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骨生花[追妻]》 第1章 梦碎(一) 每夜梦回那场将晚霞映红的大火,辛南烛都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任红焰冲天,尖啸遍地。 她偏哭不出来。 火舌已然卷上裙边,她却将目光抛向远处。 一袭素白的衣袍如同睡梦中千万次预演般翩然而至,焰光中将这场炼狱从头到尾收入眼底的冷凝男子掀起眼睫,与她对视的片刻,沉波万顷的幽深眼眸惊溅起水花。 无人察觉辛府禁地金芒浮现的须臾,有衣摆落在眼前,他唤她一声: “南烛。” 借着火光,辛南烛逐看清那人的脸。 仿若......谪仙临了人间。 —— 初夏花荫下一双闭拢的眼皮被细碎光斑晃得轻轻捻动,睁开眼眸的旋即,茶香先至。 “小姐,润润嗓子。” 美人塌上的辛南烛将发丝随意拢起,嘴唇并没有因为温热的茶水变得鲜红润泽,她掩口轻咳几声,反倒从鬓角到耳畔绯红了一片。 小涟一眼晃过天上的日头和小姐身上的薄氅,目光哀戚。 “小涟,”辛南烛不知道想起什么,脸庞浮现出难得的血色,含笑的目光驱散几分病态:“去把屋内的嫁衣取来,我再瞧瞧有无不妥之处。” 不瞧倒好,一瞧却看出了毛病。 她拆了又缝,好不容易缀在霞帔处的东珠丢了最大的那颗。 几番寻找后,小涟终于静下心来,仔细回想昨日阿彩匆匆告假回家到底不是巧合。 辛南烛稍稍思索一下,似是发出叹息:“可惜了。” “可那枚东珠是小姐你好不容易得来的。”小涟细眉紧蹙,她知道小姐养在深闺不理事,却不想连手脚不干净的东西也能忍。 这头,她还咬着唇愤愤不平,有道声音落到耳畔。 “那便报官吧,按律处置。” 小涟添茶的手抖了抖,不动声色地抬眼。 榻上之人生得实在好看,满面病色也掩不了精巧妍丽的五官,一双长睫扑簌簌如蝶翼轻颤,惹得人想伸手去接下其间抖落的光束,可就是这样娇憨的神态,天真的语气,道出口的话却让她后脊发凉。 东珠无价,奴仆却命贱。 一旦报官贴榜,阿彩下半生只怕免不了劳役之苦。 小涟拿出手帕收拾起桌上溅落的茶汤,忽地想起那些关于辛家的诡闻,似是终于认清身侧之人再劫后余生也确是高门贵人。 抬手施恩覆手降罪,骨子里透着狠。 崔岭入门时,恰逢少女一脸欣喜又苦恼的摸样,他的视线汇聚在那一抹艳红后冷上几分,只是在与辛南烛对上的瞬间,悄然变化成寻常的淡然。 “阿岭。” 以往一口一声“阿岭哥哥”的少女罕有主动改口的时候,仔细想来依照婚礼前日新人不能见面的旧俗,辛南烛脸上的羞赧更甚。 她紧张地盯着青石地板,头一遭褪去少女的青涩有了为人新妇的样子,耳尖的红色还没褪去,就听见崔岭说。 “再不吃,药就凉了。” 辛南烛一瞬间嗅到了那股熟悉又腥苦的药味,只是不管什么时候只要着药碗是崔岭送来的,她眼里再不见汤药、皆是对方的倒影,好似能就着这倒影消解所有的苦,化作舌尖的甜。 只是今日的药汤似与往日不同,辛南烛未来得及问出原由,腕上便落下微凉的指腹,是来者替她号脉。 崔岭幽且深的眼眸起了一瞬的波澜,遂又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只问她近日可有再犯旧疾。 男子问询的当即,辛南烛觉得风都变慢了,眼下,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还有剧烈的心脏跳动,小涟接连提醒几次,她才缓过神来。 这句“无碍”回得很轻。 崔岭颔首:“甚好。” 嘴角微扬的刹那,男子眉宇间的霜雪忽而化开,恰似夜晚云隙漏下的月光一缕。 大概是这人实在一笑难求,辛南烛隐约觉得对方与以往很不一样。 唯一的解释是,阿岭是这世间最关心她的存在,比任何人更盼着她身体康健,盼着与她......成婚后携手白头。 思及此处,辛南烛只觉适才被触及过的手腕忽地变烫,连榻上的喜服落到地上也毫无察觉,竟生生呆住了。 直到崔岭离开,辛南烛终于捡起缺了东珠的喜服。她脸色被喜服映得更红,思绪悄悄回到三年前的初遇。 是崔岭,带她离开了那个会吃人的地方。 —— 辛家本是穷及三代的命格,却不知老祖从何处得了神通,十步成卦、能卜会算,偏禹朝灵气枯竭仙门凋敝,能窥探命盘的辛家老祖终于攀附上当今权贵之最——天家。 鲜有人知辛家秘术靠血脉相传,辛氏子孙凋敝的传言却不是什么秘密。 等到最近一代,除去禁地里不见天日的老祖,诺大的辛府只剩辛南烛一位骨血。 偏还是庶出的女娃。 幼时,辛南烛并非没试着偷闯禁地,像寻常儿孙般嬉闹、撒娇渴望太爷爷多瞧自己一眼,只是不知道从何时起,那扇紧闭的大门倏地开启,常年隐在帘账后的老祖宗探出截枯木般的手掌,却将她小臂死死钳紧。 铁光闪过,空气里泛起铁锈的腥气,滴答的血珠被金盏乘起。 辛峥嵘那双空洞无光的眼球随逐渐盛满的金盏大亮,他看向女孩的表情头一次有了长者的慈悲。 “乖孩子,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往后在府中吃穿用度,给你挑顶好的。” 辛南烛疼得泪水将视线模糊,却在迷离之际听到老者喑哑的声音自头顶响起,辛峥嵘一字一顿地嘱咐。 “每年此日,乖孙皆需到此处来。” 时光流转,一晃数年,每逢战乱天灾仍会有出入辛家禁地的宫轿,而繁花锦簇的后院内锁了被养得骄横无边的辛家独女。 又逢一场天外来火将辛府连同禁地都燎成人间炼狱。 十五岁的辛南烛一动不动,视线凝在手臂上结痂的伤痕,当时就有些想,这场火来得未免太迟了些。 等到崔岭的出现,她复而念到,这场火确实来得太迟。 “小小年纪,你倒不慌。”对方说罢便蹙起眉头,带着微凉温度的手指只掸去她鬓上的灰烬便移开了。 忽然,来不及撤离的袖口被拽住,脆生生的声音不带半点颤抖。 “是我年年生辰在神明跟前许愿显灵了吗?” “哥哥你是来带我离开这里的吗?” 时至今日,辛南烛还在庆幸自己当年脱口而出的谎言。 她素来不过生辰,倒凭借一句谎话换来与崔岭整整三年、近一千个日头的相守。 又仿佛自初遇那日起,喜欢上崔岭也成了如同呼吸般自然而然的事。 对方也从未嫌她身体孱弱、久病缠身,在皇城所有医者都待她如将死之人时,崔岭千金散去替她网罗天下奇药,只听人提过一句便凿后山引温泉入室,开辟出潺潺药泉。 每每辛南烛想起询问对方为什么对自己这般好,崔岭便将幽深目光移至亲自煎好的药汤上,低声嘱咐:“吃药。” 仅仅两个字,往日需得大半仆从追在身后喂药的她瞬间收了性子,装作万分乖巧的摸样,全然未见男子将她没来得及抚平的眉心揽入眼底。 神情凛冽,似容不下半点忤逆。 “小姐,那东珠的事.....” 辛南烛这才从回忆中出神,在看到空荡荡霞帔的刹那脸上的笑容一点点退去。 她盼了明日的婚事那么多天,自是不愿留下丝毫遗憾。 时隔辛家覆灭过去许久,辛南烛上街的次数屈指可数,只是曾经天子座下洞晓天机的得道高人一遭被天火活活烧死的诡事让这位仅剩的后人背上“祸星”的骂名。 挑珠子的时候,辛南烛便听到了擦肩之人的议论。 “这样的祸星,怎么还有脸出门?早知道看看黄历了,今日定是诸事不宜。” “不知道呢,听说是来买东珠做喜服的,也不知哪家郎君愿意娶她?” “怕不是嫌命长?” 这话连小涟都险些听不下去,辛南烛却只是抿紧了唇瓣。 换做三年前,她再不济也要让人撕烂这样嚼舌根的嘴脸,只是眼下,辛南烛咬紧满口银牙,兀自将那满心的愤愤与不甘一点点抹平。 原因无他,阿岭最喜她乖顺听话,也最厌弃惹麻烦之人。 一侧,辛南烛正要示意小涟付钱,高扬的人声阻止了对方的动作:“这东珠若是被买了去,只怕掌柜匣中剩下的那些再卖不出去了罢!” 话音落地,不仅掌柜,连过往客人的神情都止不住地沉郁下去。 辛南烛挑眉,望了对方好一会,因为老祖在世时辛家自持蒙受天恩得罪的世家高门数不胜数,一时竟认不得是哪家的女儿。 辛南烛终是亲自取过钱袋交到掌柜跟前:“东珠我取走,多余的银钱便不必找了。” 小涟读懂对方的眼神,庆幸今日的麻烦这算是了了。 不等二人走出店铺,方才那人的身影再度横到眼前,一丝不好的预感从辛南烛心头冒了出来。 “你是耳聋还是装作听不懂人话?连自家老祖宗都克死,自己尚还苟且偷生的人,这东珠、还有方才在店铺里碰过的东西本小姐统统都嫌晦气,我看你若是不把这些东西都买了如何能出得了这道门!” 此话一出,原本看热闹的人群瞬间鸦雀无声,全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等着好戏上演。 小涟脸色尤其苍白,她闭了闭眼回数方才小姐挑过的金银玉石、摆件奇玩,刹时被一个天文数字惊到说不出话来。 