既往的轻蔑,冷寒的嗓音微沉:“非死,不得出。” 侍卫将彻底失去魂魄的废太子拖拽下去,太庙重归寂静,唯有祁欲独立于牌位之前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 他伸出手,轻柔的风钻过指隙,像娘亲幼时牵着他的手追赶父亲跑马的身影那样。 恍惚间,他仿佛听到父亲浑厚的嗓音在风中低语:“臭小子,站稳了!我们祁家的脊梁,是北靖的风沙磨出来的,死也得立在那儿!” 一丝近乎梦呓的低语掠过他唇边:“爹,娘,你们看见了吗……” 后面的话却戛然而止。 迁祠入京?他旋即自嘲地牵了下嘴角。父亲定要在九泉之下吹胡子瞪眼,骂他忘了根本。 祁家人誓驻北靖黄沙,魂镇山河边界,岂会贪恋这开封的软土温床? 罢了。 祁欲缓缓闭上眼,将眼角那一点不合时宜的绵润逼退,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沉静坚毅,如同北境亘古不变的荒原。 安王的潜逃像一缕未散的阴风。 但他此刻的目光,已投向更远的地方。 [猫头]文章里可能存在不规范的名词使用 不是根据传统的朝代事物进行描述的 “菜市口”是清代时的斩首刑场 此文架空历史 所以宝子们不要过多纠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处置 第11章 登基 积雪初融的开封城浸润在杏花烟雨里,护城河畔的垂柳抽出第一抹新绿,去年战火灼烧过的土地已冒出茸茸草芽。 连绵一冬的积雪终于消融殆尽,润物无声的春雨洗去了皇城砖缝间最后一丝血腥气。 阳光变得温煦,洒在朱红宫墙上,护城河的冰层早已解冻,碧波微漾,倒映着湛蓝的天光与焕然一新的城楼。 街市上,人流明显稠密了起来。 紧闭了一冬的铺面纷纷卸下门板,伙计们高声吆喝着,将最新的货品摆上柜台。 贩夫走卒穿梭其间,空气中混杂着刚出笼的蒸饼热气、泥土的芬芳。 城东瓦舍重新传出说书人醒木声,官道上来往的商队明显稠密起来——这座饱经创伤的都城,正在春风吹拂下缓慢愈合。 正是播种的好时节,城门外可见百废待兴的忙碌景象。 官府组织的民夫正忙着疏通去年因战事而淤塞的河道,夯筑被冲毁的田埂。 田野间,农人们在水田里弯腰插秧,有人牵着耕牛在解冻的土地上犁开第一道深沟,期盼着新朝的第一个春耕能带来久违的丰收。 严冬过后,万物复苏的蓬勃生机与百废待兴的忙碌交织在这片土地上,一切都透着名为“希望”的鲜活气息。 太子元宸被废黜宗籍,终身圈禁的消息,如同一道正式的讣告,宣告了旧时代的彻底终结,朝堂之上,再无杂音,以岑煊为首的重臣,连同众多看清时局的官员,联名上奏,恳请摄政王祁欲顺应天命民心,登临帝位,以安社稷。 祁欲终于是被念叨的烦了,皱着眉头说:“天天就那两个字登基,登登登。” 于是这一日辰时正,景阳钟撞破晨雾。 百官沿着尚存刀劈斧凿痕迹的丹陛拾级而上。 文官着绛紫官袍,仙鹤锦鸡补子随风轻动;武官披青黑甲胄,狮虎熊罴纹饰映日生辉。 而最令人心慑的,是分列御道两侧的玄鹰卫——玄铁重甲覆身,甲片冷硬如龙鳞,肩吞狰狞,腰佩制式横刀,刀鞘漆黑如永夜。 他们静立如松,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仿佛永不钝折的刀锋,沉默地拱卫着这新生王朝的威严。 当祁欲的身影出现在九九八十一级汉白玉阶顶端时,朝阳恰好穿透云层。 他未着前朝明黄,依旧是一身玄黑,细看那衮服,乃是用北海冰蚕丝织就,在光下隐现暗纹,九条五爪金龙以金线掺着孔雀羽缂丝而成,龙身盘踞,鳞甲分明,龙首昂扬间睥睨众生。 十二章纹点缀其间,日、月、星辰、山峦、龙蟒、华虫……无不精致入微,可见匠心独具,腰间束着白玉带銙,悬挂着一柄北靖雪沙锤炼出的长剑,剑柄镶嵌的墨玉与他深邃的眼眸一般不见底色。 "跪——" 山呼海啸的朝拜声惊飞檐角栖鸽。 祁欲垂眸俯瞰匍匐的文武百官,目光在几位鬓发斑白的北境老将身上稍作停留——他们甲胄未除,战袍上还带着边关风沙的痕迹。 新制的礼乐恢弘磅礴,融着北靖苍凉与中原庄重,如春雷唤醒沉睡的大地。 祁欲稳步踏过被春雨涤净的石阶,玄色衣袂在春风中微动。 那些曾浸染鲜血的地方如今光可鉴人,倒映着他沉静如碧空的双眸。 "即日起改大周元为靖安。" 靖安,平定四方,安定天下。 他接下来的话语,更是让所有人心头一定。 “北境三十万将士,随朕浴血,功在社稷,所有抚恤封赏,即日下发,不得有误,阵亡者,入英烈祠,享万世香火。” “即日起,减免天下赋税三成,休养生息。各地官员,当以劝课农桑、安抚流民为要务。”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执起传国玉玺时,太庙方向传来清越鹤唳。 礼官惊喜地记录"白鹤来仪"的吉兆,而新帝的视线却越过重重宫阙,凝在南面天际——那里有前朝漕运留下的千里沃野,也有盘踞多年的门阀势力。 三日后南巡的旨意传出时,岑昭昀正在府中修剪红珊瑚的枯枝。 侍女送来新帝赏赐的江南软罗,她抚过布料上精致的缠枝莲纹,忽然想起去岁寒冬里,那人手法生疏地将玄狐雪帔披在她肩头时,袖口落下的雪粒子也是这般莹润。 春风卷起诏书朱砂未干的页角,掠过城楼瞭望台。 凌不疑在宫殿后侧转角,口中嚼着新发的柳梢,看玄鹰卫呈上的密报——镇南军最近半月,竟有三位副将同时称病告假。 新帝的目光掠过脚下匍匐的臣工,望向宫墙外正在苏醒的万里山河。 玄鹰卫的铁甲在春日下泛着冷光,如同他们主人永不动摇的意志。 登基不是终点,而是真正统一江山的开端。 那些潜藏在春日暖阳下的暗流,终将在这位于春日启程的帝王面前,一一现形。 冗长的登基大典终于结束。 祁欲率先回身,在一众大臣“恭送陛下”的山呼中,步履沉稳地走出了大殿。 直到转过回廊,将那些繁文缛节与探究的目光彻底隔绝在身后,他周身那迫人的威压才悄然松懈了几分。 早已等候在外的凌不疑笑嘻嘻地凑了上来,很没正形地一拳轻捶在他肩头:“可以啊阿欲,这就登上皇位了?以后见面是不是得三跪九叩?” 祁欲没好气地格开他的手臂,笑骂一句:“滚一边去!” 那语气神态,与朝堂上杀伐果断的摄政王判若两人,分明还是北境那个能与部下同吃同住、嬉笑怒骂的小北王。 两人并肩走在通往宫外的长长甬道上,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说真的,”凌不疑收敛了几分玩笑,正色道,“岑家那位小姐,是真不错。” 他将那日赏梅宴上,岑昭昀如何不卑不亢、如何以“风雪砺骨”、“民本仁政”回击众人的话,活灵活现地学了一遍,又将那几日岑昭昀频繁入宫替祁欲换药的事再讲了一遍。 末了,他由衷赞叹,眼中是纯粹的欣赏:“一番言论,有理有据,有风骨更有胸怀!听得我当时就想拍案叫绝!”他故意拉长语调,用手肘撞了一下祁欲,揶揄道,“要是我往后遇到这样一个无微不至的小娘子,我肯定都不舍得让她掉一滴眼泪!我定叫她做北靖最幸福的姑娘!” 祁欲听着,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岑昭昀站在众人之中,清亮而坚定的模样。 他没有立刻回应,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那是一种混合着骄傲、欣慰与某种深藏情愫的复杂笑意,比阳光更晃眼。 他瞥了凌不疑一眼,语气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得意,故作轻描淡写地说:“我喜欢的姑娘,哪怕不会跑马,那也是一等一的好。” 