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渺音看着眼前临水而建的舒云闲居,两层小楼掩映在青枫绿荫之中,位于山庄的西边,确是个清幽宁静之地。三人进入水阁,一层东西分明。西侧设有书桌书架,东侧摆放茶桌茶具,东北两面明窗通透,便于观景。拾级而上,二楼闺房,家具陈设一应俱全,皆是崭新,整个房间布置的清新雅致。
“这舒云闲居,是公子半月前纸燕传信回来,命我等为姑娘精心收拾的,一应陈设,皆按公子吩咐置换。”封遥在一旁解释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这是她第一次见公子对一个人如此事无巨细,倾注心力。
“胥月,谢谢你。”沈渺音闻言,望向南胥月,唇边绽开盈盈笑意。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南胥月眼中柔情脉脉,“准备的仓促,若是有不合你心意的,就告诉封遥,让她找人给你换。”
“不必,我很喜欢。不过……南庄主”沈渺音眼中掠过一丝狡黠,歪头看他,“半月前,我好像还没有答应同你回来,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呢?”
“那时你重伤昏迷,命悬一线……”南胥月目光缱绻地锁住她,声音低沉,“我日夜守着你,唯恐……唯恐你再也醒不过来。那时我便想,只要你醒来,无论如何都要说服你随我回来,让我护你余生周全。所幸……你愿意。”他唇角轻扬,笑意温软。
沈渺音被他眸中那春风化雨般的柔情熨烫着,脸颊微热,赧然移开了视线,她推开二楼的门,只见门外回廊尽头连接着一座精巧角楼,不由好奇:“那角楼……是通往别处么?”
“那角楼与东面的假山互为对景,登楼可俯瞰假山全貌。待溪水氤氲成雾,便如同置身云中楼阁,故而此地名为舒云闲居。”南胥月跟在她身后解释道,随即他抬手指向角楼另一侧给她看,“从那里过去,另一边通向我住的林栖谷隐。”
“你也住在西边的院子?”沈渺音疑惑的看向南胥月,她原以为南胥月把她安排在这儿是因此地偏僻清幽,利于她修养,未料竟是与他毗邻而居。
“我自幼就住在林栖谷隐,这边清净,无人打扰。后来住惯了,也就没有换过。”南胥月眸中含笑,带着一丝促狭,“渺音,莫非你以为……我会舍得与你在山庄里东西相隔,遥遥相望?”
“你别胡说,封姑娘还在呢!”沈渺音飞快瞥了眼不远处的封遥,耳根染霞,羞赧地瞪他一眼,低声嗔道。
“呵,是在下失言了,沈姑娘息怒。”南胥月见她面若红霞,执扇抱拳,眼中笑意更深。
封遥静立一旁,看着两人间流淌的浓情蜜意,唇角不自觉扬起。真好,她跟在公子身边十余年,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公子身上有了人间烟火气,终于……像个活生生的人了。
“这两日你也累了,不如先好好休息,剩下的慢慢来。”南胥月又温言叮嘱几句,方与封遥自院门离去。
沈渺音回到房中,打开箱笼,一眼便相中套浅云色衣裙。领口绣着精致的云纹,衣料本身亦织有祥云暗纹,素雅出尘。
她换好衣裳,顺着二楼的走廊信步登上角楼,凭栏俯瞰,方才假山群的全貌尽收眼底。她细观之下,惊觉这花园布局竟暗合二十八星宿与五行八卦,玄机深藏。
她凝神揣摩半晌,始终不得其门,心中对南胥月的才智愈发叹服。天生十窍,其眼界、才思、心智,确非他们这些后开十窍者可及。
沈渺音立于角楼,山庄大半景致尽览无余,唯东院被假山碧翠掩映。视线收回,环顾四周,她便发现南胥月说的那条小径,竟巧妙地掩藏在嶙峋山石之间,仅容一人通行。她不由自主的走上前,指尖抚过冰凉的石门洞。南胥月曾说过,他自幼便长于那方院落,少时潜心钻研修道,遭逢变故后,一段时间里,又只能困在那方天地。一时间,她对他的林栖谷隐生出了强烈的好奇。
穿过幽暗的石门洞,行不过五十步,眼前豁然开朗。从山石中钻出,只见南胥月正坐于院中,封遥侍立一旁低声禀报。沈渺音驻足俯望,但见林栖谷隐内古松苍翠,绿柏森森。一潭碧水清可见底,几尾锦鲤悠然摆尾。池畔一架水车吱呀转动,水流循环往复。水车旁,一座地基架高的竹屋掩映在丛丛湘妃竹后,整个院子清幽雅致,与主人的气质浑然天成。
倏地,南胥月似有所感,微微抬首,目光如电,直直朝她藏身之处撩来。沈渺音心头一跳,做贼心虚般慌忙缩回石门洞后,背靠冰凉山石,只觉心口擂鼓。她匆匆沿原路返回舒云闲居,脸上犹带着薄红。
“看来拥雪城一行,公子收获颇丰,是已经确定了梦中之人吗?”封遥瞥见那抹仓皇消失的衣角,又看向南胥月眼中未散的融融暖意与上扬的唇角,轻声笑问。
“是不是梦中之人又有什么关系,”南胥月收回视线,垂眸浅笑,“我只知,她是我所求之人。”
“那公子……可是想与沈姑娘结为道侣?”封遥直言问道。
“道侣?”南胥月微讶于她的直接。
“公子堂而皇之的把人带回来,总该给沈姑娘一个名分吧。是客人?弟子?还是蕴秀山庄未来的女主人?”封遥一针见血,“不说清楚,沈姑娘日后如何自处?庄内众人又该如何相待?”
