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南胥月拿出浮云空舟,在沈渺音面前演示了一番,沈渺音看着不过方寸的小舟遇水后倏然变成天上的巨舟一脸惊叹。
“都说碧霄宫靠制作法器敛财,如今瞧着这浮云空舟还真是鬼斧神工啊。”沈渺音坐在舟中,俯瞰下方缩成巴掌大小的拥雪城,云气从指缝间流过,新奇不已。
“胥月,你看!”她透过稀薄的云层,指点着下方,“从前御剑时只忙着赶路,从不曾留意下面的风景,如今看来还是这碧霄宫会享受。”
“你似乎格外眷恋这人间烟火?”南胥月将烹好的香茗递到她手中,随意倚着雕花围栏坐下。他目光温煦,落在正凭栏远眺的沈渺音身上。
“从这里俯瞰,芸芸众生皆在脚下。”她眼中映着流动的云影,“你瞧,他们活的熙熙攘攘,有滋有味。同一片天地,每个人都在经历着不同的人生。虽大抵逃不过爱恨嗔痴,酸甜苦辣,匆匆百年弹指一挥,但却活出了各自的精彩。”沈渺音趴在栏杆上侧头道,“这样的人间,不有趣吗?”
“每个人从一出生就要遵循他们既定的命数,无论如何挣扎,皆不得逃,一切因果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南胥月啜了口茶,语气带着一丝勘破世事的淡然。
“这便是你没有失去卜算之能前,所参悟到的?”沈渺音听着南胥月这番虚无缥缈的话,她突然想起之前那个道士说的蕴秀山庄之劫,心念微动,“胥月,那你……可曾算到过你三窍被毁之事?”
“嗯,自然算到。”他平静得如同在说旁人,“那之前我算出在不久后的一天,我会失去一切,可那时我并不打算逃避。”
“为什么?你既算出了为何不提前防备?”沈渺音愕然看向南胥月问道,明明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为何?
“因为逃,也在命数之中啊。”南胥月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抬手轻抚她的脸颊,“况且,若是逃了,我可能就不会去明月山庄,那样我就会错过你呢。”
“可我宁愿错过……”沈渺音垂下眼睫,声音低涩。
“可我不愿啊。”他深谙命数因果之道,知彩月易散琉璃脆,若他们的相遇一生仅此一次,叫他如何甘心错过。南胥月目光灼灼地望着她,眼中溢出的笑意,却让沈渺音心头更痛,“渺音,若我命该如此,逃得了一时,逃不过一世。”
“那……你还算出过什么?”沈渺音抬眸看向他,眼中的泪珠悬而欲泣。
“算出过很多,却唯独……没有算出你。”他指尖温柔拭去她眼角的湿润,带着一丝困惑,“我只算出十年后我会再遇故人,可那时我很少与人有过多的交集。很难想象,是什么样的人能算作是我的故人……后来我在明月山庄遇到你,看着你离去的背影,那一刻,不知怎的,我竟想试图改变,我同父亲提出想带走你,可……结果你也知道。后来……十年后,我先遇到的却是暮姑娘。或许,如那道士所言,你,是算不出的。”
“可人生若是提前算出一切,那么未来的日子岂不是会很无趣,看来这卜算之能也不是什么好事。”沈渺音正色道,“我相信这世上有命数的存在,但我也相信,活着就不能被所谓的命数左右。若这命运不公,我就要打破这命运的牢笼,冲破这命数的桎梏。”
“呵,渺音,你总会给我惊喜。”南胥月看向她轻笑着点了点头道,“嗯,我很期待沈修士如何扭转自己如今的命数,重新杀回仙盟,给各派掌门点颜色瞧瞧。”
“谁说我要杀回仙盟?”沈渺音听了南胥月的话哑然失笑,“其实修道并不是我的选择,只是因为我被素宫主收养带回了镜花宫,所以我才选择了修道。如今我没了修为,就是个普通人了,我想随心而活,就做个普通人,你会嫌弃我吗?”她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当然不会,”南胥月笑着将她揽入怀中,“别忘了,我也是个普通人。”
“南庄主,你对普通人怕是有什么误解?”沈渺音仰头一脸嗔怪道,“你这个阵法大师,一点都不普通好吗?”