他斟酌了一刻,补充道:“是世间最好的!” 凌不疑何等了解他,立刻怪叫起来:“哟哟哟!这就护上了?还得意上了!祁欲啊祁欲,你也忒不要脸了!” “找打!”祁欲笑骂着作势要踹他。 凌不灵敏捷地跳开,笑着说:“怪不得你这登徒子小时候就惦着人家,还带走了人家的帕子!” 两人在空旷的宫道上你追我赶了几步,如同少年时在北境军营里那般,笑声回荡在朱红宫墙之间,冲淡了这座皇城固有的沉重与肃穆。 停下脚步,祁**向宫墙外的天空,深吸一口气。 登基为帝,是责任,是必然,却并非他所求的终点。 “不疑,”他忽然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这龙椅坐着,未必有北靖矮脚马的马鞍舒服。” 凌不疑也收敛了笑容,站在他身侧,抱臂道:“知道,我看着就是个烂木头上垫了块破布,谁知道开封这群人都在想什么,天天争来争去的,”他仰天伸手抓住光点,“但总得有人坐的好,坐的稳,至少你坐上去,北靖的兄弟,京城的百姓,都能安心。” 祁欲没有再说话。 夕阳的金辉为他玄色的王袍镀上一层温暖的光边。 十九岁的摄政王,一年多一晃而过,他已是靖安新帝。 但他内心最珍视的,或许仍是与兄弟策马奔驰的肆意,和那分不敢直视的情愫。 前路漫漫,但此刻,他仍是少年。 · 靖安元年的第一次大朝会,紫宸殿内沉香袅袅,新帝端坐龙椅,玄色朝服上的金线龙纹在晨曦中流转。 兵部尚书率先出列:“陛下,镇南军都督府上月奏请增拨冬衣银二十万两,然今已开春,臣觉此事颇有些蹊跷。” 户部尚书紧接着躬身:“启奏陛下,去岁江南漕粮比往年少了三成,各州府皆称是因运河淤塞所致。” 凌不疑此时大步出列,玄甲与佩剑相撞之声清脆。 他先是瞥了岑煊一眼,这才朗声道:“陛下,臣刚收到漳州八百里加急。镇南军以营房修缮为由,已连续两月拒受兵部巡检,更可疑的是——”他刻意顿了顿,“漳州港近日有数艘不明货船出入,船上见过安王府的徽记。” 满殿顿时响起压抑的议论声。 祁欲指节轻叩龙椅扶手,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瞬间安 静:“朕记得,去年工部就奏请过整治运河?” 工部尚书连忙出列:“陛下明鉴去岁确已拨银八十万两疏浚运河,但南边回禀说今春桃花汛来得早,新修的水闸都被冲垮了数处。” 这时祁欲忽然转向一直沉默的岑煊:“岑卿。” 岑煊心头一跳,稳步出列:“老臣在。” “朕记得,”祁欲的声音平稳如常,“爱卿祖籍便在江南?正好与诸位说说,江南的桃花汛,当真如此凶猛?” 岑煊谨慎应答,字斟句酌。 就在他以为对答完毕,刚要松口气时,却听见龙椅上的声音又慢悠悠地传来:“令嫒昭昀……离乡多年,可还习惯北地饮食?” 这话问得突兀,殿内顿时静了几分。 唯独站在岑煊身侧的凌不疑抖动着肩膀闷笑起来不敢出声。 岑煊握着玉笏的手猛地收紧,花白的胡子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来了!这小子果然没安好心! 他强压着心头那股想把笏板砸过去的冲动,硬邦邦地回道:“劳陛下挂心,小女……粗茶淡饭,尚能适应。” 他刻意把“粗茶淡饭”咬得重了些,恨不得当场把“配不上您这天家富贵”几个字直接甩到祁欲面上去。 祁欲却好似全然未觉他话里的疏离,反而若有所思地颔首,目光掠过殿外南飞的新燕,用一种更随意的、却让岑煊毛骨悚然的语气道:“这么久,是该回去看看了。” 看看?看什么? 岑煊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身形一晃,身侧的凌不凝连忙扶住他。 凌不疑不敢笑,是真怕祁欲给这个耿直的女儿奴给气死过去! 岑煊眼前仿佛已经浮现出自家水灵灵的小白菜被这头北靖来的狼连盆端走的可怕画面。 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才维持住了臣子应有的镇定表象。 退朝的钟声响起,岑煊随着人潮退出大殿,春日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却只觉得心里拔凉拔凉的。 新帝的剑指向南方他不管,但这剑要是顺便捎带走他家的宝贝闺女…… 真是气煞老夫也! 老太傅攥紧了拳头,恨自己没在狱中多骂几句这个无耻之徒,他下定决心,回去就得把府邸围墙再加高三尺!不,五尺! 第12章 同谋 岑府后院。 岑煊端着新沏的雨前龙井,却全然品不出滋味。 这几日他假意告病在家,就像只护崽的老鹰般在府里来回转悠。 时而踱到书房窗前死死盯住院门,时而绕到女儿闺房外的回廊下仰头检查瓦片是否牢固,此刻终于站在后院,眯着眼欣赏那堵刚刚加高五尺、光滑得连鸟都站不住的围墙,脸上露出了连日来第一个舒心的笑容。 “哼,看那小子还怎么翻……”他捋着胡子喃喃自语,仿佛这堵墙能挡住所有觊觎他宝贝女儿的狂风浪蝶。 他话音未落,老管家就喘着粗气地冲了进来:“老爷!老爷!宫里的鹤公公来了,带着陛下口谕,要、要传小姐入宫!” 岑煊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泼了一身,他猛地站起身,指着那堵崭新的高墙,气得胡子直抖:“他、他他……他这是会飞吗?!” 就在鹤公公来岑府半个时辰前。 祁欲批完最后一本奏折,朱笔搁下,殿内只剩下更漏滴答声。 他状似随意地问侍立一旁的鹤公公:“岑府……近日如何?”目光却仍落在奏章上,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鹤公公心如明镜,躬身笑道:“回陛下,听闻岑太傅告病在家,其实是忙着……修缮府邸。”他斟酌略去了“砌墙”二字。 祁欲指尖在御案上无意识地敲了敲,那节奏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沉默了片刻,他忽然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你说……若是凌不疑那小子找她……就说凌将军得了几匹西域宝马,请她去瞧瞧?” 他说完,自己先皱起了眉头,显然觉得这借口拙劣至极。 京郊大营那边,凌不疑正操练新兵,冷不丁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震得旁边战马都打了个响鼻。 他揉着发红的鼻子,莫名觉得后颈发凉,嘴里嘟囔着:“哪个老东西在背后念叨小爷……”随即把火气撒在了新兵身上,吼声震天:“都没吃饭吗!枪都拿不稳,上了战场等着给蛮子送菜吗?!” 这边,鹤公公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努力维持着恭敬:“陛下,凌将军此刻……怕是正在京郊大营操练,恐怕……分身乏术。”心里却想着,凌小将军要是知道陛下这么甩锅,怕是要闯进宫来理论。 祁欲“嗯”了一声,又陷入沉思,目光落在灯盏上,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开的轻响。 过了好一会儿,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清了清嗓子,声音却莫名低了几分:“那……就说朕找她,朕……朕新得了一副前朝古画,请她来鉴赏。”