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家早有为族中后辈延请琴师之意,甚至早已有人向家主季望舒举荐过以琴技名满南宛的顾笙。然她虽负才名,终究年岁尚浅、门第不高,更兼坊间传言她“性情孤僻,不易相交”,令一向谨慎的季望舒迟迟未下决断。
季晚棠此时提议,恰逢其时。
上巳祓禊方过,曲水流觞的雅集上,顾笙那一曲《猗兰操》琴音清越孤高,不染尘俗,令满座皆静、众宾倾耳。
正是风头最盛之时。
当夜,季晚棠授意族中堂妹季羡鱼向家主进言,素来谨慎的季望舒只不过沉吟片刻,便颔首应允。
数日后,季家便以客卿之礼,正式延聘顾笙为琴师,每旬授课三日,地点设在临湖水榭。
顾笙踏入季家,眼底微微一滞。
与顾家清简得近乎荒芜的院落截然不同,季家乃南宛郡赫赫有名的世家望族,家中园林极尽工巧,重阁回廊曲折相连,移步换景,别有洞天。
匠人叠石为山,引活水为池,园中豢养着羽色鲜丽的珍禽异兽,遍植四时繁花与名木佳树,处处彰显着钟鸣鼎食之家的雍容气度。
水榭三面临湖,风过竹帘,水光斑驳如碎银。水榭内中央立着一面素屏,将空间分隔为前后。
前面正是授课之地,六位年岁不一的小娘子正垂首静候。
季家先祖曾参与晏朝初期的典章修订,诗礼传家,规矩严谨。这些女孩自幼熟读礼仪教典,虽年纪尚小,却已显露出世家子弟的端庄风范。
她们大的不过十一二岁,小的看来仅五六岁,衣着雅洁,见顾笙坐正,无需提醒,便齐齐敛衽行礼,声音清亮:“师傅安。”
顾笙示意身后的侍从阿芜放下琴匣,微微向众人颔首:“诸位安。”
六个小姑娘分作两排,依序落座,双手恭敬地置于膝上。坐在正中央的,正是年约**岁的季羡鱼。
此刻她稚嫩的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肃穆神情。
顾笙认得她。
上巳节时,顾笙于席末抚琴,正是这个孩子忽然从青帐后钻出,险些扰乱了她的琴音。此刻在家中,季羡鱼倒是收敛了许多,显得格外乖巧。
顾笙眼神平静地掠过那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庞,略作介绍,便敛衣于琴案前落座。
“习琴之始,先明琴德。”她话音清越,如玉石相击,“《琴操》有言:‘昔圣人作琴,以御邪僻,防心淫,以修身理性,反其天真也。’”
“故,今日第一课,我们不习曲,不论技,只需静听即可。”
语毕,她指尖微曲,轻拢慢捻。琴声初起潺潺如溪流出山,继而奔涌澎湃,似江河汇入汪洋。渺渺琴音在临湖水榭间回荡,绕梁不绝。
素屏之后,季辞云微闭着眼眸,静静聆听。
他月白的衣衫如流云叠雪,层层铺展在身侧,骨节分明的玉手交叠于膝上,恭顺无比。
琴音在水榭间流淌,他的心亦随音律起伏。倘若不是有素屏相隔,季辞云必然要仔细观摩一番顾笙的指法,为何能弹奏出这般曼妙的曲调。
照理,今日他本不该来。
季辞云自幼恪守男戒,从未亲见外女,所学所闻皆不出家族内部传承。以往虽随族中的男性长辈修习过琴律,算得初窥门径,但却始终未得深味。
然而此刻,他的目光透过竹帘缝隙,映见顾笙专注的身影。琴音深沉圆厚、清越孤直,一气流转,几近完美。
相形之下,他往昔宴席间听闻的那些备受赞誉的琴音,都显得黯然失色、平平无奇了。
季辞云不自觉地揪住了深衣的边缘,透过竹帘的细微缝隙向外凝望。清澈的眼底倒映着水榭中那道专注抚琴的身影,脑海中唯余一念。
这些年他痴迷琴道,族中长辈却早已无法再予他进益。或许……他是时候该寻一位真正的师傅了。
顾笙授琴半日,精力耗去大半,未至午时便起身离去,欲往客舍稍作休憩。
直至她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曲廊尽头,季辞云仍独自跪坐原处,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怔怔出神。
静默良久,他忽而侧首,望向身侧始终安静相伴的季晚棠,轻声问道:“兄长,若我想与妹妹们一同习琴……你说母亲可会应允?”
