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金缕衣》 第1章 重逢 暮春四月,京城南郊行馆。天还未破晓,乐署已奏响了礼乐。 姚玉质站在窗前。乐声融入风中,越过行馆的院墙,穿过窗棂,拂过她的脸,泛起一丝微凉。 礼乐声里,卫队开道,辂车缓缓碾压地面,发出低沉的响动,所有的声响交汇到一起,俨然构成一支庞大的仪仗。 这支仪仗将载着她的胞弟,离开行馆,前往皇城举行登基大典。 “公主,殿下,”文茵迭声唤着走到她身旁,喜滋滋的说,“从今往后,咱们的爷是万岁爷,您就是天下最尊贵的公主殿下!恭喜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 姚玉质淡淡地笑了笑,说:“仪仗队伍前脚才刚走,你再等两个时辰恭贺我也不迟。” 年初,皇帝驾崩,没有留下子嗣。以太后为首的皇家宗室和内阁辅臣商议过后,选定大行皇帝的堂弟——益阳王府的藩王,嗣皇帝位。 诏书一经拟定,立即由朝中派遣礼部尚书、宗人府宗正和宫中内监等人南下,迎接益王和郡主姊弟二人进京。 千里迢迢,日夜兼程,众人赶了二十多天的路,于前日到达行馆驻跸。只待今天完成登基仪式,天下归心,朝堂安定。 相比于文茵一脸的喜气,姚玉质宛转含笑的眼眉间始终萦绕着一股凝重之色。 弟弟毕竟才十三岁。 过了大明门,登上奉天殿,坐上高高的皇座,方能名正言顺成为天下万民的皇帝。 她作为皇帝的姐姐,自然就是公主了。 成为公主,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 犹记得幼时,娘亲抱着她,温柔地笑着说:“我们的玉质小娘子呀,不当郡主,也不当公主,就做个寻常百姓家的小娘子,也会一辈子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娘亲说这些话的时候,也没有想到吧?被她捧在手心里百般疼惜的小娘子以后会遭遇怎样的坎坷。 淡淡笑意从姚玉质脸上如晨雾般散去。 她坐到窗边的椅子上,顺手在桌上的篓子里挑拣起绣线。 瞟了眼仍雀跃不已的文茵,柔声启唇:“进京的路上,礼部尚书为我们讲授经筵,言礼记有云,‘乐不可极,志不可满’,你可记住了?” “哎,这个老大人,背起书来一套一套的,做起事来嘛……”文茵欲言又止,凑到姚玉质耳边。 “公主,我们刚到行馆那天,朝中官员前来接驾,内阁的陆大人突然追着您的车跑了起来!礼部的老大人没反应过来,什么礼仪章程都记不得了,差点就乱了套……” 姚玉质抽丝线的手顿住,过了片刻,才神色淡淡的说:“忙中出错,在所难免。负责接引的官员已经引咎领罚,此事以后莫要再提。” 文茵点头,“我当时也傻了,还好公主处变不惊,及时提醒了陆大人。” 那个名为陆月襄的内阁辅臣险些冲撞了公主的仪驾,她想起来就有些后怕,肚子里还揣了满腹疑惑。 当时她离公主的鸾车最近,看得也最清楚不过。 实在怪不得引礼官,那位年轻的阁臣是自己冲上来的。 一副震惊到失魂落魄的样子。 公主将事情平息下去,不再追究。 既说到陆月襄,文茵就想到在行馆住着的这几日,从仆役口中无意偷听到的关于他的传闻。 “还是那个陆大人,您听说了吗,他居然是个鳏夫!传闻他为妻守孝三年,不纳妾不续弦,人们都说他是个长情的人呢!” “是么?礼部尚书倒是说起过一回,陆大人跟国公府提亲被拒绝,后来没有相到满意的人家,才不曾续弦。” 姚玉质漫不经心地回应文茵,熟稔的穿针引线,不再停顿。 文茵“啧”了一声,“礼部那个老头说的?看不出来他还是个碎嘴子。” 姚玉质笑着白了她一眼,俄而垂眸专注于手中的绣品。 公主五官明艳,气质清冷出尘,一颦一笑,一个眼神,都像冰雪精心雕琢出来的。 