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岭不发一言,视线却逼得更近。
这人明明未临现场,辛南烛却觉得对方早已洞悉一切。
此次本就是偷偷出门,辛南烛并不想再因是非惹得崔岭不快,她本想牵着对方的衣袖离开此处,话音来不及出口就被突兀地掐断了。
“你便是掌柜。”
辛南烛听见崔岭开口,话却是对着旁人说的。
此时,崔岭毫无波澜的声线像肃风一样刮至那人耳边:“顾不好客人的掌柜,换了也罢。”
众人“啊”地惊呼一声,互相确认过眼神,从未听闻还有这么富贵豪横的大户。
只有辛南烛用余光注意到,崔岭与掌柜目光对上的片刻,掌柜的表情短暂地由惊疑转至木讷,接下来,颤抖着嘴唇开始无意识地开合。
仿若一只提线的木偶。
“该换,该换。”掌柜怔怔地开始自言自语,又招手唤来最近的伙计:“明日起,换你来、换你来。”
围观群众哗然的当即,崔岭视线倏地扫过去:“今日其他人又当如何?”
掌柜似是因为喧哗的人声音恢复少许理智,又在对上一双寒潭般幽冷的眼眸后哑声开口:“但凡今日到店的客人,从今往后.....恕不接待。”
皇城脚跟,谁家阁楼掉下个花盆都能砸到士族名流,更何况珍宝阁本就是出名的销金窟,掌柜的这般赶客行为与自断财路无异。
旋即,楼上楼下爆发出不甘的暴鸣,更多的声音则开始打听辛家祸星到底攀上了怎样的后台。
辛南烛没想到这场闹剧会以这样的方式收场,珍宝楼能在皇城站稳脚跟想来背后与权贵少不了勾连,她思来想去也不明白崔岭到底施了怎样的神通。
此人果真,如他所说......三年前初来乍到吗?
“自是因为得了把柄。”
轿内,崔岭的声音从头顶落下。
对方素来不喜与人共同坐轿,辛南烛知晓这点,宽慰自己阿岭待她终是和旁人不同,立时便将所有困顿疑惑抛诸脑后。
软轿平日看着还算宽敞,崔岭一来便显得很逼仄。
少女手中摩挲着乘珠的木盒,悄然将面庞凑至窗前——明日便是大喜的日子,她仍未适应同阿岭像眼下这般促膝而坐。
她都已经将小窗开启一条缝,仍觉得崔岭衣袍上那阵如烟似雾的冷香快把自己氲得如雨水一般。
忽然一声马匹尖锐的嘶鸣,眼见颠簸时辛南烛的额头就要撞上窗楣,疼痛并没有袭来。
“坐稳。”一截微凉的手掌横到了她的额前。
察觉到整个上半身已然被对方的臂膀笼住,辛南烛即便再想佯装镇定,也因着附骨的冷香产生某种被崔岭拥入怀中的错觉。
衣料摩挲声伴随阵阵心跳声在轿内愈发清晰,她没来由地想到压箱底那些看得人面红耳烫的画册,又在目光与男子撞上的刹那微微避开了视线。
前路再次变得平稳,崔岭将手缓慢抽回,眼底有黯色金纹缓缓游动。
他移至膝盖上的手掌因为用力攥紧而又青筋隐没,沉默和隐忍混杂在一起,汇成一个隐晦的解释:眼下,他不能擦手。
起码在事成之前,不能让此人起疑,更不能叫她重犯旧疾。
否则,前功尽弃。
咔哒一声,软轿落地,辛南烛乍抬眼,轿内便只剩下自己一人。
她垂下视线,盯着那人离开时翩然的衣摆,不自觉摸了摸额头,曾经被崔岭护过得地方分明还在发烫。
辛南烛稳了稳心神,终没忍住掀开轿帘一角,脸上顿时涌上羞赧。
“阿岭.......”
“晚些我差小涟将喜服给你送去,明日,记得换上。”
崔岭脑海中登时浮现出那抹刺目的眼红。
他的眉间微微蹙了蹙,但始终没再流露更多情绪。
次日清晨,辛南烛正披了一身喜服还未上红妆,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敲门声。
小涟就在身旁,院内再无外人,辛南烛心绪随烛火晃了一下,很快,面上的欣喜骤然敛去。
记忆中鲜少有阿岭敲门的场景,更何况现下这般急切。
“哐当”一声跌进屋内的少年,脸上携着局促的笑意,鬓角上还沾着狗洞的草渣。
果然不是崔岭。
小涟叉腰挡在辛南烛身前,厉声呵斥:“公子放着季府小少爷不当,钻狗洞怕不是也能上瘾了。”
这人姓,名季舒宁,生得明丽俊朗又是晚来得子,是书院季家捧在手心的心肝宝贝。饶季家家风端正、桃李天下,偏结出他这枚歪瓜,放着家里的圣贤书不读,整日想着求仙问道、入得仙门,这便有了幼时“勇闯辛府”后与辛南烛的相识。
可再是行事荒唐,男子闯入新娘闺房却是大忌,小涟情难自控,顾不得身份差距骂得难听了些。
她心中的怒气并未散去,却见那季家小少爷仰起的面庞上沾湿了泪珠。
没天理了.......到底谁是恶人呐!