若非季晚棠今日软语相劝,以他恪守礼法的性子,是断不会来的。
即便有这道素屏相隔,私见外女终究是不合规矩。可他心中却总觉得,若错过今日,往后再想遇到这样的琴学大师,恐非易事。
季晚棠唇边带着一抹极柔和的浅笑,他目光温润地注视着弟弟:“此事……怕是要亲自问过母亲了。不过,母亲那般疼你,想来也不会拒绝。”
说着,他优雅起身,玉指轻理衣袂:“该用膳了,弟弟也快些动身,莫要误了时辰。”
季家为顾笙备下一间单独的小院作为客舍。小院清幽雅致,离水榭不远,翠竹掩映,别有一番意境。院里另配了两名青衣侍从,伺候顾笙起居。
侍从将她引入室内,安静地布好饭菜便悄然退下。
顾笙看着面前精致的餐食,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也不知是何滋味。
她沉默着用完饭菜,正饮茶,便见一人影悄然闪进院门。那人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竟反手闩上了门,大摇大摆地朝里走来。
他一进来,侍立一旁的阿芜便低头无声地退了出去。
顾笙看着他自在自然地在自己食案对面坐下,有些意外:“你胆子倒大,青天白日就敢直接来这儿寻我?”
“自然得来看着你,往日倒不知道你这样招人。”他想起季辞云望向顾笙的眼神,心底那点吃味又泛了上来,执起她垂在身侧的手,轻轻贴上自己面颊,侧过头,在她掌心落下一个羽毛般轻柔的吻,“倒让我疑心了,你除了我,你当真没有别人?”
顾笙任由他握着:“我也不是谁都看得上的。”
季晚棠对这个回答显然十分受用,眼中水光流转,话里却带着幽怨:“请你入府授琴,纵使大事难成,至少……往后相见也容易些。从前我寄信十回,你能回一回便不错。如今人就在眼前,我非得时时看着,心里才踏实。”
这男人嘴上总说不愿嫁她,这拈酸吃醋的劲儿,倒是一分不少。
“你总是这样大胆么?”顾笙手上微一用力,将他带入怀中,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问。
“叫人发现了又如何?”季晚棠顺势靠在她肩头,“大不了……你娶了我便是。你本来就想娶我,应该巴不得我被发现。”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随即又转回正题:“季辞云果然痴迷琴艺,不过听你抚了两次琴,竟想你亲自教他。这个机会你可要好好把握,莫要辜负了我一番良苦用心。”
顾笙想起竹帘后那道朦胧清冷的身影,眼睫低垂,掩去眸底思量:“我自当尽力。只不过,讨好男人实在非我所长。”
“哦?当真么?”季晚棠抬眼望她,眼中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细细端详她苍白面容上那双墨染般的瞳仁。
她的眸色天生较常人更深,似化不开的浓墨,望得久了,便教人心神荡漾,只恨不能住进去。
季晚棠感受着怀中温热的体温,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她心口,低声呢喃:“我有时倒总觉得……我定是被你引诱得意乱情迷,方寸尽失,才会连这等昏头的招数都想得出来……”
这些时日,他好生反省了一番。
顾笙不过一介寒门,他自己被迷得神魂颠倒,险些不顾一切要嫁她也就算了。
可季辞云,那个被他母亲呵护得如珠似宝的弟弟,未必会为她如此昏头。
她有什么本事,引得他们兄弟两个倾心?