辛南烛咽下去的怒火亦有复而燃气的趋势,她用力掐了下自己的大腿,疼得呼吸一滞。 半晌,也不知是想到对策还是索性与这人将脸皮撕破,辛南烛呼吸渐重,脸色愈白,余光却带到入门处一隅素色的衣摆。 还未等到她看清来者,周遭传来路人或惊叹或艳羡的抽气声,其间以刚才发难者为甚。 “这些人为难你了吗?” 辛南烛蓦地抬头,视线中的崔岭逆光而立。 对方轮廓分明的五官因为光影有了刀削斧凿般的深邃,只是抬眼望过来的时候这人眼底蒙上一层罕见的愠怒,并非真的带着关切与怜爱。 轻飘飘几个字,辛南烛头一遭从中听出崔岭对于自己未经应允便离家的不满。 此时人群已经纷纷猜测这位风姿绰约的男子便是那“嫌命长的郎君”,不久便出现打圆场的声音。 连发难者亦是被崔岭的姿容气度震慑到,以致于不得不敛去跋扈,恨恨看两人郎情妾意。 “这些人为难你了吗?”再次问询时,崔岭的语气恢复得与寻常无异, 辛南烛深长地呼吸一口气,正欲宽慰来者,思绪中下意识闪过崔岭方才的眼神—— 那是种静寂而陌生的眼神,让人依稀觉得其间万里冰封......又仿佛那双掩在鸦色长睫下的眼眸本就该这样。 崔岭越过众人朝她走来,少女不自觉拢了拢身上的薄氅,觉得有些冷。 “无碍。” 辛南烛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却是不知为何,她的喉头突然有些发疼,仿若含着一捧沙: “叫阿岭担心了。” 开文啦~ 喜欢的小天使欢迎收藏和评论鸭 么么哒[比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梦碎(一) 第2章 梦碎(二) 崔岭不发一言,视线却逼得更近。 这人明明未临现场,辛南烛却觉得对方早已洞悉一切。 此次本就是偷偷出门,辛南烛并不想再因是非惹得崔岭不快,她本想牵着对方的衣袖离开此处,话音来不及出口就被突兀地掐断了。 “你便是掌柜。” 辛南烛听见崔岭开口,话却是对着旁人说的。 此时,崔岭毫无波澜的声线像肃风一样刮至那人耳边:“顾不好客人的掌柜,换了也罢。” 众人“啊”地惊呼一声,互相确认过眼神,从未听闻还有这么富贵豪横的大户。 只有辛南烛用余光注意到,崔岭与掌柜目光对上的片刻,掌柜的表情短暂地由惊疑转至木讷,接下来,颤抖着嘴唇开始无意识地开合。 仿若一只提线的木偶。 “该换,该换。”掌柜怔怔地开始自言自语,又招手唤来最近的伙计:“明日起,换你来、换你来。” 围观群众哗然的当即,崔岭视线倏地扫过去:“今日其他人又当如何?” 掌柜似是因为喧哗的人声音恢复少许理智,又在对上一双寒潭般幽冷的眼眸后哑声开口:“但凡今日到店的客人,从今往后.....恕不接待。” 皇城脚跟,谁家阁楼掉下个花盆都能砸到士族名流,更何况珍宝阁本就是出名的销金窟,掌柜的这般赶客行为与自断财路无异。 旋即,楼上楼下爆发出不甘的暴鸣,更多的声音则开始打听辛家祸星到底攀上了怎样的后台。 辛南烛没想到这场闹剧会以这样的方式收场,珍宝楼能在皇城站稳脚跟想来背后与权贵少不了勾连,她思来想去也不明白崔岭到底施了怎样的神通。 此人果真,如他所说......三年前初来乍到吗? “自是因为得了把柄。” 轿内,崔岭的声音从头顶落下。 对方素来不喜与人共同坐轿,辛南烛知晓这点,宽慰自己阿岭待她终是和旁人不同,立时便将所有困顿疑惑抛诸脑后。 软轿平日看着还算宽敞,崔岭一来便显得很逼仄。 少女手中摩挲着乘珠的木盒,悄然将面庞凑至窗前——明日便是大喜的日子,她仍未适应同阿岭像眼下这般促膝而坐。 她都已经将小窗开启一条缝,仍觉得崔岭衣袍上那阵如烟似雾的冷香快把自己氲得如雨水一般。 忽然一声马匹尖锐的嘶鸣,眼见颠簸时辛南烛的额头就要撞上窗楣,疼痛并没有袭来。 “坐稳。”一截微凉的手掌横到了她的额前。 察觉到整个上半身已然被对方的臂膀笼住,辛南烛即便再想佯装镇定,也因着附骨的冷香产生某种被崔岭拥入怀中的错觉。 衣料摩挲声伴随阵阵心跳声在轿内愈发清晰,她没来由地想到压箱底那些看得人面红耳烫的画册,又在目光与男子撞上的刹那微微避开了视线。 前路再次变得平稳,崔岭将手缓慢抽回,眼底有黯色金纹缓缓游动。 他移至膝盖上的手掌因为用力攥紧而又青筋隐没,沉默和隐忍混杂在一起,汇成一个隐晦的解释:眼下,他不能擦手。 起码在事成之前,不能让此人起疑,更不能叫她重犯旧疾。 否则,前功尽弃。 咔哒一声,软轿落地,辛南烛乍抬眼,轿内便只剩下自己一人。 她垂下视线,盯着那人离开时翩然的衣摆,不自觉摸了摸额头,曾经被崔岭护过得地方分明还在发烫。 辛南烛稳了稳心神,终没忍住掀开轿帘一角,脸上顿时涌上羞赧。 “阿岭.......” “晚些我差小涟将喜服给你送去,明日,记得换上。” 崔岭脑海中登时浮现出那抹刺目的眼红。 他的眉间微微蹙了蹙,但始终没再流露更多情绪。 次日清晨,辛南烛正披了一身喜服还未上红妆,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敲门声。 小涟就在身旁,院内再无外人,辛南烛心绪随烛火晃了一下,很快,面上的欣喜骤然敛去。 记忆中鲜少有阿岭敲门的场景,更何况现下这般急切。 “哐当”一声跌进屋内的少年,脸上携着局促的笑意,鬓角上还沾着狗洞的草渣。 果然不是崔岭。 小涟叉腰挡在辛南烛身前,厉声呵斥:“公子放着季府小少爷不当,钻狗洞怕不是也能上瘾了。” 这人姓,名季舒宁,生得明丽俊朗又是晚来得子,是书院季家捧在手心的心肝宝贝。饶季家家风端正、桃李天下,偏结出他这枚歪瓜,放着家里的圣贤书不读,整日想着求仙问道、入得仙门,这便有了幼时“勇闯辛府”后与辛南烛的相识。 可再是行事荒唐,男子闯入新娘闺房却是大忌,小涟情难自控,顾不得身份差距骂得难听了些。 她心中的怒气并未散去,却见那季家小少爷仰起的面庞上沾湿了泪珠。 没天理了.......到底谁是恶人呐! “若不是听人说起珍宝楼的事,我竟不知南烛你今日要嫁人!”季舒宁难以置信地确认了辛南烛身上的喜服,气得眼尾发红。 说起来季舒宁比起辛南烛还小上一岁,可都说女大三抱金砖,小少爷曾巴巴儿地安慰自己,等说服父亲,兴许银砖还是能抱上的。 思绪刚发散到一半就顿住了,季舒宁犹自强撑着哭意:“他崔岭除了比我高一些、俊一些,到底何处比我好?” 这下,连小涟都忍不住地沉默一下,闪烁的眼底似是道出答案。 季舒宁:“......” “小少爷自是哪儿哪儿都好。”辛南烛从小涟身后走出来,蹲到他面前:“单是这双被雨打蔫儿的桃花眼,崔岭就生不出来。” 季舒宁不是没听出她语气里的揶揄,也听出了眼前人与自己的亲昵,但头一次觉得胸口像现在这般堵得慌。 “今天好歹也是我大喜的日子,你再坐在地上哭下去当心我像小时候一样拿糖葫芦堵住你的嘴啦!” 听她这么说,季少爷两颊忽地就红了。 他气喘吁吁地想反驳自己已经长大,明年便成人了,可眼神撞见少女嘴角的笑意,张了张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此人.......竟一直将自己当小孩哄吗?! 季舒宁的脑中嗡嗡直响,目光再次被对方霞帔上的东珠刺痛,怒声反问:“可你与他.....你与他今日成婚即无父母之言,又无媒妁之命,没有亲朋高堂的婚礼又怎作得数!” 闻言,辛南烛嘴角的笑僵在那里。 季舒宁直接愣住,呼吸也随之变急。 他瞬间悔悟,辛府三年前便被付之一炬,眼前之人至今都背负祸星骂名,又如何能似寻常人成婚那般高堂满座、亲友相贺? 而事后他才得知,人是崔岭救出来的。 少年垂下视线,盯着新娘绣上满金线的裙边。 辛南烛怎会不知他出言不讳,只是她的指尖还未碰到对方肩头,便落了空。 这还是相识这么多年,少年头一次躲避自己。 辛南烛正觉奇怪,对面之人忽然低声开口,声音前所未有的发闷。 “方才是我说错话了。” 待季舒宁掸掸衣摆从地上起身,辛南烛才发现这人已然比自己高上许多。 她仰望对方那双还沾着水汽的眼睛,想从中窥得少年到底如何转圜了心性,只等到一句“贺礼未到,先祝二位百年好合。” 谁能想到,这样的话是季舒宁说出来的。 而下一瞬,满身绮罗的少年转身便走,仿佛慢上片刻便要收回嘴边的话,却还是将脚步顿住: “听闻近日邻国有仙门收徒。” “若我离开,南烛......你还会记得我吗?” 仙门? 往日能卜会算已可保辛家得势三代,得道修仙于凡人实在过于遥远。 辛南烛心中没来由一紧,又因少年的背影实在决绝而颔首:“自然。” 没注意,少年脸上的泪痕在翩然远去后再次被沾湿。 几乎同一时间,院廊另一边,崔岭房内凭空生出道空灵的女声。 “仙尊当真要与这前尘未了的凡间女子成婚?” 