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茵是习武之人,耳力极好,听到李巍和陆月襄的随从说话,便把听见的一五一十转述给坐在身旁的公主。
“陆大人的母亲旧疾发作,万岁爷叫陆大人且放下朝务归家侍疾,又传了太医院积年的老太医走一趟陆府。”
文茵心说,万岁爷虽然年龄尚小,处理事务颇为周全,有明君之风,公主可以少操些心了。
“传话给李巍,请陆大人先过。”姚玉质平静的说。
文茵朝李巍扬声开口,传达公主的命令。
只见那位当下在朝中炙手可热的重臣没有就此离开,反而翻身下马,令随从将马匹牵到一旁,避让公主的车驾。
“陆大人承让,我等护送公主归府,片刻不得耽误,就不与您客气了。”李巍吐字铿锵有力,不用文茵传话,清晰的传进车里。
车队重新开动,文茵放下帘子。
刚才,她看到李巍一只手暗中提握腰间的刀柄,竟是起了杀机,把文茵唬了一跳。
“陆大人今天倒还知礼,不然,不然……”
文茵非常怀疑,如果陆月襄没有推让,而是大摇大摆的越过公主的车驾,李巍准会一刀砍了他。
她在一旁嘀咕,姚玉质没有答话。
头上的玉色珠钗从发髻中垂下来,随着马车轻轻摇晃,衬得颜白如玉的脸庞比极地的冰雪还要冷。
他对她的嫌弃,当她摔下山崖,神志从混沌变得清明的那一刻,她才恍然大悟。
来自他母亲的不喜,她却是很早就懵懂的感觉到了。
所谓“旧疾”,总是非常凑巧的出现在他从外面归家之际。他的母亲总有法子让她那个孝顺的儿子看到,他从流民堆里捡来的小傻子是如何不堪重用。
那时的她,只会以为真的是她的问题,只会为失手打碎了药罐而惶恐,而愧疚。
他并不指责她,兀自清扫了碎片,又亲自上手给母亲煎药。她便越发惭愧,觉得自己没用。
文茵见公主脸色愈显苍白,一脸倦怠只是不语,忙把提早备好的养荣丸拿出一粒,又盛了一盅安神汤,伺候公主服下。
“这些天赶路赶得太急,您的思虑又太重,一门心思的扑在万岁身上,全不顾及自己的身体吃不吃得消。从今天起,我陪着您,咱们哪里也不去,什么也别想,静养个一年半载的,才好呢。”
文茵像个唠叨的老母亲,姚玉质微微笑了,闭目靠在她肩膀上。
“你还未来过京城,想去哪里逛,自己去便好,不用总是守在我身边。”
“那怎么行?我是殿下的护卫,自然是殿下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车队快速离开。马车里的喁喁低语声模糊的听不清,随风淹没在杂乱的声响里。
陆月襄收回视线,跃上马背,朝行馆的方向驰去。
和公主相遇的这条路根本不是回陆府的路。
长随不敢过问,打马跟在主人身后。
到南郊行馆的时候,主管行馆的胥吏正在指使杂役打扫院落和房间。众人得了公主的赏赐,有说有笑,院中喜气洋洋。
陆月襄忽然闯入,未及他们作揖行礼,也不等小吏上前寒暄,一袭红袍卷起一阵风,向公主下榻时住过的内院走去。
差役们拿着扫帚面面相觑,不知相爷意欲何为。小吏愣了一下,忙一路小跑跟上。
然后眼睁睁瞅着,这位昔年曾执掌过刑部的一品大员像勘察重大疑案的现场一般,驻了脚步,面无表情的环视周遭。
空荡荡的屋子里,公主从益阳带来的物件和用品都搬走了。
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证明她就是她的东西。
窗边摆着半扇雕花月牙桌,两把圈椅。陆月襄走过去,从桌面上捻起一根断掉的红线。
不到一指长的线头,连边角料都算不上。陆月襄手指一松,线头落了回去。
“大、大人?”小吏结结巴巴的开口。
陆月襄朝小吏略微颔首,不发一言。又站了片刻,方大步离开。
留下行馆中人满头雾水。
…
陆月襄和长随从南郊行馆出来,绕路回到陆府,比平时多用了一柱香的功夫。
到府宅门口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
“九叔!”
陆月襄的侄儿陆拾遗站在角门处,看到堂叔父,眼前一亮,冲了上来。
陆拾遗刚喊了一嗓子,眼圈就红了,“侄儿不孝,把叔祖母气病了!叔祖母不要我做她的孙子,您让我回武陵去吧!”
陆月襄拍了拍侄儿的肩膀,安抚道:“你祖母有头痛的宿疾,把武陵带来的药煎了吃上几日就无碍了。”
他扫了一眼,太医院胡太医的轿子就停在角门旁边,几个轿夫在门房里头喝茶。
陆拾遗连忙补道:“太医已经来了!也给叔祖母瞧了病!正在陪老人家说话!”
看来的确如他安慰侄儿说的,没有大碍。
陆月襄放下心。母亲的病是早年操劳攒下的病根,吃着药不能让人片刻就痊愈,好在也不是浸入脏腑的顽疾,这几年还算身体日益康健,令人甚慰。
叔侄二人从门口一路往里走。说话声,笑声,从远处挂着一排灯笼的上房里传出来。
一个年轻娇媚的女子站在灯笼下张望,看到从月色里走出来的红袍青年,惊喜的喊道:“老夫人!爷回来了!”
