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河镇的漕运案尘埃初定,新任转运使的旗号已在码头上迎风飘扬。
祁欲一行悄然离去,马车沿着运河支流继续南下。
越往南行,景致愈发润泽。
道旁芭蕉叶肥硕欲滴,白墙黛瓦的村落被纵横水渠环绕,俨然一派鱼米之乡的富庶景象。
偶见采菱女驾着小舟穿行荷塘,吴侬软语伴着水声飘来,连凌不疑都放松了缰绳,笑着学了两句跑调的江南小调。
这日晌午行至吴州城外,但见城内井然,商旅络绎不绝。
守城兵卒查验路引时,还能听见城内传来的街坊间喧嚷。
“看来吴州知府治下有方。”岑昭昀望着车外景象轻声赞叹。
祁欲却凝视着城西方向微微蹙眉——离京前玄鹰卫的密报倏然浮现脑海:「吴州户曹吏手持要害账册,以油布包裹,日夜不离身。」
那片死寂的城西,正是其辖下坊市,与城东的熙攘截然不同,那片屋宇上空竟不见半点炊烟,连鸟雀都绕着飞,静得有些反常。
车队按例在驿馆安置后,祁欲带着岑昭昀信步走向西市,起初还是铺面林立的繁华街巷,转过三个弯后,景象陡然一变。
青石板路到了尽头,取而代之的是泥泞不堪的土路,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炭火与秽物混杂的酸腐气味,几具肿胀的鼠尸漂在浑浊的水洼里。
“站住!”两个戴面巾的衙役突然从巷口冲出,“官府封禁此地,闲人勿近!”
凌不疑正要亮出令牌,岑昭昀却轻轻按住他的手臂,她上前半步,声音温和却坚定:"差爷放心,我们只是看看,若真染病绝不牵连旁人。"
“真是不识好人心!”年长衙役嘟囔着,“里头死的可不是猫猫狗狗......”
凌不疑吐出叼着的草茎,抱臂往岑昭昀身前一挡,他脸上还挂着笑,眼底却已凝起寒霜:"二位爷要不……换个地方当差?"
两个衙役被他看得发毛,悻悻退到巷口:“到时候求药可别来找我们!”
待脚步声远去,岑昭昀立即奔向最近的低矮茅棚,祁欲俯身跟进时,玄色衣摆浸在污水里,暗纹瞬间洇成深黑。
逼仄的巷道里,数十户人家挤在漏雨的茅棚中,有个妇人正抱着浑身滚烫的幼童哀泣,孩子脖颈间布满可怖的红疹,旁边躺着个气息奄奄的老丈,咳嗽时喷出的血沫溅在土墙上。
岑昭昀蹲下身探向孩子额头,触手一片滚烫,她猛地抬头看向祁欲,眼中满是惊痛:"是痘疹!若再不救治......"
祁欲拉过她,望着巷口“仁政坊”的匾额,忽然冷笑出声:
“好个仁政坊。”
·
连日的雨将村落泡在泥泞里,低矮的茅屋在雨幕中显得摇摇欲坠。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污水的腥臭与隐约的病气,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
衣衫褴褛的灾民蜷缩在勉强能遮雨的角落,压抑的呻吟与孩童虚弱的啼哭交织,一片哀鸿遍野的凄惨景象。
岑昭昀蹲在一位气息奄奄的老妇面前,月白的裙摆早已被泥泞浸染得看不出原色,她却浑不在意。
她小心翼翼地托起老妇的头,将清水一点点喂进那干裂起皮的唇间,动作轻柔,眸光温和。
“凌不疑,”她头也不回地唤道,清凌的声音穿透淅沥的雨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拿我的对牌,去城里请保和堂的坐堂大夫来,再照着这个方子抓药。”
她空出一只手,写下一张药方,“所有诊金、药费,一应记在我账上。”
正在指挥侍卫们冒雨搭建临时粥棚的凌不疑闻言一愣,下意识地先看向站在一旁的祁欲。
祁欲深邃的目光落在岑昭昀略沾泥污却挺直的脊背上,微微颔首,凌不疑这才拱手领命,接过对牌与药方,转身快步离去。
祁欲踱步到她身后,玄色衣摆不可避免地浸入污浊的泥水之中,其上精致的暗纹瞬间洇开,化为更深的墨色。
他望着她专注的侧影和衣袖上斑驳的药渍,忽然低笑一声,语气听不出喜怒:“朕记得,太傅总以清廉自诩,家风严谨,怎么到了岑小姐这里,随手便能请动保和堂的坐堂大夫,口气这般大?”