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谁不知道岑小姐擅琴棋书画是不假,可他祁欲向来对这些“无用之物”兴致缺缺。 鹤公公低着头,肩膀几不可察地耸动了一下。 他伺候这位主子从小北王到摄政王再到如今的天子,见过他杀伐决断,见过他运筹帷幄,何曾见过他为找个由头见姑娘家这般冥思苦想、颠三倒四?这理由找的,怕是连三岁稚童都骗不过。 “陛下,”鹤公公忍着笑意,声音都憋得有些发颤,“老奴愚见,不如就说宫中春色正好,百花盛开,请岑小姐入宫,赏玩散心,更为……自然些。” 祁欲闻言,眼睛微微一亮,随即又迅速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仿佛刚才那个纠结的人不是他。 他端起茶盏,掩饰性地抿了一口,淡淡道:“嗯,此议尚可,就依你所言去办吧。” 鹤公公回过神,见岑昭昀从屏风后缓步走出。 她今日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裙,发间只簪一支简单的珍珠步摇,清新得如同雨后初荷。 看见爹爹失态的样子,她眼底掠过一丝无奈的笑意,面上却依旧从容。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她早没了当初对权倾朝野摄政王的恐惧,如今想起那人,心中竟奇异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和。 她规规矩矩地福身接旨:“臣女接旨。” 声音温婉,不失气度。 鹤公公随着岑昭昀走出岑府大门时,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堵崭新的高墙,终于忍不住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个无奈又带着几分慈祥的笑容。 马车辘辘而行。鹤公公亲自陪坐在车辕旁,隔着帘子笑道:“岑小姐许久未进宫了,御花园里的玉兰开得正好,陛下前日还特意吩咐花匠好生照看呢。” 岑昭昀在车内轻声回应:“有劳陛下挂心。” 她指尖轻轻拂过袖口的缠枝莲纹,想起去岁寒冬他垂着眼为自己披上大氅的模样。 鹤公公的声音又飘进来,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感慨:“老奴在北靖几十年,也是看着陛下长大的,还是头一回见陛下对赏花这等事如此上心,昨日批阅奏折到深夜,还特意问起哪处的花开得最盛,说要……”他顿了顿,笑声里透着暖意,“要给懂得欣赏的人留着。” 这话说得含蓄,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岑昭昀垂下眼眸,脸颊微微发热,心中那点朦胧的预感似乎又清晰了几分。 她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只听着车轮碾过青石路的声响,一声声,像是敲在心上。 而这厢,岑煊看着女儿乘坐的宫车消失在巷口,再望望那堵耗费他无数心血的高墙,只觉得心口堵得发慌,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防不胜防,当真是防不胜防啊! · 将岑昭昀送至北辰殿外,鹤公公轻叩殿门,低声禀报后,很快便返身出来,对静立等候的少女含笑示意:“岑小姐,请随老奴进去。” 岑昭昀望着那扇沉重的殿门,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殿内隐约传来纸张翻动的细响,让她不由轻声询问:“王……陛下可是在处理政务?” 鹤公公知她心思,温声安抚:“陛下说了不碍事,小姐随我进去即可。” 他稍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宽慰的笑意,“陛下特意吩咐过,您来了,便直接请您进去。” 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 祁欲并未坐在高高在上的御座,而是临窗而立,正将最后一本奏折合起置于案头。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来,玄色常服衬得身姿挺拔,肩头洒满窗外照进的春光。 “来了?”他语气寻常,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又转向窗外,“御花园的玉兰开得正好,想着你或许愿意来看看。” 他的视线落在远处花树间,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柔和了些许,耳尖却在人瞧不见的地方红透了。 岑昭昀规规矩矩地行礼:“臣女参见陛下。” “不必多礼。”祁欲抬手示意,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前日南边进贡了些新茶,味道……尚可。” 他说得轻描淡写,一旁侍立的鹤公公却忍不住垂下眼睛——那分明是陛下昨日亲自挑选的庐山云雾,连水温都反复叮嘱过的。 窗外恰好传来清脆鸟鸣,年轻的帝王像是找到救星般,立即侧身示意:“走吧,花都要谢了。” 他率先迈步向外走去,步伐比平日稍快,玄色衣袖在春风里轻轻摆动。 岑昭昀抬头时,正好看见他通红的耳廓映在春光里,像初绽的海棠瓣。 她不由得好笑,这人在初见她时可未曾如此拘谨,一举一动说是登徒子都不为过。 那时雪落满肩,他捏着她下巴的指尖还带着北境的风沙气,如今倒学会在御前奏对时找借口传召,连耳根都红得这般……纯情。 她故意落后半步,看着他紧绷的肩线在玄色衣料下若隐若现,忽然想起父亲今晨对着高墙跳脚的模样,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她当真能切切地听见自己微快的心跳,像檐下被春风拂动的玉铃。 这感觉陌生又鲜活,让她忍不住用指尖轻轻按住心口,仿佛这样就能按住那份不听话的悸动。 走在前方的祁欲忽然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一树玉兰:"这处……"他侧首时,目光不经意掠过她还未放下的手。 岑昭昀指尖微蜷,缓笑道:“好看。” 她望进祁欲幽深的双眸中,那人戏谑地笑:“我还没说是什么呢,”祁欲忽地垂下头,闻到她身上兰花馨香,“我要是说我,你当如何?” 岑昭昀面颊上染上热意,心跳如雷轰鸣,她微微往后退了半步,怕那惊人的心跳被人听去了,发间珠钗流苏轻颤,像她此刻慌乱的心绪。 "陛下慎言。"她偏过头去,却掩不住唇角浅浅的梨涡。 祁欲不依不饶,双手环臂,扬着眉,几分不羁蛮横之色跃然上他眉梢,“我祁欲说不上貌比潘安,但好歹也是北靖独一支的美男子,这满园春色再美,难道还比得过……"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掠过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声音忽然低了几分:"比得过那日殿中,某人为我哭得通红的鼻尖?" 这话说得极轻,带着些许揶揄,却又藏着说不清的温柔,岑昭昀闻言一怔,不由想起那时自己在他面前落泪的窘态,顿时连耳根都烧了起来。 