“呵,所以你就更不用担心了。”他笑意更深,声音低沉,“有我在,你想做个普通人也无妨的。”
“谢谢你,胥月。”沈渺音满足地闭上眼睛靠在南胥月怀中,安静的听着他的心跳声,坚定而有力,仿佛他对自己说出的每一句承诺那般,掷地有声。
夜色如水,星河低垂。南胥月看着刚刚还说要数星星的人,此刻正在他怀中沉入梦乡。指尖悄然搭上她腕脉,片刻后,眉峰几不可察地蹙起。他小心翼翼的将她抱进船舱中,安置在柔软的床铺上,盖好锦被,才悄然阖门退出。
“渺渺……”
“谁?谁在叫我?”沈渺音睡的并不安稳,骤然惊醒,她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处空旷之地,此地云雾渺渺,看不清周遭的环境。
“渺渺,我终于找到你了。”那声音温柔而缥缈,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
“找我?你为什么要找我?”她急切地环顾,却捕捉不到半分人影。
“渺渺,这一次,就换我来保护你吧。”
“你到底是谁,出来!别在那装神弄鬼!”沈渺音心中警铃大作,拔足狂奔,然而云雾翻涌,却好像跑不到尽头,这是什么阵法吗?
“胥月,胥月!”沈渺音眉头紧蹙,呼唤声惊醒了隔壁的南胥月。他随便披了件衣服推门而入,就看到躺在床上的沈渺音,大汗涔涔,似乎被梦魇了。
“渺音,我在!醒醒,渺音!”南胥月紧握住她冰凉的手,焦灼呼唤着她。
“南胥月!”沈渺音猛地睁开眼,看到熟悉的身影,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扑进他怀里,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脖颈。南胥月有些惊愕的张开双臂,身体微僵,一时不知作何反应。稍倾,他缓过神轻拍了拍她的背,柔声安抚:“没事了,我在。”
“南胥月,我刚刚做了个奇怪的梦……”她伏在他肩头,气息不稳地诉说,“梦里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她一直在同我讲话,可是我找不到她人……周围白茫茫的一片,我拼命的跑,可怎么跑都跑不出来。”惊悸犹存,她声音带着颤抖。
“别怕,只是个梦。”他清冽的声音在她耳畔低语,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过去了,没事了。”她闭了闭眼,在他怀中汲取着温暖,心绪渐渐平复。
“我没事了……你快回去休息吧,小心着凉。”过了会儿,她才松开他,看着他单薄的衣衫,想是听到呼唤便匆忙赶来。
“真的没事了?”南胥月不确定的看向沈渺音道,“要不我睡在地上陪你?”
“不用啦,”她勉强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大概是这几天太累了。”南胥月深深看她一眼,抬手轻抚她后脑,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才转身离去。
此时沈渺音睡意全无,她披了件衣服走到桌子边,倒了杯凉水一饮而尽。这个奇怪的声音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当初在明雪阁修养时,那声音也曾断断续续、模糊不清地出现过几次,遥远得仿佛隔着重山,连男女都难以分辨,她当时以为是南胥月在同她低语……
可今日她听清了,那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很是温柔。渺渺?从未有人这样唤过她,身边亲近之人大都叫她渺音。她之所以最开始怀疑那个声音是南胥月,是因为住进明雪阁前,他只叫过她沈修士,沈姑娘。可经过这近半个月的相处,哪怕情意再浓,他也始终唤她渺音。那么,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沈渺音一手执着茶杯,食指轻扣桌面,莫非这是真正沈渺音的记忆,是这副身体十年前的记忆?难道这个女人是这副身体原主的娘亲?从前她只当自己是借尸还魂,替她好好活着便是。可此刻,她第一次对这副身体的身世产生了好奇,说起来,这副身体和铃儿宛如双生,或许她们之间真的有什么关系呢?
次日清晨,南胥月步出船舱,便见沈渺音独自抱膝坐在船头,晨曦微光勾勒出她略显倦怠的侧影。
“一夜没睡吗?”他走近,语气带着心疼。
“嗯,睡不着,索性就出来看星星了。”沈渺音跳下船头,走到他面前,认真问道,“我记得你之前说,有让封姑娘仔细调查过我的身世,是吗?”
“嗯。”南胥月颔首,“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那可以同我说说吗?”
“当时封遥是纸燕传书给我的,写的不尽详细,事关你的身世,我怕被人发现,所以就在与你相认后将那纸燕毁了。等明日,我们回了山庄,我让封遥把所有查到的消息都拿给你,如何?”