岑昭昀仿佛没有听出他话中的试探,她细心地将老妇额前散乱的花白头发拢好,又为她掖了掖那床破旧单薄的被子,这才不慌不忙地站起身。
雨水顺着她湿漉漉的鬓发滑落,流过她沾着些许泥点的脸颊,然而那双总是温婉垂着的眼眸,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被这场冷雨洗过的星辰,清澈而坚定。
“陛下莫非忘了?”她竟仰起头,毫无惧色地直视着他,被雨水浸润的脸庞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显得愈发皎洁,宛如新月生辉,“您赏下的那些苏缎、明珠、玉器,臣女可都一件件好好收在府中库房里呢。”
她唇角微扬,勾勒出一抹带着几分难得的、灵动的俏皮,“便是那株陛下亲赐的红珊瑚树——臣女闲暇时也曾差人悄悄估价出售了,怕是够买下整个保和堂还有余了。”
这番理直气壮、甚至带着点儿“炫耀”意味的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祁欲心头撞开一圈圈滚烫的涟漪。
祁欲见过她羞怯垂首的模样,见过她倔强隐忍的模样,却独独是第一次,见她如此自然地、仿佛天经地义般,拿着他赏赐的东西,在他面前说要拿去救济百姓。
恍惚间,他想起北境那个流传甚广的古老传说:生活在雪山之巅的雪羽雀,一生只认一主,它会不辞辛劳地飞越千山万水,衔来最珍贵、最璀璨的宝石,一点一点装点属于自己的爱巢。
此刻,他望着她清亮眼眸中倒映的自己的影子,忽然觉得,那些冰冷的死物若能换得她这般鲜活、这般动人的眼神,竟是这世间最值得、最意蕴深长的买卖。
“那株珊瑚,”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温热的手指圈住她纤细的手腕,在哗哗作响的雨声屏障里,他的嗓音显得格外低哑、深沉,“你当真卖掉了?”
岑昭昀没有挣脱,任由他握着,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那不同寻常的滚烫温度透过湿冷的衣袖传来。
她仰着头,脸上俏皮的神色渐渐收敛,变得异常认真和郑重:“陛下,您赏赐的每一样东西,在臣女眼中都珍贵无比,我一件都舍不得糟蹋。”
她轻轻地将自己的手腕从他的掌心中抽回,然后从另一只袖袋里取出一个绣工精巧、却略显朴素的锦囊,“臣女离京之前,悄悄将您赏的那支羊脂玉簪送去了当铺。”
捕捉到他瞬间微变的脸色,她连忙解释道:“是活当,期限足有半年,等回京之后,臣女定会第一时间去赎回来。”
说着,她自己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弯起唇角笑了起来,眼眉间都染上了温柔而明媚的弧度,“那株珊瑚树,如今还好好地供在臣女府中的静室里呢,臣女还等着……日后得闲,请陛下亲自指点,该如何欣赏把玩才是。”
祁欲不再多言,只是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得让她心头微颤。
他转而看向在雨中艰难支撑的灾民,对身旁一名侍卫低声吩咐了几句,内容大约是去查清当票所在,原价赎回,勿要声张。
雨幕深沉,仿佛无边无际。
岑昭昀已重新蹲下身,将从粥棚那边要来的一小片干姜塞进老妇冰凉的手中,希望能为她驱散一丝寒意。
当她做完这一切,下意识地回头望去时,目光恰好撞进他一直追随她的、深邃如古井的眼眸里。
赈灾救民的沉重,与彼此之间那份心照不宣、悄然流淌的温柔。
然而,这片短暂的平静被巷口突如其来的喧嚣打破。
“知府大人有令!仁政坊爆发时疫,为保全城安危,即刻焚烧清巷!”