“若不是听人说起珍宝楼的事,我竟不知南烛你今日要嫁人!”季舒宁难以置信地确认了辛南烛身上的喜服,气得眼尾发红。
说起来季舒宁比起辛南烛还小上一岁,可都说女大三抱金砖,小少爷曾巴巴儿地安慰自己,等说服父亲,兴许银砖还是能抱上的。
思绪刚发散到一半就顿住了,季舒宁犹自强撑着哭意:“他崔岭除了比我高一些、俊一些,到底何处比我好?”
这下,连小涟都忍不住地沉默一下,闪烁的眼底似是道出答案。
季舒宁:“......”
“小少爷自是哪儿哪儿都好。”辛南烛从小涟身后走出来,蹲到他面前:“单是这双被雨打蔫儿的桃花眼,崔岭就生不出来。”
季舒宁不是没听出她语气里的揶揄,也听出了眼前人与自己的亲昵,但头一次觉得胸口像现在这般堵得慌。
“今天好歹也是我大喜的日子,你再坐在地上哭下去当心我像小时候一样拿糖葫芦堵住你的嘴啦!”
听她这么说,季少爷两颊忽地就红了。
他气喘吁吁地想反驳自己已经长大,明年便成人了,可眼神撞见少女嘴角的笑意,张了张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此人.......竟一直将自己当小孩哄吗?!
季舒宁的脑中嗡嗡直响,目光再次被对方霞帔上的东珠刺痛,怒声反问:“可你与他.....你与他今日成婚即无父母之言,又无媒妁之命,没有亲朋高堂的婚礼又怎作得数!”
闻言,辛南烛嘴角的笑僵在那里。
季舒宁直接愣住,呼吸也随之变急。
他瞬间悔悟,辛府三年前便被付之一炬,眼前之人至今都背负祸星骂名,又如何能似寻常人成婚那般高堂满座、亲友相贺?
而事后他才得知,人是崔岭救出来的。
少年垂下视线,盯着新娘绣上满金线的裙边。
辛南烛怎会不知他出言不讳,只是她的指尖还未碰到对方肩头,便落了空。
这还是相识这么多年,少年头一次躲避自己。
辛南烛正觉奇怪,对面之人忽然低声开口,声音前所未有的发闷。
“方才是我说错话了。”
待季舒宁掸掸衣摆从地上起身,辛南烛才发现这人已然比自己高上许多。
她仰望对方那双还沾着水汽的眼睛,想从中窥得少年到底如何转圜了心性,只等到一句“贺礼未到,先祝二位百年好合。”
谁能想到,这样的话是季舒宁说出来的。
而下一瞬,满身绮罗的少年转身便走,仿佛慢上片刻便要收回嘴边的话,却还是将脚步顿住:
“听闻近日邻国有仙门收徒。”
“若我离开,南烛......你还会记得我吗?”
仙门?
往日能卜会算已可保辛家得势三代,得道修仙于凡人实在过于遥远。
辛南烛心中没来由一紧,又因少年的背影实在决绝而颔首:“自然。”
没注意,少年脸上的泪痕在翩然远去后再次被沾湿。
几乎同一时间,院廊另一边,崔岭房内凭空生出道空灵的女声。
“仙尊当真要与这前尘未了的凡间女子成婚?”
音落,缥缈的紫雾翩然化形,变作惊世绝艳的美人。她悬在手中的宝镜倒映出少年闯入新娘闺房的一幕,无论怎么瞧,都不解仙尊为何所困偏要在这人间踌躇三百年。
紫穗问第二次的时候,崔岭抿紧双唇,还在回看辛南烛蹲下身凑近闯入者那幕。
他倏地皱眉,目光落在那人微敞的衣领,气氛徒然比之前更冷。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紫穗愣了一瞬,她喉头颤动,兀自岔开话题 :“禹国灵气凋敝,自是滋养不出修仙门派,可那邻国昌建凭何出得了仙门,我倒是不知。”
这次,崔岭仍未理她。
紫穗好不容易寻回仙尊,接连碰壁两次,只能眼巴巴地伫立原地,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幸而目之所及——
那件同镜中式样一致的喜服放在桌上,熨帖到仿若从未展开一般。
至此,她脸上顿闪过一丝喜色,长久以来垂在身侧紧攥的拳头松懈后蜷了蜷手指。
“凡人呐,活了百年便想再活百年,得了千载岁寿便梦着长生,”说这话时,紫穗的视线还凝在那片红色上,似是意有所指:“真是好生荒唐。”
闻言,崔岭似是终于舍得分出一缕心神留意她。
“的确荒唐。”他的视线无声落在那身喜服上,转瞬又离开。
垂落的乌睫掩住崔岭眼底的恹色,缄默片刻后,他一语道破:“是不是所有凡人都妄想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