“嗯,也只好如此了。”沈渺音听了南胥月的话颔首道。
“你是有什么怀疑吗?”南胥月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忧心问道。
“嗯。”她低声道,“你也知道,我其实是同铃儿一起在明月山庄的,两魂一身,直到十年前我才变成了沈渺音。这些年我一直以为是真正的沈渺音死了,我恰巧在她身上借尸还魂,我对她十岁前的记忆一片空白。可昨天那个声音并不是第一次出现,自从我修为被废后,我就梦到过那个声音。如今想来,那人在梦中唤我渺渺,说不定是沈渺音的娘亲?你说会不会是真正的沈渺音其实并没有死,而是沉睡了,我趁着她沉睡的时候占了她的身体,如今她要醒了,所以我才会梦到那个声音。”她神色黯然地低喃道,“我会不会……变成孤魂野鬼啊。”
“渺音,”南胥月握住她微凉的手,语气沉静而笃定,“根据封遥的调查,我推断你就是沈渺音,准确的说因为你回到这副身体中,沈渺音才变得完整。”他将纸燕中的关键信息娓娓道来。
“什么?失了一魄,十年后自行补回?”沈渺音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这个十年指的就是明月山庄被屠庄那年吧,这也太过离奇了!若当真如此,那我为何会失了一魄,又是怎么失的这一魄,而这一魄又是如何落入到了铃儿的身体里?沈渺音和玲儿降生的时间差了整整一年呢。”一连串疑问涌上心头。
“别急,此事需从长计议,连素凝真当初都没有查出的事,时隔这么久,怕是没那么简单。”南胥月柔声安抚,将她微乱的情绪拢住,“渺音,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南胥月拉起她的手,带她步入船舱内。
沈渺音拿起一块精巧的糕点,看着对面一起共进早膳的人,心中那份不安奇异地沉淀下来,嘴角不自觉扬起。沈渺音,有什么好担心的,这样的事又不是没有经历过,大不了就和真正的沈渺音商量商量。自己好好修行,早日突破法相,用千年寿元换百岁光阴,只求能与眼前之人,相伴一生……
“我们到了,看,那便是蕴秀山庄了。”南胥月指向下方。沈渺音依言俯瞰,只见一片占地广袤的镇子依偎在苍翠山峦之间,四面碧水环绕。镇中最大的一片宅邸,飞檐斗拱,气象庄严,正是蕴秀山庄。整个镇子绿意盎然,宛如一方世外桃源。
“公子。”封遥早已等候,朝南胥月恭敬行礼,又对沈渺音抱拳道,“沈姑娘。”
“封姑娘。”沈渺音朝封遥抱拳回礼道。
“这位是沈渺音沈姑娘。”南胥月握住沈渺音的手,目光扫过山庄弟子、护卫及侍女,声音清晰而郑重,“往后,你们见她,如见我。”
“拜见庄主!拜见沈姑娘!”众人齐声应道,声震庭前。
沈渺音心头微震,有些惊讶的看向南胥月。他给她的权利,会不会太大了些?
“走吧,带你去看看住处。”南胥月侧首看她,眼中带着温和的期待。
“好。”沈渺音瞧着他眼中的欣喜,想来是早有安排,便点头应下,随他步入大门。
绕过影壁,穿过气派的正厅,南胥月带着她步入九曲游廊。进入后院,眼前豁然开朗。奇峰怪石错落有致,亭台楼阁点缀其间。远处参差的峰石,草色碧绿的树木,清澈见底的溪水,满目青翠,生机盎然。南胥月见她兴致颇浓,便放慢脚步,与她并肩缓行。
沈渺音目光流转,敏锐地捕捉着景致中的玄机。那片占地仅半亩的湖石假山,看似随意堆叠,细观其走势布局,竟隐隐暗合某种精妙阵形。嶙峋的山石与疏密有致的草木巧妙呼应,气息流转间,形成一种环环相扣的韵律感。那汪清浅的溪水蜿蜒流淌,水面倒映着远处亭台的飞檐一角,在特定的角度望去,光影交错,虚实难辨,显然也是阵法中精心布置的障眼法。
“不愧是以机关阵法闻名于世的蕴秀山庄,”沈渺音由衷赞叹,“一石一木,看似天成,实则处处暗藏玄机阵理。”
“我不能修道,平日里也只能钻研些阵法,用以自保。”南胥月谦然一笑,抬手指向前方一座临水而筑的精巧楼阁,“渺音,这便是你的住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