她迈着碎步迎了上去,陆月襄的目光没有在她身上停留,极快的走上台阶,步入正房。
陆月襄的母亲蒋氏听见门外头的通传,当即面露喜色,正要从椅子上起身,儿子就进来了,双手托着她的手臂,扶着她坐了回去。
他还穿着参加新帝登基大典时御赐的礼袍,胡太医慌得就要行礼,也被他上前一步挽起手臂拦了下来。
“有劳老大人为家母看诊,月襄不胜感激。”
胡太医连忙摆手推辞。老夫人说她头痛,心口也痛,他并没有诊出什么毛病,如往常给宫里的娘娘看诊那般,给老夫人切了个平安脉,开了个养生方。
“人逢喜事精神爽,大人一回来,老夫人的病自然药到病除。”
老夫人的病十有**是装出来的,胡太医没有当着陆月襄的面戳穿,讨巧的应付了过去。
陆月襄对母亲深揖赔罪。
自从今年开春,大行皇帝的病情恶化,没几天就去了。
内阁中比他资历深的两位辅政大臣,不巧一个告了病,一个丁忧。调和六部朝臣,安抚勋贵后戚还有外头的藩王,又力压众议、以雷霆之钧定下嗣皇帝人选,每一桩每一件都不轻松,只能他一个人生生的扛着。
算起来,他已经有四个月没有归家。
蒋氏靠回到椅背上,拿帕子擦着眼角哀哀的对陆月襄说:“往年我一个月总还能见着你一回。这半年,你把老娘亲忘得一干二净。大禹治水也没有你这么勤勉的。”
她见儿子惭愧的说不出话,心里越发有了底气,哽咽道:“我这辈子享不到媳妇的福也就罢了!连亲孙子也没一个!我一个孤寡老婆子,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住在京城有什么意思!你送我回武陵去罢!我回去守着你爹的坟,好歹也有个伴!”
“老夫人,可别这么说,您的福气大着呢。”娇滴滴的女声又起。
还是刚才那个丫鬟打扮的女子,走到蒋氏身后,轻手轻脚的给她按揉肩膀。
陆拾遗垂下头,拼命把眼泪眨了回去。
一个两个的都要回武陵。
陆月襄只觉得额头里边像塞了块巨石,又似扯了张大鼓,轰隆隆的响,还刀劈斧斫的疼。
他连着几个月歇在内阁衙署附近的官舍,案牍劳形,宵衣旰食,就没睡过几个完整的觉。
前天在南郊行馆迎接新帝一行人,更是如晴天中的一道霹雳,劈得他晕头转向,不知道上天是在眷顾他,还是在戏耍他。
别人不清楚,只有他自己知道,从见到那张面容起,他这几天就没阖上过眼睛。
陆相家的老夫人好好的说着话就抹起了眼泪,胡太医面露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陆月襄清咳了一声,对胡太医正色道:“我有一处疑惑想跟老大人请教,劳烦您去书房坐一坐,我稍后就过来。”
书房平时是陆拾遗住着的,他胡乱擦了把眼睛,请胡太医去书房吃茶。
孩子和客人都走了,陆月襄冷淡开口:“我与我母亲说话,你出去。”
蒋氏和站在她身后捶背的女子均是一怔。
屋子里再没有旁人。
女子刻意修饰过的粉嫩面皮顿时涨得通红。
蒋氏想起今天催儿子回来的真正意图,放下帕子收了眼泪,拉着女子的手,把她牵到身边。
“兰香不是外人,伺候我的几个丫头里面,就数她最得我的意。她今年已满十六,不止容貌出挑,人也灵巧……”
陆月襄面色微沉,冷淡的扫向被母亲拉着手羞答答的婢女。
他的两道目光就像两把淬了冰的刀片,刮到身上便血肉模糊骨不附体。兰香只觉心惊胆战后背发毛,不敢再赖在蒋氏身边,难堪的退了下去。
儿子打小便有些脾气,官越做越大,积威益重。蒋氏心里也未免有些惧怕,仗着自己总是他的亲娘,也是为了他好,颤抖着唇说:
“我本来还想着,你不愿意续弦也就罢了,收个姨娘生下儿子也是一样的。哪料到,你竟要把拾遗过继到名下来,这件事说什么我也不答应!你要么给我一个亲孙子,要么就叫我一头撞死在你面前,我死了也就不操这个心了!”
陆月襄的头又痛起来,依稀忆起很久以前,他在武陵县学求学,母亲旧疾发作,怕他分心,一味地瞒着他,他从来往县里的乡邻嘴里才得以知晓。
他当时便想到家中那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儿。他担心她一人应付不过来,着急的赶回家。小姑娘果然正在哭,地上是碎了一地的瓦片,和撒了一地的汤药。
那时候,他并没有像现在这样烦躁过。
“母亲,我上京赴试的那年,遥娘从山上摔下来,寻她收殓,下葬合棺,都是您亲手操办的吗?”
陆月襄的声音低沉,疲倦,透出森凉的鬼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