方才悻悻退走的衙役去而复返,身后跟着十余名如狼似虎的官差,手持棍棒与油罐,为首一名身着青色官服的吏目神情倨傲,正是吴州府户曹吏周旺,胸前油布包裹的轮廓若隐若现。
他挥手示意,官差们便欲将油泼向低矮的茅棚。
“住手!”
岑昭昀疾步上前,张开双臂拦在灾民面前:“疫病可防可治,我已去请大夫来了,你们怎能滥杀无辜!”
周旺斜眼打量她,嗤笑:“哪里来的村妇,也敢妄议官府决策?妖言惑众,再不滚开按同犯论处!”说着竟伸手欲将她推开。
电光石火间——
一道玄色身影如影般掠过。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森寒剑光如惊鸿一闪而过。
周旺推搡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狞笑尚未褪去,头颅却已与身躯分离,滚落在地,鲜血瞬间染红了泥泞地面。
祁欲手持滴血长剑,立于尸首旁,玄衣在风雨中猎猎作响。
“杀人了!杀人了!”顿时惊叫哭喊声四起。
祁欲目光淡然,扫过惊呆的众官差,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再上前一步,犹如此人。”
全场死寂,唯有雨声淅沥,灾民们吓得瑟瑟发抖,官差们僵立原地,无人敢动。
岑昭昀强忍心悸,上前一步,清越声音响彻巷道:“诸位乡亲莫怕!此獠身为户曹吏,借疫病之名,强夺民宅七处,逼死十三条人命!”
她目光凛凛,语气无比坚定,“陛下早已明察秋毫,命我等暗访江南,正是要铲除这等蛀虫,还百姓青天!”
人群中顿时一阵骚动,有老者颤声问:“姑娘……皇上……皇上真会管草民的死活?”
“会!”岑昭昀斩钉截铁,“陛下曾言,‘百姓可又为草芥’,既然无人敢挺身面对残暴,那自然得有人站出来!声虽小,却未必不会被听见!”
突然有个浑身脓疮的少年冲出人群,指着周旺尸身哭喊:“他上月打死了我姐姐!官府不管!”
这句话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顿时激起一片哭诉:“他强占了我家祖宅!”
“我爹被他活活打死,母亲被拉走至今未还家!”
混乱中,忽有人朝岑昭昀喊道:“都说当今圣上杀人如麻,怎会听我们这些小民言语!”
岑昭昀仿若是迎著风雨般挺直脊梁,字字清晰。
“陛下剑下,从无冤魂!他斩的是蠹国权臣,除的是边关乱匪,杀的是你们眼前这等虐民酷吏!”她环视一张张惶惑的面孔,声音坚定如磐石,“陛下,是这世上最正直无私之人!”
“好个正直无私!”
巷外传来一声冷笑,吴州知县带着大批衙役赶到,将巷道团团围住。
他斜眼看向祁欲手中滴血的长剑,厉声道:“当街杀害朝廷命官,好大的胆子!给本官拿下!”
凌不疑突然从祁欲身后站出,扔下一块墨色玄铁令牌带着破空声,“铛”地砸在知县脚前泥水里,令牌上狰狞的鹰隼图腾在雨水中泛著冷光,正中一个遒劲的“敕”字刺得知县双目剧痛。
“看清楚了?”凌不疑抱臂挑眉,“还要拿人吗,县尊大人?”
知县矗在原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祁欲缓缓收剑入鞘,雨水冲刷着剑刃血痕,他俯身拾起那本染血账册,在知县眼前轻轻一晃。
“朕倒是好奇,这上面第一个名字,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