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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学戏

作者:杳春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你在干什么?”


    声音从门后传来,杜玉楼穿着一件水蓝色的戏服,显然是刚排完戏。


    “玉楼哥,我在教长生规矩呢。”


    “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规矩了。”


    杜玉楼不再理他,转向长生:“你想学戏?”


    长生用力点头:“想!”


    他记得母亲说过,当年父亲最爱听戏。


    “为什么?”


    长生抬起头,直视着杜玉楼的眼睛:“我想站在台上,让所有人都看见我。”


    “学戏很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我不怕,只要能学戏,我什么苦都能吃!”


    长生被领着穿过忙碌的人群,径直走向班主的房间。


    他知道,今天将决定他能否正式学戏,紧张地攥着衣角,手心沁出薄汗。


    “班主。”杜玉楼推门而入,声音清亮。


    班主正在案前记账,闻声抬头。


    他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面容严肃,眼角带着常年操劳留下的细纹,看见长生,眉头微微皱起。


    “玉楼,这是……”


    “班主,我想让这孩子学戏。”杜玉楼开门见山。


    杜明海放下手中的毛笔,打量长生一番:“这孩子资质如何?”


    “是个好苗子。”杜玉楼语气肯定,“我观察他许久了,身段柔软,嗓音清亮,更难得的是肯吃苦。”


    “戏班不养闲人,他现在干着杂役,好歹还能做些活计。若是学了戏,成不成角还两说,反倒少了个干活的人。”


    长生的心沉下去。


    杜玉楼却不急不缓,“戏班最缺的不是干杂役的,而是能挑大梁的角儿,我看长生有这份潜质。”


    “玉楼,你太天真了。”杜明海叹气,“成角儿哪有那么容易?一百个学戏的,能出一个角儿就不错了。”


    “班主,咱们进屋说句话?”


    两人进了里间,关上门。


    长生站在外间,能隐约听见里面的争执声,却听不清具体内容,紧张地绞着手指,心里七上八下。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门开了。


    杜明海率先走出来,面色凝重。


    他盯着长生看了许久,终于开口道:“那就试试吧。”


    长生喜出望外,正要道谢,却被杜明海抬手制止。


    “先别急着谢。”杜明海神色严肃,“戏班有戏班的规矩。既然要学戏,就得守规矩。”


    长生连忙点头:“我明白!”


    “既入杜家班,就要改姓杜,班子里所有登台的人都要姓杜。”


    长生怔了怔。


    改姓?


    他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嘱托,心里有些犹豫。但想到这是唯一的机会,还是点了点头。


    “后跟一个金字,取名多是山河湖海,跟一个玉字,多是颜色亭台楼阁。”杜明海沉吟片刻,“你就叫……玉青吧。”


    “学戏苦,若是吃不了苦想走,得把在戏班的花销都还清,你可想好了?”


    杜玉青。


    长生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从今天起,他就是杜玉青了。


    学戏的日子比长生想象的还要苦。


    天不亮就要起床,先是压腿下腰走圆场,这些基本功一练就是几个时辰。


    杜玉楼教得极严,稍有差错就要重来。


    “腰要软,但不是让你塌着!”戒尺轻轻点着后背,“挺起来,对,就是这个劲头。”


    长生咬着牙,汗水顺着额角滑落。


    他的腿在抖,腰酸得像是要断掉,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最让他难忘的,是杜玉楼教他的第一出戏。


    那是个春日的午后,杜玉楼穿着素雅的长衫,在院中为他示范。


    风吹过,花如雪般飘落,落在杜玉楼的肩头。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嗓音婉转悠扬,每个眼神,每个手势都恰到好处。


    长生看得痴了。


    “情重恩深,愿世世生生,共为夫妇,永不相离……”


    杜玉楼唱到动情处,眼中泛起泪光。


    长生的心被触动。


    这刻,他仿佛看见了那个为爱痴狂的杨贵妃。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声音渐渐低下去,余韵悠长。


    长生怔怔地站在原地,心里涌起陌生的情愫。


    原来,情可以这样美,这样动人。


    “看懂了吗?”


    长生点点头,又摇摇头。


    杜玉楼轻笑:“慢慢来,总有一天你会懂的。”


    这日深夜,长生从噩梦中惊醒。


    他坐起身,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决定去院中透透气。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院落照得亮如白昼。


    他惊讶地发现,杜玉楼依旧独自坐在石凳上,面前摆着一壶酒,两个酒杯。


    杜玉楼回过头,月光下的他显得格外苍白憔悴,但嘴角却带着温柔的笑意:“玉青,来陪我说说话。”


    “会喝酒吗?”