音落,缥缈的紫雾翩然化形,变作惊世绝艳的美人。她悬在手中的宝镜倒映出少年闯入新娘闺房的一幕,无论怎么瞧,都不解仙尊为何所困偏要在这人间踌躇三百年。 紫穗问第二次的时候,崔岭抿紧双唇,还在回看辛南烛蹲下身凑近闯入者那幕。 他倏地皱眉,目光落在那人微敞的衣领,气氛徒然比之前更冷。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紫穗愣了一瞬,她喉头颤动,兀自岔开话题 :“禹国灵气凋敝,自是滋养不出修仙门派,可那邻国昌建凭何出得了仙门,我倒是不知。” 这次,崔岭仍未理她。 紫穗好不容易寻回仙尊,接连碰壁两次,只能眼巴巴地伫立原地,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幸而目之所及—— 那件同镜中式样一致的喜服放在桌上,熨帖到仿若从未展开一般。 至此,她脸上顿闪过一丝喜色,长久以来垂在身侧紧攥的拳头松懈后蜷了蜷手指。 “凡人呐,活了百年便想再活百年,得了千载岁寿便梦着长生,”说这话时,紫穗的视线还凝在那片红色上,似是意有所指:“真是好生荒唐。” 闻言,崔岭似是终于舍得分出一缕心神留意她。 “的确荒唐。”他的视线无声落在那身喜服上,转瞬又离开。 垂落的乌睫掩住崔岭眼底的恹色,缄默片刻后,他一语道破:“是不是所有凡人都妄想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第3章 梦碎(三) 紫穗从一旁看着他,看记忆中那人平淡无波的眼神折射出比寒潭更幽深的情绪,大抵猜到对方承允这场婚事的原由并不简单。 而仙凡有别,崔岭定然不会应了这样的“妄想。” 想到此处,她顿觉辛南烛竟比那些妄图寻求长生的凡人可怜万倍。 这时,一股扑鼻而来的苦涩气息熏得她捏住鼻尖,急声问询:“此为何物,如此难闻?” 崔岭这才疾步来到廊下,径直用手揭开发烫的盖子。 更浓烈的药味从罐中涌出,崔岭只一眼便瞧出火势不对,又顺势拨了拨炉下的炭火,动作熟稔得犹如操作过成千上万次。 紫穗脑中倏地浮现出镜中女子孱弱的模样,眼底闪过什么,指尖陷入掌心。 “仙尊不在一日星盘便无法归位,近日北边又有异动.......” 下一瞬,原本守着药炉的男子骤然抬头,竟像知晓她接下来要说的话,眼神中蕴含的冷意看得紫穗心中一紧,忙道:“晚辈并无催促仙尊的意思。” “你先回去。” “啊?”紫穗素来处事不惊的脸上也带了惊讶。 崔岭看着沸腾不止的药汤,神情未变:“等我取得一物,自然回得仙界。” 紫穗面上不动,心思却往“凡间还有何物值得仙尊亲自去取”的疑惑上飘。 她还想开口再问,只见原本关闭的大门“哐当”一声无人自开。 门上的红色灯笼随风而动,崔岭又掀起眼无声望来,面对不容质疑的逐客令紫穗强装淡定,很快便化作的紫雾离去。 而崔岭凝视浓黑发稠的药汤,眸色悄然变换—— 这最后一剂药汇聚天灵地宝,可生肌于白骨、续先天受损之心脉。 虽全数浪费在区区凡人身上,但了却三百年宿怨的一日,终是到来。 —— 喜烛摇曳,红绸翻飞。 禹朝的习俗,新婚当日须有新郎携手新娘共赴堂前,辛南烛站在门口,整个人羞怯万分。 她的视线游走在盖头下,在看到熟悉衣摆时心跳声倏然抬高,很快又变重变沉。 吉时已到,阿岭还是一身素白。 而对方身上的冷香被腥腻的苦气盖过,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药味。 不知为何,辛南烛平生第一次会对崔岭亲自煎的药如此抗拒,又在想要推开药碗之际心生恍惚。 仿佛不照往常一样便会暴露自己并非温顺的本性。 可滚烫的汤药仍然被一饮而尽,喝完她便装若无事地将盖头重新盖上,等那人像寻常新郎那般来牵过自己。 小涟从门后探出头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红衣与白衣对立,却仿若时间都凝固的摸样。 而男子单手捏住空碗碗沿,低头看向少女的神情隐有不对,似是终于是泄露出不同寻常的寒意。 辛南烛不是没有感受到骤然转变的氛围,沉默一瞬,复又弯起眉眼:“阿岭不喜艳色,穿常服成婚也是极好。” “事已至此,何须自欺欺人。” 崔岭抬抬手指,辛南烛头顶一轻,她费劲立定脚步,看到的便是对方俯眼望来时冷漠的目光。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五官,却流露出锋利与倦怠,仿佛曾经的平静和关切不过都是惑人心神的掩饰,而当前这副居高临下、睥睨众生又置身事外的摸样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变故使得辛南烛想要后退一步,动作顿住。 崔岭不知从何处变出那件她亲手缝制的喜服,又当着她的面亲手点燃。 那人皱起眉头:“我几时应过与你成婚?” 火光闪烁的当即,辛南烛面上的血色倏地消失。 她心中一凛:“可三年前......” “的确,三年前是我从那场大火中救了你,”说到这里,崔岭嘴角隐有讥诮的弧度:“便是任谁将你救下,你都嫁他?” 辛南烛身形突然僵住,瞬间就错觉那人眉眼中泄露出一股恶劣。 眼下她终是恍悟,这场婚事从头到尾崔岭都没有真正流露过应允和关切,是她自作多情,将缄默当成默许,把无视当成迁就,细想对方怕不是早已将自己看穿,一直漫不经心地.......看戏? “阿岭......”辛南烛哽着嗓子,极力克制自己的哭腔,从她的角度,能看见被崔岭捏住的药碗。 她忽然眼前一亮,试图挽回的话尚未出口,紧接着就听见瓷片坠地的脆响。 崔岭抬起眼来凝视她,语气疏离:“你辛家欠我的,今日剩你来还。” 下一刻,崔岭眼底的金印倏忽大亮,紧接着掐诀靠近。 “小姐!” 伴随一声惊呼,辛南烛张了张口本想安慰小涟,心口却没来有地发空。 后来她闻到了血腥气,垂眼看向自己被洇红的胸前,竟是在不知不觉间流血了。 流血也好,流血总比流泪强。 而眨眼之时,周遭已是气流涌动、飞沙走石,乍现的金芒让天上的太阳也失了颜色,瞬间被浮云掩去。 事已至此,辛南烛再怎么自欺欺人也猜到这绝非凡人的崔岭与逆天改命的辛家有莫大的渊源,她忍痛看往对方所在之处。 竟是空无一人,只留从屋檐上方投下的一片暗影。 暗影之下,小涟也好,辛南烛也罢尽显狼狈,偏崔岭衣袂翻飞低垂眼眸,若不是说眉间还未凝固的心头血仿若置置身世外的过客,平静地将这世人贪婪、愚昧、妄想,尽收眼底。 至此,辛南烛再没有半个字能说出口,这道从地面到天空的距离在她眼中被无限放大——即便是崔岭垂落云间的一片衣角,耗尽她万般努力也难以企及。 “你辛家以血为印,整整囚禁我三百年。”崔岭淬着寒光的眼眸并因她虚晃的身形闪动:“眼下孽债既已还清——” “辛南烛,你我两不相欠。” 这是三年来崔岭头一次连名带姓地唤她。 辛南烛巨咳不止,登时浑身血液倒涌。 下一瞬,她只觉有一股热流自眼角滚落至唇畔,尝了一口,久违的滋味,又涩又苦。 待她踉跄起身,空中除了异样的天象连片云彩也无。 而那句“两不相欠”再次从她脑海中钻出来的片刻,辛南烛眼前一黑,整个人不自觉地瘫倒在地面,她的十指不自觉陷进青石板的缝隙中,指缝渗出道道血痕,又仿佛只有借着这样刺骨的痛意才能将她从即将晕眩的状态中剥离出来。 这过程大概用了许久,久到门外聚集起越来越的人群前来围观异象。 “嚯,浮云蔽日,天降异象,还说这姓辛的不是祸星。” “三年前的火情据说便是她招来的,眼下怕不是又要生灾祸了罢!” “这样妖邪之人怎能允她再留在皇城,须得赶出去!” 不时,院外传来接连不断的砸门声。 “小姐、小姐你千万不要听他们胡说。”小涟面色铁青地抖着嗓子,身体不自觉后退:“您......您怎么会是妖邪之人呢?” 话音刚落,红木大门已然被众人撞出一条裂缝。 “......小姐。” 吵骂声越来越喧嚣,辛南烛听见小涟愈发断续的嗓音,已经预感出她要说什么了。 “他们针对的只是我,你不过一届贴身侍女,犯不着同我一道受罪。”说话时辛南烛依旧没有抬头,低垂的发丝遮住她的脸庞。 “你从后门走罢,离开得越远越好。” 急促的脚步声远去后骤然停住,辛南烛瞬时一懵,身后人深吸口气:“奴婢的卖身契......” 辛南烛费了点功夫明白过来,险些气出一抹苦笑。 此人怕是听进去了自己那句“将阿彩报官”的戏言,她轻轻一哂报出个柜名。 再往后,身后的脚步声便再也没有停过。 “哐当”一阵重响后,门栓砸落到地上。 辛南烛毫不动弹,仿佛听得津津有味,谁叫辛家屹立皇城几百年不倒,一遭落难有的是人恨不得捋着陈年旧事、新仇旧怨,踏着她这最后的一点辛家血脉,叫她加倍偿还。 