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氏正为了子嗣的事闹心,儿子脸色沉冷,陡然向她发问。
她不可置信的望着陆月襄:“你这是做什么?把娘亲当犯人审?”
“母亲息怒,儿子近日想起遥娘,没有质问您的意思。”
蒋氏想起往事,心口发闷,真真儿地疼了起来。
“你娘我可以拍着胸口说,我对得住遥娘。月襄,你问问你自己,你可曾对得起你舅舅?你舅舅的腿是怎么断的?你忘记了吗?”
她心痛的望着儿子,眼中满是失望。
“为了给你舅舅还债,好不容易凑出来的二十两银子,你拿去救人,叫你舅舅凭白被人打废一条腿……到后来,还得靠你那个不成器的舅舅,拖着一瘸一拐的腿,把死去的遥娘从山上背下来!瘸着腿把我送到京城来与你团聚的,也是你舅舅!这些你都忘了?”
泪水从蒋氏眼睛里流出来。
“母亲!”陆月襄“扑通”跪到蒋氏面前。
怎么会忘呢?他愧对母亲,亏欠了舅父。可是,如果重新回到他和她相遇的那一天,他依然会选择那么做。
建炎四十二年春,那场滔天的洪水过后,走在武陵县街上的他被一个小姑娘哭着冲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腿。
“小郎君,救我,救救我!”
那一年,他十三岁,她约莫七八岁的模样,稚气未脱,满眼泪花的望着他。
哭求声犹在耳边。
后来,她唤他哥哥。他俯首书案的时候,她在窗外小心翼翼的唤他“月郎”。她以为他没有听见,其实他听到了。
母亲还在说话,“起初,你拿给舅舅救急的银子去救遥娘,你怜她痴傻,把她领回了家。这是积阴德的事,我不能阻拦。后来,你执意为她守妻孝,这是读书人的礼,我也没有拦着。结果呢,你不声不响的叫陆氏族人送了个孩子过来……”
蒋氏喘着气说不下去,两眼泪汪汪的瞅着眼前的锦绣满堂,黄花梨木家具说不出的气派,还有这些她叫不上名字的珍玩摆设,在烛火下流光溢彩。
一想到这一屋子的好东西将来都要便宜了陆拾遗那个小子,蒋氏就悲从中来。
越发的怨怪遥娘。那可是足足二十两银子!
一个连自己的身世和姓名都不记得的傻子,就是来他们家讨债的冤家!死了还不放过他们母子!
陆月襄俯首磕到地面,再次道:“母亲息怒。”
额头触碰到冰凉的砖面上,这几天陡然烧起来的一股浑浑噩噩的火,霎那间就被浇熄了。
只是他可笑的奢念罢了。
婆子从厨房端了汤药过来。陆月襄亲手服侍母亲喝了药,去书房见胡太医。
胡太医以为他要询问老夫人的病况,陆月襄沉默了片刻,问:“您有没有见过一种症状,一个人因为种种原因,忘记了自己是什么人,也忘记了过去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后来……”
他沉吟着,陷入思索不再说话。
“后来,此人突然神智清醒,又回想起来了?”胡太医接口道。
“正是如此!”陆月襄神情一震,目光炯炯的盯着胡太医。
“这种病症,老夫有所耳闻,只是没有亲身诊治过,不能冒然下断言。陆相可是有什么亲朋故交遇到这种失忆之症?老夫虽然不才,如果有用得着的地方,只要大人吩咐一声,老夫愿意为大人分忧。”
胡太医捋着胡子,殷勤的说。
“老大人的好意,月襄铭记在心。”
陆月襄道谢,送胡太医出了府。再回来,母亲已经歇下。他回到书房,拾遗温习完功课,也躺下睡了。
对于他仍是一个无眠之夜。
…
陆月襄在府里又待了几日。为母亲侍疾之余,把管家叫到书房,令他严格管束下人,打理好家宅。
胡太医来为母亲看病的那天,正房只有一个婢女,不知道守在老夫人身边,还跑到屋外躲懒。
陆月襄那时便极为不悦,后来母亲跟他说起纳妾的事,他心下明了。果然是个奸滑之辈。
管家得到指示,立即将兰香从老夫人身边调走,又选了几个人品老实手脚勤快的婆子和丫鬟侍奉老夫人。
蒋氏的心思落了空,知道哭闹也无用,不敢再提纳妾的事,看到陆拾遗,越发心里堵得慌。
陆拾遗自己跳出来,坚持要回武陵去。
“九叔,您跟我爹捎个信,就说我脑子笨、书念得太差,做你的儿子不够格!爹娘纵是打我骂我,我也认了。我在这里一天,叔婆就要因为我多生一天的气。我走了,叔婆才顺心些。”
陆月襄扶额,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孩子才十岁出头,说话童言无忌,有时候又老气横秋的像个小大人。和他少时很不一样。
他幼年丧父,寡母拉扯他长大,供他读书,着实不易。他渐渐养成了深沉内敛的性情,人也越发的沉默了,不如陆拾遗性子活泼跳脱。
“你叔祖母的病并非因你而起,你莫多想。”
“真的!叔祖母厌烦我,跟她以前厌烦九婶娘一样的!”陆拾遗脱口而出。
“一派胡言,不可理喻!”陆月襄脸色一沉。
陆拾遗脖子一缩,闭上了嘴。九叔不知道,他不在家的时候,叔婆只要看婶娘不顺眼,就病倒了好叫婶娘伺候她。婶娘长得好看,就是脑子有些糊涂,受了委屈也从不与叔父说。
他娘还说,这是当婆婆的在给媳妇立规矩呢。当然他娘不会这么干。等以后他娶媳妇了,他会对他媳妇很好,他娘也会对他媳妇很好。
陆拾遗的眼珠子骨碌乱转,陆月襄乜了他一眼,说:“你若过得了今年的院试,回不回武陵你自己拿主意。什么时候过了,什么时候回去。”
“不要啊九叔!如果我一辈子考不上,岂不是一辈子都耗在这里了?”
