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穗从一旁看着他,看记忆中那人平淡无波的眼神折射出比寒潭更幽深的情绪,大抵猜到对方承允这场婚事的原由并不简单。
而仙凡有别,崔岭定然不会应了这样的“妄想。”
想到此处,她顿觉辛南烛竟比那些妄图寻求长生的凡人可怜万倍。
这时,一股扑鼻而来的苦涩气息熏得她捏住鼻尖,急声问询:“此为何物,如此难闻?”
崔岭这才疾步来到廊下,径直用手揭开发烫的盖子。
更浓烈的药味从罐中涌出,崔岭只一眼便瞧出火势不对,又顺势拨了拨炉下的炭火,动作熟稔得犹如操作过成千上万次。
紫穗脑中倏地浮现出镜中女子孱弱的模样,眼底闪过什么,指尖陷入掌心。
“仙尊不在一日星盘便无法归位,近日北边又有异动.......”
下一瞬,原本守着药炉的男子骤然抬头,竟像知晓她接下来要说的话,眼神中蕴含的冷意看得紫穗心中一紧,忙道:“晚辈并无催促仙尊的意思。”
“你先回去。”
“啊?”紫穗素来处事不惊的脸上也带了惊讶。
崔岭看着沸腾不止的药汤,神情未变:“等我取得一物,自然回得仙界。”
紫穗面上不动,心思却往“凡间还有何物值得仙尊亲自去取”的疑惑上飘。
她还想开口再问,只见原本关闭的大门“哐当”一声无人自开。
门上的红色灯笼随风而动,崔岭又掀起眼无声望来,面对不容质疑的逐客令紫穗强装淡定,很快便化作的紫雾离去。
而崔岭凝视浓黑发稠的药汤,眸色悄然变换——
这最后一剂药汇聚天灵地宝,可生肌于白骨、续先天受损之心脉。
虽全数浪费在区区凡人身上,但了却三百年宿怨的一日,终是到来。
——
喜烛摇曳,红绸翻飞。
禹朝的习俗,新婚当日须有新郎携手新娘共赴堂前,辛南烛站在门口,整个人羞怯万分。
她的视线游走在盖头下,在看到熟悉衣摆时心跳声倏然抬高,很快又变重变沉。
吉时已到,阿岭还是一身素白。
而对方身上的冷香被腥腻的苦气盖过,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药味。
不知为何,辛南烛平生第一次会对崔岭亲自煎的药如此抗拒,又在想要推开药碗之际心生恍惚。
仿佛不照往常一样便会暴露自己并非温顺的本性。
可滚烫的汤药仍然被一饮而尽,喝完她便装若无事地将盖头重新盖上,等那人像寻常新郎那般来牵过自己。
小涟从门后探出头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红衣与白衣对立,却仿若时间都凝固的摸样。
而男子单手捏住空碗碗沿,低头看向少女的神情隐有不对,似是终于是泄露出不同寻常的寒意。
辛南烛不是没有感受到骤然转变的氛围,沉默一瞬,复又弯起眉眼:“阿岭不喜艳色,穿常服成婚也是极好。”
“事已至此,何须自欺欺人。”
崔岭抬抬手指,辛南烛头顶一轻,她费劲立定脚步,看到的便是对方俯眼望来时冷漠的目光。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五官,却流露出锋利与倦怠,仿佛曾经的平静和关切不过都是惑人心神的掩饰,而当前这副居高临下、睥睨众生又置身事外的摸样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变故使得辛南烛想要后退一步,动作顿住。
崔岭不知从何处变出那件她亲手缝制的喜服,又当着她的面亲手点燃。
那人皱起眉头:“我几时应过与你成婚?”
火光闪烁的当即,辛南烛面上的血色倏地消失。
她心中一凛:“可三年前......”
“的确,三年前是我从那场大火中救了你,”说到这里,崔岭嘴角隐有讥诮的弧度:“便是任谁将你救下,你都嫁他?”
辛南烛身形突然僵住,瞬间就错觉那人眉眼中泄露出一股恶劣。
眼下她终是恍悟,这场婚事从头到尾崔岭都没有真正流露过应允和关切,是她自作多情,将缄默当成默许,把无视当成迁就,细想对方怕不是早已将自己看穿,一直漫不经心地.......看戏?
“阿岭......”辛南烛哽着嗓子,极力克制自己的哭腔,从她的角度,能看见被崔岭捏住的药碗。
她忽然眼前一亮,试图挽回的话尚未出口,紧接着就听见瓷片坠地的脆响。
崔岭抬起眼来凝视她,语气疏离:“你辛家欠我的,今日剩你来还。”
下一刻,崔岭眼底的金印倏忽大亮,紧接着掐诀靠近。
“小姐!”
