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尊)渣了前夫之后》 第1章 第 1 章 暮春三月,淯水之滨。 天宇澄澈,日光碎金般洒落在河畔。 恰逢上巳春禊,河畔身着华服的女男三三两两采兰佩芷,于绿野间支起轻帷罗帐,载酒而歌,一派烂漫春意。 而此时,与热闹相隔不过数余步的草木深处,此时却隐隐传来男人压抑而悲痛的低泣声。 顾笙背脊贴着粗糙树干,纹丝不动,任由怀中那道纤细的墨绿色身影将额头埋在她肩窝,将满腔委屈与泪意尽数浸在她的衣襟。 季晚棠脸颊早被泪水浸湿,贝齿紧咬她肩头丝绸,声音又哑又颤:“我恨死他了……恨死他了……” 季晚棠生就一副温顺皮囊,眉眼如画,唇色嫣红。 此刻泪眼朦胧,本该楚楚动人,可抬眼时,浓睫下那抹深入骨髓的怨毒却令人见之胆寒。 顾笙垂眸不语,只将带着薄茧的手掌轻搭在他腰侧,指尖顺着柔韧曲线游走,感受衣料下细腻的肌理。 在她过往所有露水情缘里,季晚棠的腰是最合她心意的,紧实柔韧,令人流连忘返。 手掌滑过男人挺括的腰线,落在饱满的臀峰,隔着浓绿春衫,五指微屈,陷入富有弹性的肌理中。 “唔……” 季晚棠身子轻颤,颊边泛起薄红,蹙眉按住她作乱的手。他抬起桃花眼,眼尾洇着胭脂色,湿漉漉地睨来,含嗔带怨:“你做什么……” 顾笙眼皮抬起一寸,黑眸染着薄霜:“不是你自己往我怀里钻?” 怎么,轮到她,就要守礼了? 季晚棠长睫上还挂着泪珠,委委屈屈地低下头,纤白手指却灵巧地钻进她的指缝,十指相扣。 他声音更低了,带着怯怯的不确定:“……那你不想知道我为何这般伤心吗?” 顾笙确实不想。 但她仍顺着他引的线淡声道:“那你说。” 顾笙揽着他的腰将人往怀里带了带,低头用温热的唇瓣轻吻着男子布满湿凉泪痕的白腻脸颊。 季晚棠那点心事,翻来覆去,总绕不开那个人——他那个光芒万丈、备受宠爱的弟弟,季辞云。 这次想来也不例外。 季晚棠本想开口,却被她细碎的亲吻搅得气息紊乱,脸上红晕更盛。 他此刻明明心如刀绞,五脏六腑都泡在苦水里。可当顾笙温热的唇贴上来时,他所有的愤懑都仿佛被人捻住了尾巴,顷刻溃散、柔化,只能被本能驱使着想靠她更近些。 季晚棠双臂如水蛇缠上她的颈项,探出猩红的舌尖殷切回应。他从喉间溢出的声音带着哭腔,又软又黏:“我若说了……你定会离我而去。” 顾笙指尖勾住他腰间束带,漫不经心:“究竟何事?” 季晚棠正等她问,十指紧抓着顾笙的衣襟,眼角带泪,哽咽道:“今日……我在母亲书房……寻到了那卷券书……” 说到此,他胸腔起伏明显,像是将积藏多年的毒气逼到喉口,又不得不吞回。 字字压着恨意。 季晚棠的母亲便是季氏的现任家主季望舒。因身体孱弱,她早早便立下先令券书安排身后诸事,只是尚未公之于众。着某种不甘心,以及连季晚棠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希冀,他自从知道先令券书的存在后便一直暗中寻找。 如今,他在母亲书房的夹层中找到了。 券书上字迹清晰:“吾之宗嗣与主要田宅,由次男妇与次男所生之长子继承。长男分得……诸物为嫁妆,不得再争。” 季晚棠垂着睫,如笼着阴翳:“她把季家的家产……全都给了季辞云的女儿。留给我的……不过一份嫁妆。” 说到“嫁妆”二字时,他的声音轻得近乎破碎。 顾笙指尖停了片刻。 季家家主膝下无子,唯有两个男儿。她与季晚棠暗通款曲,内心深处,何尝没有对那份庞大家产的一点点觊觎之心? 虽然早知季晚棠在季家处境尴尬,但这结果,惨烈得超乎预期。 季晚棠靠在她身上,垂着眼睫,眉间凝着化不开的怨怼与落寞。 他身子紧贴着她,纤指轻抚过她侧脸,声音细若耳语:“阿善,我当真……就如此不堪么?” 顾笙无言,只伸手替他拭去眼尾残泪。 男人本就嫣红的唇瓣被泪水浸润,愈饱满欲滴,兼之容色秾丽,美艳得宛如画中摄人心魄的精怪。 