陆拾遗哀嚎。七老八十还考不上秀才的大有人在,不是谁都有九叔这般能耐,十二岁就中了秀才,年纪轻轻就位列殿前三甲之首……
他更怀疑,等他过了院试,九叔又会督促他考举人,考完举人考进士,永远有更高的要求在前面等着他。
太可怕了。
陆拾遗越嚎叫,陆月襄越发打定主意,回衙署的时候将他带回官舍,在公务之余也好提点他的功课。不论过继之事能不能成,这个孩子是陆氏子侄小一辈中资质还算不错的,学业之路既已开启就绝不能耽误。
…
新帝登基,以日当月罢朝二十七天,为大行皇帝服斩衰。国孝期间,皇帝不视朝,六部衙门仍需上值,朝中无事,显出一派闲适。
陆月襄回到文渊阁,通证司送来一沓奏本等他票拟。因他如今以户部尚书兼任内阁大学士,户部的书办亦将重要文书送了过来,在南面空地的卷棚下头等着上司批阅。
柏知涯过来的时候,和户部的度支郎正好碰上,勾肩搭臂笑语了几句,户部的人走了,陆月襄从值房出来。
“你回去找一找建炎四十二年的卷宗,将当年遭过水灾的几个地方的讼案和决狱的文书找出来,三日之内找齐,待我查看。”
柏知涯的笑容瞬间凝固,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那是卷宗,不是薄薄的几张纸!我就是找到断手断脚,三天也找不齐啊!”
“还有那段时间南直隶几个行省的官员变动情况。”陆月襄不理会他,补了一句。
柏知涯被气笑,道:“陆望舒陆大人,您把手伸到刑部来也就算了。记录官员变动的文册在吏部,你让我去偷还是去抢?”
陆月襄双手负于身后,想了一下说,“三天的时间可能的确不够,离万岁临朝还有二十……”
他沉吟着计算日子。
不管还剩多少天都比三天的期限长,柏知涯赶忙打断他:“就这么说定了!朝会之前我找好了给你就是!”
说完反应过来,又被他算计了。
柏知涯无奈笑道:“今天你差人叫我过来,我还以为难得有空闲,招呼我去喝酒呢。以前我当你是个圣人,不贪钱财不好美色,只一心扑在朝政上。今儿个我可看出来了,你就是那拉磨的驴,别人不给你上套,你自己也要上赶着套一个!”
“正值国丧,岂可饮酒。”陆月襄神色平静,被奚落也不动怒。
柏知涯嘟嘟囔囔的走了,周遭安静下来。待陆月襄处理完剩下的事宜回到官舍,陆拾遗从国子监下学,正在收拾书房预备住下。
陆拾遗拿着一个香囊好奇的端详,手中忽地一空,香囊被叔父拿走。
“把你的衣裳和书本纸笔拿到厢房去,那边也有书桌,床铺也是干净的。”
陆月襄把他打发走,盯着陈旧褪色的香囊看了半晌,长随青松过来了。
青松说:“我到舅爷常去的戏楼和茶楼找了一遍,他们说舅爷好些天没去耍过了,看来舅爷真的回武陵去了。”
青松口中的“舅爷”就是陆月襄的舅舅,蒋氏的兄弟蒋福生。
陆月襄点头:“你去武陵照应舅爷,不要给乡里父老添麻烦。你知道的,他有赌钱的毛病,你务必看住他不许耍钱。”
舅舅那条腿,就是欠了赌坊的钱还不上来被打残的。
陆月襄对舅舅当年的所作所为有些微词,也怀有愧疚。舅父送母亲上京,陆月襄就把他留在京城,如孝敬母亲一般无二的供养他,银钱方面尽他取用,在玩乐交友上管束得紧些。
月余前,舅舅回武陵去了。他忙于朝事,回家后问了母亲才知晓。
“大人还有什么话要带给舅爷的,我一并跟他说。”青松离开前问了一句。
陆月襄手里还握着香囊,掌心一片柔软,给人怅然若失之感。
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找到舅爷后,立刻将他带回京城,我有话要问他。”
青松走后,陆月襄猛然惊觉,他心烦意乱,疑神疑鬼,连母亲、舅舅都遭了他的猜疑。
他心里是如此的不甘,如此的忐忑,那么为何,不直接去问公主府的主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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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奢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