她下意识抬手欲掩耳尖,却在半空被他轻轻拦住,祁欲的指尖温热,虚虚圈住她手腕,力道克制得恰到好处。 "躲什么?"他低笑,目光落在她绯红的耳廓上,"那日你为我落泪,我虽心疼,却也在想..."他微微倾身,气息拂过她发间,"这世上总算有人,会为我祁欲掉眼泪了。" 这话里带着几分玩笑,却又藏着不易察觉的认真,岑昭昀抬眸看他,见他眼底映着春光,竟比满园繁花还要明亮。 远处侍立的宫人早已识趣地背过身去,唯有春风不解风情,依旧卷着玉兰花瓣掠过二人衣袂。 祁欲忽然敛了玩笑神色,眸光清亮地望着她:"三日后南巡,你随我同去可好?"他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温软,"等南边事务了结,就你我二人,寻一叶扁舟,看真正的烟雨画船。" 岑昭昀怔怔望着他,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的缠枝莲纹。 见她迟迟不语,祁欲语气转为郑重:"此去自有万全准备,凌不疑率玄鹰卫随行,便是刀山火海……"他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精光,"我也会让他先趟过去,绝不会让你伤到分毫。"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连带着把好友也卖得干脆。 见他如此,她终于抬起眼帘,望着他眼底的认真,她听出了他的意思——他不仅要带她去看江南烟雨,更将她的安危置于所有筹谋之上。 “陛下……”她轻声开口,却被他用眼神止住。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他故作严肃,指尖轻轻拂过她袖口的莲纹,"但你若是点了头,咱们后日启程时可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倾身时带着温热清冽气息的低语拂过她耳畔,“你得帮我想想,要怎么''拐''走太傅大人捧在手心的明珠,才不至于让他提着戒尺追到驿站来。” 这个“拐”字说得意味深长,岑昭昀终于忍不住抿唇轻笑,望着他眼底明晃晃的期待,她福至心灵——他并非只是一程邀约。 她望着眼前这个看似游刃有余,实则耳根泛红的年轻帝王,想起父亲砌墙的执念,忽然觉得这提议既荒唐又令人心安。 ”好。”她轻轻点头,发间珠钗随着动作微微晃动,"臣女……帮陛下想想办法。" 春风掠过二人交错的衣袖,将少女这句轻诺裹进漫天飞花里,祁欲怔了怔,眼底的光骤然亮了起来,像是北靖夜空中最明亮的星辰。 他强压下想要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只将笑意藏进微扬的唇角——原来要拐走太傅家千金,最高明的是让她心甘情愿成为自己的“同谋”。 签约没有过[害怕] 我一直在哭 看书的宝宝如果愿意请给我些建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同谋 第13章 阿跃 二日后,启程的清晨。 天光未亮,开封城还隐匿在一片朦胧的灰蓝色里,唯有东方天际透出一线鱼肚白。 岑府内院,一盏孤灯在岑昭昀的闺房中亮起,映出两个窈窕的身影。 “小姐,您……您当真要自己去吗?要不……还是让奴婢跟着吧?”红袖一边利落地帮岑昭昀换上那身便于行动的月白云纹劲装,一边忍不住再次低声询问,秀气的小脸上写满了担忧,这担忧远胜过若是自己被老爷发现后会受的责罚。 岑昭昀对镜理了理衣襟,回身看着小丫头都快皱成包子的脸,不由得莞尔,指尖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傻丫头,又不是去龙潭虎穴,”她微微一笑“还有陛下呢。” 红袖努努嘴没敢说,就是因为有陛下才可怕!老爷说新帝盯小姐有如恶狼涎食,是最最最可怕的人! “你且安心在这里睡着,待到日上三竿再‘醒’,父亲即便察觉,也追不上了。” 她语气轻松,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她们二人这般“偷梁换柱”的事,确实做过不止一回了。 岑煊在朝堂上是威严持重的太傅,但在府中,对着自小失去母亲、由他一手带大的独女,实则是个心软又时常被女儿那点小伎俩弄得无可奈何的慈父,惩罚最多不过是抄抄书、禁足几日,雷声大,雨点小。 想到此,岑昭昀唇角勾起一丝狡黠的弧度。 这点京中贵女少有的顽劣并非天生,细细想来,仿佛是幼时被父亲带回家中暂住的那个阿跃哥哥给带出来的。 那个北靖来的少年,像一股闯入她循规蹈矩世界的野性之风,教会了她爬树、摸鱼,还有……如何巧妙地瞒过大人。 “好了,快躺进去。”岑昭昀示意红袖钻进锦被中,将自己平日惯用的一个暖手炉塞到她脚边,制造出有人安睡的假象。 “千万记住,无论外面什么动静,都莫要出声。” 红袖依言躺下,只露出一双写满不安的眼睛,瓮声瓮气地最后叮嘱:“小姐,您千万小心……” 岑昭昀对她安抚地笑了笑,吹熄灯烛,室内顿时陷入昏暗。 她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整个岑府还沉浸在黎明前最深的寂静里,连巡夜家丁的脚步声都已远去。 她深吸一口气,灵巧地翻出窗户,身影融入朦胧的晨色中。 凭借着儿时与阿跃哥哥循出的路径,她熟门熟路地避开可能早起忙碌的仆役,绕到府邸后园一处相对僻静的墙角。 那里高大的梧桐树投下斑驳的阴影,墙头几丛忍冬藤蔓是她天然的攀援工具,这面墙,对她而言并不陌生。 她熟练地踩上墙根下几块松动的石砖,借力抓住藤蔓,动作轻盈得像一只夜行的猫儿,几下便攀上了墙头。 她骑坐在墙头,微微喘息着,正准备观察墙外的情况,然后如计划中那般小心滑下。 然而,目光所及下方却让她愣住了。 墙外空荡荡的巷子里,并没有预想中等候的马车或护卫随从。 但有一个人。 那人一身便于远行的玄色骑射服,身姿挺拔如松,正背对着微熹的晨光,仰头望着她,朦胧的光线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唇角噙着一抹了然又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不是祁欲又是谁? 他竟亲自来了,而且,是独自一人。 这一刻,时光仿佛发生了奇妙的折叠。眼前的景象与记忆深处某个相似的清晨缓缓重叠—— 也是这样的蒙蒙亮,也是这堵墙,只是矮了许多,墙头趴着个穿绫罗裙子的小姑娘,小脸上满是犹豫和害怕,墙下站着个皮肤微黑、眉眼却已能看出罕见俊朗的小少年,那是她的阿跃哥哥。 “陛下……”岑昭昀有些窘迫,下意识地想整理一下因攀爬而微乱的鬓发,这个高度,让她在他面前显得有些狼狈,心底却又隐秘地生出一丝被他亲眼见证“同谋逃离”的期待——就像当年,被阿跃哥哥注视着一样。 祁欲看着她蹲在墙头那略显笨拙又努力保持平衡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这神情,莫名让她想起阿跃哥哥当年仰着脖子,用带着点儿奇怪口音的官话,不耐烦却又努力放软声音哄她的样子:“昭昭,快跳!我接着你!保证摔不着!” 忽然,祁欲收敛了笑容,眉头微蹙,目光锐利地望向她身后的方向,压低声音道:“咦?太傅他……” 记忆如潮水涌来——小时候,阿跃哥哥也用过这招,她正犹豫着,他突然指着她身后喊:“呀!你爹来了!” 