冰山般的矜贵美人,竟习得一手精巧的女红。 文茵瞅了眼自己这双因为常年习武而关节粗大的手掌,再看向公主灵巧的双手,越发佩服。 … 姚玉质握着针,捏着丝线,动作没有一丝紊乱。 有些事,做惯了,停不下来。心里越乱,手上越不敢出错。 她和文茵闲谈的时候,仪仗队伍已经走远,礼乐声在空中渐渐散去,和她幼年在宫中听到的飘渺乐声重合。 那些都是很遥远的记忆了。 正月灯节,皇祖父在宫中接受朝臣和皇子们的朝贺。爹爹和官员们跟在太子后面,她跟在堂兄堂姐后面。热闹喧杂的乐曲声里,斑斓的花灯晃啊晃,照到她的小裙袄上,投下一团朦胧的光亮。 她学着堂兄堂姐的模样下跪、磕头、行礼,再抬头,堂兄和堂姐跑开了,只剩下她一个。她嚷嚷着要爹爹抱。 爹爹把她举起来,让她骑到他的脖子上。 眼前顿时变得豁然开朗。 伶人在挂满花灯的鳌山灯棚下唱戏: “先敬罗衣,后敬人,先敬皮囊、后敬魂。” 然后伴随着几声呵呵大笑,“世人呀……” 她听不懂,只觉得伶人的装扮滑稽可笑。 伶人笑,她也笑。一双小手抓着爹爹头顶的发冠,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突然瞅见皇祖父。 朝贺的人都退下了,祖父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黄油绸幄帐下的御座上面。宝座,幄帐,祖父身上赭色的衣袍,都是黄澄澄的。远远地望去,祖父就像从黄色的龙椅上长出来的一块黄色的血肉。 两鬓花白,皱纹如沟壑,威严的双目在明亮的鳌山灯下阴翳暗沉。 那时候,大伯和二伯都已经不在了,一个因罪自戕,一个被祖父亲手斩杀。 对上那样的一双眼睛,姚玉质害怕,挪开了目光。祖父看到了她和爹爹。 “四郎。”祖父召唤。 爹爹把她从肩膀上放下来,牵她的手走过去。 “你是当爹的人了,该以正事为重,整日只知在内宅打转,还叫孩子爬到你头上,颠倒纶常,成何体统!”祖父叱责了爹爹。 “儿臣知错。”爹爹叩首,她跟着跪下来。 祖父没有再看他们父女一眼。 那时最得祖父宠爱的,不是当太子的三伯,而是五叔。五叔很早就有了王号和封地。五叔家的堂姐在这天的宫宴上被册封为郡主,骄傲的在她面前扬起脸。 从宫中出来,爹爹给她买了她最爱吃的如意糕。 可她无精打采的,开心不起来。 回到家,她抱着娘,说想娘亲了。娘亲跟爹爹问明原委,笑着跟她说了那番话。 她无须当什么郡主、公主,也是爹娘最疼爱的小娘子。 后来,弟弟出生,祖父令爹爹就藩益阳,一个很小的封地。她亦被草草册封为益阳王府的小郡主。 娘亲笑眯眯的问她:“玉质小娘子,如今你是郡主了,可喜欢?” “喜欢!” 曾经幼稚可笑的情绪,早被她抛到了脑后。让她欢喜的,不是得到郡主的身份,而是,无论走到哪里,她都能和娘亲和家里人在一起。 随爹爹出京就藩的那一年,是建炎四十二年,她八岁。 那时,谁也不会想到,她又用了一个八年,才走到益阳王府的那个家,回到娘亲身边。 爹爹和娘亲更加不会预料到,四年后,益阳王府的姊弟二人,兜兜转转的又回到了京城。 而她,又见到了那个人。 姚玉质眼中恍惚。 … “公主小心!”文茵惊呼。 指尖一阵刺痛。姚玉质抬起手,手指上瞬间涌出小米粒大小的一滴血珠子。 “公主,这些活计交给绣娘做吧!”文茵从她手中取走针线。 姚玉质把手指含到嘴里抿去血珠,“不要紧。” 她浑不在意手指上的伤孔,恍惚的目光聚拢,回了神。 娘亲教她女红,教导她晨间习字、午后烹茶,教她如何在规行矩步的闺阁生活里保留一份独属于她自己的时光。 没有人教她拿针线活讨生计,更不曾有人教她该卑微到什么地步,才能讨得他人的欢心。 那几年,那个傻姑娘,究竟做了多少傻事? 想要把饱含了一腔懵懂情思的香囊送给他,又羞于被他看到被针尖戳得千疮百孔的手,只敢悄悄的放到他的书桌上。 