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固三十二年,冬。
鹅毛一样的大雪断断续续下了足有三个月,地上的冰霜像玉一样晶莹。
天寒地冻、寒风阵阵,照理说街上应该是一片寂寥。
今年却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论起热闹来竟然与开春时节不相上下。
一番奔走相告后,都驻足于京城最大食肆,集鲜阁。
立于大道两旁的人无不撑长了脖子,目不转视地盯着眼前的盛景。
虾炙浑羊、莼花鲙、甘露羹、槐叶冷淘……
只见一道道名菜像流水一样从店里传出,长桌从店内支到了街道旁,香气混着寒气扑面而来,蒸腾的热气让早早得了消息的人垂涎三尺。
珍馐美味摆满了长桌,放不下的菜肴就叠在两个盘子中间,层层叠叠足有三层。
过了良久,店内的雇工才不再传菜,而是扛着长凳快步往外跑。
哐哐几下,几十条长凳被利落地放在桌旁,阳光下泛着油润的木头色泽,懂点门道的人指着长桌长凳瞠目结舌,认清这用的都是上好的梨花木头。
铛铛两声锣响,雇工小二退至集鲜阁门口,个个站得笔挺,笑容满面。
这时候集鲜阁掌柜才踱步而出,她抬头看了一眼,而后笑眯眯地摸着钱袋,扬声道:“诸位,今日有贵人宴请全城,各位大可来试试我们集鲜阁的菜色是否符合口味。”
饶是早早听得风声,此言一出,周围依旧是一片哗然,而后争抢着往前跑,生怕等待自己的只有残羹冷炙。
众人闻声张望,都想知道那顶阔绰、顶心善的人是谁。
一抬头,只见二楼雅间绘有青竹的屏风上隐隐约约映出一个人影来,还没分辨清楚就见一双手拉开了帘幕。
从屏风后走出一位姑娘来,她身着深绿色窄袖短打,头发梳得油亮,板着脸朝下招了招手。
众人皆以为这姑娘就是那位宴请全城的贵人,不过很快她们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屏风后又缓缓走出一人来,此人身着墨绿色竹纹宽袍,腰间坠一块精美软玉,玉佩以玛瑙宝珠为穗,阳光一照,腰间自是流光溢彩。头发高高束起,两根眉毛像利剑一样直指太阳穴,眼睛明亮不输腰间珍宝。
衣冠赫奕、雍容华贵、神采飞扬。
她正是昔日的不败将军舒月明。
“舒、舒大人?”
“怎么会是她……”
“她不是……”
“舒大人生得一副菩萨心肠,这是我们的福气呀。”
“对啊对啊,那舒大人绝非什么泛泛之辈,今后必定东山再起、官运亨通。”
“对对,那个咋说来着,人中龙凤!”
也不知道是谁开的头,反正恭维吹捧种种,不绝于耳。
热酒热肉入腹,冬日严寒即刻败下阵来,觥筹交错、欢歌笑语,好一番其乐融融。
一时间,众人似乎都忘了,一个月前那位舒将军的狼狈模样,也不再琢磨其中的蹊跷。
只不过……
“娘,什么舒将军,妞妞听娘亲说那个舒将军不是蹲大牢去了吗?难道还有第二个舒将军不成?”
一道稚嫩的童音让四周陷入沉默,众人面面相觑,而后将目光投向那一家三口。
两位妇人脸顿时涨得通红,还没来得及咽下口中的食物就忙着去捂小孩的嘴,动作太快,险些将一口饭喷在孩子的脸上。
扎着小孩发髻女孩依旧无辜地眨着眼睛,像拨浪鼓一样摇着头,左看看右看看。
然后伸手指:“张婶婶,你还和妞妞说什么……知人知面不知心!姨姨还一边择菜一边说什么一家忠烈止于此……诶,不要都看着妞妞呀,妞妞会害羞的!”
话音一落,方才还幸灾乐祸的众人都低下了头,食不知味,小心翼翼看向二楼隔间,喧闹欢乐的氛围荡然无存。
要知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贵人们随便吹一口气,她们连房子带人都要飞出去十万八千里。
“大人,童言无忌,草民回去定好好教导,请大人高抬贵手放过小女,草民甘愿代女受罚。”
“草民甘愿代小女受罚。”
两位妇人匍匐在地。
此言一出,众人目光都怯怯地望向二楼轩窗旁。
舒月明此刻正抱一柄长刀倚栏而立,嘴角噙着淡笑,身姿清荣,像探向天顶的一株青竹。
在场之人无不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楼上的这位贵人。
在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舒月明挥了挥手:“剑英。”
那位身着短打的姑娘利落地跑下楼梯,从集鲜阁中走了出来。
在原地瑟瑟发抖的两位母亲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将妞妞护在身后,咬牙听候发落。
谁知一走近,那姑娘从衣袋里掏出一块大金元宝放到两位母亲手上。
金灿灿、沉甸甸的元宝让所有人恍了神。
集鲜阁轰的一声炸了锅——
“元宝!”