可顾笙,心中却清楚,这样的美人,也不过是季辞云身后名不见经传的影子。 虽有绝色容貌,在那轮众人仰慕的皓月面前,也不过尘沙一粒。 季氏双子以美貌冠绝南宛,即便顾笙这般不关心风月传闻的人,也无数次听过季辞云盛名——才华横溢,心性纯良,虽为男儿却学识渊博,引得南宛文人趋之若鹜,是真正捧在云端、不愁嫁娶的天之骄子。 若能娶得季辞云…… 这念头在顾笙心底一闪而过,随即被她抛诸脑后。 季辞云可是名动南宛的才男,季家毋庸置疑的珍宝,高悬天际的明月。即便她有心,以她的身份,又岂是轻易能够染指的? 眼前的季晚棠,虽不及其弟,却仍是世家精心骄养出的美人,皮相绝佳,性情……尚算可人。 顾笙出身寒微,却有自知之明。眼下最紧要的,是抓住一切可攀附世族的筹码,而不是异想天开去追逐一道遥不可及的幻影。 “既然季老心意已决,你又何必执着?”她轻声安慰怀中人。 “我不甘心!” 季晚棠眼中锋芒毕露,他细白的指尖狠狠抓住她鬓边一缕墨发,攥在手心,声音像是从咬紧的牙缝里挤出,“我就是不甘心!我定要叫季辞云……同我一般,一无所有!” 季晚棠此生最恨的,就是季辞云。 他哪里都好,为什么偏偏就是处处都比不上季辞云。 季辞云的父亲是陈家的长房长男。 而季晚棠的父亲,不过是季家一个卑微的下人。甚至他的诞生都只是源自家主季望舒年轻时一个不足挂齿的错误,以及事后那点初为人母的慈悲。 季望舒甚至耻于提起他父亲的名字。 幼时懵懂,季晚棠也曾有过一段被家人如明珠般捧在掌心的短暂岁月。然而,所有的宠爱与关注,都在母亲季望舒迎娶了陈氏公子作为正夫之后,戛然而止。 他一夜之间,就从备受呵护的长男,变成了一个多余而碍眼的存在。 随后,季望舒与正夫迎来了季辞云的降生,那个与他流着一半相同血液的弟弟,从出生起,就拥有了他曾拥有继而失去,以及他从未拥有过的一切。 同为一母所生,何以天壤之别? 晏朝历朝历代都是长子承业,季府无子,即便招赘,他才是长男啊。 季晚棠眼中难掩不甘,他紧紧环住顾笙,温热吐息拂过她耳畔。 往日温润的嗓音此刻带着癫狂的颤抖,恨意、恼怒与兴奋交织:“你可知……今日宴上,你抚琴时,季辞云他一直……在看你。” 顾笙方才动过此念,经他一提,立时明了。 “你的意思是……” 顾笙略一思考,唇角轻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任谁听了我的琴,都会盯着我看的。” 这不足为奇。 顾笙的琴技在整个南宛都赫赫有名,琴艺是顾家的家传绝学之一,但凡听过她的琴音无不沉醉其中。 “季辞云不同。”季晚棠握紧顾笙的手,脑中思绪翻腾,脸上柔和笑意在斑驳树影下显出几分狰狞,“他情窦初开,心思纯净,还从未……用那般眼神看过任何女子。” 想起宴席间季辞云望向顾笙时那专注又惊艳的目光,季晚棠便遏制不住心中如同野草般疯长的杀意。 季辞云不是很喜欢顾笙的琴声么? 他定要让这个不谙世事、享尽宠爱的弟弟,也尝尝求之不得、为人玩弄的滋味。 “这份家业……与其便宜外人,不如由你来求娶他。”季晚棠心中暗想,他不仅要家产,更要顾笙。 待事成,他定叫季辞云死无葬身之地。 “可我都没见过他。” 顾笙对季辞云的印象,仅止于屏风后那道朦胧剪影。 季辞云熟读男戒,奉之若圭臬,出行必垂帷幕。尽管世人对其美貌浮想联翩,然而除季家人外,尚无外人得见其真容。 若她真有那般本事能引得季辞云倾心,又何必在季晚棠身上耗费光阴? “我可助你。难道你不想要季氏家业吗?”季晚棠语声轻柔,笑靥温婉,“我只要你应我一事。” 他直视着顾笙的眸子,一字一句道: “你可不许爱上他。” 顾笙眉梢微挑。若有季晚棠里应外合,此事或许真的可为。 “我对他没有兴趣。”她淡淡开口。 令顾笙感兴趣的,从来只有季家男儿身后所代表的季氏门楣。 暮色四合,曲水畔的喧嚣已渐次沉寂。 青绸帷帐内,余香袅袅。 