被他毫不客气的丢回到她怀中,令她拿走。 书卷挡住了少年的脸,冷淡的嗓音让她心慌意乱,竟听不出他的嫌弃。只会懊恼自己做的还不够好。 那时候的她,真的太傻了。 “公主?”文茵唤她。 “做好了。”姚玉质朝文茵一笑,把香囊上的绣线打了个结,文茵一时找不到剪刀,凑过去龇着牙把线头咬断。 两个人都笑起来。 五月端阳快到了,按照本朝的习俗,无论男女老少都要佩戴装着艾草等物的香囊,既有祈福辟邪的寓意,又有驱虫解暑之功效。 公主在香囊上绣的是萱草,被时人称为“母亲花”,是王妃娘娘生前最喜欢的花草。 王爷和王妃是前后脚走的,快两个年头了。公主思念双亲,文茵也很怀念温婉和善的娘娘。 文茵一家是隶属于益阳王府的军户。 那年,益王从京城到益阳就藩。 不巧走到半路上,遇到百年不遇的洪灾。天降大雨连月不歇,雨水河水泛滥成灾,大半个南直隶都被泡在了水里,到处都是逃难的流民。 益王不顾藩王不得结交外臣的忌讳,令沿途的官府开仓赈灾,在路上耽搁了些时日。等他和王妃风尘仆仆的赶到益阳王府的时候,藩邸众人只见到襁褓中的小世子。 没有小郡主。 听说小郡主在路上染疾,久治不愈。一个颇有些道行的道姑对王妃说,小郡主只有离了父母亲人才能好。王妃救女心切,只得将小郡主托付给她。 文茵第一次见到王妃的时候,她握刀操练的手磨出水泡,疼得直哭。王妃把她叫到身边,令人拿来药膏,亲自给她涂抹。 “我连绣花针都轻易不敢叫我家的小娘子碰,你倒是个有胆量的,半人长的刀也敢耍着玩。”王妃对她笑,温柔的夸奖她。 王妃含着笑的眼中水光盈动,闪过一丝莫大的哀痛,似乎比文茵手上受的伤还要痛。 自那以后,文茵经常见到王妃。 大人们都很忙。藩王不能擅离封地,文茵的爹倒是经常外出,回来后,文茵的娘就带着文茵去给王妃请安。 文茵在院中打拳,娘亲和王妃在屋子里低声说话。文茵有时会听到几声压抑的哭声。 她好奇,忍不住问娘,是不是跟小郡主有关? 还有她爹,打着各种名头去往各个地方,不像游历,倒像在找寻什么。 “大人的事,你少打听!”娘敲她的头,赏了她几个爆栗子。 文茵闭上嘴,在心里默默祈求观音菩萨,快些让小郡主回到王妃身边吧。 过了好几年,菩萨终于听到了她的心声。 一天,王府侍卫李巍带回来一个姑娘。 文茵在王妃的屋外值守,房中响起两个女子的哭声。 益阳王府的小郡主回家了。 … “李巍回来了!”侍女来禀报的时候,文茵正手忙脚乱的帮公主打香囊上的络子。 姚玉质站起来,几步走到门口。 “公主。”一个高大魁梧的青年出现在门槛外,拱手行礼,举手投足尽显刚劲利落。 姚玉质姊弟在路上便商议好,由李巍率领王府侍卫随仪仗队伍前往皇城,待登基大典完成,便返回行馆给她报平安。 李巍望向略显激动的女郎,道:“万岁口谕,令我等迎接公主殿下归府。” 姚玉质跟李巍仔细询问了几句皇帝那边的情形,知道弟弟一切顺利,她暗暗松了口气。 在行馆当差的小吏和仆役结队来到院子门口,下跪行礼,口呼“公主千岁”。 姚玉质叫文茵拿银钱赏赐他们。 小吏和仆役得了恩赏,眉开眼笑,争先恐后的帮侍卫把百余来只木箱和匣奁搬上马车。 众人忙活了大半日,天色渐晚,公主登车,在差役们毕恭毕敬的目光相送下,离开行馆。 车队上路不久,迎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阵喧哗和骚动过后,马车停了下来。 文茵掀开车窗处的帘子,探头看去,诧异的轻呼道:“是内阁的陆大人!” 队伍前方,李巍驱马出列。对面的高头大马上,坐着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男子,身形挺拔颀长,和李巍不相上下。 