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尽·孽情》 第1章 第一章 浮萍 他这一生陷入许多情,又作贱许多情,临了也是为了个情字。 秋雨冷得刺骨,谢长生赤着脚,跪在湿滑的青石板街上。 雨水像鞭子抽打在他单薄的身上,每次呼吸都带着疼。 谢长生朝着药铺半掩的门扉又磕了一个头。 “求求您……赊一帖药吧……” 这几日他跪遍了城中药铺,磕头磕得额头渗血,也求不来一帖药。 化缘的和尚说,娘得的是心病,为了一个情字。 可什么是情。 情是一种病吗? 若治好了,能让母亲停止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吗? 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 门里探出个伙计的脸,不耐烦地挥手:“去去去!这年头谁家不难,情病?我还有穷病呢,有银子拿来,没银子趁早滚蛋!” 长生不肯走,依旧紧紧攥着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 那伙计见他不动,便砰地将门关死。 低矮的窝棚,在连绵的阴雨中看起来即将坍塌,推开那扇破木门,霉味和死亡气息扑面而来。 “娘!”长生的声音带着哭腔,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异常响亮。 没有回应。 平时,哪怕母亲病得再重,只要听到他的脚步,总会虚弱地唤他一声。 今天,只有屋顶漏下的雨水,滴答滴答,落在泥地上的破瓦罐里,发出规律的声响。 谢柳氏躺在用门板和砖头搭成的床上,身上盖着床薄被,脸色灰白,嘴唇泛着青紫,眼睛紧闭,胸口几乎没有起伏。 “娘!”长生扑到床前,去碰母亲的脸。 一片冰寒,如同碰到腊月的冻土。 而母亲那只枯瘦如柴的手,却异常用力,直到此刻,他握着的,仍是那个男人留下的冰冷信物。 像是被呼唤惊醒,谢柳氏的眼皮颤动了一下,艰难地睁开缝。 那双曾经含情脉脉的美眸,如今浑浊不堪,蒙着死亡。 “负心郎……我好恨……骗得我好苦……” 她的手指因用力而关节泛白,仿佛要将那银簪嵌入骨血。 那里面埋葬了他的所有。 谢柳氏的目光艰难移动,终于聚焦在长生脸上。 刻骨的怨毒如冰雪消融,被铺天盖地的不舍与怜惜取代。 “长生……我的双绵……”更柔软,更亲昵的称呼从她干裂的唇间说出,带着血丝。 他盼他长生,无病无灾,又盼他命如春草,坚韧绵长。 滚烫的泪水从她枯竭的眼眶滑落:“娘对不住你……是娘糊涂,被情字误了一生,也拖累了你……” 她的气息越来越弱,眼神开始涣散,握着簪子的手指微微松开。 “这簪子……娘以前舍不得,现在想明白了……” 谢柳氏的声音细若游丝,却异常清晰,“我走后,你拿去当了吧,换点铜钱……” 更多的泪水涌出,混合着悔恨与牵挂:“我的双绵,要好好活着,要活得轻松些,快乐些……来世投生大富大贵的人家……” 她的目光急速暗淡,生命正从躯壳中抽离。 “柳郎……我是明歌……你的妻呀……” 话音戛然而止,字字句句,钉入他七岁的脑海。 紧握的手彻底松开,母亲的眼睛还半睁着,望着漏雨的屋顶,不知最后看见的是执念,还是儿子悲痛的脸。 长生呆呆地跪着,一时间,竟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母亲睡着了,像以前很多次病重时一样,睡得很沉。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把母亲那双不曾合上的眼睛抚拢,又捡起地上那根银簪。 什么是情?这就是情吗? 让母亲在漏雨的破棚,握着这根冰冷的簪子,在无尽悔恨中,熬干心血。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 长生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直到传面来人声,才恍惚抬头。 几个邻里看在往日情分上,帮忙用一张破草席,将母亲卷了。 没有人哭泣,没有人哀悼,这对于生活在底层的人们来说,太过寻常。 “走吧,长生,送你娘最后一程。”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伯叹了口气,拍了拍长生的肩膀。 长生跟着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城外。 那里荒草丛生,乌鸦聒噪,随处可见被野狗拖拽出的白骨,和浅浅土层下露出的席子角。 没有墓碑,没有香火,只有无尽的荒凉。 那卷草席被放入浅坑,泥土一点点覆盖上去,最终隆起一个小小的土包。 帮忙的人都叹息着离去,只剩下他。 长生站在那儿,第一次真正明白了死亡的含义。 死了,就是没了。 就是再也看不见了。 再也听不到她唤长生或者双绵了。 无论他怎么哭,怎么喊,乞讨到再多吃的,她也回不来了。 世态炎凉,人活着时,尚有几声叹息,人一死,便只剩一卷草席,一方荒土。 她是病死的?饿死的? 或许,他是为那个情字而死的。 那个字,抽干生命,磨灭希望。 母亲死后,窝棚被占,长生成了真正的流浪儿,沿街乞讨,与野狗争食。 这天,阳光晃眼,他蜷缩在街角,面前放着粗陶碗,麻木地重复:“行行好……” 一阵轻快脚步声停下。 逆着光,他看到一个小少爷,皮肤白皙,眉眼清秀,手里拿着书。 “喂,小乞儿,”少年声音清亮。 “你多大啦?怎么不去学堂念书,在这里要饭?” 长生茫然抬头,沙哑地问:“什么是学堂?” 少年愣住,眨眨眼,“学堂就是念书识字的地方啊,先生教三字经,还有算术……可有意思了!” 他脸上露出一丝不耐,“就是先生太古板,烦死了,所以我溜出来了。” 有地方可以吃饱穿暖,还有人教识字,为什么会觉得烦,要溜出来,长生更困惑了。 “看你这样,走,小爷我带你去开开眼!”说着就来拉长生。 长生猛地缩回手,连连摇头:“不去。” “为啥不去?比你要饭有意思多了。” “今天还没要到钱,没饭吃。” 少年看看长生瘦小的身躯,又看看空荡荡的破碗,脸上的兴奋消散,挠挠头,犹豫一下,从口袋摸出一个小银元,弯腰放进破碗。 “喏,这个给你。” 银元在碗底发出清脆声响,闪烁着光芒。 长生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碗里的银元,又看看那个转身离开的少年。 雨后的青石板路泛着湿漉的光,倒映着街边店铺的幌子和行人匆忙的脚步。 谢长生蹲在巷口,肚子饿得阵阵发紧。 他从怀里掏出半个已经发硬的窝头,小心地掰下一小块,含在嘴里慢慢化着。 “喂!小叫花子!”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长生抬头,看见那个小少爷正站在他面前,脸上带着几分得意的笑。 “又见面了!”少年蹲下身,与长生平视,“今天我爹不在,我偷跑出来的。” 长生默默把窝头塞回怀里,没有作声。 “你整天在这街上讨饭,多没意思。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长生警惕地看着他:“我还要讨饭……” “讨什么饭,我请你吃!” 长生被他拽着往前走,想挣脱又没力气。 “我……我这样进不去的。”长生低头看着自己破烂的衣衫,脚趾从破鞋里露出来,沾满泥污。 “有我在,怕什么!” 醉仙楼三个烫金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长生站在门口,踌躇不前,里面飘出的饭菜香气让他头晕目眩,光鲜亮丽的门面让他望而生畏。 “走啊!”那少年拽着他就要往里进。 “哎哟!庄三少您来啦!”跑堂的伙计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可目光落到长生身上时,笑容顿时僵住了,“这……这位是……” “我朋友。”抬着下巴,语气不容置疑。 伙计面露难色:“三少爷,不是小的不让进,只是这位小公子……这身打扮,怕是会惊扰了其他客人……” 长生感觉到四周投来的目光,下意识地想挣脱,却被握得更紧。 “怎么?”