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顾笙醒来时,绣帐内已是一片明亮。
寝室空旷而静谧,绣帐低垂,熏炉已冷,只余一缕清冽的艾草香萦绕不散。身侧的位置空着,锦被冰凉,显然阿月早已起身。
若在平日,此刻他应已备好温水和餐食,静候在帷幔之外。许是昨夜自己过于放纵,连累这素来勤勉的少年也比往常起得迟了些。
顾笙径自坐起身,青丝流水般披泻肩头。她简单盥洗后,便随意拢了拢素白寝衣,倚在窗边软榻上看书。
良久,门外才传来极轻的脚步声。阿月端着黑漆食盒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他低垂着眼,小心翼翼地将碗盏与碟皿一一在案上摆开。纵是家道中落,顾笙在吃食上仍保留着昔日的讲究,一饭一羹,一荤一蔬,佐酱汤饮,样样齐备。
只是这便苦了阿月。
内室只他一人侍奉,每日仅准备餐食便要耗费近两个时辰。今日他已是紧赶慢赶,此刻额角还沁着细密汗珠,却仍是迟了。
布置妥当,阿月便安静地跪坐在室内一隅,低垂着头向顾笙请罪。他双手轻揪着洗得发白的衣衫边缘,语气中带着惯有的怯懦:“娘子,我……我今日起晚了,让您久等。”
“嗯。”顾笙只淡淡应了一声。
她并无意苛责。内室仅他一人操持,偶有迟误实属寻常。更何况,阿月当年本就是他族姨半送半卖到她身边的,能留下至今,已属难得。
阿月的厨艺其实寻常,不过比起连火候都掌握不好的阿芜来说,要强上许多。顾笙放下书卷,执箸用餐,神色自始至终都没什么起伏。
阿月却以为她动了怒,依旧低眉顺眼地跪在原地,不敢起身。
用到一半,前廊忽然传来一阵粗重的脚步声,震得梁上微尘簌簌直落。
听那动静,来人四虎正大咧咧地直往室内闯,毫不避讳的粗犷嗓音由远及近:“顾娘子?顾娘子可在?”
阿月面色瞬间煞白。
顾笙搁下竹箸:“先去后面去。”
她从容起身,披上一件月白外袍,缓步而出。门外是谁,她心知肚明。
早些年娘亲病重,她曾向族中旁支亲戚借了不少银钱,原定十年之期偿清。奈何近些年亲族们的日子也都不好过,讨债的人便陆续登门。
她竭力周旋,无奈囊中羞涩。这些年来,她不惜屈尊参与各式雅集宴饮,其中不乏“打秋风”之意,却仍是入不敷出。
有些亲族不愿亲自撕破脸,便将债务转交给了江湖上的侠客。这些人可不顾什么世家体统,时常堵门叫嚣,有一次甚至险些将阿月掳去抵债。
“是我!胡三笑!来了这么多回,还不认得?” 胡三笑身材高壮,剑眉星目,周身自有一股落拓不羁的英气。她身后跟着几名身材魁梧的随从,更显得挡在她面前的阿芜如同一只小猫崽子。
胡三笑那带着疤痕的嘴角一勾,粗粝指节一下下点在阿芜肩头:“你,给,我,让开,听没听见?”
顾笙手中抱着锦盒走出,见到这番情景,又瞥了眼胡三笑身后几个孔武有力的随从,不禁蹙眉:“胡三笑,你这是做什么?”
“顾娘子,你可算出来了。”胡三笑一见她,朗声一笑,随手将阿芜拨到一旁,“我又来清债了!哈哈!”
“这个月的,不是已经清过了吗?”顾笙因为她又来家中大闹,面色稍有不郁。
“我这不是听闻你高就,成了季府门客嘛!”胡三笑咧开嘴,露出一颗标志性的金牙,笑容爽朗却带着精明,“就想着,顾娘子手头宽裕了,这个月不妨多还些。债早了结,你我都轻松。”
胡三笑乃是南宛地界有名的游侠,以“信义”著称,专司此类债务清算。顾笙当年与亲族仅是口头约定了还债期限,空口无凭,如今胡三笑手持契书上门,她亦无可奈何。
两人早已经交涉过多次。胡三笑那惊人的武力确实令人望而生畏,顾笙总不能指望阿芜上去以卵击石,只能事事听她的。
幸而这人也并非全然不讲情理,只约定每月固定时日,让顾笙按时还钱。
母亲刚过世那段时日,顾笙一度极为颓唐,正是被胡三笑强逼着,才不得不开始四处奔走。
顾笙心知与她争辩也是徒劳,便不再多言。她默然跪坐在书案前,将锦盒打开,当着对方的面,把其中大半财物取出:“这些,你拿去。”
这是季家给她的赞见礼,多半都被她换成了金银铜钱存放在此。这些本是留着应急,如今给了胡三笑也好,至少能抵上不少债务。
胡三笑笑嘻嘻地掂量着手中金银,又瞥了眼盒中所剩铜钱,抬眼看顾笙,努努嘴:“那些零头也一并给了我呗,反正你现在也用不上。”
“家中仆从还需用度。”顾笙合上锦盒。顾家虽败落,仆从早已散尽,但总需留下一二人打理起居,否则她恐怕是更难支撑。
胡三笑翻了个白眼,满脸嫌弃:“就知道端着你那个世家架子!把她俩卖了,你家的债也能清掉不少!”