来人想必走得极为匆促,身上还穿着绣有双鹤齐飞补子的大红官袍。头上没有戴乌纱,以黑色网巾束住发髻。 网巾下的面孔甚为俊朗,立挺的眉骨下嵌了一双乌沉沉静若寒潭的眸眼。两道视线越过李巍等人和探头张望的文茵,淡淡地落到她和公主乘坐的马车的穹顶上。 状元及第、翰林奉诏,通身的老成与练达,全然不似那些未经世故的书生。 更是和前日初见到公主时的失态判若两人。 此人正是内阁现有的三位大学士之一,陆月襄。 这个时辰,他应该在奉天殿的大宴上,接受新帝的慰问和褒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重逢 第2章 旧疾 文茵是习武之人,耳力极好,听到李巍和陆月襄的随从说话,便把听见的一五一十转述给坐在身旁的公主。 “陆大人的母亲旧疾发作,万岁爷叫陆大人且放下朝务归家侍疾,又传了太医院积年的老太医走一趟陆府。” 文茵心说,万岁爷虽然年龄尚小,处理事务颇为周全,有明君之风,公主可以少操些心了。 “传话给李巍,请陆大人先过。”姚玉质平静的说。 文茵朝李巍扬声开口,传达公主的命令。 只见那位当下在朝中炙手可热的重臣没有就此离开,反而翻身下马,令随从将马匹牵到一旁,避让公主的车驾。 “陆大人承让,我等护送公主归府,片刻不得耽误,就不与您客气了。”李巍吐字铿锵有力,不用文茵传话,清晰的传进车里。 车队重新开动,文茵放下帘子。 刚才,她看到李巍一只手暗中提握腰间的刀柄,竟是起了杀机,把文茵唬了一跳。 “陆大人今天倒还知礼,不然,不然……” 文茵非常怀疑,如果陆月襄没有推让,而是大摇大摆的越过公主的车驾,李巍准会一刀砍了他。 她在一旁嘀咕,姚玉质没有答话。 头上的玉色珠钗从发髻中垂下来,随着马车轻轻摇晃,衬得颜白如玉的脸庞比极地的冰雪还要冷。 他对她的嫌弃,当她摔下山崖,神志从混沌变得清明的那一刻,她才恍然大悟。 来自他母亲的不喜,她却是很早就懵懂的感觉到了。 所谓“旧疾”,总是非常凑巧的出现在他从外面归家之际。他的母亲总有法子让她那个孝顺的儿子看到,他从流民堆里捡来的小傻子是如何不堪重用。 那时的她,只会以为真的是她的问题,只会为失手打碎了药罐而惶恐,而愧疚。 他并不指责她,兀自清扫了碎片,又亲自上手给母亲煎药。她便越发惭愧,觉得自己没用。 文茵见公主脸色愈显苍白,一脸倦怠只是不语,忙把提早备好的养荣丸拿出一粒,又盛了一盅安神汤,伺候公主服下。 “这些天赶路赶得太急,您的思虑又太重,一门心思的扑在万岁身上,全不顾及自己的身体吃不吃得消。从今天起,我陪着您,咱们哪里也不去,什么也别想,静养个一年半载的,才好呢。” 文茵像个唠叨的老母亲,姚玉质微微笑了,闭目靠在她肩膀上。 “你还未来过京城,想去哪里逛,自己去便好,不用总是守在我身边。” “那怎么行?我是殿下的护卫,自然是殿下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车队快速离开。马车里的喁喁低语声模糊的听不清,随风淹没在杂乱的声响里。 陆月襄收回视线,跃上马背,朝行馆的方向驰去。 和公主相遇的这条路根本不是回陆府的路。 长随不敢过问,打马跟在主人身后。 到南郊行馆的时候,主管行馆的胥吏正在指使杂役打扫院落和房间。众人得了公主的赏赐,有说有笑,院中喜气洋洋。 陆月襄忽然闯入,未及他们作揖行礼,也不等小吏上前寒暄,一袭红袍卷起一阵风,向公主下榻时住过的内院走去。 差役们拿着扫帚面面相觑,不知相爷意欲何为。小吏愣了一下,忙一路小跑跟上。 然后眼睁睁瞅着,这位昔年曾执掌过刑部的一品大员像勘察重大疑案的现场一般,驻了脚步,面无表情的环视周遭。 空荡荡的屋子里,公主从益阳带来的物件和用品都搬走了。 