    长生摇摇头。


    “学着喝一点。”杜玉楼将酒杯推到他面前,“在这个世道,有时候只有醉了,才能活得明白。”


    长生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让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杜玉楼轻轻笑了:“慢点喝。”


    两人沉默地对坐片刻,杜玉楼忽然开口:“玉青,我要走了。”


    “走?去哪?


    杜玉楼望着天边的月亮,眼神飘忽,仰头饮尽杯中酒,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唱尽别人的悲欢离合,却终究逃不过自己的情劫。”


    “情……真的值得让人如此痛苦吗?”


    杜玉楼走后,戏班不能没有台柱子。


    在班主的安排下,谢长生开始挑大梁而他的新搭档,是一个叫杜金川的武生。


    杜金川是个高大英俊的年轻人,剑眉星目,身姿挺拔,但总是沉默寡言,除了排戏时必要的交流,平时几乎不说话。


    “金川师兄。”第一次见面时,长生怯生生地打招呼。


    杜金川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点头算是回应。


    长生发现,杜金川的生活极其规律,每天除了练功就是看书,偶尔会对着窗外发呆。


    “金川师兄,你是哪里人?”某天晚上,长生忍不住问道。


    杜金川翻书的手顿了顿,没有回答。


    长生有些尴尬,正要转移话题,却听见杜金川低声道:“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我是被拐来的。”


    “那……你的家人呢?”


    杜金川合上书,吹熄油灯:“睡吧。”


    黑暗中,长生能感觉到杜金川翻身背对着他。


    班主给他们安排的第一出大戏是长恨歌,但这出戏与寻常版本不同,加了许多粉色的桥段。


    第一次排戏份时,长生羞得满脸通红,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搂紧些!”班主在台下呵斥。


    长生咬着唇,十分难堪。


    杜金川倒是很专业,每个动作都做得恰到好处,既不逾矩,又能表现出戏中人的情意。


    但他越是专业,就越发衬得长生放不开。


    “停!”班主猛地拍案而起,“你这是在演木头人吗?”


    长生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蝇:“班主,我……”


    “我什么我!”班主怒气冲冲地走上台,一把拽过长生,“既然放不开,那就好好练!”


    他命人取来一块白布,团成一团塞进长生嘴里。


    “咬着,不许吐!”班主厉声道,“什么时候把这场戏排好,什么时候才能取下来!”


    长生惊恐地睁大眼睛。


    布团塞得他很想吐,却又不敢反抗。


    更可怕的是,班主还取来了鞭子。


    “金川,继续!”班主命令道。


    杜金川看了长生一眼,眼神复杂,但还是依言上前,按照戏中的要求搂住长生的腰。


    长生浑身僵硬,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软一点!”班主一鞭子抽在长生背上,“你是杨贵妃,不是木头桩子!”


    火辣辣的疼痛让长生几乎叫出声,但嘴里的布团让他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杜金川的手臂紧了紧,似乎在给他支撑。


    这场戏排了整整一个下午。


    长生记不清自己挨了多少鞭子,只记得最后取下布团时,他的嘴角已经磨破,嗓子也哑了。


    “今天到此为止。”班主终于开恩,“明天继续,若是还放不开,就别想上台了!”


    谢长生瘫坐在地上,眼泪终于落下来。


    一只手伸到他面前,递来干净的手帕。


    长生抬头,看见杜金川沉默的脸。


    “谢谢……”


    “戏子就是这样,台上卖笑,台下卖命。”


    长生擦眼泪的手顿了顿。


    “我刚来的时候,也像你一样,后来才知道,要想活下去,就得放下尊严。”


    他的语气很平静,却让长生心里发酸。


    “为什么……为什么要演这种戏?”长生哽咽着问。


    杜金川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带着几分嘲讽:“因为有人爱看,班主要赚钱,我们要吃饭,就这么简单。”


    从那天起,长生渐渐放下矜持。


    他明白,在这个吃人的世道,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走下去。


    随着排练的日子长了,他和杜金川的配合也越来越默契。


    杜金川虽然话少,但在台上极其可靠,总能恰到好处地引导他,配合他。


    两人同吃同住,朝夕相处,长生渐渐发现杜金川冷硬外表下的温柔。


    他会默默帮长生留饭,会在长生练功受伤时递上药膏,会在长生被班主责骂时悄悄安慰。


    某天夜里,长生被噩梦惊醒,发现杜金川正坐在他床边。


    “做噩梦了?”杜金川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长生点点头,心有余悸:“梦见我娘了……”


    杜金川沉默片刻,突然问:“你娘……是个怎样的人?”


    长生有些惊讶。


    这是杜金川第一次主动问起他的事。


    “我娘……很温柔,对我很好,只可惜……”


    他断断续续地讲起母亲的故事,讲起从未谋面的父亲,讲起母亲临终前的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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