伴随一声惊呼,辛南烛张了张口本想安慰小涟,心口却没来有地发空。
后来她闻到了血腥气,垂眼看向自己被洇红的胸前,竟是在不知不觉间流血了。
流血也好,流血总比流泪强。
而眨眼之时,周遭已是气流涌动、飞沙走石,乍现的金芒让天上的太阳也失了颜色,瞬间被浮云掩去。
事已至此,辛南烛再怎么自欺欺人也猜到这绝非凡人的崔岭与逆天改命的辛家有莫大的渊源,她忍痛看往对方所在之处。
竟是空无一人,只留从屋檐上方投下的一片暗影。
暗影之下,小涟也好,辛南烛也罢尽显狼狈,偏崔岭衣袂翻飞低垂眼眸,若不是说眉间还未凝固的心头血仿若置置身世外的过客,平静地将这世人贪婪、愚昧、妄想,尽收眼底。
至此,辛南烛再没有半个字能说出口,这道从地面到天空的距离在她眼中被无限放大——即便是崔岭垂落云间的一片衣角,耗尽她万般努力也难以企及。
“你辛家以血为印,整整囚禁我三百年。”崔岭淬着寒光的眼眸并因她虚晃的身形闪动:“眼下孽债既已还清——”
“辛南烛,你我两不相欠。”
这是三年来崔岭头一次连名带姓地唤她。
辛南烛巨咳不止,登时浑身血液倒涌。
下一瞬,她只觉有一股热流自眼角滚落至唇畔,尝了一口,久违的滋味,又涩又苦。
待她踉跄起身,空中除了异样的天象连片云彩也无。
而那句“两不相欠”再次从她脑海中钻出来的片刻,辛南烛眼前一黑,整个人不自觉地瘫倒在地面,她的十指不自觉陷进青石板的缝隙中,指缝渗出道道血痕,又仿佛只有借着这样刺骨的痛意才能将她从即将晕眩的状态中剥离出来。
这过程大概用了许久,久到门外聚集起越来越的人群前来围观异象。
“嚯,浮云蔽日,天降异象,还说这姓辛的不是祸星。”
“三年前的火情据说便是她招来的,眼下怕不是又要生灾祸了罢!”
“这样妖邪之人怎能允她再留在皇城,须得赶出去!”
不时,院外传来接连不断的砸门声。
“小姐、小姐你千万不要听他们胡说。”小涟面色铁青地抖着嗓子,身体不自觉后退:“您......您怎么会是妖邪之人呢?”
话音刚落,红木大门已然被众人撞出一条裂缝。
“......小姐。”
吵骂声越来越喧嚣,辛南烛听见小涟愈发断续的嗓音,已经预感出她要说什么了。
“他们针对的只是我,你不过一届贴身侍女,犯不着同我一道受罪。”说话时辛南烛依旧没有抬头,低垂的发丝遮住她的脸庞。
“你从后门走罢,离开得越远越好。”
急促的脚步声远去后骤然停住,辛南烛瞬时一懵,身后人深吸口气:“奴婢的卖身契......”
辛南烛费了点功夫明白过来,险些气出一抹苦笑。
此人怕是听进去了自己那句“将阿彩报官”的戏言,她轻轻一哂报出个柜名。
再往后,身后的脚步声便再也没有停过。
“哐当”一阵重响后,门栓砸落到地上。
辛南烛毫不动弹,仿佛听得津津有味,谁叫辛家屹立皇城几百年不倒,一遭落难有的是人恨不得捋着陈年旧事、新仇旧怨,踏着她这最后的一点辛家血脉,叫她加倍偿还。
这墙倒众人推的一日,三年前早该来了。
若非崔岭庇佑......
思及此处,念到那个熟悉的名字.....辛南烛的呼吸再次杂乱起来,心口方才止血的伤处重重一跳。
明明剧痛难忍,她被风拂开的发丝下,血色退尽的面容反倒笑起来。
只是仔细看去,她被沾湿的睫毛簌簌发抖,不断有汩汩泪水控制不住地淌下。
喜服加身,新郎反目,一日之内,美梦皆碎。
真真荒唐,真真讽刺。
——
云端,崔岭并未离去。
他的眼神在捕捉到辛南烛的泪水后短暂闪烁,又凝神在对方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上停驻许久。
倏地,睥睨人间的神明心念一动,那扇即将被破开的门被稳稳定住。
待崔岭轻颤的指尖停下,门外原本喧嚣的人群恢复平静后面面相觑,似是记忆被掐去一截。
直到耳畔传来仙界催促的传音,崔岭才略带疑惑地思索自己的所做所为。
大抵当年火海中都未曾示弱之人的眼泪太过罕见罢。
罕见到,崔岭即便宿怨了清也无法快意离去,罕见到,他很难再如同旁真正的观者般无悲无喜。
罕见到......
于此般胆大妄想之人,他偏生出不愿让她被旁人瞧去的念头。
自己多看一眼又莫名心烦。
作者:你确定是心烦么?[问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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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梦碎(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