少年的声音冷了下来,“我带朋友来吃饭,还要看你们的脸色?” “不敢不敢!”伙计连忙躬身,“只是……掌柜的吩咐过,衣衫不整者不得入内……” “王掌柜!” 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闻声赶来,立刻换上笑脸:“庄三少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这是怎么了?” 伙计低声在掌柜耳边说几句。 掌柜打量长生一眼,脸上闪过厌恶:“三少爷,要不这样,我让人在后院给您摆一桌?清静,没人打扰……” “我就要在大堂吃。”少年毫不退让,“怎么,觉得我朋友配不上你们这醉仙楼?” 掌柜的额头冒出细汗:“三少爷说笑了……只是……” “只是什么?要不要我回去跟我爹说说,醉仙楼如今门槛高了,连庄家的人都进不来了?” 这话一出,掌柜的脸色顿时变了。 他狠狠瞪了伙计一眼,转而笑道:“三少爷误会了,快请进,快请进!雅间给您留着呢!” 长生被拉着走进酒楼,经过掌柜身边时,他看见对方的鄙夷,但更多的是对身边少年的畏惧。 长生默默想着。 不需要哀求,不需要下跪。 只需一个名字,就能让这些人前倨后恭。 雅间里布置得极为精致,红木桌椅,绣屏瓷瓶,连窗户上都糊着细纱。 长生站在门口,不敢进去,生怕自己身上的泥土弄脏这地方。 “进来啊,愣着干什么?”少年已经大剌剌地坐下,拿起菜单翻看着。 长生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在离门口最近的椅子上坐下。 “想吃什么?” 长生茫然地看着菜单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庄玉成见状,了然一笑,对候在一旁的伙计说:“把你们这的招牌菜都上一份,特别是那个烧鸭,要两只!” “好嘞!”伙计躬身退下,临走前还是忍不住瞟长生一眼。 长生不安地扭了扭身子:“两只……是不是太多了?” “不多不多,吃不完打包带走!” 第2章 第二章 学堂 等待上菜的时间,长生局促地低着头。 雅间里太安静了,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那个……”长生终于鼓起勇气开口,“谢谢你。” “谢什么,咱们是朋友嘛!” 朋友?长生怔住。 “对了,你别叫我庄三少,我有个小字,叫序之,你叫我序之就好。” 长生张了张嘴,那个称呼在舌尖打转,却叫不出口。 “你呢?你有小字吗?” “我娘……叫我双绵。” “霜眠?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想不到还挺有诗意。” 谢长生听不懂他说的话,什么意思,只能含糊应下。 正说着,菜上来了。 精致的菜肴摆满整张桌子,香气扑鼻,长生从未见过,眼睛都看直了。 “快吃啊。” 长生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抵不住饥饿,抓起鸭腿狼吞虎咽起来,油顺着嘴角流下,也顾不上擦。 碗是温热的,暖意顺着掌心,丝丝缕缕,一直传到他那因长久饥饿而蜷缩起来的胃。 碗里盛着的东西,雪白蓬松,冒着甜香的热气,不需要用力咀嚼,便能温顺地在舌尖上化开。 那感觉,不像是在吃东西,倒像是在吞咽一团柔软的云, 谢长生埋着头,一声不吭,只是大口大口虔诚地吃着。 吃得太急,以至于被噎住,一股气顶上来,眼眶瞬间就发酸。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怎么跟没吃过饭似的?” 长生嘴里塞满食物,含糊不清地说:“这是我第一次吃……” 碗很快见底,他伸出舌头,仔细地舔着碗壁上最后一粒米和残留的香气。 “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吃的东西了……要是娘也能吃到就好了……” 少年看着长生那双因吃到美食而发亮的眼睛,心里莫名地堵得慌。 “你……以前都吃什么?” “窝头,烂菜叶子。”长生说得理所当然, 少年沉默,他想起自己每次吃饭时,总是挑三拣四,这个不爱吃那个不想尝,为此没少挨母亲的骂。 可他从没想过,这世上还有人没吃过饭。 “吃这个,这个好吃。” “序之,你真好。” 这是长生第一次叫他的小字。 两人正吃着,雅间外突然传来骚动。 “三少爷是不是在这里?”一个威严的声音问道。 雅间的门被推开,穿着灰色长衫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身后跟着几个家丁模样的人。 “陈管家……”少年站起身,声音有些发虚。 “三少爷,老爷回来了,正在府里大发雷霆,您还是快些跟我回去吧。” “我吃完饭就回去……” “现在就走。” “走!” 长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拉着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向雅间的后窗。 “三少爷!” 少年利落地翻出窗户,转身把长生也拉出来,两人跳到后巷,拔腿就跑。 “快追!” 长生被拉着,在狭窄的巷子里狂奔,手里还紧紧攥着只烧鸭。 两人七拐八绕,终于甩掉追兵。 在一个僻静的墙角,他们停下来,扶着墙大口喘气。 “哈哈……哈哈哈……你看没看见陈管家那张脸?” 长生也忍不住笑了。 这是他母亲去世后,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 “快吃,别浪费了。” 少年接过鸭腿,却没有立即吃。 “序之,谢谢你。” “谢什么!咱们是朋友嘛!” 朋友。 长生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这个词。 暖暖的,像手里的烤鸭一样,散发着香气。 “现在去哪?” 天色还早,他平日这个时间还在街上讨饭。 “我不想回家,回去肯定要挨罚,要不你去哪我去哪?” “我没什么地方可去,就在街上走走,看看能不能讨到点东西。” “那我跟你一起!” 长生看着他干净整洁的衣服,摇了摇头:“你这样跟着我,太显眼了。” “那我们去学堂。” “学堂?我这样进不去的……” “谁要进去了,就在外面看看。” 两人来到城西的一处院落外,隔着墙,能听见里面传来的朗朗读书声。 少年带着长生绕到学堂后面,那里有棵老槐树,枝桠爬进墙内。 “来,爬上去就能看见了。”少年利索地爬上树,向长生伸出手。 长生很少爬树,动作笨拙。 从树上望进去,能看见学堂里的景象。 几十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坐在教室里,摇头晃脑地跟着先生读书,先生穿着长衫,手里拿着戒尺,在课桌间踱步。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老先生的声音洪亮有力。 长生从没听过这样的诵读声,那样整齐,那样有力,趴在树杈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教室里的情景。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 长生听不懂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但他觉得好听极了。 那些字句像有魔力一样,钻进他的心里。 “喂,有什么好看的?每天都要背这些,烦都烦死了。” 长生转过头,眼睛亮晶晶的:“我觉得很有意思,序之,你能天天来这里读书,真好。” “好什么好!天天被关在这里,背这些无聊的东西,还不如你在街上自在呢!” “不,这不一样在这里,能学到东西,能明白道理。”他顿了顿,低声道,“如果我娘当年能读书识字,也许就不会被人骗了……” 少年不说话了。 他看着长生专注的侧脸,这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和他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要不……”少年半开玩笑地说,“咱俩换换?