这墙倒众人推的一日,三年前早该来了。 若非崔岭庇佑...... 思及此处,念到那个熟悉的名字.....辛南烛的呼吸再次杂乱起来,心口方才止血的伤处重重一跳。 明明剧痛难忍,她被风拂开的发丝下,血色退尽的面容反倒笑起来。 只是仔细看去,她被沾湿的睫毛簌簌发抖,不断有汩汩泪水控制不住地淌下。 喜服加身,新郎反目,一日之内,美梦皆碎。 真真荒唐,真真讽刺。 —— 云端,崔岭并未离去。 他的眼神在捕捉到辛南烛的泪水后短暂闪烁,又凝神在对方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上停驻许久。 倏地,睥睨人间的神明心念一动,那扇即将被破开的门被稳稳定住。 待崔岭轻颤的指尖停下,门外原本喧嚣的人群恢复平静后面面相觑,似是记忆被掐去一截。 直到耳畔传来仙界催促的传音,崔岭才略带疑惑地思索自己的所做所为。 大抵当年火海中都未曾示弱之人的眼泪太过罕见罢。 罕见到,崔岭即便宿怨了清也无法快意离去,罕见到,他很难再如同旁真正的观者般无悲无喜。 罕见到...... 于此般胆大妄想之人,他偏生出不愿让她被旁人瞧去的念头。 自己多看一眼又莫名心烦。 作者:你确定是心烦么?[问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梦碎(三) 第4章 血契(一) 九天之上,掌管仙人历劫的刑伽紧拽手中的命盘,上一瞬还因为镇星归位而舒展眉头,下一瞬他又心生古怪。 只因命盘之上,属于崔岭的星位刚闪烁起金芒,却又邪性地扑朔一下,仿若炭堆里明灭不稳的星火。 见此情况,刑伽回望向自己的挚友,状若冷静地询问:“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你消失的三百余日究竟发生何事?” “我听紫穗说你.......” 崔岭无视来者的欲言又止,静默地用余光看向对方手中的命盘。 与此同时,那枚象征自己的星位再次闪动,这次,那枚镇星如风中的烛焰,摇曳片刻却彻底熄灭了。 如同崔岭这般天生地养的神明,自诞生便与日月同辉,有伴生星宿对应。 而像眼下这样神明犹在、星象晦暗的诡事,就连刑伽也是头一遭遇见。 崔岭貌似原地不动,手下无声并指捏诀,可他越是试图对抗,幽深瞳孔里红色便迸发出愈烈的光芒。 而其中的纹路并非先前被辛家咒术趁虚而入时的繁复金印,而是经纬分明的红线似天罗地网般覆下,又似落日余晖般融化与他的眼底。 刑伽侧过脸去看他,刹时便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这是血契!” 他险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收紧的指节仿佛要将命盘捏碎:“是谁!是谁胆大包天,使用这样下作的契约之术......” 是嫌自己活腻了吗?! 放眼仙魔两界,刑伽竟想不出会有谁妄图像驯服一头灵畜、收服一柄灵器一般,来挟持一位神明! “血契......” 视线凝在指尖,那处曾经取过凡人心头血的位置上,崔岭忽然意识到什么。 他念在当初趁虚而入将他封印的人是辛峥嵘便留下辛家唯一的后代。即便对方区区凡人也想与自己攀上姻缘,崔岭也不过在最后一刻才戳破此人妄言。 哪知,凡人之卑劣远超自己认知。 指腹之处,似是仍残留那人心头血的温度,崔岭的面色却越来越冷。 “此契可有解除之法?”崔岭不是不知血契一旦落成,施契者便与受契者异体同命,注定不能背离。 可他方才脱离封印,便再受缚于血契,还偏又是那辛家! 这次,又要忍几个百年? 不等刑伽回答,崔岭咬牙唤出本命法器。 刹那间,九重天上云雾翻滚,仙人纹丝不动的衣摆随之吹荡,而一柄携着夺目金芒的金轮如同骤升的残月般高悬于崔岭头顶—— 那是万物混沌时,盘古劈天凿地用的神斧所剩陨铁铸就的最后之物。 刑伽看着被强行从对方身上逼出来的血线与本命法器,表情瞬变。 崔岭这是要强行破契了。 “不可!” “有何不可?” “血契除了施契者主动解除,受施者强制破契只怕会遭反噬。” 施契者...... 崔岭拧眉,脑海中闪过辛南烛最后落泪时假惺惺的摸样,心脏倏地收紧。 着实卑劣! 那头,刑伽揣摩着他眼底化不开的郁色有些搞不懂往日不理凡事、向来冷静自持的崔岭如何变得此般武断决绝。 随后他的视线被命盘上镇星星位上隐现的红色光雾吸引。 这下,饶是心中做好万般准备的刑伽也踉跄一下。 竟是红鸾星动,情劫将至吗? 他颔首掐指,无可避免地将这古怪的血契与崔岭的情劫联系到一起,却始终想不出该如何劝告对方不必白费功夫。 天命注定,他崔岭必有此难。 思索片刻,刑伽正欲开口,却见那本命法宝的金轮急剧攀升后陡然直下,冲那密密匝匝的红色血线劈砍而去。 他心中咯噔一响,本以为即将酿成无法转圜的祸患,可那金轮在距离血线不到半寸的地方堪堪停住。 同样错愕的还有崔岭本人。 金轮凝滞在空中的时间越久,他脸上的神情就越发凝重。 他眉宇见的戾色还未完全展露出来,肺腑突然翻滚出排山倒海般的痛意。 待一口鲜血从口中喷薄而出后,崔岭刀削斧凿的冷峻五官已然有了逐渐狰狞的迹象。 刑伽再次掐指,声音倏抬高:“怕是与你结契之人正在遭难。” 他话音刚落,身侧的崔岭骇然掀开眼睫,被掩在之下的瞳孔震颤一下之后重新被暗色淹没,以致于刑伽无法从中辨认出任何情绪,却又觉得眼下的崔岭比之先前更加不同。 具体何处不同,他说不出来。 随后刑伽将命盘收回识海,深深叹了口气:“纵使我千般不愿,眼下情形只怕还需你回到结契之人身边。” 咳血之人微一抬眸,泛着冷光的双眸中带着若有似无的警告意味,仿佛一息间重变回高高在上、冷漠无匹的神明。 “绝无可能。” 崔岭断不能再允许自己回到那人身边。 —— 与禹国一衣带水的邻国昌建边陲之地,看似破旧的酒肆却挤满锦衣华服的氏族子弟,其中最当首的一位坐在金丝银线的软榻上,从不正眼瞧人。 “凭你也算个什么东西,胆敢用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骗仰椿宗的入门拜帖。” 而他所谓鸡零狗碎的东西,被一方布帕包住,其中的金银虽被绞碎放在寻常人家也够几年吃喝。 无耻。 浑身粗布的少女顶着满脸脏污,冷冷移开脸。 怎知那姓席名九芝的华服男子还在看她,眼神默不作声滑过她未曾抹灰的那截下巴,喉结上下一滚。 他左手边的仆从噙着笑,瞬间会意,视线落到少女腰间的系带上突然开口:“若添上你那颗东珠,也未必不可。” 辛南烛呼吸一顿,手掌当即落攥紧珠子,这力度倒不像保护什么心爱之物,反像是有仇。 仆从见她并未拒绝,面上露出轻浮的笑意:“不过嘛,还得让我家少爷亲手来取。” 轻飘飘的暗示,足以令在场所有人浮想联翩,遂传来更多不堪入耳的耻笑。 好心的伙计在无人察觉的角度轻扯了下少女的衣角,提醒她万万不可再上当。 令他惊讶不已的是,眼前落魄不堪的少女轻笑一声,半点也不扭捏地行至那人跟前,似是为了那入宗门的拜帖早已走火入魔,竟愿意当众受辱。 席九芝抬眼间就见那枚用红绳穿着的东珠晃了一下,恍惚间全没心思怀疑这周身破破烂烂的乡野村姑怎么会得来此物。 最令他莫名其妙的是,此女分明在周遭不怀好意的目光中走来,神情却不带半分忐忑、懦弱,除了过分弱不禁风和清瘦,倒叫他瞧出几分清高傲骨。 偏对方身上隐约浮现的那抹药香让他忍不住一嗅再嗅,似是有瘾。 席九芝喉头发干,开始左顾右盼。 他原不想便宜酒肆围观之人,不曾注意那双凑近的美目眼波流转时,眼角眉梢迸射出锐利的狠劲儿,短暂呆愣之后,面上猛地一痛,已然留下五道暗红的抓痕。 周围仆从惊叫出声:“少爷!您没事吧!” 很快有人怒骂:“快,快给我逮住那个贱人!敢抓伤少爷定得,给我打,往死里打!” 辛南烛腹中当即一痛,随即抱肩蹲在原地。 密密麻麻的拳脚落在她的肩头、后背,无人察觉,少女蜷进胸口的脸庞并没因为吃痛闪过半点难过,只是一点点渗出的血迹修饰在她姣好的唇角上,宛若沉落着微妙的死影。 不过世人的心境当真是捉摸不透的东西,辛南烛不止一次在逆境中觉得粉碎自己尤其痛快,却又在看到恨不得攥进手心的东珠后极不甘心! 她此生所有的痛苦,一半由吃人不吐骨头的辛家给与,一半由那人造就。 可凭什么? 他崔岭要自己背负所有,用之则弃?! 凭他是那不可一世,睥睨众生的神明吗? 辛南烛思绪中的念头乍起,沉闷的胸口便犹如被钝器猛击过一般,又沉又痛,连同全身筋骨都仿佛被尽数敲碎。 忽地,她毫无预兆地仰起脸来,闪动的眼神锁定席九芝面前的拜帖—— 只要有了此物,便能踏入仙宗、拜入仙门。 便能......离那人更近一步。 “崔岭.......” 