岑昭昀心头猛地一紧,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慌忙回头望去,身后除了寂静的庭院和摇曳的树影,空空如也。 她立刻意识到被骗了,带着一丝薄怒转回头—— 当年,她也是这般惊慌回头,再转回来时,气得小脸鼓鼓的,而墙下的小少年已经扎好了马步,张开尚且稚嫩却异常坚定的手臂,小脸严肃得像在完成一项重大的军事任务,重复道:“跳!我接住你!” 此刻,墙下的祁欲已经张开双臂,做出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迎接姿势,朗声笑道:“骗你的!快跳,我接住你。” 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晨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墙下的男人身影在渐亮的晨光中显得无比可靠,那一瞬间,童年那种无条件的信任感仿佛又回来了。 她不再犹豫,闭上眼睛,纵身向下一跃! 预想中落地的不适并未传来,她落入了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祁欲的手臂稳健有力,轻松地化解了她下坠的力道,将她牢牢接在怀中,甚至抱着她顺势微微转了小半圈,卸去冲力,动作流畅而从容。 他抱得很稳,隔着衣料,她能感受到他手臂和肩背肌肉贲张的力量,与记忆中那个单薄的少年截然不同。 他的怀抱带着清晨的微凉和一种独特的、如同被阳光晒过的青草般干净清爽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而记忆里那次跳跃的结果是……阿跃哥哥高估了自己的力气,虽然确实接住了她,但两人却一起摔倒在地,滚作一团,不过在落地的瞬间,他却是死死抱着她,用自己的背脊和手臂承受了大部分的冲击,结结实实地垫在了她下面。 两道声音,跨越了漫长的时光,在此刻奇妙地重合在一起—— 记忆里,那个摔得龇牙咧嘴却第一时间撑起身子的小少年,焦急地问:“昭昭,你没事吧?” 现实中,头顶传来祁欲带着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的声音:“没事吧?” 岑昭昀的心猛地一跳,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感掠过心头,这语气、这第一时间确认她安危的习惯……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飞快地扫过祁欲的额角,那里光洁平整,皮肤是健康的浅蜜色,并没有记忆中阿跃哥哥额角上,因调皮摔伤而留下的一道寸许长的浅白色疤痕。 不是他。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阿跃哥哥额角有疤,很明显的。 只是巧合吧,毕竟……或许北境来的男孩子都这般行事大胆? 这个念头如同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涟漪,但很快又沉了下去,她还没来得及细想,便被当下的身前人“咚咚”的心跳拉回了现实。 她还在他怀里。 他的手臂依然环在她的腰间和腿弯,没有丝毫要松开的意思,只是那点揭露心意的心跳鼓动着,还有耳尖的红让人难以忽视。 两人靠得极近,近到她能清晰地看到他浓密睫毛下深邃眼眸中映出的、自己有些慌乱的倒影,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的额发。 “陛……陛下,”她脸颊瞬间绯红,如同染上了天边初绽的朝霞,挣扎着想要下来,“可、可以放开臣女了。” 祁欲低笑出声,那笑声带着胸腔的震动,清晰地传达到她身上。 他非但没有立刻松手,反而故意收紧了手臂,将她更往怀里带了带,低头凑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带着磁性的嗓音调侃道:“利用完了就想跑?岑小姐,你这可有点过河拆桥啊。” 他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敏感的耳廓,让她浑身一颤,连脖颈都染上了粉色。 “谁、谁过河拆桥了……”她声若蚊蚋,羞得几乎要把脸埋起来,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看她这般羞窘无措的模样,祁欲终于心满意足地、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手臂,将她稳稳地放在地上。 双脚沾地,岑昭昀立刻像个受惊的小兔子般向后跳开一小步,慌忙整理着自己微皱的衣襟和散乱的发丝,根本不敢抬头看他。 祁欲看着她通红的耳根和强作镇定的模样,眼底的笑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不再逗她,揉了揉自己耳尖,呼气平缓心跳,转而看向巷口方向,只见一辆看似普通、实则以精铁加固了车架的青篷马车静静停驻。 车辕上,作普通护卫打扮的凌不疑正懒洋洋地靠着车门,嘴里叼着根新掐的草茎,俊朗的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促狭笑意。 他身后,十余名同样作商队护卫打扮的玄鹰卫轻骑肃立,个个目光锐利,姿态看似松散,实则随时可以暴起出击。 只是此刻,这些精锐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飘向四处,不敢直视那两人的视线。 凌不疑的视线在祁欲微红的耳根和岑昭昀绯红的脸颊上来回扫了扫,嘴角咧开的弧度更大了些。 他冲着祁欲的方向,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那眼神分明在说:“行啊阿欲,动作够快的。” 祁欲接收到他这戏谑的目光,警告性地瞪了他一眼,随即收敛神色,转向岑昭昀,朝她伸出手,眼神明亮而坚定:“走吧,岑小姐。”他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只是比往常更温和些许,“江南的晨光,正好。” 岑昭昀自然也注意到了凌不疑那带着笑意的打量,以及他身后那些护卫们想掩饰却没能完全掩饰住的好奇眼神。 她脸颊刚褪下去的热度又有点回升的迹象,强自镇定地忽略那些视线。 她看着祁欲那骨节分明、带着练武薄茧的手,又回头望了望那堵刚刚翻越的、象征着安稳与束缚的高墙,最后,目光落回眼前这个带着她走向未知旅程的男人身上。 岑昭昀深吸一口带着清晨寒意的空气,最终,没有去握他的手,却是主动迈开了步子,走向那辆马车,步履从容,只留下一句轻飘飘却清晰的话语:“陛下,再不走,天就该大亮了。” 祁欲看着她的背影,微微一怔,随即笑意再次攀上唇角。 他收回手,大步跟上。 凌不疑看着两人前一后走来,终于轻吐出嘴里的草茎,低笑出声,利落地跳下车辕,为他们拉开了车门。 晨光熹微,笼罩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也笼罩着这座即将醒来的都城。 一场奔赴南方的旅程,伴随着埋藏心底的旧日谜团与悄然滋生的崭新情愫,正式拉开了序幕。 