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证明她就是她的东西。 窗边摆着半扇雕花月牙桌,两把圈椅。陆月襄走过去,从桌面上捻起一根断掉的红线。 不到一指长的线头,连边角料都算不上。陆月襄手指一松,线头落了回去。 “大、大人?”小吏结结巴巴的开口。 陆月襄朝小吏略微颔首,不发一言。又站了片刻,方大步离开。 留下行馆中人满头雾水。 … 陆月襄和长随从南郊行馆出来,绕路回到陆府,比平时多用了一柱香的功夫。 到府宅门口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 “九叔!” 陆月襄的侄儿陆拾遗站在角门处,看到堂叔父,眼前一亮,冲了上来。 陆拾遗刚喊了一嗓子,眼圈就红了,“侄儿不孝,把叔祖母气病了!叔祖母不要我做她的孙子,您让我回武陵去吧!” 陆月襄拍了拍侄儿的肩膀,安抚道:“你祖母有头痛的宿疾,把武陵带来的药煎了吃上几日就无碍了。” 他扫了一眼,太医院胡太医的轿子就停在角门旁边,几个轿夫在门房里头喝茶。 陆拾遗连忙补道:“太医已经来了!也给叔祖母瞧了病!正在陪老人家说话!” 看来的确如他安慰侄儿说的,没有大碍。 陆月襄放下心。母亲的病是早年操劳攒下的病根,吃着药不能让人片刻就痊愈,好在也不是浸入脏腑的顽疾,这几年还算身体日益康健,令人甚慰。 叔侄二人从门口一路往里走。说话声,笑声,从远处挂着一排灯笼的上房里传出来。 一个年轻娇媚的女子站在灯笼下张望,看到从月色里走出来的红袍青年,惊喜的喊道:“老夫人!爷回来了!” 她迈着碎步迎了上去,陆月襄的目光没有在她身上停留,极快的走上台阶,步入正房。 陆月襄的母亲蒋氏听见门外头的通传,当即面露喜色,正要从椅子上起身,儿子就进来了,双手托着她的手臂,扶着她坐了回去。 他还穿着参加新帝登基大典时御赐的礼袍,胡太医慌得就要行礼,也被他上前一步挽起手臂拦了下来。 “有劳老大人为家母看诊,月襄不胜感激。” 胡太医连忙摆手推辞。老夫人说她头痛,心口也痛,他并没有诊出什么毛病,如往常给宫里的娘娘看诊那般,给老夫人切了个平安脉,开了个养生方。 “人逢喜事精神爽,大人一回来,老夫人的病自然药到病除。” 老夫人的病十有**是装出来的,胡太医没有当着陆月襄的面戳穿,讨巧的应付了过去。 陆月襄对母亲深揖赔罪。 自从今年开春,大行皇帝的病情恶化,没几天就去了。 内阁中比他资历深的两位辅政大臣,不巧一个告了病,一个丁忧。调和六部朝臣,安抚勋贵后戚还有外头的藩王,又力压众议、以雷霆之钧定下嗣皇帝人选,每一桩每一件都不轻松,只能他一个人生生的扛着。 算起来,他已经有四个月没有归家。 蒋氏靠回到椅背上,拿帕子擦着眼角哀哀的对陆月襄说:“往年我一个月总还能见着你一回。这半年,你把老娘亲忘得一干二净。大禹治水也没有你这么勤勉的。” 她见儿子惭愧的说不出话,心里越发有了底气,哽咽道:“我这辈子享不到媳妇的福也就罢了!连亲孙子也没一个!我一个孤寡老婆子,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住在京城有什么意思!你送我回武陵去罢!我回去守着你爹的坟,好歹也有个伴!” “老夫人,可别这么说,您的福气大着呢。”娇滴滴的女声又起。 还是刚才那个丫鬟打扮的女子,走到蒋氏身后,轻手轻脚的给她按揉肩膀。 陆拾遗垂下头,拼命把眼泪眨了回去。 一个两个的都要回武陵。 陆月襄只觉得额头里边像塞了块巨石,又似扯了张大鼓,轰隆隆的响,还刀劈斧斫的疼。 他连着几个月歇在内阁衙署附近的官舍,案牍劳形,宵衣旰食,就没睡过几个完整的觉。 前天在南郊行馆迎接新帝一行人,更是如晴天中的一道霹雳,劈得他晕头转向,不知道上天是在眷顾他,还是在戏耍他。 