顾笙手臂环着他纤细柔韧的腰肢,唇边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事成也好,不成也罢,我心里装的,横竖不过一个你。”
“哼。”季晚棠鼻间逸出一声轻嗤,慵懒笑靥里掺着几分讥诮。他捧起顾笙的脸,柔情万种地吻上她微凉的唇角:“阿善,你这话,是拿来哄傻子的。”
女子身上带着清冷的暗香,幽幽地环绕在鼻尖。
季晚棠语气稍顿,声音低了下去,语气却带着狠意:“不过……你若敢骗我,我定不会轻饶你。”
“记着,”他指尖轻轻点在她心口,声音低得只剩气音,却字字清晰,“不许对季辞云动手动脚——”
“更不许……让他碰到你分毫。”
“不让我碰他,那我便只能碰你了。”
女人的指尖带着温热的体温,悄然滑入衣襟。季晚棠呼吸一滞,颊边霎时染上绯红,却并未出手阻拦。
待登上归家的马车,顾笙指间仿佛还残留着院中那份旖旎的温度。她闭目养神,脑中季晚棠衣衫凌乱地躺倒在席间,一双桃花眼含怒带怨地望着她的模样却依旧挥之不去。
只是终究尚未婚配,她也不能过于放肆。
顾笙也只能带着这份未能尽兴、隐隐躁动的心绪回到家中。
马车停稳,顾笙踏下车驾,穿过那道略显寒酸的院门。
与季家雕梁画栋的盛景截然不同,顾家宅院空旷而陈旧。昔日的亭台楼阁多半蒙尘,残存的水榭栏杆漆皮剥落,园中杂草蔓生,处处透着年久失修的颓唐。
昔日,顾家也是不亚于季家的世家大族。
她立于廊下,望着这片承载着家族往日荣光、如今却只剩断瓦残垣的基业,胸口那股被季晚棠撩起的无名火,转瞬间被浇熄,只余冰冷灰烬。
季晚棠说得不错。
莫说季辞云,即便是顾笙想娶季晚棠,对如今的顾家而言,也已是遥不可及的高攀。
与枝繁叶茂、底蕴深厚的季家相比,顾家不过是依附巨木旁的一株萎草,是无人问津的寒门小户。
季晚棠迟迟不愿应允她向季府求婚,想来也正是看清了这一点。
顾笙曾在母亲病榻前立誓,定要重振顾氏门楣。可在这讲究门第出身的晏朝,纵使她身负才学,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豪强,又有几人会真正将她放在眼里?
眼下她最大的机会,便系于与季家的姻亲。无论是高不可攀的季辞云,还是备受冷落的季晚棠,只要能攀上季家,于她皆是莫大助益。
顾笙什么都不缺,才学、实力,甚至样貌,她都不差。只要上天垂怜,肯予她一丝一毫的机会……
至少……顾笙咽下喉间隐隐的愤愤不平,眼底重归沉寂。
至少如今,她已经是季家的门客了。
顾笙踩着廊下剥落的漆木地板,面无表情地走向内室。就在推门而入的刹那,眼角余光却瞥见了庭院井台边那道清瘦单薄的身影。
沉默的少男正弯着腰,在巨大的木盆前费力揉搓着衣物。初春的井水依然凛冽,将他纤细的十指冻得通红。
少男背脊微弓,被束带缠绕的腰肢线条纤细柔和,凌乱发丝下隐隐可以看到半张白皙精致的脸。
“阿月,”顾笙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甚至带着一丝寒意,“到内室来。”
名为阿月的少男闻声一怔,他眼睫低垂,慌忙用粗布衣襟擦干双手,默默地跟在顾笙身后。
“关上门。”
顾笙并未回头,只听身后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室内,重归一片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