第14章 南下 马车驶出汴京城门时,天光已大亮,城门的守军显然早已接到指令,并未阻拦这队看似普通的"商队",只是在那辆青篷马车经过时,无声地垂首致意。 车厢内,岑昭昀与祁欲相对而坐。 为了不引人注目,马车内部陈设简单,空间算不得宽敞。 两人膝盖几乎要碰到一起,每一次车轮碾过不平的路面带来的轻微颠簸,都会让这份距离感变得更加清晰。 祁欲似乎浑然不觉这份微妙,正垂眸看着一份凌不疑刚递进来的沿途简报。 而岑昭昀则微微侧身,借着挑起一线窗帘的机会,望向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试图让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凉风吹散脸颊上残余的热意。 离了京城,又颠簸几日。 映入眼帘的景致便豁然开朗。 官道两旁是望不到边的农田,秧苗新绿,已有农人在田间忙碌。 运河水道与官道时远时近,河面上帆影点点,橹声欸乃,呈现出一派与京城截然不同的、忙碌而充满生机的景象。 然而,这份平静之下,似乎总有些难以言喻的异样。 "看出什么了?"祁欲的声音忽然响起,他不知何时已放下了简报,目光也投向了窗外。 岑昭昀收回视线,沉吟片刻,轻声道:"漕运船只似乎......比去岁同期要少些。” “而且,多以短途小船为主,大型漕船少见。"她顿了顿,补充道,"这个时节,本该是漕运繁忙之时。" 祁欲眼中掠过一丝赞许:"观察入微。" 他指尖在膝上轻轻敲了敲,"不仅是少,据报,近半月来,有三批本该北上入京的粮船,都以''河道淤塞''或''船只待修''为由,滞留在前方不远的临河镇了。" 临河镇,便是他们南下的第一站,一个因运河而兴盛的繁华枢纽。 "陛下是怀疑......"岑昭昀心领神会。 "不是怀疑,"祁欲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是确定有人不想让这些粮食如期北上。” “不过朕倒要看看,是谁的手,敢掐朕的漕运。" 他说话时,目光锐利如刀,那是属于帝王的锋芒。 但当他转回头看向她时,那锋芒又悄然收敛,化作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怕吗?" 岑昭昀迎上他的目光,摇了摇头,眼神清亮而坚定:“有陛下在,有何可怕?” 这话里,有对君王的信任,似乎也掺杂了些许别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情愫。 祁欲闻言,唇角微扬,没再说什么,只是重新拿起了一份舆图审视起来。 车队并未大张旗鼓地进入临河镇,而是在镇外一处僻静的河湾停了下来。 凌不疑早已安排妥当,一行人扮作北上贩丝的商人,包下了一座临河客栈的独立小院。 安顿下来后,祁欲便与凌不疑换了常服,准备亲自去码头查探。 临出门前,他脚步顿了顿,看向正在窗边整理行囊的岑昭昀。 “一起?”他发出邀请,语气自然得像是在问今日天气如何。 岑昭昀有些意外地抬起头。 祁欲笑了笑,眼神扫过她身上那套与小镇格格不入的精致劲装:"换身普通些的衣裳,你这模样出去,不像商队女眷,倒像是哪家微服出游的贵女,太扎眼了。" 片刻后,岑昭昀换了一身藕荷色的粗布衣裙,用同色布巾包了头发,脸上还依着祁欲的要求,稍稍用深色脂粉修饰了过于白皙的肤色。 她对镜自照,几乎认不出镜中那个带着几分村气、却又眉眼灵动的少女是自己。 当她走出房门时,等在院中的祁欲和凌不疑都愣了一下。 凌不疑摸着下巴,啧啧两声:"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祁欲没说话,只是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眼底闪过一丝难以辨明的情绪,随即转身:"走吧。" 三人混入熙熙攘攘的临河镇街道。 小镇因运河而活,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空气中混杂着河水的水汽、货物的味道以及各种小吃的香气。 祁欲看似随意地走着,目光却敏锐地扫过沿途的粮行、货栈,尤其是那些挂着"漕"字招牌的地方。 凌不疑则更像是个真正的随从,不远不近地跟着,眼神警惕地留意着四周。 岑昭昀跟在他身侧,起初还有些拘谨,但很快便被这鲜活市井气息吸引。 她注意到,码头上确实停泊着不少船只,但正如她路上所见,大型漕船寥寥无几,许多船工模样的人聚在岸边茶棚里闲聊,脸上带着几分焦躁和无奈。 在一处卖菱角糕的小摊前,小老头对着他们喊道:“郎君郎君,给你家小娘子买份糕点尝尝吧,甜的嘞!” 祁欲闻言试着听懂他那侬语,顿住脚步,岑昭昀正要解释,却看见那人红着耳尖买了两块。 他付钱时,状似无意地与摊主搭话:“老丈,生意不错啊,我看这码头船来船往的,您这买卖肯定红火。” 那摊主是个健谈的老者,见他不是本地人,便没再说江南话,一边找钱一边叹气:“哎,客官您是外地来的吧?您不晓得咯,前些日子还行,这些天可差远喽!好多大船都不让走,堵在那边河湾里,船工们没活干,哪还有闲钱买零嘴哦。" “不让走?”祁欲挑眉,掰了块糕点给身后直勾勾看着他的凌不凝,见他一口吃下鼓着腮帮子嚼嚼嚼。 他才咬了口菱角糕,嚼了几下,皱眉咽下,似乎不太习惯这甜腻的味道,“为何不让走?这河道不是挺通畅的吗?” 他又自然的将另一块递给岑昭昀,浅笑。 老者压低了声音:“谁说不是呢!可上头就是这么吩咐的,说是要......要统一检修!检修个把月都没完,谁信哪!” 他摇着头,不再多说,显然有所顾忌。 岑昭昀找到机会贴近祁欲小声跟他咬耳朵:“陛下,你怎么能先吃呢,贵为龙体,若是有毒怎么办?” 祁欲心情大好,低语笑应:“就是怕有毒,所以凌不疑先吃,然后我吃,最后再给你。” 凌不疑口中的甜腻味还没散去,正一脸满足时,习武之人敏锐的耳力就听见两人如此一段谈话。 随即僵在原地张大了嘴。 他破声大叫:“阿欲!”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声从码头方向传来。只见几名身着官服、却态度蛮横的差役,正在驱赶一群围拢在一起的船工和货主。 “都散了散了!说了漕运暂停,粮食一律不许装船!再聚众闹事,把你们都抓起来!”为首的差役头目厉声喝道。 一个穿着绸衫、像是货主模样的中年人上前理论:"官爷,这都耽搁多久了?我们这货再不发,就要误了契期,赔得倾家荡产啊!" 那差役头目一把将他推开,冷笑道:"误期?那是你的事!再啰嗦,连人带货都给你扣下!" 岑昭昀注意到,那差役头目腰间系着一块刻着"周"字的玉牌,做工颇为精致。 她轻轻碰了碰祁欲的手臂,用眼神示意。 祁欲微微颔首,目光却转向了码头另一边。 只见那边停着几艘装饰华丽的画舫,与这边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隐约有丝竹管弦之声传来,舫上似乎正在宴饮。 “那是镇守此地的转运副使周大人的船。”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小贩低声嘀咕,“天天聚众摆宴,哪有空管我们这些小民的死活......” 祁欲的视线在差役腰间的玉牌和远处的画舫之间来回扫视,眸色渐深。 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对凌不疑使了个眼色。 