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还未破晓。
一头戴帷帽,衣着通体浅白的姑娘缓步走进集鲜阁,环顾四周,而后在店内最里落座。
在桌前坐着,此人却不食不言不动,有人来搭话,她也只是稍稍点头,而后静坐沉默。
处在二楼的舒月明自然将一切尽收眼底,她的嘴角终于向上勾起。
剑英拿着茶壶,被台阶绊倒,要不是她身手不错,茶水说不准得洒一地。
舒月明被动静吸引了目光,她皱着眉:“剑英,不可莽撞。而今你我一举一动都得格外小心,我不想再被旁人看轻。”
剑英闻言也没有立刻说话,她咬咬牙转身拉上木门,而后一下跪在地上:“主子,求您回去,京城绝非善地。正容姐姐、无快婆婆和我都受了先夫人嘱托,要让你安稳平安,我们都不愿再看你涉险。
主子,我们都知您心有大志,舍不得一手好刀法,想要持刀驰骋沙场。但您何不做一游侠,做一义士?同样能够恣意逍遥一生。”
见舒月明没有说话,剑英膝行数步,攥住舒月明的衣摆:“主子,您可曾记得,您说过待此次凯旋,您就要领着我们离开,去庄子里一同做闲散农人?”
“平安?安稳?”舒月明闭着眼,眼皮颤抖,她狠下心夺回衣摆,抱着长刀走到窗前,一声不吭。
远处传来几声破天鸡鸣,天却没有全然亮起来,目之所及皆是灰蒙一片,与她被押送回京那日如出一辙。
寒风还在吹着,京城的冬天似乎比极北战场还要冷上千倍万倍。
舒月明转身,将身体全然倚靠在轩窗栏杆上,一仰头就能听到楼下越来越响的交谈。
或夸耀家中小女早慧,或对时局高谈阔论,或对昨日菜肴赞不绝口。
越过闹闹哄哄的人群,舒月明的视线最终落在集鲜阁角落里的那一抹白色上。
白色的帷帽随穿堂风左右飘动,像云雾一样缥缈无形。
舒月明注意到了那人腰间的玉佩,她从栏杆上利落起身,脸上的愁苦恨意全然不见。
见剑英还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她叹了口气:“剑英,过去是我愚蠢,觉得我能左右自己的命运,现在看来一切都是一个笑话,没有人比我的下场更可笑荒谬。现在不是我变了,而是我想明白了,你说,无权无势又何来安稳,何来平安?”
“主子,我还是不明——”
“剑英,无快婆婆和正容那边如何了?”舒月明出声打断。
“一切顺利,今日刚得来信说不过几日就能返回京城。”
“很好很好!”舒月明笑得更开心,她在雅间兴奋地来回走动,手指微动似乎在心中盘算着什么。
“小的还是不明白——”
舒月明还没来得及开口,楼下的叫嚣声就打断了她。
“舒历,快快出来同我一决高下!”
舒月明探头,果不其然楼下的正是周化和她的仆从。
舒月明笑眯眯地开口:“周小将军,如果草民没有记错的话,现在远非你我切磋比试的时间。”
“是么?”周化扭头问与她随行的仆从。
距离过远,舒月明听不清具体谈话,却能看见周化脸上一会红一会白,而后尴尬地转头,心虚地移开了眼睛:“是本将记错了,不过那又怎样,我看你也无所事事,不若现在就比试一番?”
“按小周将军的说法,小周将军深夜路过鸡圈,也得鸡提前打鸣?”
“你——”
“啊实在抱歉,草民可没想到小小的玩笑也会惹恼将军。”舒月明捂住了嘴,状作惊讶。
“舒历,你到底比不比?”
“既然将军发话,草民可不敢不从。”舒月明笑了笑,从窗边走开,缓步下楼,绕过长桌,在周化一行人前站定。
周化身后站着一群仆从,舒月明身后只有剑英,但在气势上二人却不相上下。
周化丝毫不掩饰眉眼间的壮气,向舒月明鞠了个躬而后抽出长刀。
舒月明笑了笑,她接过剑英递来的长刀,在周化的注视下行了礼:“今朝草民先帮将军试试这刀的威力。”
名刀出鞘,刀身锃亮将清寒的日光折到舒月明的脸上,在薄雾中照出舒月明漆黑却明亮的眼神。
周化首先出击,她迈步劈刀,舒月明抬刀格挡。
当的一声,两个人的手臂都被震得发麻。
一阵刺痛沿着右手臂传来,原来是尚未凝结完全的伤口再度开裂,舒月明看去,只见深色衣袍的袖口像是被水泼了一般被血浸透。
舒月明一声不吭,仿佛没有知觉一般继续迎战。
她胡乱应付着周化锐气十足的刀,她也不正面迎击,周化进一步,她就退三分,周化再进,她轻点地面,转动步子落到周化身后。
舒月明的老鼠战术惹恼了周化,周化先一步预测到舒月明的落点,而后即刻朝那里刺去。
出乎周化的意料,舒月明再次稳稳当当接下这一刀,两把刀再度撞在一起,手心的震颤感比前一次强烈得多。
舒月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朝周化露出一个挑衅的笑,而后果断松开握刀的右手,转身铆劲一蹬,长刀裹着尖锐风声直冲周化而去。
周化急忙双手挥刀躲开这一记,长刀由于击打偏离轨迹,最后竟然稳稳落到舒月明的左手上。
舒月明左握着刀,拇指细细感受着刀柄上的纹路。
周化又冲了过来,肖似刚出生的老虎。