别人不清楚,只有他自己知道,从见到那张面容起,他这几天就没阖上过眼睛。 陆相家的老夫人好好的说着话就抹起了眼泪,胡太医面露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陆月襄清咳了一声,对胡太医正色道:“我有一处疑惑想跟老大人请教,劳烦您去书房坐一坐,我稍后就过来。” 书房平时是陆拾遗住着的,他胡乱擦了把眼睛,请胡太医去书房吃茶。 孩子和客人都走了,陆月襄冷淡开口:“我与我母亲说话,你出去。” 蒋氏和站在她身后捶背的女子均是一怔。 屋子里再没有旁人。 女子刻意修饰过的粉嫩面皮顿时涨得通红。 蒋氏想起今天催儿子回来的真正意图,放下帕子收了眼泪,拉着女子的手,把她牵到身边。 “兰香不是外人,伺候我的几个丫头里面,就数她最得我的意。她今年已满十六,不止容貌出挑,人也灵巧……” 陆月襄面色微沉,冷淡的扫向被母亲拉着手羞答答的婢女。 他的两道目光就像两把淬了冰的刀片,刮到身上便血肉模糊骨不附体。兰香只觉心惊胆战后背发毛,不敢再赖在蒋氏身边,难堪的退了下去。 儿子打小便有些脾气,官越做越大,积威益重。蒋氏心里也未免有些惧怕,仗着自己总是他的亲娘,也是为了他好,颤抖着唇说: “我本来还想着,你不愿意续弦也就罢了,收个姨娘生下儿子也是一样的。哪料到,你竟要把拾遗过继到名下来,这件事说什么我也不答应!你要么给我一个亲孙子,要么就叫我一头撞死在你面前,我死了也就不操这个心了!” 陆月襄的头又痛起来,依稀忆起很久以前,他在武陵县学求学,母亲旧疾发作,怕他分心,一味地瞒着他,他从来往县里的乡邻嘴里才得以知晓。 他当时便想到家中那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儿。他担心她一人应付不过来,着急的赶回家。小姑娘果然正在哭,地上是碎了一地的瓦片,和撒了一地的汤药。 那时候,他并没有像现在这样烦躁过。 “母亲,我上京赴试的那年,遥娘从山上摔下来,寻她收殓,下葬合棺,都是您亲手操办的吗?” 陆月襄的声音低沉,疲倦,透出森凉的鬼气。 第3章 奢念 蒋氏正为了子嗣的事闹心,儿子脸色沉冷,陡然向她发问。 她不可置信的望着陆月襄:“你这是做什么?把娘亲当犯人审?” “母亲息怒,儿子近日想起遥娘,没有质问您的意思。” 蒋氏想起往事,心口发闷,真真儿地疼了起来。 “你娘我可以拍着胸口说,我对得住遥娘。月襄,你问问你自己,你可曾对得起你舅舅?你舅舅的腿是怎么断的?你忘记了吗?” 她心痛的望着儿子,眼中满是失望。 “为了给你舅舅还债,好不容易凑出来的二十两银子,你拿去救人,叫你舅舅凭白被人打废一条腿……到后来,还得靠你那个不成器的舅舅,拖着一瘸一拐的腿,把死去的遥娘从山上背下来!瘸着腿把我送到京城来与你团聚的,也是你舅舅!这些你都忘了?” 泪水从蒋氏眼睛里流出来。 “母亲!”陆月襄“扑通”跪到蒋氏面前。 怎么会忘呢?他愧对母亲,亏欠了舅父。可是,如果重新回到他和她相遇的那一天,他依然会选择那么做。 建炎四十二年春,那场滔天的洪水过后,走在武陵县街上的他被一个小姑娘哭着冲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腿。 “小郎君,救我,救救我!” 那一年,他十三岁,她约莫七八岁的模样,稚气未脱,满眼泪花的望着他。 哭求声犹在耳边。 后来,她唤他哥哥。他俯首书案的时候,她在窗外小心翼翼的唤他“月郎”。她以为他没有听见,其实他听到了。 母亲还在说话,“起初,你拿给舅舅救急的银子去救遥娘,你怜她痴傻,把她领回了家。这是积阴德的事,我不能阻拦。