凌不疑会意,悄无声息地退入人群。 “走吧,”祁欲对岑昭昀低声道,语气平静,“好戏,才刚刚开始。” 他转身,带着她融入人流,仿佛只是两个偶然路过此地的寻常路人。 当夜,客栈厢房内。 凌不疑带回了一个木盒,里面装满了往来文书:“这个周康,胃口倒不小,扣押漕船,私下收受''疏通费'',一船粮食竟然要抽三成利。” 祁欲翻阅着文书,忽然抽出一封信函,信上盖着“陈”字印章,言辞倨傲,要求周康“按旧例行事”。 “陈?”岑昭昀轻声问。 "陈国公,已故太后的亲弟弟。"祁欲将信函在指尖转了转,"先帝在时,他就掌管过一段时间漕运。看来,人走茶未凉啊。" 凌不疑补充道:"据查,周康是陈国公夫人的远房表亲,靠着这层关系,才坐上了转运副使的位置。" 祁欲冷笑:“原来是个看门狗。” “不过......”凌不疑迟疑道,“陈国公年事已高,近年深居简出,这些事,恐怕是他儿子陈铭在背后操纵。” “陈铭......"祁欲若有所思,"朕记得他娶了邹尚书的侄女?” 岑昭昀忽然轻声道:“正是,所以周康敢这么明目张胆,就是自恃有陈、邹两家做靠山。” 她眸中眼波流转,"陛下可曾想过,为何他们敢如此肆无忌惮?" 祁欲看向她,示意她说下去。 “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天高皇帝远。”岑昭昀走到窗边,望着运河上星星点点的灯火,“在京城,他们要守规矩,要顾及体面,但在这里,天是陈家的天,地是邹家的地,他们可以冠冕堂皇地喊出自家名讳,丝毫不畏惧别人检举。” 她转过身,月光洒在她的侧脸上:“这张关系网,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庞大。” 祁欲沉默片刻,忽然问凌不疑:“若是朕要动周康,会惊动到哪一层?” “最快三天,消息就会传到京城。陈国公府、邹府都会得到消息。” “三天......”祁欲指尖轻叩桌面,“够了。” 他展开一张空白奏折,开始研墨:“朕要下一道旨意。” “现在?”凌不疑诧异。 “现在。”祁欲蘸墨挥毫,“设立三路转运使,直属户部,掌漕运、盐铁、茶马之政,各地转运司官员,均由朕亲自任命,此番南下,由朕亲自提名。” 岑昭昀看着他挥毫泼墨的侧影,恍然明白了他南下的真正目的——他不是来查案的,他是来破局的。 他要从外部打破这个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让新政的触角延伸到每一个被权贵把持的角落。 “陛下这道旨意下去,恐怕要震动朝野。”她轻声道。 祁欲头也不抬:“朕要的就是震动,既然京城离得远,那就继续这样远下去吧,如此急迫的一道指令下去,他们再快又怎么快的过现如今就在站江南的朕。” 他写完最后一笔,将奏折递给凌不疑:“八百里加急,直送中书省。” 凌不疑领命而去。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二人,祁欲走到窗边,与岑昭昀并肩而立。 “现在,我们可以安心等鱼上钩了。” 第二天清晨,消息传来:周康在画舫上被当场抓获,人赃俱获。 然而当祁欲看到缴获的账本时,脸色却愈发凝重,账本上记录的不只是周康的罪行,更牵扯出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其中光是几道红章就有邹文远的女婿、陈国公的管家、甚至还有几位在京城以清流自居的官员...... “看来,”祁欲合上账本,目光深远,“这棵树,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枝繁叶茂。” 岑昭昀轻声道:"但至少,我们找到了砍树的方向。" 窗外,运河上的晨雾正在渐渐散去,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亮了浑浊的河水,也照亮了这个正在悄然改变的王朝。 第15章 仁政坊 临河镇的漕运案尘埃初定,新任转运使的旗号已在码头上迎风飘扬。 祁欲一行悄然离去,马车沿着运河支流继续南下。 越往南行,景致愈发润泽。 道旁芭蕉叶肥硕欲滴,白墙黛瓦的村落被纵横水渠环绕,俨然一派鱼米之乡的富庶景象。 偶见采菱女驾着小舟穿行荷塘,吴侬软语伴着水声飘来,连凌不疑都放松了缰绳,笑着学了两句跑调的江南小调。 这日晌午行至吴州城外,但见城内井然,商旅络绎不绝。 守城兵卒查验路引时,还能听见城内传来的街坊间喧嚷。 “看来吴州知府治下有方。”岑昭昀望着车外景象轻声赞叹。 祁欲却凝视着城西方向微微蹙眉——离京前玄鹰卫的密报倏然浮现脑海:「吴州户曹吏手持要害账册,以油布包裹,日夜不离身。」 那片死寂的城西,正是其辖下坊市,与城东的熙攘截然不同,那片屋宇上空竟不见半点炊烟,连鸟雀都绕着飞,静得有些反常。 车队按例在驿馆安置后,祁欲带着岑昭昀信步走向西市,起初还是铺面林立的繁华街巷,转过三个弯后,景象陡然一变。 青石板路到了尽头,取而代之的是泥泞不堪的土路,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炭火与秽物混杂的酸腐气味,几具肿胀的鼠尸漂在浑浊的水洼里。 “站住!”两个戴面巾的衙役突然从巷口冲出,“官府封禁此地,闲人勿近!” 凌不疑正要亮出令牌,岑昭昀却轻轻按住他的手臂,她上前半步,声音温和却坚定:"差爷放心,我们只是看看,若真染病绝不牵连旁人。" “真是不识好人心!”年长衙役嘟囔着,“里头死的可不是猫猫狗狗......” 凌不疑吐出叼着的草茎,抱臂往岑昭昀身前一挡,他脸上还挂着笑,眼底却已凝起寒霜:"二位爷要不……换个地方当差?" 两个衙役被他看得发毛,悻悻退到巷口:“到时候求药可别来找我们!” 待脚步声远去,岑昭昀立即奔向最近的低矮茅棚,祁欲俯身跟进时,玄色衣摆浸在污水里,暗纹瞬间洇成深黑。 逼仄的巷道里,数十户人家挤在漏雨的茅棚中,有个妇人正抱着浑身滚烫的幼童哀泣,孩子脖颈间布满可怖的红疹,旁边躺着个气息奄奄的老丈,咳嗽时喷出的血沫溅在土墙上。 岑昭昀蹲下身探向孩子额头,触手一片滚烫,她猛地抬头看向祁欲,眼中满是惊痛:"是痘疹!若再不救治......" 祁欲拉过她,望着巷口“仁政坊”的匾额,忽然冷笑出声: “好个仁政坊。” · 连日的雨将村落泡在泥泞里,低矮的茅屋在雨幕中显得摇摇欲坠。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污水的腥臭与隐约的病气,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 衣衫褴褛的灾民蜷缩在勉强能遮雨的角落,压抑的呻吟与孩童虚弱的啼哭交织,一片哀鸿遍野的凄惨景象。 岑昭昀蹲在一位气息奄奄的老妇面前,月白的裙摆早已被泥泞浸染得看不出原色,她却浑不在意。 她小心翼翼地托起老妇的头,将清水一点点喂进那干裂起皮的唇间,动作轻柔,眸光温和。 “凌不疑,”她头也不回地唤道,清凌的声音穿透淅沥的雨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拿我的对牌,去城里请保和堂的坐堂大夫来,再照着这个方子抓药。” 她空出一只手,写下一张药方,“所有诊金、药费,一应记在我账上。” 正在指挥侍卫们冒雨搭建临时粥棚的凌不疑闻言一愣,下意识地先看向站在一旁的祁欲。 祁欲深邃的目光落在岑昭昀略沾泥污却挺直的脊背上,微微颔首,凌不疑这才拱手领命,接过对牌与药方,转身快步离去。 