事到如今,那人离开已有月余,辛南烛念及这个名仍会心如刀绞、倒抽口冷气。 不过眼下的情景,除了这般她再也想不出他法让自己保持清醒。 又过去不知多久,辛南烛缓慢开启唇齿,发现自己连最后发声的力气也无,只见她放松护住后颈的双手,似是束手无策,又像心灰意冷。 直到,喧嚣的酒肆瞬间寂静无声—— 从门口处背光而来的身影掀起劲风一阵,叫所有人视线凝滞在他平平无奇的面庞上。 但来者身上有种特质:即便布衣加深、其貌不扬,简单一眼就令人滋生出想要仰望的念头。 男子掠过众人,皱眉俯视浑身脏污的少女。 视线相接少顷,辛南烛眼眸被泪水浸亮。 那个无数次绕在嘴边的名字到底没能说出来。 男子视线扫过桌上的拜帖,迟疑一瞬,沉声开口:“你便这般想入仙门?” 少女忽地沉默。 当她再度将视线偏过来几分,眼神中夹杂一抹状似冷淡的不屑。 “你若就此放弃,我便救你性命。” 有那么刹那,这位陌生男子语气中的倨傲和冷漠令辛南烛心脏重新开始绝望地跳动。 但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一阵呛咳后哂笑出声。 “我认得你吗?” 来者貌似茫然地僵立,少女微弱而恹恹的声音再次喷薄在他耳迹。 “我入不入仙门,生亦或死...... 又与你有何干系?” 来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血契(一) 第5章 血契(二) 酒肆里忽然雅雀无声。 席九芝急不可耐地推开给自己上药的仆从,掀起身来看这场不按话本演的好戏。 他之前觉得这女子假装清高孤傲,当下看来却是蠢到家了,只是眼前二人,明明佝偻在地上的那个最是狼狈,可站着的那位神色更是难堪。 莫非这对狗男女先前认识? 席九芝怵于不知男子底细暂不敢动作,观望了好一会才和侍从交换眼神:看来今天这满脸的伤,白挨了。 辛南烛并不后悔自己说过什么话,更不信这世上还有白得的恩惠。 何况她并未说错,记忆中没有与此人相关的任何印象。 但她终究陷入自己的沉思之中,尚未注意到男子复而抿紧的双唇。 就男子视线往下一移,众人皆以为他要再次开口英雄救美之时,对方掀起衣摆。 竟是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去。 这一连串变故来得快去得更快,而男子最后寒若冰霜的眼神落在众人眼里,几乎等同于将最弱小的猎物重新丢回到群狼环伺的境地中,无异于最后的处决。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这人就放着不救了? “......” 这下连当惯了恶人的席九芝也有些看不明白了。 —— 等憋着口气行至河畔,崔岭好像也才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无声地看向水面,似是暂时不愿面对那人与自己绑有血契对方受伤自己也不得好过的事实。 心下却不自觉又给辛南烛落下个“不知好歹”的罪名。 他迟早..... 此时,河面上一截顺流而下的浮木落到崔岭眼中。 浮木之上方寸之地,覆忙满了密密匝匝的青苔。 男子眼睫倏地垂下,似是一口气阻在胸口。 转念一想,再添鄙夷。 蝼蚁般的凡人倒与这青苔无异—— 自身渺小无用,净是抓住浮木便不会放手、极尽贪婪、无限索取之辈。 辛峥嵘宁愿耗尽子孙血脉也要贪图他的神力; 辛南烛火海偷生,便要与他缔结姻缘。 想到此处,崔岭低垂的眼睫颤了颤,而后眸色逐渐松动,多了份气定神闲。 下一瞬,他目光投向的河上波纹被抚平之时,酒肆里场景被倒影在水面。 那群人果然没有散去。 用不了几息,辛南烛定会为她先前所作所为后悔。 到那时,再救不迟...... 半晌,崔岭收敛心绪,待他再瞟向水面,原本平静的眼波瞬间冷若寒潭。 酒肆之中,众人包围之下。 挡在辛南烛身前之前之人,并不是他。 不仅是他,所有人都没有料到仰椿宗的人会路径此处。 最为意外的当属辛南烛,她当初以为锦衣玉食的季舒宁不过说说而已,怎想真从一队仰椿弟子撞见此人。 “南烛,你为何会在此处?你这一身......” 季舒宁喉头干涩,眼底噙泪,但他终究不是那个整日钻狗洞掏鸟蛋的纨绔子弟,硬生生把泪水憋了回去。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人等,不难猜想前因后果,一时间四肢百骸的血液都要为之冻结。 “你们这群败类! 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欺负她!” 挥剑险些划破众人衣物,季舒宁还嫌不解气,瞪着红肿的眼睛又要劈剑去砍。 “够了,师弟。” 为首的女修将他止住,偏过头来注意到桌上的拜帖:“你也想入宗门?” 少女点头时,季舒宁剑都险些拿不稳。 他与辛南烛青梅竹马,对方如何困于辛府的高墙,如何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又如何凭借那场大火逃离, 他岂会不知?! 崔岭,崔岭呢? 季舒宁的问询尚未出声,便被辛南烛无光的眼眸唬了一跳。 少年再是跳脱无知也猜到部分真相。 瞬时,他胸口处靠左的位置疼得要命,连带向来飞扬的眉眼一触及辛南烛的方向便会难受地拧起。 可小少爷爷自幼被家人捧在手心,关键时刻实在不知如何安慰对方。 季舒宁越着急越不知所措,最后稍显笨拙地脱下外衣给少女披上。 他风吹即倒的南烛,怎么能在这般四处漏风的地方久呆? “我......”辛南烛认得女修衣袍的纹饰比其他人繁复许多,起身时并未顾及肩头滑落的衣物。 她的唇齿开阖又紧闭,似是坚定了某种决心:“小女姓辛名南烛,决意追随仙子,入得宗门。” 话音未落,对方抬手制止她行大礼。 毕娆将她上下打量一眼,不肖搭脉便要得出结论。 赶在她开口前,辛南烛抢道:“您放心,拜帖我会想办法。” “与拜帖无关,你先天有缺又心脉残损,”顿了顿,毕娆沉沉吟道:“虽不知早前废了多少灵药得以如常人般自如,只是身骨实在太弱。” “强行修仙道....只怕对你无甚好处。” 女修话音才落,又有人不信邪地追问。 这次,倾身前来,奋力凑到辛南烛旁侧的人不是季舒宁是谁? “身骨差养好便是!不就是灵药,我季家岂能比崔岭缺钱!” 说罢,少年察觉祸从口出,紧张到手心都出了汗,望向辛南烛时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那个名字响起,比泥浆更沉重浑浊的窒息感如同决堤般从辛南烛的心中奔泻而来。 貌似那两个字在脑海中多停留一瞬,她浑身的血液又要骤冷几分。 好在最后辛南烛还是逼迫自己深沉地呼吸一口。 与她视线相接的片刻,季舒宁再掩饰不住无法宣之于口的、经年久积的爱意,眼神躲闪中带着烫意。 辛南烛定了定神。 她从来将季舒宁当成弟弟,未曾想过,这眼神会出现在这人脸上。 而此时此刻,心中乍起波澜的又何止辛南烛一人。 崔岭搅碎一池倒影,还不觉解气。 可重新平静的水波重新映照出季舒宁意外热忱、更显天真的俊俏脸庞上。 崔岭绷紧面容,瞳孔陡缩。 随即抿紧唇线,比任何时候更加决绝的转身似是在嘲讽自己下凡时的多此一举。 至于这重新幻化的面容...... 崔岭明显怔愣一下,面色不自知地更加沉郁。 另一边,毕娆并非不能看破小师弟的心思,犹疑片刻,目光微睨。 “师弟莫不是忘了入得我宗并非没有门槛。” 世上灵气凋敝,这昌建边陲的灵地向来是其他门派企图染指之处,岂是任何人都配享有的? 至此,季舒宁想起令自己差点脱掉层皮的经历,才肉眼可见地蔫儿起来。 “入门试炼在即,组队落单的人更是所剩无几。” “ 你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试炼之地凶险万分,”毕娆难得嘴硬心软,看不得这人失落的一幕,忍不住侧过脸去:“你又要如何同他们挤破脑袋争来席位呢?” 回眸的一瞬间,毕娆没有迎上预料中退却的神色,反撞进辛南烛带笑的目光。 “不妨,总要一试。” 否则,她怎能甘心。 辛南烛从小在深闺里长大,若说全然不怕只会有假。 但她掐进掌心的指甲不断提醒自己,比起试炼可能遭受的万般痛楚,她更怕忘记那日从云端跌落地底,从满心欢喜痛到彻骨铭心,痛到干呕不止的感觉。 只是想当自己极有可能连踏进仙门的资格都没有就要死在劳什子试炼中,辛南烛眉梢一跳,徒生出颓然的恨意。 凡人之命如蝼蚁,凡人之心可弃之如敝履。 她之生死于神明轻如鸿毛。 可,凭什么? 凭什么不能叫那高高在上的神明也尝尽疼痛和哭喊的滋味? 