后来,你执意为她守妻孝,这是读书人的礼,我也没有拦着。结果呢,你不声不响的叫陆氏族人送了个孩子过来……” 蒋氏喘着气说不下去,两眼泪汪汪的瞅着眼前的锦绣满堂,黄花梨木家具说不出的气派,还有这些她叫不上名字的珍玩摆设,在烛火下流光溢彩。 一想到这一屋子的好东西将来都要便宜了陆拾遗那个小子,蒋氏就悲从中来。 越发的怨怪遥娘。那可是足足二十两银子! 一个连自己的身世和姓名都不记得的傻子,就是来他们家讨债的冤家!死了还不放过他们母子! 陆月襄俯首磕到地面,再次道:“母亲息怒。” 额头触碰到冰凉的砖面上,这几天陡然烧起来的一股浑浑噩噩的火,霎那间就被浇熄了。 只是他可笑的奢念罢了。 婆子从厨房端了汤药过来。陆月襄亲手服侍母亲喝了药,去书房见胡太医。 胡太医以为他要询问老夫人的病况,陆月襄沉默了片刻,问:“您有没有见过一种症状,一个人因为种种原因,忘记了自己是什么人,也忘记了过去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后来……” 他沉吟着,陷入思索不再说话。 “后来,此人突然神智清醒,又回想起来了?”胡太医接口道。 “正是如此!”陆月襄神情一震,目光炯炯的盯着胡太医。 “这种病症,老夫有所耳闻,只是没有亲身诊治过,不能冒然下断言。陆相可是有什么亲朋故交遇到这种失忆之症?老夫虽然不才,如果有用得着的地方,只要大人吩咐一声,老夫愿意为大人分忧。” 胡太医捋着胡子,殷勤的说。 “老大人的好意,月襄铭记在心。” 陆月襄道谢,送胡太医出了府。再回来,母亲已经歇下。他回到书房,拾遗温习完功课,也躺下睡了。 对于他仍是一个无眠之夜。 … 陆月襄在府里又待了几日。为母亲侍疾之余,把管家叫到书房,令他严格管束下人,打理好家宅。 胡太医来为母亲看病的那天,正房只有一个婢女,不知道守在老夫人身边,还跑到屋外躲懒。 陆月襄那时便极为不悦,后来母亲跟他说起纳妾的事,他心下明了。果然是个奸滑之辈。 管家得到指示,立即将兰香从老夫人身边调走,又选了几个人品老实手脚勤快的婆子和丫鬟侍奉老夫人。 蒋氏的心思落了空,知道哭闹也无用,不敢再提纳妾的事,看到陆拾遗,越发心里堵得慌。 陆拾遗自己跳出来,坚持要回武陵去。 “九叔,您跟我爹捎个信,就说我脑子笨、书念得太差,做你的儿子不够格!爹娘纵是打我骂我,我也认了。我在这里一天,叔婆就要因为我多生一天的气。我走了,叔婆才顺心些。” 陆月襄扶额,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孩子才十岁出头,说话童言无忌,有时候又老气横秋的像个小大人。和他少时很不一样。 他幼年丧父,寡母拉扯他长大,供他读书,着实不易。他渐渐养成了深沉内敛的性情,人也越发的沉默了,不如陆拾遗性子活泼跳脱。 “你叔祖母的病并非因你而起,你莫多想。” “真的!叔祖母厌烦我,跟她以前厌烦九婶娘一样的!”陆拾遗脱口而出。 “一派胡言,不可理喻!”陆月襄脸色一沉。 陆拾遗脖子一缩,闭上了嘴。九叔不知道,他不在家的时候,叔婆只要看婶娘不顺眼,就病倒了好叫婶娘伺候她。婶娘长得好看,就是脑子有些糊涂,受了委屈也从不与叔父说。 他娘还说,这是当婆婆的在给媳妇立规矩呢。当然他娘不会这么干。等以后他娶媳妇了,他会对他媳妇很好,他娘也会对他媳妇很好。 陆拾遗的眼珠子骨碌乱转,陆月襄乜了他一眼,说:“你若过得了今年的院试,回不回武陵你自己拿主意。什么时候过了,什么时候回去。” “不要啊九叔!如果我一辈子考不上,岂不是一辈子都耗在这里了?” 陆拾遗哀嚎。七老八十还考不上秀才的大有人在,不是谁都有九叔这般能耐,十二岁就中了秀才,年纪轻轻就位列殿前三甲之首…… 他更怀疑,等他过了院试,九叔又会督促他考举人,考完举人考进士,永远有更高的要求在前面等着他。 