“若她愿意,我自然求之不得。”南胥月轻摇折扇,喃喃自语。想起拥雪城,他向她表明心迹,想带她回蕴秀山庄时,她的再三犹豫,唇边泛起一丝无奈又宠溺的笑,“只是此事……急不得。”结为道侣这个问题,若是现在问,怕是会吓跑这好不容易哄回来的人儿吧。
“不过,沈姑娘的身世,其中恐怕令有隐情。”封遥想起调查所得,神色微凝。
“哦?”南胥月抬眸看去。
“我顺着线索,一直查到了琼琚岛上的一个灵族。那人说,有些事,他只能看到沈姑娘才能说。”封遥将最后查到的线索告知南胥月。
“灵族?怎么还会牵涉出灵族?”南胥月眉心微蹙。
“据查,沈姑娘父母原居星沉谷附近,与那灵族交好。在沈姑娘举家搬去了明月山庄镇上不久,那灵族也因为躲避素凝真对灵族的猎杀,逃去了琼琚岛。”
“哦?”南胥月挑了挑眉,折扇轻叩掌心,眸中兴趣盎然,“那灵族既如此神秘,想必渺音的身世一定非比寻常。对了,是什么灵族?”
“花灵,四照花。”封遥答道。
“四照花?”南胥月略感惊讶,“古籍记载,这花只生长于琼琚岛落乌山之巅,怎么会出现在星沉谷?”
“据那花灵说,自他六百年前开启灵智,便生于星沉谷,从未离开。”
“有趣。”南胥月合上手中的折扇,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据他所知,落乌山上有瘴气,能致幻,致毒,唯有此花可驱散瘴毒。但此花甚为娇贵,唯有落乌山的四季日照之力,方能令其存活,故名四照。
“还有一事,公子。”封遥又道,“那位……遣人送来帖子,邀您一叙。”
“烧了。”南胥月神情瞬间冷峻,“答应他的事我已做完。该还的,已还清了。从此,我与他两不相欠。”当年若不是为了活命,他是断不会接受那人的赠药,毕竟这受制于人的滋味,还真是令人不悦。
沈渺音回到舒云闲居,心口处传来阵阵隐痛,仿佛方才那番仓惶逃离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她强压下不适,跌坐在明窗前的摇椅里。窗外景致如画,暖风拂面,带着草木的微香。倦意袭来,她在那摇椅轻柔的晃动中,意识渐渐模糊,沉入了昏昏的梦境……
“渺渺,我今日救了一个花灵,你猜是什么花?”
“竟是四照花!咱们金乌山上的四照花!你说他是如何在这星沉谷成活的?”