此刻,她眼底不属于少女年纪的戾色被墨色的睫毛掩住,众人似是被穿堂的冷风激得浑身一凛。 对于辛南烛这样与送死无异的选择,除毕、季二人,的确是谁见了都觉得可笑。 但就在须臾之间,驻足河畔的神明缓缓抬起眼。 “冥顽不灵。” 不知何处来的浓云遮住天光,崔岭一半脸庞掩在暗影中,双睫间凝着暗色的眸光。 他的足尖没有半分预兆地轻点地面,耳边尽是簌簌的风声和惊动的鸟鸣。 而等到距离酒肆不过数尺之地,翩飞的衣袂蓦地静止。 此番间隙,崔岭松开泛青的指节,面上终露了几分情绪。 似是在说,此番折返并非自讨没趣,亦不是见不得辛南烛送死。 他实属难忍血契下作、结契二人异体同命。 再无其他, 仅此而已。 谢谢小天使的支持 么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血契(二) 第6章 血契(三) 样貌平凡的男子再次出现。 他的脚步经过所有人,停住在少女面前。 辛南烛本就紧蹙在一起的眉头因为来者颀长的身影皱得更紧,在她看来,对方之前的施救本就过于蹊跷,随后毫不留情的离开更符合自己对他自大、伪善的判断。 可从她视野看过去,对方比之前更显紧绷的下颌隐藏在阴影之下,明明是放在街上就会隐匿于人海的长相,穿的也是再普通不过的衣袍,却如同某只不知名的鹤鸟翩然降落,连一旁的修仙者都黯色不少。 此时,季舒宁试图横在两人之间,立刻被男子的视线冷冷一扫。 少年心中不满,却发现那人的目光径直从自己脸上掠过,仿佛彻底视他于无物,最后落到一行仰椿宗弟子处。 男子说:“正好,我参加试炼亦缺组队之人。” 酒肆中,所有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毕娆五指摸索着剑柄还未来得及试探此人深浅,伴随对方垂眸的下一瞬,那种令她隐约感受到不安的压迫感顷刻间消失。 仿若幻觉。 一侧,辛南烛咬了咬唇,心中疑惑加剧。 “别这么看我。” “不过正好独自一人试炼无聊。”那人仿佛背后长了眼睛,重新转过身来,盯着她的眼睛。 视线相接之际,男子顿了顿似是不习惯这样质疑的目光,语气重回犀利:“也正好亲自看看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到底落得怎样的下场。” 自己果然没有猜错。 辛南烛就知道素昧蒙面的人不会有多好心,而对方除去伪善之后的真面目,虽是不怀好意反将她内心的不安抚平。 更重要的是,无论对方抱有怎样的心思无非想要报复之前当众拒绝的窘迫,而她早已对此般的恶意无感。 只要有那么一丝试炼的机会,足够。 季舒宁再天真单纯也知道辛南烛这是铁了心要用自己的性命赌上一赌,生平第一次似现在这般后悔自己偷鸡摸狗那么多年,更后悔先一步入了宗门,否则,眼下还有旁人何事? 还是这般心思莫测的狡黠之人! 他虽不知辛南烛如何下得决心,却灵光一线,从怀中掏出拜师所赐的保命灵符。 他只顾着迫切向前,怎料脚下一绊,险些当众摔倒,好在被师姐施法定住身形。 男子又说话了,声音一如既往地惹人不悦。 “续灵符?仰椿宗门试炼竟这般儿戏,允许这般作弊手段?” “那是我给南烛的护身之物,与作弊何干?”季舒宁瞪大眼睛,怀疑此人到底包藏怎样的祸心。 还欲争辩,辛南烛将他的话音打断:“收回吧,我原本也不会用此物。” “不行!” “甚好。” 两道声音同时出现,包含之意却截然相反。 毕娆看到眼前一幕,嘴角不自觉地绷紧。 她拿出大师姐的气势示意季舒宁不得添乱,轻叹一口气后,长久地凝视眼前心思各异的男女。 虽轻皱了一下眉峰,她还是长袖一挥,很快,进入试炼秘境的图轴落入二人手中。 而这样的图轴她竟接连发了不止两张,包含看呆了的席九芝在内,无论有无拜帖几乎人手一张。 其实早在三日之前,试炼秘境便有不祥妖兽隐匿的传闻。 但师命难违,对方为何让她此番行事,毕娆也不太清楚。 交代完尽快入境的相关事宜后,她默不作声看向辛南烛所在的方向。 罢了...... 该劝的她并非没有劝过,人各有命,只愿对方后悔之后不怨自己就行。 季舒宁最终是被拎着衣领强行拖走的。 他一走,用身形遮挡住少女视线的男子倏地放松了绷直的背脊。 而无需拜帖也能试炼的好事即刻让众人铮亮了眼睛,喧嚣的欢腾险些将食肆掀翻。 男子无视其他人的组队邀请,扫了眼还在原地发呆的少女。 “还不跟上?” 辛南烛这才回笼思绪,默声向前。 或许是事态发展不够真切,又或许是长时间紧绷后身体有些吃不消,她低头尾随在那人的影子之后,并未察觉到对方是何时停驻脚步的。 额头不慎撞上脊背,前者转身的动作称得上僵硬。 而对方近乎一低头便可以透过隐蔽的天光将覆在那层薄薄皮.肉之下纤细跳动的血脉看得一清二楚。 崔岭的瞳孔短暂停留后蓦地收敛,在辛南烛一声道歉未出口前重新晕出冷光。 “辛、兴许该告诉我你的姓名。” 他的话音落下,两人都愣住了。 不知是否她的错觉,几乎要以为那三个被对方送到舌尖,又被活活吞下。 不对,他们先前分明从未见过! 辛南烛后退一步,犹豫片刻,还是将名字告诉那人又在那人状似复述的口吻中感到莫名熟稔。 “我只是不想等你死后,连你姓谁名谁也不知道。” 字字扎心,辛南烛心里那点困惑疏忽而灭。 正想着如何反击,男子似乎选定某处,将自己那份卷轴凭空展开,又浓睫毛轻扫:“你的那张呢?” 只有将两人的卷轴一齐展开,才能组队生效,确保被传送到同一地方。 辛南烛实在是不喜欢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递出卷轴的动作在最后一刻停顿。 崔岭敛起表情,倏而唇边掀起一抹“果然如此”的讽笑。 眼神好似在说:凡人,到底还是贪生怕死。 浑身脏污的少女却在下一瞬将卷轴抵在他的掌心,对方如同幼兽般无害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原本苍白如纸的面庞瞬间鲜活起来。 辛南烛当机立断,学着崔岭的口吻:“阁下是否也能告知姓名。” “若小女侥幸偷生,也能当你的收骨之人。” 几乎同一刻,两幅卷轴齐齐展开,白色光芒之后两人的身影一并消失在天地间。 就在位置扭转、卷轴收拢的间隙,男子倏而拔高的视线扫过水墨绘制的群峰。 苔原之上,梧桐林立。 “山梧。” “什么?” “你可以唤我......山梧。” —— 传送到秘境之时,天边落日已显。 一前一后两道身影,在愈见葱茏的密林中缓缓前行。 目前看来此处除了树木茂盛了些,怪石更嶙峋,辛南烛并未发现与普通山岭之间的区别。 山梧还在前行,她却停在崖洞边拾捡柴火、搭起火堆,不走了。 彼时,橘红的火焰连带烟雾将山梧面上凌厉的线条遮住些许。 折返后的男子粗布加身,从头到脚不见半点环佩饰物,却显得分外格格不入——山野之中明明可以席地而坐,山梧偏寻了最干净无垢的青石,也只是伫立其上。 辛南烛用树叶擦去野山药上的泥土,或许是她的错觉,总觉得男子的眼神一瞬不瞬地落在自己动作上。 那眼神中的东西,她熟悉得很—— 是自持甚高者惯有的鄙夷还有......探究? 思及此处,她擦拭的动作停住,有种无法言语的怪异之感涌上心头。 她立时将野山药丢进火堆炙烤。 “这些野山药也只够我一人食用。” 山梧有手有脚,出手不知道能够猎得多少活物。 辛南烛自然不可能与其分食。 只有凡人需食五谷,神明从来饮风食露。 山梧眼神晃了晃,眯起眼睛:“你以为我要同你抢夺吃食?” “难道不是?” 山梧视线才凝在灰扑扑的炭木上转而重新落到拨动火焰的树枝上。 顺着树枝在往上,是一双细腻不再、粗糙的双手。 山梧的眉头不自知地轻轻一皱,反倒被辛南烛眼尖看到。 “到底有完没完,”她豁然起身,将多余的木柴往男子脚下扔去:“这些给你,想吃熟食就自己生火。” 男子立在原地,状似平静的眼底初见愠色。 说不清是察觉眼前之人变化实在太大,还是心中骤生的那丝恼意。 掐诀引火,他会。 用木条取火.....山梧转身看了少女一眼,语气重了几分:“我不用进食。” 隔着火光,辛南烛貌似了然地“哦”了声,她用余光扫过对方半敛的眼眸。 而后,不知联想到什么,她忽然咬了咬腮。 “嗯,你不是凡人自然无需进食。” 她不知何时学来山梧的语气,用这种平静无波却叫人无法辨别情绪的声音如同陈述事实般缓缓道来。 山梧轻轻一震,蓦地抬眼后,将视线胶着在对方仿佛洞悉一切的脸上。 辛南烛何时认出自己的? ......不,区区一届凡人,怎会识破自己的伪装? 一时间,被他负在身后的手掌收束又握紧。 而当他手背被攥握出棱棱青筋,眸色渐深,仿佛随时都会轻捻手诀给这场闹剧落下帷幕之时—— 有什么东西被扔到他怀里,炽热滚烫。 “拿去。” 辛南烛将山药扔过去后重新拨弄火堆,借此极力掩饰自己得逞后的快意。 