太可怕了。 陆拾遗越嚎叫,陆月襄越发打定主意,回衙署的时候将他带回官舍,在公务之余也好提点他的功课。不论过继之事能不能成,这个孩子是陆氏子侄小一辈中资质还算不错的,学业之路既已开启就绝不能耽误。 … 新帝登基,以日当月罢朝二十七天,为大行皇帝服斩衰。国孝期间,皇帝不视朝,六部衙门仍需上值,朝中无事,显出一派闲适。 陆月襄回到文渊阁,通证司送来一沓奏本等他票拟。因他如今以户部尚书兼任内阁大学士,户部的书办亦将重要文书送了过来,在南面空地的卷棚下头等着上司批阅。 柏知涯过来的时候,和户部的度支郎正好碰上,勾肩搭臂笑语了几句,户部的人走了,陆月襄从值房出来。 “你回去找一找建炎四十二年的卷宗,将当年遭过水灾的几个地方的讼案和决狱的文书找出来,三日之内找齐,待我查看。” 柏知涯的笑容瞬间凝固,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那是卷宗,不是薄薄的几张纸!我就是找到断手断脚,三天也找不齐啊!” “还有那段时间南直隶几个行省的官员变动情况。”陆月襄不理会他,补了一句。 柏知涯被气笑,道:“陆望舒陆大人,您把手伸到刑部来也就算了。记录官员变动的文册在吏部,你让我去偷还是去抢?” 陆月襄双手负于身后,想了一下说,“三天的时间可能的确不够,离万岁临朝还有二十……” 他沉吟着计算日子。 不管还剩多少天都比三天的期限长,柏知涯赶忙打断他:“就这么说定了!朝会之前我找好了给你就是!” 说完反应过来,又被他算计了。 柏知涯无奈笑道:“今天你差人叫我过来,我还以为难得有空闲,招呼我去喝酒呢。以前我当你是个圣人,不贪钱财不好美色,只一心扑在朝政上。今儿个我可看出来了,你就是那拉磨的驴,别人不给你上套,你自己也要上赶着套一个!” “正值国丧,岂可饮酒。”陆月襄神色平静,被奚落也不动怒。 柏知涯嘟嘟囔囔的走了,周遭安静下来。待陆月襄处理完剩下的事宜回到官舍,陆拾遗从国子监下学,正在收拾书房预备住下。 陆拾遗拿着一个香囊好奇的端详,手中忽地一空,香囊被叔父拿走。 “把你的衣裳和书本纸笔拿到厢房去,那边也有书桌,床铺也是干净的。” 陆月襄把他打发走,盯着陈旧褪色的香囊看了半晌,长随青松过来了。 青松说:“我到舅爷常去的戏楼和茶楼找了一遍,他们说舅爷好些天没去耍过了,看来舅爷真的回武陵去了。” 青松口中的“舅爷”就是陆月襄的舅舅,蒋氏的兄弟蒋福生。 陆月襄点头:“你去武陵照应舅爷,不要给乡里父老添麻烦。你知道的,他有赌钱的毛病,你务必看住他不许耍钱。” 舅舅那条腿,就是欠了赌坊的钱还不上来被打残的。 陆月襄对舅舅当年的所作所为有些微词,也怀有愧疚。舅父送母亲上京,陆月襄就把他留在京城,如孝敬母亲一般无二的供养他,银钱方面尽他取用,在玩乐交友上管束得紧些。 月余前,舅舅回武陵去了。他忙于朝事,回家后问了母亲才知晓。 “大人还有什么话要带给舅爷的,我一并跟他说。”青松离开前问了一句。 陆月襄手里还握着香囊,掌心一片柔软,给人怅然若失之感。 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找到舅爷后,立刻将他带回京城,我有话要问他。” 青松走后,陆月襄猛然惊觉,他心烦意乱,疑神疑鬼,连母亲、舅舅都遭了他的猜疑。 他心里是如此的不甘,如此的忐忑,那么为何,不直接去问公主府的主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奢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