“对了,你可能还不知道,星沉谷就是当年的飞花谷。”
沈渺音置身于一片白茫茫的迷雾,听着脑海中那个温柔的声音絮絮叨叨。奇怪的是,她竟开始慢慢习惯这种感觉。
“姑娘,你……究竟是沈渺音的什么人?”她百无聊赖地在心中发问,明知多半是得不到回应的……
“渺音。”南胥月处理好山庄事务,放心不下,第一时间便折返舒云闲居。轻声唤她,却见她已在摇椅中恬然入梦。见她神色安稳,他取来薄毯,轻柔为她盖上,随即坐到茶台旁,取出上好茶叶,静静煮上一壶清泉。
透过氤氲的水汽,窗外暖阳洒在她安静的睡颜上,宛如一幅静谧的美人春憩图,令人不忍惊扰。他刚进门时便注意到,沈渺音换上了那身浅云色的衣裙当初在镜花宫初见她时,他便觉得镜花宫那杏花粉的修士服并不衬她,反倒是这浅云色,才更显她气质清逸。当然,他想,若换作胭脂雪,在她身上定也是极美的。
火炉上的水沸腾起来,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沈渺音蹙了蹙眉,悠悠醒转。揉着惺忪睡眼,看到身上的薄毯,正疑惑,身后便传来那清冽如泉的嗓音:
“醒了?”南胥月将沸起的水壶从炉子上移开,用茶匙将新茶分进两只茶杯中,“刚泡了茶,过来尝尝?”
“你都忙完了?”沈渺音站起身,将毯子叠好搭在摇椅上,步履轻快地走到他对面坐下,“还以为南庄主今日会忙的见不到人影呢。”
“哦?”南胥月执壶将水注入茶杯中,水线如练,“为什么会这么想?”
“嗯……”沈渺音接过他递来的茶盏,吹散热气,“铃儿和我说,谢雪臣很忙,经常要忙到深夜,有时只睡一两个时辰,她都怕谢雪臣这个法相千年之人会累的英年早逝。”
“呵,雪臣是个劳碌命,他可不会闲下来。我早劝过他,这天下事是忙不完的,没必要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南胥月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望着盏中沉浮的茶叶,缓声道,“天生烝民,有物有则。与其强求,不如顺应天命。”
“嗯,有道理。”沈渺音点头,“若是求不得便是没缘分,不如及早放下。免得心生妄念,让暗族有机可乘。”沈渺音轻啜一口香茗。
“呵,”南胥月挑眉轻笑,饮了口茶,“我以为你会同我说,人定胜天,不试怎么知道。”
“非也非也。”沈渺音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你都说了是强求,重点不是求而是勉强。既然争取之后仍是勉强,那么放下未尝不是好事。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嗯。”南胥月若有所思,随即眉头舒展,眼中带着赞许,“没想到,渺音亦是个论道好手。你心思澄明,通透豁达,我果然没有看错。”
“南庄主过誉啦!”沈渺音颇有些骄傲的看向他,抱拳莞尔。
“所以……”南胥月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旧事。他双手捏着折扇两端,将下颌轻轻垫在扇骨上,微微颦眉,垂眸看向她,眼中似有几分委屈,“当初在镜花宫,你第一面便认出了我,却因误会我心仪暮姑娘,便再不提相认……渺音,那时,你便是如此轻易地将我……放下了么?”
“我……”沈渺音被他眼中那抹神伤搅得心慌,连忙解释,“也是想成人之美!更何况当年匆匆一面,你我云泥之别,我……岂敢妄想……”她声音渐低,带着几分怅然。
“渺音,”南胥月眼中愁绪瞬间消散,如拨云见日,他握住她的手,深深望进她眼底,声音低沉而郑重,“答应我,往后别再轻易将我放下了。我不是你的妄念,你才是我……穷尽半生追逐的妄念。”
“……好。”沈渺音望着他认真的眼眸,心如鹿撞。她眉眼弯弯,面若桃李,与他对视片刻,终是赧然垂下眼睫,端起茶盏遮掩微烫的脸颊。
封遥寻来时,立在门口所见,便是男子满目柔情似水,凝望着对面垂首娇羞,以茶掩面的女子。她眼中笑意加深。十年等待,终得圆满,她家公子,总算苦尽甘来。
“当当当。”她轻叩门扉,“公子,沈姑娘,晚膳已备好,可要传膳?”
“饿了吗?”南胥月看向沈渺音,温声询问。
“嗯,有点。”沈渺音下意识抽出手,她不知封遥候了多久,又瞧见多少,胡乱点头应下,耳根犹自发热。
“传膳吧。”南胥月起身,走到她身边,俯身又自然牵起她抠着桌沿的手,低声笑道,“封遥又不是老虎,不吃人的。”
“南胥月!”沈渺音闻言,羞恼地霍然抬首,正撞进他含笑戏谑的眼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