你去做庄家三少爷,天天来上学,我去做小乞丐,满街溜达!” 长生却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摇头:“不换。” “为什么?你不是想读书吗?” “我想读书,”长生看着教室里的学生们,轻声道,“但我不想让你过我这样的日子。” 少年愣住。 他没想到长生会这么说。 两人在树上待着,长生听得入迷,连手里的鸭腿都忘了吃。 少年则百无聊赖,时不时摘片叶子扔着玩。 下课钟声响起时,长生才恍然回神。 “这就结束了?”他意犹未尽地问。 “总算结束了,走吧,再不走要被发现了。” 两人溜下树,拍拍身上的尘土。 长生还沉浸在刚才的课堂中,嘴里不自觉地重复着刚才听到的句子:“物有本末,事有终始……” “你还真喜欢这些啊?” 长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就是觉得……好听。” 就在这时,几个穿着学堂制服的学生从正门走出来。 “庄三少,今天又逃课了?” “这位是……”有人注意到长生,目光在他破旧的衣服上打转。 少年成下意识地挡在长生面前:“我朋友。” 那几个学生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没再说什么,嘻嘻哈哈地走开了。 长生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三少爷!找到三少爷了!” 陈管家带着一群家丁匆匆赶来,这次人数比在酒楼时多了不少,显然是有备而来。 少年脸色一变,拉起长生又想跑,却被家丁们团团围住。 “三少爷,别让小的们为难。”陈管家面色严肃,“老爷吩咐了,今天务必把您带回去。” 看着这阵势,知道逃不掉了。 他转向长生,从怀里掏出香囊。 “这个给你,你拿着这个,以后来庄家找我,就跟门房说是我朋友,他们不敢拦你。” 长生低头看着手中的香囊。 那是用上好的绸缎做的,绣着精致的竹叶图案,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 这是他从未接触过的精致物件。 长生抬头,想说些什么,却见那少年已经被家丁们簇拥着离开。 “要来找我!我等你!下次再请你吃大餐!” “一定要来啊!” “一定!” 长生站在原地,看着那一行人渐行渐远。 手中的香囊还残留着体温,淡淡的檀香味萦绕在鼻尖。 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学堂里的读书声早已散去,街上又恢复往日的喧嚣。 长生站在那儿很久很久,直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他会去找他的。 一定。 谢长生依然在街上乞讨,依然要忍受饥饿和寒冷,但怀里那个精致的香囊成了他唯一的慰藉。 夜深人静时,他会偷偷拿出来,借着月光仔细端详。 香囊上的竹叶绣得栩栩如生,细密的针脚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序之……” 有时,他会走到庄府附近,远远地望着那气派的大门,石狮子威风凛凛,守门的家丁穿着整齐的制服,目不斜视。 他攥着香囊,几次想要上前,却终究没有勇气,转而更频繁地偷偷爬上学堂外的那棵老槐树。 趴在树杈上,听着教室里传来的读书声,成了他生活中唯一的亮色。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老先生的声音苍老而有力。 长生听得入迷,手指不自觉地在地上划拉着学来的字。 他不敢出声,生怕被人发现。 但这天,他运气不好。 “什么人!”一个严厉的声音从树下传来。 长生吓得一哆嗦,差点从树上摔下去。 他低头一看,是学堂的门房老李,正举着扫帚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小兔崽子!又是你!”老李骂道,“给我滚下来!” 长生慌忙往下爬,却被老李一把拽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偷东西偷到学堂来了!”老李不分青红皂白,举起扫帚就往他身上打。 “我没有偷东西!”长生护住头,急切地辩解,“我只是……只是想听课……” 扫帚杆打在身上,火辣辣地疼。 长生咬紧牙关,没有哭出声。 他知道辩解无用,在这个世道,穷就是原罪。 “滚!再让我看见你,打断你的腿!” 长生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离开。 背后的淤青很疼,但更疼的是心。 原来,连求知都是一种奢侈。 第3章 第三章 遇仙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风渐起,街边的梧桐树叶开始泛黄。 长生依旧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有时运气好,能讨到几个铜板,有时运气差,一整天都颗粒无收,只能喝点冷水充饥。 他变得越来越瘦,肋骨一根根凸出来,走起路来都轻飘飘的。 怀里的香囊成了他唯一的念想,夜深人静时,他会把它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汲取温暖。 这天,长生在城隍庙附近乞讨。 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眼前一阵阵发黑。 不远处有个卖包子的摊子,热腾腾的蒸汽在冷空气中格外馋人。 他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走上前:“行行好,给个包子吧……” 摊主是个胖胖的中年妇女,瞥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挥手:“去去去!别耽误我做生意!” 长生不肯走,眼巴巴地看着笼屉里的包子。那妇人见状,抄起擀面杖就要打他:“小叫花子,找打是不是?” 长生吓得后退几步,却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 “哎哟,我的新衣裳!”尖细的女声响起。 长生回头,看见一个穿着绸缎旗袍的年轻女子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长生慌忙道歉。 “你知道这衣裳多贵吗?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周围渐渐围上来一些人,对着长生指指点点。 “这小叫花子真不长眼……” “王老板家的姨太太也敢撞……” “活该挨打……” 长生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那女子越骂越难听,就在他要动手打他时。 “住手。”清冷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 众人让开路,只见一个穿着月白长衫的男子缓步走来。 他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俊,眉眼间带着几分疏离。 “太太,何必跟一个孩子计较。” “可他弄脏了我的新衣裳!”女子不满地嘟囔。 那人从袖中取出一块银元,递给他:“够赔了吗?” 女子眼睛一亮,连忙接过银元:“够了够了,老板真是大方!” 围观的人群见没热闹可看,渐渐散去。 那人这才转身看向长生:“你没事吧?” 长生摇摇头,不敢抬头看他。 这男子的衣着气质,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抬起头来。” 谢长生慢慢抬起头,那是他见过最美的一双眼,眼尾微微上挑,瞳仁黑得像墨,却莫名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忧郁。 “多大了?” “十……十二……” “家里人呢?” “都死了。为什么要帮我?” “就当是……积德吧。” 寒冬腊月,北风如刀。 谢长生蜷缩在破庙的角落里,身上只盖着几束枯草。 风雪从墙壁的破洞灌进来,在他单薄的衣服上结了层薄冰。 谢长生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浮现出走马灯般的幻影。 他看见三岁的冬天,娘亲把他搂在怀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破屋外风雪交加,娘亲的怀抱是唯一的温暖。 “娘,爹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等桃花开了,爹就回来了。” 桃花开了一季又一季,那个男人始终没有出现。 他又看见六岁那年的除夕夜,娘亲不知从哪弄来一小块肉,小心翼翼地切成薄片,和捡来的菜叶子一起煮了一锅汤。 那天的汤特别香,他捧着碗喝得一滴不剩。 “慢点喝。”娘亲把自己碗里的肉片夹到他碗里,“娘不爱吃肉。” 这些记忆像潮水般涌来,又像潮水般退去。 长生的身子越来越冷,连发颤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看见娘亲临终前的脸,那双曾经美丽的眼睛深深凹陷,却依然温柔地看着他。 “双绵……” 长生想哭,却连眼泪都冻住了。 他终于明白,这世上最无用的就是情。 情换不来一顿饱饭,情救不回至亲性命。 就在他即将闭上双眼的那刻,一股暖意突然从胸口传来。 檀香的余味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像是在做最后的挽留。 他不能死。 这个念头像火星,在将熄的生命中闪烁。 他要活着,要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他要让所有看不起他的人都后悔。 可是太冷了……真的太冷了…… “这孩子还有气!” 清亮的声音穿透风雪,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长生感觉有人把他抱起来,那人的怀抱很暖,带着淡淡的脂粉香。 他费力地睁开眼,看见一张模糊的脸。 那是个极好看的男子,眉眼如画,皮肤白皙,身上披着狐裘大衣,领口缀着柔软的白色绒毛。 是那天出手相救的先生。 “小可怜,怎么冻成这样了……”男子轻声说着,把狐裘裹紧了些。 长生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玉楼哥,这乞丐小子脏得很,您何必……” 被称作玉楼的男子淡淡道:“好歹是条人命。” 长生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身上的破衣服已经被换下。 屋子里烧着炭火,暖烘烘的。 “醒了?” 长生抬头,看见那人端着一碗药走进来。 月白色长衫,领口绣着精致的云纹,比那日在雪中少几分华丽,多几分清雅。 “这……这是哪里?”长生怯生生地问。 “戏班的后院。”杜玉楼把药碗递给他,“先把药喝了。” “谢谢……老板救命之恩。” 杜玉楼在他床边坐下,姿态优雅地翘起腿:“我不是什么老板,就是个唱戏的。你叫我玉楼就好。” 长生点点头,偷偷打量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杜玉楼问。 “谢长生。” 杜玉楼沉默片刻,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以后有什么打算?” 长生攥紧手中的香囊,摇了摇头。 他能有什么打算。 继续乞讨,直到冻死在某条巷子里。 “若是没地方去,就留在戏班吧。虽然不能让你大富大贵,至少能有口饭吃,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长生愣住。 “我……我能做什么?” “先从杂役做起,扫地打水,洗衣服,这些总会吧?” 长生连忙点头:“会的!我都会!” 杜玉楼的嘴角微微上扬:“那就这么定了。” 就这样,长生在戏班留了下来。 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打扫院子,打水,洗戏服,干各种杂活。 虽然辛苦,但至少不用挨饿受冻。 戏班里的其他人对他还算友善,只有大师兄总是看他不顺眼。 “小叫花子,动作快点!”大师兄常常这样呵斥他,“别以为玉楼哥可怜你,你就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谢长生不敢顶嘴,只能更加卖力地干活。 他知道,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必须谨小慎微。 唯一让他感到温暖的是杜玉楼。 虽然他总是淡淡的,很少笑,但长生能感觉到他隐藏在冷漠外表下的善意。 这天晚上,长生起夜,又看见杜玉楼独自坐在院子里。 月光如水,洒在他月白的长衫上,显得格外清冷。 “玉楼哥……”长生忍不住走上前,“您怎么还不睡?” 杜玉楼似乎有些醉,眼神迷离地看着他:“是长生啊……来,陪我说说话。” 长生在他身边的石凳上坐下。 夜风很凉,他忍不住打个寒颤。 “冷吗?”杜玉楼解下自己的外衫,披在长生身上。 那衣衫上带着淡淡的酒香和说不清的香气,很好闻。 “玉楼哥,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长生小心翼翼地问。 杜玉楼轻笑一声,仰头饮尽杯中酒:“心事?谁没有心事呢……” 他转头看向长生,“长生,你相信情吗?” 谢长生愣住。 情?又是这个字。 他想起母亲为情蹉跎的一生,下意识地摇头:“不信。” “为什么?” “情……只会让人痛苦。”长生低声道,“我娘就是为了情,才落得那样的下场……” 杜玉楼沉默良久,才道:“你说得对……情之一字,最是伤人……”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说不尽的苍凉。 长生抬头看他,突然发现这个平日里光彩照人的名角,此刻竟显得如此脆弱。 “您也为情所伤吗?”长生忍不住问。 杜玉楼没有回答,只是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月光照在他修长的手指上,那双手白皙细腻。 长生看着杜玉楼眼中的泪光,心里五味杂陈。 他不懂什么是情,但他能感受到杜玉楼的痛苦,那种痛,和他失去母亲时的痛不一样,但同样深刻。 “玉楼哥……”长生轻声唤道。 杜玉楼似乎回过神来,擦了擦眼角:“不早了,去睡吧。” 长生起身,把外衫还给杜玉楼。 走了几步,他忍不住回头,看见杜玉楼依然坐在那里。 这夜,长生失眠了。 他想起母亲,想起杜玉楼,想起那个叫做情的字。 为什么这么多人为它痛苦,为它痴狂? 他不懂。 但他知道,他绝不要步他们的后尘。 寒冬渐深,戏班里的生活依旧。 长生每天干完杂活,就会偷偷躲在戏台后面看师兄们排戏。 他最喜欢看杜玉楼排戏。 无论是缠绵,还是忠义,杜玉楼都能演绎得淋漓尽致。 有时看着看着,长生会不自觉地模仿起他的身段和唱腔。 他发现自己对唱戏很有天赋,往往看一遍就能记住大概。 这天,他正在后院偷偷练习杜玉楼昨天唱的一段,突然听见身后有人鼓掌。 “不错嘛,小叫花子还挺有天赋。” 长生吓了一跳,回头看见大师兄抱着胳膊站在那里,脸上带着讥讽的笑。 “大师兄……”长生紧张地低下头。 “怎么?也想学唱戏?” 长生不敢说话。 “我告诉你,戏班不养闲人。你一个打杂的,老老实实做你的活,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 长生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第4章 第四章 学戏 “你在干什么?” 声音从门后传来,杜玉楼穿着一件水蓝色的戏服,显然是刚排完戏。 “玉楼哥,我在教长生规矩呢。” “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规矩了。” 杜玉楼不再理他,转向长生:“你想学戏?” 长生用力点头:“想!” 他记得母亲说过,当年父亲最爱听戏。 “为什么?” 长生抬起头,直视着杜玉楼的眼睛:“我想站在台上,让所有人都看见我。” “学戏很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我不怕,只要能学戏,我什么苦都能吃!” 长生被领着穿过忙碌的人群,径直走向班主的房间。 他知道,今天将决定他能否正式学戏,紧张地攥着衣角,手心沁出薄汗。 “班主。”杜玉楼推门而入,声音清亮。 班主正在案前记账,闻声抬头。 他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面容严肃,眼角带着常年操劳留下的细纹,看见长生,眉头微微皱起。 “玉楼,这是……” “班主,我想让这孩子学戏。”杜玉楼开门见山。 杜明海放下手中的毛笔,打量长生一番:“这孩子资质如何?” “是个好苗子。”杜玉楼语气肯定,“我观察他许久了,身段柔软,嗓音清亮,更难得的是肯吃苦。” “戏班不养闲人,他现在干着杂役,好歹还能做些活计。若是学了戏,成不成角还两说,反倒少了个干活的人。” 长生的心沉下去。 杜玉楼却不急不缓,“戏班最缺的不是干杂役的,而是能挑大梁的角儿,我看长生有这份潜质。” “玉楼,你太天真了。”杜明海叹气,“成角儿哪有那么容易?一百个学戏的,能出一个角儿就不错了。” “班主,咱们进屋说句话?” 两人进了里间,关上门。 长生站在外间,能隐约听见里面的争执声,却听不清具体内容,紧张地绞着手指,心里七上八下。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门开了。 杜明海率先走出来,面色凝重。 他盯着长生看了许久,终于开口道:“那就试试吧。” 长生喜出望外,正要道谢,却被杜明海抬手制止。 “先别急着谢。”杜明海神色严肃,“戏班有戏班的规矩。既然要学戏,就得守规矩。” 长生连忙点头:“我明白!” “既入杜家班,就要改姓杜,班子里所有登台的人都要姓杜。” 长生怔了怔。 改姓? 他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嘱托,心里有些犹豫。但想到这是唯一的机会,还是点了点头。 “后跟一个金字,取名多是山河湖海,跟一个玉字,多是颜色亭台楼阁。”杜明海沉吟片刻,“你就叫……玉青吧。” “学戏苦,若是吃不了苦想走,得把在戏班的花销都还清,你可想好了?” 杜玉青。 长生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从今天起,他就是杜玉青了。 学戏的日子比长生想象的还要苦。 天不亮就要起床,先是压腿下腰走圆场,这些基本功一练就是几个时辰。 杜玉楼教得极严,稍有差错就要重来。 “腰要软,但不是让你塌着!”戒尺轻轻点着后背,“挺起来,对,就是这个劲头。” 长生咬着牙,汗水顺着额角滑落。 他的腿在抖,腰酸得像是要断掉,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最让他难忘的,是杜玉楼教他的第一出戏。 那是个春日的午后,杜玉楼穿着素雅的长衫,在院中为他示范。 风吹过,花如雪般飘落,落在杜玉楼的肩头。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嗓音婉转悠扬,每个眼神,每个手势都恰到好处。 长生看得痴了。 “情重恩深,愿世世生生,共为夫妇,永不相离……” 杜玉楼唱到动情处,眼中泛起泪光。 长生的心被触动。 这刻,他仿佛看见了那个为爱痴狂的杨贵妃。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声音渐渐低下去,余韵悠长。 长生怔怔地站在原地,心里涌起陌生的情愫。 原来,情可以这样美,这样动人。 “看懂了吗?” 长生点点头,又摇摇头。 杜玉楼轻笑:“慢慢来,总有一天你会懂的。” 这日深夜,长生从噩梦中惊醒。 他坐起身,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决定去院中透透气。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院落照得亮如白昼。 他惊讶地发现,杜玉楼依旧独自坐在石凳上,面前摆着一壶酒,两个酒杯。 杜玉楼回过头,月光下的他显得格外苍白憔悴,但嘴角却带着温柔的笑意:“玉青,来陪我说说话。” “会喝酒吗?” 长生摇摇头。 “学着喝一点。”杜玉楼将酒杯推到他面前,“在这个世道,有时候只有醉了,才能活得明白。” 长生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让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杜玉楼轻轻笑了:“慢点喝。” 两人沉默地对坐片刻,杜玉楼忽然开口:“玉青,我要走了。” “走?去哪? 杜玉楼望着天边的月亮,眼神飘忽,仰头饮尽杯中酒,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唱尽别人的悲欢离合,却终究逃不过自己的情劫。” “情……真的值得让人如此痛苦吗?” 杜玉楼走后,戏班不能没有台柱子。 在班主的安排下,谢长生开始挑大梁而他的新搭档,是一个叫杜金川的武生。 杜金川是个高大英俊的年轻人,剑眉星目,身姿挺拔,但总是沉默寡言,除了排戏时必要的交流,平时几乎不说话。 “金川师兄。”第一次见面时,长生怯生生地打招呼。 杜金川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点头算是回应。 长生发现,杜金川的生活极其规律,每天除了练功就是看书,偶尔会对着窗外发呆。 “金川师兄,你是哪里人?”某天晚上,长生忍不住问道。 杜金川翻书的手顿了顿,没有回答。 长生有些尴尬,正要转移话题,却听见杜金川低声道:“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我是被拐来的。” “那……你的家人呢?” 杜金川合上书,吹熄油灯:“睡吧。” 黑暗中,长生能感觉到杜金川翻身背对着他。 班主给他们安排的第一出大戏是长恨歌,但这出戏与寻常版本不同,加了许多粉色的桥段。 第一次排戏份时,长生羞得满脸通红,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搂紧些!”班主在台下呵斥。 长生咬着唇,十分难堪。 杜金川倒是很专业,每个动作都做得恰到好处,既不逾矩,又能表现出戏中人的情意。 但他越是专业,就越发衬得长生放不开。 “停!”班主猛地拍案而起,“你这是在演木头人吗?” 长生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蝇:“班主,我……” “我什么我!”班主怒气冲冲地走上台,一把拽过长生,“既然放不开,那就好好练!” 他命人取来一块白布,团成一团塞进长生嘴里。 “咬着,不许吐!”班主厉声道,“什么时候把这场戏排好,什么时候才能取下来!” 长生惊恐地睁大眼睛。 布团塞得他很想吐,却又不敢反抗。 更可怕的是,班主还取来了鞭子。 “金川,继续!”班主命令道。 杜金川看了长生一眼,眼神复杂,但还是依言上前,按照戏中的要求搂住长生的腰。 长生浑身僵硬,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软一点!”班主一鞭子抽在长生背上,“你是杨贵妃,不是木头桩子!” 火辣辣的疼痛让长生几乎叫出声,但嘴里的布团让他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杜金川的手臂紧了紧,似乎在给他支撑。 