顾笙任由她嘲讽。这事胡三笑像她提起过很多次,连变卖祖宅地契的主意也都出过,她怎么可能答应。
胡三笑将金银收好,系在腰间,又提醒道:“你现在都是季家的门客了,这点债让季家帮你还了不就得了?这点钱对她们算个啥?”
顾笙面色一沉:“绝无可能。此事你若在外透露半字,往后分文没有。”
“行行行,就你清高!”胡三笑系好布袋,一边大步往外走,一边扬声道,“既是季府门客了,身份不同,往后的月钱,数目可得往上提提啊!”
望着胡三笑离去的背影,顾笙双手撑在案上,掩面良久。待她抬起头,才见阿月与阿芜已一左一右安静地跪坐在她身旁。
阿月低声道:“娘子,若缺钱用,我在后院养了些鸡鸭,可以拿去卖。我、我还会织布……”
为了让顾笙吃得顺口些,这些年来,他在这荒芜的宅园中垦地种菜,饲禽养畜,默默操持着这个破败的家。
顾笙扯了扯嘴角,语气缓了些:“不必。家里其实……也用不上什么大钱。”
“我能做打手。”阿芜紧接着说。
“绝对不可。”顾笙斩钉截铁地拒绝。
阿月和阿芜都很得力。在她最颓废的那段日子,顾家几乎全靠他们支撑。见仆从尚且为这个家全力以赴,她这个做主人的,更不能落后于人。
阿月又从怀中取出一个鼓囊囊的素布钱袋,轻轻置于案上:“这是娘子往日赏我的……我都存着,您先拿去用。”
“呃……”阿芜面色泛红,她的钱多半换了酒肉。她在身上摸索片刻,解下腰间防身用的短匕,“这个……应当能值些钱。”
顾笙将东西推了回去:“钱财之事,无需你们操心。”
她凝视着阿月那个鼓鼓的钱袋,脸色反而沉了下去:“阿月,这些钱是给你的,你要自己花用才是。”
这些年,手头稍宽裕时,除了偿还胡三笑,她总会留些体己钱给阿月和阿芜。她自己可以不在意,在雅集上蹭些用度便是。
他们正值青春年少,手头有些闲钱,日子总能好过些。
可见阿月竟将赏钱悉数存下,分文未动,她心中并无感动,反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气恼与涩然。她在外的诸多奔波,除了为己,又何尝不是想让他们过得好些?
没想到阿月竟不领这个情。
“我、我平日都在家中,并无用钱之处……”阿月小声解释,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片柔弱的阴影。
顾笙望着他小心翼翼的模样,终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那就自己好好收着。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她有时会反思,自己是不是对阿月太过苛待,才让这清秀柔顺的少年如此恐惧于她。
两日后,顾笙再赴季府授课,恰逢天公不作美,天空飘着如丝细雨。
阿芜手执着一柄青竹油伞,小心为她遮去绵绵雨幕。顾则笙小心抱着怀中锦囊包裹的七弦琴,紫衣的下摆已被雨水浸出深色的痕迹。
她将琴端放在桌案上,抬眸时却见此时下首的几个小姑娘都心不在焉,屡屡将眼神飘向榭外雨景,心思显然已经被潇潇雨声牵走。
顾笙并不强求,她示意下仆在水榭中央置办小炉,烹煮清茶。又命阿芜在角落的香案上焚起一炉清雅的檀香。
“今日不习新课。”她声音清越,穿透雨声,”且静心观雨,听自然之音。”
顾笙让女孩们围坐于水榭边缘,自己则依旧端坐琴案前。
今日落雨,季晚棠和季辞云都不在,她想弹些自己喜欢的。
女人紫色的深衣衬得她的肤色愈发苍白,修长的指尖轻拨琴弦,应和着窗外绵密的雨声,徐徐而奏。
陌生的琴音与雨声交织融合,竟生出一种浑然天成的意趣。
季羡鱼并未像其她姐妹那般坐在栏边,她安静地待在顾笙对面,双手托腮,听得格外专注。待顾笙一曲终了,余音散入雨声中,她才仰起小脸问:“师傅,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徒儿之前从未听人弹奏过。”
季羡鱼才不过**岁的年纪,头发分作左右两束,结成可爱的双髻,系着鲜艳的红色发带,衬得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格外明亮。
顾笙低垂着双眸,目光仍停留在琴弦上:“有感而作罢了,尚未命名。”
当世宴会雅集,多推崇演奏古圣先贤流传下来的名曲,这般随手而成的即兴之作,若非出自大家之手,难免会被认为难登大雅之堂。
季羡鱼歪着脑袋,手肘支在琴案边沿,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顾笙:“为什么不起个名字呢?徒儿觉得,这曲子比以往听到的高山流水都好听。”
顾笙一怔,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却道:”区区嘈杂之音,岂能与圣人之作相提并论?”
“怎么不去看雨?”她转而问这个现在看来还算可爱的小姑娘。
“雨有什么好看的?”季羡鱼撇撇嘴,她有些百无聊赖地趴在琴案上,红色发带垂落颊边,小声嘟囔着抱怨,“……我只想知道,我们究竟什么时候才可以真正开始学习弹琴?”
顾笙望向窗外渐歇的雨幕,不期然想起第一次授课时这小娘子一板一眼的模样,这才第二回便暴露本性了。
“等你真正能静下心来看雨的时候。”她唇角带着笑意,轻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