可余光中迟迟不见那人动作。 “真把自己当神仙了?”这次,辛南烛眼眸被火光映得不复先前那般死寂。 “山梧。” 她轻唤一声这个对自己依然陌生的名字:“谢你未将我丢下。” 虽然辛南烛知道,那只是暂时而已。 大家周末快乐~[比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血契(三) 第7章 血契(四) 山梧眨眼的速度较平常慢上一瞬,他无需侧目便知辛南烛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道谢么...... 此人还是这般自作多情。 等烤熟的山药掉到地上,沾上草叶和碎石,山梧没有丝毫惋惜地拍了拍衣袍上的碳灰,再不掩饰自己冷眼旁观的凉薄。 只是他并未等到料想中或失落或错愕的眼神,少女自顾拨弄火堆,重新烤山药的动作似是无声的作答。 仿若某种“礼数尽到,其他随意”的镇定和无所谓。 山梧冷峭无比的神情似乎崩裂了一下,记忆抽丝拨茧般将重逢之后的种种事迹逐一捋清—— 眼前之人,比在皇城时更加孱弱,又有所不同。 尽管不再绫罗加身,即便瘦小的身躯被层层粗布包裹,但他一瞬间仿佛觉得那样脆弱的身躯并非风吹即折的蒲柳,更像嶙峋陡峭的山脊。 思及此处,山梧捏紧指节,逐渐在被烧得“噼啪”作响的火堆中任由一种更加怪异的情绪涌上心头。 同样是施救者和受难者的角色,三年前的当初与今日竟大不相同。 而如今辛南烛的各种表现,从酒肆不留退路的拒绝到眼下的不为所动,倒像是一只蛰伏的幼兽,终是一点点露出了尖锐的爪牙。 山梧一声不吭,面色沉郁地指向一种可能—— 此人过往的种种乖顺皆是伪装。 他眼底的厌恶一闪而过,黑沉的眼眸凝滞在火焰对面那张不动声色的面庞上,似是要以这般方式洞察此人,窥见她的真实面目。 伴随空气中突然炸开的火花,山梧倒当真忆及那场滔天的火海。 与辛南烛‘初遇’之日....... “是我年年生辰在神明跟前许愿显灵了吗?” “哥哥你是来带我离开这里的吗?” 画面陡转,不及他肩头的少女从袖袋里取出锃亮的匕首,细致地擦拭后,将刀柄递给他。 少女露出纤白的手腕,道出心底的疑惑:“爷爷每次取血之后都会奖励南烛,哥哥,你怎么还不动手。” “我偷偷磨过刀刃,就算哥哥手生南烛也不会太痛。”十五岁的辛南烛面庞稚嫩,语气天真无邪。 男子似是身形一怔,看怪物般看向来者。 他皱着眉头掩好对方伤痕累累的手臂,沉下嗓音:“收起你的匕首。” 随后,他听到少女喜不自胜的询问:“哥哥难道有其他不会痛的方法吗?” 被那双晶亮的眼睛看着,崔岭面色稍白:“我不要你的血。” 至少,不是现在。 而那双猫儿似的眼眸仍愣愣地看着他,似是恍惚间当真遇见了神明。 崔岭目光转向蔓延到四处的火海,并不打算继续当下的话题。 伫立许久之后,男子望向无尽的天迹问少女是否愿意随自己离开。 “等一等。” 这是被识破了?崔岭眼底金印浮动,面色愈发清冷:“此处莫不还有令你留恋之物?” “不。”少女手朝地用力挥了一下。 青石板上重重的一声“哐当”响。 泛着寒光的匕首被丢弃在地上。 辛南烛这才满意,仰起的脸庞对崔岭道:“哥哥,走吧。” 她扯过对方衣摆的手指都有些发烫,又徒生了少女的羞赧。 “带我离开这个地方。” ...... 此时,山梧的眼睛忽明忽暗,看着火堆旁的辛南烛仿若又看到当初给自己递匕首的少女。 他有些嘲讽地想,此人的伪装也不过如此,这般早便露出了马脚。 不等他从更多回忆中追溯其他破绽,空中传来足以撕裂天幕的尖啸,突如其来的狂风掀翻火堆后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境地透露出某种令人不详的预感。 黑暗中,山梧面上不动,心中掐诀后将盘旋在上空的庞然大物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只鹰头蛇尾,背上生翼的怪鸟。 正因为看清怪鸟的身形,山梧按住眉心。 此物定不可能出现在这凡间宗门的试炼境地当中。 辛南烛同样被飞沙走石遮得睁不开眼,饶是再无经验她脑海中那根本就绷紧的弦似是被扯了一下,仰椿宗的入门试炼虽是艰难,但想要取得一级兽丹或采到一级仙草并非登天。 可当下这只强悍到能够遮天蔽日的怪物,俨然不符合她对于一级妖兽的判断。 身后有碎石不断落下,辛南烛一边摸索退后,一边嘶声提醒:“山梧,别愣着,快跑!” 纵然仗着有些修为,此人血肉之躯怎可与怪物匹敌! 声音落下的刹那,她便感到扑面而来的狂风,几乎同一时刻,男子驻足的方向传来硬物被捻碎的闷响。 至此,辛南烛那根绷到极致的弦终于断裂—— 她深长地呼吸冷冽的空气,平复了一下恐惧的情绪,适才逼迫自己接受山梧被怪物吃掉的事实。 而夹杂碎石的风刮在脸上带来的实质痛感又开始提醒她,不知何时那头怪物就会在黑暗中悄然而至,稍不注意便会尸骨无存! 性命攸关之时,辛南烛从袖袋中取出防身的匕首,企图在黑暗中用不得章法的劈砍与怪物搏出一线生机。 然而,她的匕首所到之处空无一物,怪物的咆哮似是也变了。 那种浑浊不堪的呼哧声仿若蓄力一击前的嘲笑,又像对于力量悬殊的嘲弄。 辛南烛的布衣已经被飞走的砂石划破,空气中腾起丝丝血腥。 她尚在用最后的力气做无用的劈砍,但无尽的绝望已经将她彻底淹没。 少女的眼睛在短暂的空洞后迸发出强烈的不甘,她的胸口因为力竭剧烈起伏着,倏而,吸入肺腑的冰冷寒风,吐出来的时候夹杂灼热的怒意和血气。 便无用到,真的要止步于此了吗? 意识模糊之际,辛南烛顺着岩壁缓缓坐下,在绝望的最后片刻恍惚忆起的却是三年来和崔岭的种种时光。 “呵。”辛南烛在黑暗中以冷笑唾弃一声,而她身体之痛远不及心头之痛。 此刻,她心中最恨之人变作自己。 —— 秘境之外,一抹紫色的倩影出现在仰椿宗崇敬神明的奉台之上。 紫穗悬在掌心的宝镜忽然间炸裂成无数碎片,而一股更强势的气场袭来后,周围的气温急剧下降。 地上宝镜的碎片凝上薄霜。 崔岭此时还顶着山梧的面容,饶是这样平凡的五官仍叫紫穗挪不开眼。 紫穗见他在秘境中并未出手,暗暗松一口气,只当仙尊不喜自己窥见他的行踪,却等来不悦的声音。 “那只妖兽是你召来的?” 紫穗美目流转,犹豫一瞬,将自己从刑伽处得知他与凡人女子缔结血契之事全盘托出。 “仙尊放心,那头缠兽并不会取她性命。”血契之下,异体同命,她还是知晓的。 崔岭双手垂在身侧,面上冷静无波浪,就这样无声地看着满地碎片,并未发表任何见解。 紫穗召唤缠兽时并非没起过“赌一把”的心思,只是崔岭对于辛南烛受伤的冷眼旁观和他当下明显放松的姿态对比之后,尤显诡异。 紫穗忍不住抬眼试图察言观色,对方的眼神始终没有落到她这边,倒像是陷入自己也无法解开的思绪中。 当即,紫穗一边因为不能将辛南烛从世上彻底抹去恼恨,一边趁崔岭追问前全盘拖出。 “我知她身损,仙尊尤会收到牵连,故而......” “故而将这怪物借与仰椿宗,缠兽虽鹰首蛇身,却不是嗜血之物,之所以名缠,乃是取自其口能吐丝之意。” 说到此处,崔岭抬头看了她一眼。 紫穗心跳加剧,口舌发干,她隐约有种预感,向来漠视凡人的仙尊会十分赞赏自己此次计划。 “只需将辛南烛缠作人蛹,置于时间凝滞的无垢之地,便可保她不伤不死。” 当然,也再无任何掀起风浪的可能! 最后一句话被紫穗藏在心中,但她确信自己即便说了......也断不会怎样。 “人蛹?” 崔岭将垂在身侧的手掌收束在身后,露出了紫穗等了许久的第一抹笑。 她将这抹久旱逢甘霖的笑意尽收眼中,面带羞赧:“凡人修仙不正是想要求得长生?经此一遭,她虽未能入得仰椿宗门却捞得个不死不灭的肉身,到底还是捡了便宜。” 当然,缠兽虽被仙界收复仍属凶兽。 紫穗微微瞪大了眼睛,嘴角上扬—— 变成人蛹之前要遭受怎样的蚀骨之痛,倒不不是自己能掌控的了。 等了许久,紫穗没有等到预料中的肯定或赞赏。 她下意识地回望身后负手之人。 视线中却早已空无一物。 几息之后,仙子美艳出尘的脸上骤现出惊恐的表情—— 一条足以将奉台震得抖上三抖的粗壮蛇尾被从中截成两段。 崔岭踏在粗硬的蛇鳞上,指尖还捏着刚从缠兽身上活剥的鳞甲,就连嘴角还隐隐有先前未曾落下的笑意。 只是这般场景落在紫穗眼中变得尤为可怖,突如其来的转圜使得成仙已久的她遍骨生寒。 她脑海中忽地回响起“神魔之间,一线之隔”的箴言,而崔岭此般平静表象之下怪异的割裂感叫她如堕深渊。 ——怎会如此! 瞬间,紫穗背后悚然一凉,被前所未的恐慌笼罩。 她尚不知,眼下自己脸色惨白得犹如被水浸透的宣纸,只突然灵光乍现。 血契....... 定是与那血契有关! 否则她高高在上、不染凡尘的仙尊怎会堕落至此! 