祁欲踱步到她身后,玄色衣摆不可避免地浸入污浊的泥水之中,其上精致的暗纹瞬间洇开,化为更深的墨色。 他望着她专注的侧影和衣袖上斑驳的药渍,忽然低笑一声,语气听不出喜怒:“朕记得,太傅总以清廉自诩,家风严谨,怎么到了岑小姐这里,随手便能请动保和堂的坐堂大夫,口气这般大?” 岑昭昀仿佛没有听出他话中的试探,她细心地将老妇额前散乱的花白头发拢好,又为她掖了掖那床破旧单薄的被子,这才不慌不忙地站起身。 雨水顺着她湿漉漉的鬓发滑落,流过她沾着些许泥点的脸颊,然而那双总是温婉垂着的眼眸,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被这场冷雨洗过的星辰,清澈而坚定。 “陛下莫非忘了?”她竟仰起头,毫无惧色地直视着他,被雨水浸润的脸庞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显得愈发皎洁,宛如新月生辉,“您赏下的那些苏缎、明珠、玉器,臣女可都一件件好好收在府中库房里呢。” 她唇角微扬,勾勒出一抹带着几分难得的、灵动的俏皮,“便是那株陛下亲赐的红珊瑚树——臣女闲暇时也曾差人悄悄估价出售了,怕是够买下整个保和堂还有余了。” 这番理直气壮、甚至带着点儿“炫耀”意味的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祁欲心头撞开一圈圈滚烫的涟漪。 祁欲见过她羞怯垂首的模样,见过她倔强隐忍的模样,却独独是第一次,见她如此自然地、仿佛天经地义般,拿着他赏赐的东西,在他面前说要拿去救济百姓。 恍惚间,他想起北境那个流传甚广的古老传说:生活在雪山之巅的雪羽雀,一生只认一主,它会不辞辛劳地飞越千山万水,衔来最珍贵、最璀璨的宝石,一点一点装点属于自己的爱巢。 此刻,他望着她清亮眼眸中倒映的自己的影子,忽然觉得,那些冰冷的死物若能换得她这般鲜活、这般动人的眼神,竟是这世间最值得、最意蕴深长的买卖。 “那株珊瑚,”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温热的手指圈住她纤细的手腕,在哗哗作响的雨声屏障里,他的嗓音显得格外低哑、深沉,“你当真卖掉了?” 岑昭昀没有挣脱,任由他握着,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那不同寻常的滚烫温度透过湿冷的衣袖传来。 她仰着头,脸上俏皮的神色渐渐收敛,变得异常认真和郑重:“陛下,您赏赐的每一样东西,在臣女眼中都珍贵无比,我一件都舍不得糟蹋。” 她轻轻地将自己的手腕从他的掌心中抽回,然后从另一只袖袋里取出一个绣工精巧、却略显朴素的锦囊,“臣女离京之前,悄悄将您赏的那支羊脂玉簪送去了当铺。” 捕捉到他瞬间微变的脸色,她连忙解释道:“是活当,期限足有半年,等回京之后,臣女定会第一时间去赎回来。” 说着,她自己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弯起唇角笑了起来,眼眉间都染上了温柔而明媚的弧度,“那株珊瑚树,如今还好好地供在臣女府中的静室里呢,臣女还等着……日后得闲,请陛下亲自指点,该如何欣赏把玩才是。” 祁欲不再多言,只是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得让她心头微颤。 他转而看向在雨中艰难支撑的灾民,对身旁一名侍卫低声吩咐了几句,内容大约是去查清当票所在,原价赎回,勿要声张。 雨幕深沉,仿佛无边无际。 岑昭昀已重新蹲下身,将从粥棚那边要来的一小片干姜塞进老妇冰凉的手中,希望能为她驱散一丝寒意。 当她做完这一切,下意识地回头望去时,目光恰好撞进他一直追随她的、深邃如古井的眼眸里。 赈灾救民的沉重,与彼此之间那份心照不宣、悄然流淌的温柔。 然而,这片短暂的平静被巷口突如其来的喧嚣打破。 “知府大人有令!仁政坊爆发时疫,为保全城安危,即刻焚烧清巷!” 方才悻悻退走的衙役去而复返,身后跟着十余名如狼似虎的官差,手持棍棒与油罐,为首一名身着青色官服的吏目神情倨傲,正是吴州府户曹吏周旺,胸前油布包裹的轮廓若隐若现。 他挥手示意,官差们便欲将油泼向低矮的茅棚。 “住手!” 岑昭昀疾步上前,张开双臂拦在灾民面前:“疫病可防可治,我已去请大夫来了,你们怎能滥杀无辜!” 周旺斜眼打量她,嗤笑:“哪里来的村妇,也敢妄议官府决策?妖言惑众,再不滚开按同犯论处!”说着竟伸手欲将她推开。 电光石火间—— 一道玄色身影如影般掠过。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森寒剑光如惊鸿一闪而过。 周旺推搡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狞笑尚未褪去,头颅却已与身躯分离,滚落在地,鲜血瞬间染红了泥泞地面。 祁欲手持滴血长剑,立于尸首旁,玄衣在风雨中猎猎作响。 “杀人了!杀人了!”顿时惊叫哭喊声四起。 祁欲目光淡然,扫过惊呆的众官差,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再上前一步,犹如此人。” 全场死寂,唯有雨声淅沥,灾民们吓得瑟瑟发抖,官差们僵立原地,无人敢动。 岑昭昀强忍心悸,上前一步,清越声音响彻巷道:“诸位乡亲莫怕!此獠身为户曹吏,借疫病之名,强夺民宅七处,逼死十三条人命!” 她目光凛凛,语气无比坚定,“陛下早已明察秋毫,命我等暗访江南,正是要铲除这等蛀虫,还百姓青天!” 人群中顿时一阵骚动,有老者颤声问:“姑娘……皇上……皇上真会管草民的死活?” “会!”岑昭昀斩钉截铁,“陛下曾言,‘百姓可又为草芥’,既然无人敢挺身面对残暴,那自然得有人站出来!声虽小,却未必不会被听见!” 突然有个浑身脓疮的少年冲出人群,指着周旺尸身哭喊:“他上月打死了我姐姐!官府不管!” 这句话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顿时激起一片哭诉:“他强占了我家祖宅!” “我爹被他活活打死,母亲被拉走至今未还家!” 混乱中,忽有人朝岑昭昀喊道:“都说当今圣上杀人如麻,怎会听我们这些小民言语!” 岑昭昀仿若是迎著风雨般挺直脊梁,字字清晰。 “陛下剑下,从无冤魂!他斩的是蠹国权臣,除的是边关乱匪,杀的是你们眼前这等虐民酷吏!”她环视一张张惶惑的面孔,声音坚定如磐石,“陛下,是这世上最正直无私之人!” “好个正直无私!” 巷外传来一声冷笑,吴州知县带着大批衙役赶到,将巷道团团围住。 他斜眼看向祁欲手中滴血的长剑,厉声道:“当街杀害朝廷命官,好大的胆子!给本官拿下!” 凌不疑突然从祁欲身后站出,扔下一块墨色玄铁令牌带着破空声,“铛”地砸在知县脚前泥水里,令牌上狰狞的鹰隼图腾在雨水中泛著冷光,正中一个遒劲的“敕”字刺得知县双目剧痛。 “看清楚了?”凌不疑抱臂挑眉,“还要拿人吗,县尊大人?” 知县矗在原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祁欲缓缓收剑入鞘,雨水冲刷着剑刃血痕,他俯身拾起那本染血账册,在知县眼前轻轻一晃。 “朕倒是好奇,这上面第一个名字,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