这场戏排了整整一个下午。 长生记不清自己挨了多少鞭子,只记得最后取下布团时,他的嘴角已经磨破,嗓子也哑了。 “今天到此为止。”班主终于开恩,“明天继续,若是还放不开,就别想上台了!” 谢长生瘫坐在地上,眼泪终于落下来。 一只手伸到他面前,递来干净的手帕。 长生抬头,看见杜金川沉默的脸。 “谢谢……” “戏子就是这样,台上卖笑,台下卖命。” 长生擦眼泪的手顿了顿。 “我刚来的时候,也像你一样,后来才知道,要想活下去,就得放下尊严。” 他的语气很平静,却让长生心里发酸。 “为什么……为什么要演这种戏?”长生哽咽着问。 杜金川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带着几分嘲讽:“因为有人爱看,班主要赚钱,我们要吃饭,就这么简单。” 从那天起,长生渐渐放下矜持。 他明白,在这个吃人的世道,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走下去。 随着排练的日子长了,他和杜金川的配合也越来越默契。 杜金川虽然话少,但在台上极其可靠,总能恰到好处地引导他,配合他。 两人同吃同住,朝夕相处,长生渐渐发现杜金川冷硬外表下的温柔。 他会默默帮长生留饭,会在长生练功受伤时递上药膏,会在长生被班主责骂时悄悄安慰。 某天夜里,长生被噩梦惊醒,发现杜金川正坐在他床边。 “做噩梦了?”杜金川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长生点点头,心有余悸:“梦见我娘了……” 杜金川沉默片刻,突然问:“你娘……是个怎样的人?” 长生有些惊讶。 这是杜金川第一次主动问起他的事。 “我娘……很温柔,对我很好,只可惜……” 他断断续续地讲起母亲的故事,讲起从未谋面的父亲,讲起母亲临终前的悔恨。 第5章 第五章 粉墨 正式上演那天,台下座无虚席。 长生穿着华丽的戏服,看着台下那些目光,心里一片冰凉,但当他转头,看见杜金川坚定的眼神时,突然又有了勇气。 锣鼓声响,好戏开场。 长生深吸一口气,扬起水袖,唱出了第一句。 “汉皇重色思倾国……” 他的声音清越动人,身段柔美婉约,将一个痴情女子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台下掌声雷动。 在这场戏中,他是倾国倾城的杨玉环,是舞台上最耀眼的存在。 他不再孤单。 在这个冰冷的世道里,这或许就是最难得的温暖了。 长恨歌在城里连演半个月,场场爆满。 玉青的名声一下子响起来,连带着杜金川也成了小有名气的角儿。 可这名声,却让他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 那些来看戏的达官贵人,有几个是真懂戏,盯着台上的眼神,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剥了一般。 特别是演到那些加了料的粉戏时,台下那些暧昧的笑声,不怀好意的目光,让他如坐针毡。 这晚演的是温泉沐浴那折。 长生披着轻纱,在水汽氤氲中做出各种引人遐想的姿态。 轻纱被水打湿,若有若无地贴在身上,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吞咽口水的声音。 “玉环……朕的玉环……”杜金川饰演的唐明皇从身后拥住他,双手在他腰间游走。 这本是戏里的动作,可今晚杜金川的手却有些不同。 他的指尖隔着薄纱,带着说不清的意味。 长生的身子僵了僵,唱腔险些跑调。 “陛下……”他勉强维持着戏中的娇,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发颤。 好在台下没人察觉。 那些看客们正看得津津有味,有几个甚至站了起来,伸长脖子往台上瞧。 好不容易熬到戏散,长生逃也似的冲回后台,一把扯下头上的珠翠。 “怎么了?”杜金川跟进来,顺手关上门。 长生背对着他,肩膀微颤:“金川师兄,刚才你……” “我怎么了?”杜金川的声音很平静。 “你的手……”长生转过身,脸上还带着未卸的胭脂,在灯下显得格外动人,“刚才在台上,你的手……” 杜金川静静地看着他,忽然笑了:“你觉得我在占你便宜?” 长生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那是戏。”杜金川走到他面前,抬手替他擦去额角的汗珠,“既然是戏,就要演得真。台下那些人,不就是要看这个吗?” 他的手指很凉,碰到皮肤时,长生忍不住颤了颤。 “可是……”长生低下头,“我觉得难受……” 杜金川沉默片刻,轻声道:“慢慢就习惯了。” 真的能习惯吗?长生不知道。 他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喘不过气来。 这之后,长生有意无意地躲着杜金川。 排戏时,他不再直视杜金川的眼睛,下戏后,总是第一个离开,就连晚上睡觉,也尽量面朝里侧,不与杜金川有任何接触。 杜金川察觉到,却什么也没说,还是那样沉默。 这天晚上,长生做了个噩梦。 梦里,他又回到那个风雪交加的破庙。 母亲躺在他怀里,身子已经冷了,手还紧紧攥着。 “双绵……”母亲的声音很轻。 “双绵啊……” “要活着,好好活着……” 他哭着点头,却看见母亲的脸突然变成杜玉楼。 “长生,你相信情吗?”杜玉楼看着他,眼中噙着泪。 然后杜玉楼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台下那些目光,是班主严厉的呵斥,是杜金川在台上若有若无的触碰…… “不要!”长生猛地坐起身,冷汗打透衣衫。 “做噩梦了?” 黑暗中,杜金川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长生喘着气,心还在狂跳。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按在他背上:“没事了,只是梦。” 那手掌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寝衣传来,奇异地安抚长生慌乱的心神。 他慢慢地平静下来,却舍不得挪开身子。 “金川师兄……”长生轻声问。 “你说,情到底是什么?” 杜金川没有立即回答。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长生的寝衣,一下一下,很轻,却很暖。 “我不知道。” 良久,他才低声道:“但我猜,大概就是想对一个人好,想把最好的都给他,想一直陪在他身边。” 长生怔住。 这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他以为情是痛苦的,是折磨,是母亲临终前的悔恨,是杜玉楼月下的眼泪。 可金川说的情,听起来很美好。 “就像戏里的唐明皇和杨贵妃?”长生忍不住问。 杜金川轻轻笑了:”戏是戏,现实是现实。不过……”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若是真的遇见了对的人,或许……比戏里还要美好。” 长生的心怦怦直跳。 他看着金川近在咫尺的脸,忽然想起台上那些亲密戏份,脸上不由得发起烧来。 “睡吧。”杜金川替他掖好被角。 长生躺下去,却睡不着。 他能感觉到金川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脸上,温柔而专注。 第二天排戏,长生不再躲着金川。 演到七夕密誓那折时,金川握住他的手,轻声唱道:“愿世世生生,共为夫妇,永不相离……” 长生抬头看着他,忽然觉得金川的眼神和往常不一样。 那里面不再是单纯的演戏,而是多了几分真心的温柔。 “陛下……”他轻声回应,声音不自觉地带着颤音。 班主在台下看着,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对嘛!要的就是这个劲儿!” 排完戏,已是月上柳梢。 杜金川忽然拉住要回房的长生:“陪我去院里坐坐?” 