作者:还有更堕落的,摊手手[哦哦哦] PS : 作者笨笨的 知道自己很多不足之处 感谢大家的支持呀 虽然虽然 码字的确是一件比较孤独的事呢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血契(四) 第8章 血契(五) 刑伽赶到的时候,紫穗正死死盯着地上那半截死掉的蛇尾任他连唤数声都闻所未闻。 诡异的气氛中,刑伽又才注意到对方额角细密的汗珠,谨慎地没有说话。 突然,刑伽迎上紫穗剧烈晃动的眸光,对方哑然道:“他方才那般出手,分明是在......” 杀鸡儆猴。 紫穗虽是法力微末的小仙,却生得妍丽无比又心思灵巧,深得众仙家青睐。在仙界,她所到之处无不被人拥簇、呵护,而此般第一次被人震慑,她惊恐、不解、难安,但更多的,是心中极具膨胀的不甘。 思及其中原由,她泫然若泣的面容回缓,在眼角眉梢凝成幽怨的恼恨。 “刑伽,”紫穗语气看似恢复平静,每出口一个字都如鲠在喉:“倘若仙尊解契,你说他会不会后悔今日所做所为?” 刑伽看到满地狼藉之时大概猜到发生何事,又看到昔日女仙变成眼下摸样暗自扼腕。 崔岭啊,崔岭,当真作孽。 你说你三百年前不声不响失踪一遭,如今现身怎搅乱诸般混水、惹得是非不断。 他掐指一算,算得紫穗并非崔岭命中情劫更觉糟心,只能面露尴尬地劝慰一番,意指像崔岭这般天地孕养的神明是天命注定的截然一身。 之所以对情劫之事一字不提,也归于注定无果。 见紫穗眉目缓和的他,正想感慨孺子可教,却见对方的眸光乍然一颓:“此话当真?” 刑伽轻咳一声又以自己洞悉星盘、可预知神明命数的神职做保。 “如此......也好。” 话音落下,之前还满脸不忿的女仙居然松了一口气。 兴许,之前的揣测皆因被怒火一时蒙蔽了头脑。 兴许,仙尊此举只是不满自己背后动作与窥探。 而眼下所能确信之事情便是—— 她紫穗得不到的东西,区区凡人也妄想得到! —— 解决了凶兽,山梧重新回到试炼秘境。 实在太弱,堪比废物。 这是他对于昏迷中辛南烛的唯一评价。 山梧垂着眼皮,手上的动作倒不见停顿,只是在将少女托于双臂之上时,眉头明显皱了皱。 太轻了,仿若一片脆薄的雪花。 若这具便是自己耗费了无数天材地宝养出来的身体,简直暴殄天物。 而下一刻,辛南烛身上那些被划出的血痕、亦或从对方身上飘散过来的腥甜血契都让山梧在瞬间微微颤抖。 他固定住对方的手霎时收紧,觉得叫那头缠兽身首异处的死法有些过于轻巧。 怎想,这个想法刚从他脑海中闪过,山梧瞬间卸力—— 将怀中之人摔于地上。 手上还残留那人的温度,山梧的眉间的皱痕越来越深,阴影越来越重,他胸口一窒后又猛地腾起尖锐的刺痛。 这便是受了血契影响吗? 山梧半阖的眼帘掩住万分憎恶,到底还是低估了此物。 而此紫穗先前的提议在他耳边复而响起:只要留着这凡人一口气在,即便活死人也可保不受这该死的血契牵绊。 未等他细思下去,地上之人指尖微微蜷缩,已然有了苏醒的迹象。 山梧垂眸睨着她颤抖的睫毛。 一息之间,扬袖并指间似有森冷的金芒闪烁其中—— 那是某种神明被触怒之后,倾注神力施以一击前的前奏,携着极强的执念与决绝杀意。 辛南烛上一刻尚觉得自己深陷于无尽的泥沼中,只想在无尽的窒息与压抑中胡乱抓住能让自己挣脱之物,混乱中只觉身后悚然一凉,千钧之时竟从梦魇中惊醒,睁开了眼。 而那股侵袭全身的森冷杀意悄然退去,瞬息无踪。 好痛。 辛南烛记得自己最后只是被那不见身形的妖兽逼至角落,倒不知几时在背后留下伤处。 人没有大碍便好,她松了口气,虽不明白昨夜自己为何获救,却也知道此事另有端倪。 想必,此此入门试炼凶险异常。 只是....... 她的视线转向不远处的碎石堆,撩了撩眼皮,数般情绪在眼中翻涌、沉默,本就气血不足的两腮微微绷起。 隐藏身形的山梧没等来对方慌神的丑态,见辛南烛一直注视自己诈死之处,隐约猜到对方心中所想,心觉这一心攀附浮木的苔草终是失了最后一线希望。 鄙夷之外,促狭心起,他倒要看看眼前这只暴露出爪牙的幼兽究竟如何走出这片危险之地。 眨眼间,山梧已经演算出数种可能,无非是丧身兽嘴,亦或......攀附他人! 辛南烛没有来地汗毛竖起,只道是起了山风。 隐蔽在她身后的山梧呼吸一顿,目光黑沉沉地扫过少女那截脆弱而纤巧的后颈。 而他眼中的情绪却因为辛南烛接下来的动作骤然生变,滞停的心跳又乱一拍—— 原以为就此离开的少女来到那片乱石堆中,徒手拨开那些嶙峋的石块。 山梧垂下眼睫,生平再次体会到事态未能朝向自己预料中发展的烦躁。 看着那人落在地上更加脏污的衣摆,他眼底轻微晃动的眸光被睫毛彻底遮掩。 徒手挖掘了不知多久,辛南烛体力耗尽,险些跌倒在乱石中。 她身上那些好不容易止血的伤痕再度洇出了血迹。 山梧束手旁观,反正那片碎石下空无一物,怎料原本背过身去的少女骤然回头。 这里荒山野岭再无旁物,那便只剩一个可能.....对方发觉自己了? 亦或是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的存在,此般行径皆是在演? 男子的神情再度冷下来。 辛南烛眉梢一跳,笑自己过分疲惫以致于出现被人注视的幻觉。 她只是轻拍了一下身上的泥土,转身继续先前的动作,只是此间开始念念有词。 “原以为是一时戏言,未曾想真要替你收骨。” “还好知道你姓名,也不至于在此地做了孤魂野鬼。” 辛南烛徒手挖了许久,仍不见尸身,只当那妖物凶悍异常。 她歇息时望着满地疮痍沉默良久,道:“即便人各有命,终是山梧你抵挡怪物当头一击,换来我今日苟延残喘。” 说到此处,少女的声音突然终止,而山梧短暂的怔愣后突然将对方此番种种划作惺惺作态。 他现在特别想即刻、马上现身告诉对方休要再自作多情。 此时的少女瘫坐于废石之上,面色惨白看似精疲力竭,仔细看去不难发现她眼底蔓延出骨血里难以磨灭的狠劲儿。 叫人清楚地感知到对方即便劫后余生,看似弱小无害、却始终野性难驯。 “山梧。”辛南烛用既轻的声音道:“倘若一朝我能侥幸得道,定替你手刃凶兽报仇雪恨。” 话一出口,她与隐身之人俱是愣住 罕有人迹的山林,再次沉寂许久。 而身为神明,亲耳听见孱弱凡人要替自己报仇雪恨的狂言显然比任何嘲讽或谩骂更具侮辱性。 即便那名为山梧的人仅为自己的化身。 至此,山梧眼中涌出令人胆颤的寒意与厌弃,寒星微亮的漆黑眼珠仿佛有种将天地万物凝结成冰的魄力。 辛南烛微一抬眼,触及到的便是男子绷得平直和略显青白的唇色。 她的呼吸微微发抖,唇齿几度开启,始终没有声音发出来。 山梧亦不明白自己为何现身,他被对方这样一瞬不瞬的凝视看得很是难受,正启唇想要这人收回视线,怎料对方先一步截住他的话头。 “山梧,你是不是不信我方才说的话?” 男子眸光渐深,再度怀疑对方洞察到自己一直都在。 辛南烛话锋一转:“否则怎会以鬼魂之形现身?” 堂堂仙尊原是被当做了孤魂野鬼! 还是枉死那种。 山梧垂在身侧的指节僵了一瞬,他沉脸后几乎又要气笑。 偏此时,辛南烛脚下碎石滑动,瞬间身形不稳。 想象中的痛感并未袭来,托住她的人面色冷峭、眼底冷锐不减。 人尽皆知鬼魂并无实体,更无法被人触碰。 山梧的语气不自知地刻薄起来:“见到我活着,你很失落?” 辛南烛感受到腰上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掌托着,力道不大,却有种不容拒绝的强势。 从她的角度看去,山梧平凡的五官逆光下有种生人勿近的冷漠感,而那双冷水般的眼眸又似藏着愠怒。 又那么刹那,辛南烛还不犹豫地得出定论—— 但凡给不出满意的答案,此人便会撤回双手,任由自己重重摔下。 至此,辛南烛昏厥时零星的触感闪回,额角一跳,仿佛了悟到背脊的疼痛从何而来。 “.......”云层中的刑伽将地面上的一幕尽收眼底。 秘境中,一男一女互相冷眼僵持,而他手中星盘的异动却悄然解开谜底。 刑伽自始至终看得极为仔细。 崔岭第一次将女子抱起:星盘上,镇星只是受红鸾星影响多了一丝闪烁的红光而已。 眼下这般,那向来内敛的镇星剧烈嗡鸣、隐隐发烫。 那股灼灼烫意,顺着星盘甚至蔓延到他的指尖。 可他算卜从未出错.....那崔岭分明是天命孤星! 此般情形,少之又少,怪之又怪。 以致于让刑伽连连摇头,生出更隐秘的不安,和.....不详之感。 崔岭-好消息:老婆为我收尸 崔岭-坏消息:老婆把我鬼 谢谢收藏的宝宝~ 明天也会更新[比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血契(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