“俺还没亲眼见过元宝嘞!”
“不施惩戒反而还给如此奖赏,用意何在?”
“先别下定论,那两位娘子怕是没命花这横财。”
窃窃私语,不绝于耳。
妞妞从两位母亲的屁股后挤了出来,她好奇地接过那人手中的元宝,一颗金元宝在她的手上来回滚动,她的脸上跃动着金灿灿的光,她被金光逗笑,露出一口尚未长齐的牙齿。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各位说得都没错,在下贪生怕死,实在罔顾祖辈功业,令家门蒙羞受耻。
年少成名,自是功名蔽眼、心高气傲,经此一事才大彻大悟,才知自己并非英豪大才。
犯下如此滔天大罪,良心难安,如坐针毡,在下愿在集鲜阁大摆宴席七日,宴请全城,以弥补过错,不求圣上、百姓原谅,但求祸不及来生,求得来世一生安稳顺遂。”
舒月明又抬手叫来掌柜,对掌柜又交代了几句,随手又指了几道菜。
掌柜从刚才那姑娘的手中接过银两笑眯眯地下楼,亲自催促厨子。
不过片刻,店内雇工再次忙碌起来,大鱼大肉再次填满桌子。
底下又一阵骚动,而后不少人离席回家通知亲眷。
在这时,集鲜阁内的大门被踢开,来人大声怒喝:“舒历,你出手倒是阔绰,可否忘了你尚为罪臣,怎敢在天子脚下如此招摇,是存心要圣上心烦不成?”
舒月明眯着眼睛,看清了来人。
那朗声呵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昔日部下,周化。
“无易娘子此言差矣,什么叫罪臣?大牢也蹲了,赎金也交了,现在我月明既不是罪人,也不是什么臣子,在下一草民耳,无易娘子休要乱说。”舒月明笑眯眯地指正。
“舒历,我从未料想到你竟是如此不知廉耻、毫无羞恶之人。换作我,我绝无脸面继续留在京城!”
舒月明也不生气,她慢悠悠地站直身体,握着长刀缓缓下楼。
垂着眸,在阳光下,眼睛比她腰间的环佩更加明亮。
她走得稳健,又握着长刀,手无寸铁的周化咬着牙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集鲜阁众人都被吓了一跳,纷纷放下了筷子,目光在舒月明与周化之间来回打转。
“舒历,此乃京城,你休要造——”周化握紧了拳头,一连后退数步。
出乎意料的是,舒月明非但不气势汹汹,反而笑眼弯弯。
周化抬头,就见舒月明将长刀交给了剑英,剑英缓步过来,双手将那刀递到了周化面前。
“你这是什么意思?”周化捉摸不透。
舒月明笑了,她道:“适才说了,我现在已不是什么将军,这刀跟着我也只能蒙尘吃灰,毫无用武之地。小周将军身手不凡,近来又是节节高升,不如就将这刀送予小周将军,也算是物尽其用。”
“你……真的?”
周化还推让几句,但她的目光很快被那宝刀吸引。
刀鞘上雕刻着精致纹路,握在手上才发现精巧之处,每一处纹路都贴合手掌,在战场遇险时也不会脱手。
抽出长刀,阳光下刀身泛着盈盈亮光,让人一看便知此乃名将打造,刀身锋利,风吹发断。
周化试探地问:“真要送我?”
舒月明将周化对刀的喜爱之色尽收眼底,她笑着说:“在下向来说一不二,小周将军收下便是。”
舒月明缓步走回二楼,名为剑英的侍女放下帘幕,楼下众人隐约能见纱帐帷幔上的人影虔诚诵经。
也是在这时,远去的人影突然停住脚步,而后小跑着折返,抡圆了胳膊将长刀扔回二楼,宝刀哐镗一声落回方才舒月明站立的位置。
“舒历,我才不受你赏赐垂怜,明日午时三刻,在集鲜阁门口切磋,我定将宝刀赢到手上!”
“那草民在此恭候小周将军。”
不出半日,舒月明阔绰事迹就传遍了全城,在说书人的口中几经润色修改,也成了几日内最受欢迎的一场戏。
“玉面将军一掷千金,昔日荣华弃,叹虔心——”
廊下暖炉边,朗竹青拥裘而坐,抬手打断请来府中为她解闷的说书人。
她拿着丝帕剧烈咳嗽,她慌忙用茶水压制气势汹汹的咳嗽,而后将整个身体瘫靠在一旁嬷嬷的身上,像孩子一样咯咯笑着,白裳白袍白衣将她衬得像天上的玉盘。
“平安嬷嬷,这个常胜将军倒是个有意思的人。”
很高兴遇见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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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贵人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