长生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初夏的夜晚,微风习习,两人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谁也没有说话。 忽然,长生轻声哼唱起来:“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他的声音很轻,在夜色中飘飘荡荡,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惆怅。 杜金川静静地看着他。 月光下,长生的侧脸像是镀了层银边,美好得不真实。 “长生。”金川忽然开口。 “嗯?” “若我不是在演戏呢?” 长生的心猛地一跳。 他转过头,对上金川深情的目光。 那刻,他仿佛真的成了杨玉环,而杜金川就是那个许下誓言的唐明皇。 “师兄……”他喃喃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金川缓缓靠近,在他额上印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 长生没有躲,闭上眼睛,感受着那个吻带来的悸动。 心里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带着甜蜜的疼痛。 原来,情是这样的感觉。 自那夜之后,两人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排戏时,那些亲密的动作不再让长生难堪,反而带着隐秘的甜蜜。 杜金川的手停留在他腰间的时间更长了些,眼神也更温柔。 台下,他们依然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但一个眼神,一个手势,都透着旁人看不懂的默契。 这天晚上,他伸手抚上长生的脸。 “我想你了。”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让长生的心软成一滩春水。 他们靠得很近,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长生能闻到杜金川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合着若有若无的汗味。 “长生……”杜金川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可以吗?” 长生知道他在问什么。 他的脸烧得厉害,心里却涌起陌生的渴望。 他轻轻点了点头。 吻落下来,很轻,很柔,像是怕碰碎了他。 他生涩地回应着,双手不自觉地环上金川。 衣衫不知何时滑落在地。 月光下,两具年轻的身体交叠在一起,带着青涩的悸动。 “别怕……” 长生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那刻,他忽然明白戏里那些痴男怨女为何为情所困。 原来情到深处,是这样噬魂蚀骨的滋味。 事后,金川轻轻搂着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他的头发。 “疼吗?”他低声问。 长生摇摇头,把脸埋在他怀里。 金川的胸膛很温暖,让他莫名地安心。 “师兄……”他轻声唤道。 “嗯?” “这就是情吗?” 金川沉默片刻,轻轻嗯声。 长生满足地闭上眼睛。 原来情不是只有痛苦,还有这样的甜蜜,难怪母亲至死都放不下,难怪杜玉楼为情所困。 若是这样的情,他也愿意沉浸其中。 自那夜之后,两人更是食髓知味。 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偷偷溜到一起,甚至有几次,趁着夜深人静,在后台的戏箱上缠绵。 长生彻底放下最初的羞涩,在引导下,他渐渐体会到情事的妙处。 那种肌肤相亲的温暖,那种亲密,让他沉迷其中。 他常常在想,若是母亲当年遇到的是金川这样的男子,是不是就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若是杜玉楼爱对了人,是不是就不会为情所伤? 台上粉墨君臣,台下肝胆痴缠。 原来情可以这样美好,这样让人如痴如醉。 这天演完戏,班主把两人叫到跟前。 “明天刘司令府上堂会,点名要听长生殿,你们可要好好演。” 长生心里一紧。 刘司令是城里有名的军阀,据说脾气暴躁,稍有不顺心就要打要杀。 “班主放心。”金川平静地回答。 回到房间,长生忧心忡忡地问:“金川师兄,我有点怕……” “怕什么?”金川握住他的手。 “有我在。” 简单三个字,却让长生安下心来。 是啊,有金川师兄在,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为了这份情,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愿意去闯。 夜深,长生靠在金川怀里,轻声哼唱着密誓的片段。 金川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拍着他的背,像是在哄孩子入睡。 第6章 第六章 誓言 “金川师兄,”长生忽然问。 “我们会一直这样好吗?” 杜金川没有立即回答。 月光照在他脸上,映出长生看不懂的复杂神情。 “睡吧。”良久,他才低声道。 长生听话地闭上眼睛,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 他总觉得,金川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但他很快就把这个念头抛到脑后,此刻,他只想沉醉在这份温情里。 刘司令府邸坐落在城东,高墙深院,戒备森严。 谢长生踏进那扇朱红大门时,手心已经全是冷汗。 “别怕。”金川低声说,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 班主今日格外殷勤,对着守门的卫兵点头哈腰:“劳烦通报,杜家班来给司令唱堂会。” 卫兵斜睨了他们一眼,目光在长生脸上停留片刻,这才懒洋洋地进去通报。 院子里已经搭好戏台,台下摆着几张太师椅,正中坐着个穿着戎装的中年男人,想必就是刘司令。 他左右各坐着一个妖艳的姨太太,正娇笑着给他剥葡萄。 “司令,戏班来了。”管家上前禀报。 刘司令抬眼扫了他们一眼,目光锐利如鹰:“哪个是杜玉青?” 长生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往金川身后躲。 “回司令,这就是玉青。”班主连忙把长生往前推,“孩子年纪小,没见过世面,司令莫怪。” 刘司令上下打量着长生,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果然是个可人儿,听说你演的杨贵妃很是不错?” “承蒙司令抬爱……”长生的声音微微发颤。 “那就开始吧。“刘司令挥挥手。 锣鼓声响,戏开场了。 长生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水袖轻扬,唱出第一句:“翠华摇摇行复止……” 起初一切顺利,刘司令似乎很满意,不时点头,还跟着打拍子,可演到密誓那段时,他的眼神渐渐变了。 “双星在上,我李隆基与杨玉环……”金川深情款款地唱道。 就在这时,刘司令突然站起身:“停!” 戏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愣住。 “你这杨贵妃,演得不够味儿。“刘司令踱步上台,径直走到长生面前,“既然是演粉戏,就要放得开。” 长生的脸色瞬间煞白。 “司令……”班主急忙上前,“这孩子还小……” “小?”刘司令冷笑,“既然上了台,就没有大小之分。” 他伸手抬起长生的下巴,力道大得让长生疼出了眼泪:“长得倒是不错,脱了演。” 全场一片死寂。 长生求助地看向杜金川,却见他紧握着拳头,指节发白,却始终低着头。 “怎么?不愿意?”刘司令的声音冷下来。 “愿意,愿意!”班主连忙应承,“玉青,还不快去换衣服!” 更衣室里,长生手抖的厉害,强忍着不让泪水滑落,晕花妆面。 “快点!”班主在外面催促,“别让司令等急了!” 重新上台时,台下响起一片抽气声。 刘司令满意地笑了:“这才对嘛。” 戏继续演下去。 可这一次,刘司令不再安分地坐着。 他时不时地打断演出,要求加戏,要求更亲密的动作。 “搂紧点!”他冲着台上的金川喊道。 杜金川的手臂紧了紧,长生能感觉到他的僵硬。 演到温泉沐浴那段时,刘司令竟然亲自上台。 “我来教你,这戏该怎么演。” “司令!”金川突然出声,“这不合规矩。” 刘司令眯起眼睛:“规矩?在这府里,我就是规矩!” 他一把推开杜金川,将长生拉进怀里。 浓烈的烟草味和酒气扑面而来,长生恶心得想吐。 “放开我!”他终于忍不住挣扎起来。 “哟,还会反抗?”刘司令笑了,手上的力道更大,“我就喜欢这样的。” “司令!”班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孩子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 “滚开!”刘司令一脚踢开班主,拖着长生就往后台走。 长生拼命挣扎,却挣脱不开那铁钳般的手臂。 他绝望地看向杜金川,却见杜金川依然低着头,像个木头人一样站在那里。 为什么? 为什么不来救他? 就在长生即将被拖进后台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刘司令,好久不见。“ 所有人都愣住。 长生循声望去,只见一男子不知何时站在院门口,风尘仆仆。 刘司令松开长生,“呦,樊家小子?你不是去南方了吗?” “听说司令今日办堂会,我爹特意让我赶回来给您助兴。” 后台,穿好衣服的长生终于忍不住哭出来,泪水打花脸上的妆,只能一遍遍盖。 锣鼓再响,刘司令看得入迷,暂时忘了方才的不快,满意地赏了大洋。 班主千恩万谢地接了,带着戏班众人匆匆离开。 回戏班的路上,长生一直沉默着。 杜金川走在他身边,几次想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长生……”他终于鼓起勇气。 长生没有回应,只是加快脚步。 当晚,长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任谁敲门都不开。 他想起台上金川的沉默。 这就是他们说的情吗? 在权势面前,原来这样不堪一击。 深夜,窗外忽然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长生打开窗,看见金川站在窗外,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裹。 “让我进去,好吗?”金川的声音很轻。 长生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门。 杜金川走进来,把包裹放在桌上:“我给你带了点吃的。“ 长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今天的事……”杜金川艰难地开口,“对不起。” “为什么不出声?”长生问,“为什么不来救我?” 杜金川低下头:“我……我不敢。刘司令的手段,你是知道的。若是惹怒了他,整个戏班都要遭殃。” “所以你就眼睁睁看着?”长生的声音都在抖,“在你心里,戏班比我还重要?” “不是的!”杜金川急切地抓住他的手,“在我心里,你最重要,可是……” “可是什么?” “在权势面前,我们这些戏子的命,比蚂蚁还贱。” 金川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力感,“我不敢赌,玉青,我不敢拿你的性命去赌。” 长生看着他痛苦的神情,心里的怨气渐渐消散。 是啊,在这个乱世,他们这些戏子,又能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要想活下去,有时候不得不低头。可是……” 长生抬起头,直视着金川的眼睛。 “低头不代表屈服,总有一天,我们要强大到不用再向任何人低头。“ 金川怔怔地看着他,将他紧紧搂进怀里:“好,我答应你,总有一天,我们要强大到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 这刻,两颗年轻的心靠得更近。 他们都明白,前路艰难,但只要彼此扶持,就还有希望。 杜玉楼的死讯传来时,戏班里一片哗然。 师兄师姐们都红着眼眶,不敢相信那个风华绝代的杜玉楼,竟会以那样的方式结束生命。 长生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后院练功,手中的水袖无力地垂落在地,整个人像被抽空灵魂。 “为什么……” 金川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轻轻将他拥入怀中:“因为情到深处,身不由己。” 长生转过身,将脸埋在金川身上,泪水无声地滑落:“金川师兄,我怕……我怕有一天,我也会像玉楼哥一样……” “你不会。”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会守着你。” 金川捧起他的脸,目光灼灼。 “就算全世界都与我们为敌,我也会守在你身边。” 那刻,长生在他眼中看到疯狂的光芒。 那光芒让他心悸,却又莫名地安心。 “可是……”长生的声音还在抖,“若是有一天,我们也不得不分开……” “那就让我死在你身上……若是注定不能相守,我宁愿死在最爱的时候,死在你的怀里。” 长生怔住。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金川,那双总是沉默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炽热的情意,几乎要将他灼伤。 “你……你说什么傻话……”他颤声道。 “不是傻话,玉青,你还不明白吗?从我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这辈子算是栽在你身上了。” 他低下头,额头抵着长生的额头,呼吸交错:“既然命运让我们相遇,我就绝不会放手。” 长生的心狂跳起来。 恐惧与甜蜜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窒息。 他怕极了这样的深情,怕极了可能到来的伤痛,可是在这刻,他却又舍不得推开这个愿意为他赴死的男人。 “金川师兄……”他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哭腔。 “别怕。”金川吻去他的泪水。 “有我在。” 当晚,二人排戏时,长生看着他坚毅的侧脸,忽然明白了什么是情到深处,身不由己。 或许杜玉楼说得对,情爱本身没有错。 错的是这个世道,是这个不容真情的年代。 演到诀别那场戏时,杜金川握着他的手,低声唱道:“此一别,不知何日再相逢……” 长生抬头望着他,忽然即兴加了一句词:“若不能同生,但愿同死。” 杜金川愣住,这不是原词。 但很快,他接了下去:“好!若不能同生,但愿同死!” 他们不是在演戏。 那誓言,是发自肺腑的真心。 戏终人散,回到房间,金川将长生紧紧搂在怀里:“你今天加的词,可是真心?” 长生靠在他身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 “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宁愿与你同死,也不愿独活。” 杜金川的手臂收紧,声音沙哑:“不会有那么一天的,我会保护好你,无论如何都会。” 窗外,月色朦胧。 两个年轻的灵魂在乱世中相拥,许下生死与共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