舒月明挑挑眉,吐出一口气,而后一边应付周化渐渐没了章法的进攻,一边环顾四周。
只见方才还围坐在长桌旁侃大山的众人渐渐都被她们的动静吸引,又想看又担心被误伤,于是远远围了个圈。
除了趴睡在长桌上的,几乎所有人都围了过来,除了她。
那头戴帷帽的人不为所动,只是招招手向小二重新要了一盏茶,专注地晃着茶盏。
舒月明哼了一声,手上动作依旧大开大合,只是左手不再紧紧攥住刀柄,而是虚虚握着。
于是长刀在她手中晃荡,不再拘束,恣意划过长空,凌空翻转,刀光潋滟眩人,让观者眼花缭乱,无不叹服。
舒月明的突转让周化彻底乱了阵脚,她的步伐凌乱,手上动作也彻底没了章法,只是依靠本能狼狈挡下一击又一击。
舒月明在心里暗暗嘲笑一句庸才,而后用余光打量着那通体白衣的人,那人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舒月明捕捉到了她的视线。
周化心态濒临崩溃,汗流如注,招式疲软。
舒月明已经达成了招摇的目的,她也不想再继续耗下去。
锐利的刀向前刺去,在周化惊恐的注视下,刀尖轻轻挑开另一把刀。
舒月明又使了个巧劲,名刀稳稳落到周化的手上。
“小周将军,看来这刀的确与你有缘,那我纵使再喜欢也得割爱了。”
周化瘫坐在地,惊魂甫定,听到舒月明的声音才愣愣地低头,看到静静躺在手里的宝刀,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可——”
舒月明抢先一步出声:“自古比试,刀离手者败。现在草民可是两手空空,那自然是将军赢了。”
“不——”
“既然将军看不上草民这把刀,那就算了。”
舒月明伸手去拿,周化却下意识抱紧了长刀,而后她涨红了脸:“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见过的宝刀多的是……不过这勉强看得过去,既然我赢了,那我就收下了……”
见周化这样,周围起了一阵笑声,旁人越是笑,周化就更窘迫。
她迅速起身,拍去灰尘,灰溜溜地摔着一队人马离开:“都不许笑,大不了下次我再给她一把就是!不许笑!”
舒月明转身离开,她上楼时,发现那白衣人已经不见,她叹了一口气。
回到二楼,剑英熟练关上门,又跪了下来,扯着舒月明的衣摆,扁着嘴一言不发。
“你又哭丧着脸干什么,你动不动就跪下,不就仗着我现在跪不下来吗?”
剑英几欲落泪:“主子,那刀是先夫人唯一留下的东西。”
“不是唯一,除了刀,她不是还给我留下一大笔安葬费吗?要不是她的安葬费,我们几个现在就真要跪在路旁边乞讨了。”舒月明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主子你——”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舒月明还是倚靠在窗边。
“纵使我先前战无不胜又如何?纵使我只差一步就是大将军又如何?我还不是落得如此下场。
而今舒家满门只剩我一人,圣上又对我处处提防渐渐回收兵权,嗅得风声的人早早将我疏远,生怕被波及。我无祖辈庇护又无圣上荣宠,我是朝野上的孤女,是游离在边缘的流浪者。
经此一事,才发现先前有多么天真,觉得自己能决定自己的去留。”
剑英跪累了,站起来又实在没面子,干脆盘腿坐在地上:“所以呢?主子您花光了先夫人的安葬费,又悄悄让正容姐姐、无快婆婆去南方借了一大笔钱,主子我还是想不通。”
舒月明轻描淡写:“我要为自己钓上好的前程。”
阳光洒满了京城,临近年关,走卒小贩已经开始在大街小巷叫卖。
舒月明的目光越来越坚定。
凭什么要她离开?
她偏要留下,她要东山再起,她要官复原职。
不,她要比先前做得更好,她要封得食邑万户。
战事还在继续,北边有蛮人,南边有伪朝。
明眼人都知道即便她现在被贬为庶人,只要战事不停,她被再次任命也是迟早的事情。
所谓打狗还要看主人,在这之前,为避免重蹈覆辙,她要极尽招摇为自己找一个好的靠山,她在极力招来一个有胆子的明眼人,以便日后狗仗人势,而后扰得先前那群有眼无珠的鼠辈鸡犬不宁。
她用一个月时间洗尽身上的狼狈,而今她有卓越的军事才能、她富可敌国、她也绝无二心。
就在这时,雅间的房门被敲响。
开门一看,店小二站在门口,毕恭毕敬地捧着一块玉佩。
“舒大人,这是方才那位穿白衣的小姐落下的,掌柜的看这玉佩成色绝佳,也不敢擅自处置,让我们来给您瞧瞧。”
舒月明盯着玉佩仔细看,辨认出上面的纹样是皇室专有。
舒月明没有碰那玉佩,挥退店小二。
“剑英。”
“主子咋了?”
舒月明亢奋地撑在窗边:“贵人上钩了。”
很高兴遇见你[可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贵人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