季晚棠已敛尽眉梢眼角残留的春情,将胸前暧昧痕迹仔细遮掩好,悄无声息地回到帐中,屈膝跪坐在季辞云身侧的锦垫上。 帐内光线昏朦,春风吹拂时帷幔若水似云,将端坐其中那道皎洁身影氤氲成朦胧的月影。 “兄长。”季辞云的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你总算回来了。方才伯伯寻你不见,一切可还安好?” 纵是色若春花的季晚棠,在季辞云身侧也显得黯然失色,如星子之于明月。 季晚棠唇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长睫低垂,语声轻柔:“方才去车内更衣,回来时听见有人在谈论那位抚琴的顾姓女子,不由驻足听了几句。” 季辞云纤长浓密的睫毛似乎颤动了一下:“那……兄长都听到些什么?” “听闻她是顾氏独女,琴技超绝,南宛难寻。如今不少世家都想延请她教导族中子弟。”季晚棠语气温润如常,略作停顿,目光似不经意地掠过季辞云,“我便想着,或可请示母亲,请她入府教导几位堂妹。” 季辞云迟疑:“她会肯么?琴艺是顾家家学……” “弟弟有所不知。”季晚棠声音依旧温和,却透着一丝轻慢,“她出身寒微,若能得母亲亲自延请,已是莫大荣宠。想来……她不敢推辞,也不会推辞。” 他言语间,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锁在季辞云身上。 果然,季辞云缓缓蹙眉,眸中浮上一丝不忍。 季晚棠眼底幽光流转,心中冷笑愈甚。 越是见他这般惺惺作态,季晚棠心中的厌恶便愈发翻涌难平。 第2章 第 2 章 季家早有为族中后辈延请琴师之意,甚至早已有人向家主季望舒举荐过以琴技名满南宛的顾笙。然她虽负才名,终究年岁尚浅、门第不高,更兼坊间传言她“性情孤僻,不易相交”,令一向谨慎的季望舒迟迟未下决断。 季晚棠此时提议,恰逢其时。 上巳祓禊方过,曲水流觞的雅集上,顾笙那一曲《猗兰操》琴音清越孤高,不染尘俗,令满座皆静、众宾倾耳。 正是风头最盛之时。 当夜,季晚棠授意族中堂妹季羡鱼向家主进言,素来谨慎的季望舒只不过沉吟片刻,便颔首应允。 数日后,季家便以客卿之礼,正式延聘顾笙为琴师,每旬授课三日,地点设在临湖水榭。 顾笙踏入季家,眼底微微一滞。 与顾家清简得近乎荒芜的院落截然不同,季家乃南宛郡赫赫有名的世家望族,家中园林极尽工巧,重阁回廊曲折相连,移步换景,别有洞天。 匠人叠石为山,引活水为池,园中豢养着羽色鲜丽的珍禽异兽,遍植四时繁花与名木佳树,处处彰显着钟鸣鼎食之家的雍容气度。 水榭三面临湖,风过竹帘,水光斑驳如碎银。水榭内中央立着一面素屏,将空间分隔为前后。 前面正是授课之地,六位年岁不一的小娘子正垂首静候。 季家先祖曾参与晏朝初期的典章修订,诗礼传家,规矩严谨。这些女孩自幼熟读礼仪教典,虽年纪尚小,却已显露出世家子弟的端庄风范。 她们大的不过十一二岁,小的看来仅五六岁,衣着雅洁,见顾笙坐正,无需提醒,便齐齐敛衽行礼,声音清亮:“师傅安。” 顾笙示意身后的侍从阿芜放下琴匣,微微向众人颔首:“诸位安。” 六个小姑娘分作两排,依序落座,双手恭敬地置于膝上。坐在正中央的,正是年约**岁的季羡鱼。 此刻她稚嫩的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肃穆神情。 顾笙认得她。 上巳节时,顾笙于席末抚琴,正是这个孩子忽然从青帐后钻出,险些扰乱了她的琴音。此刻在家中,季羡鱼倒是收敛了许多,显得格外乖巧。 顾笙眼神平静地掠过那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庞,略作介绍,便敛衣于琴案前落座。 “习琴之始,先明琴德。”她话音清越,如玉石相击,“《琴操》有言:‘昔圣人作琴,以御邪僻,防心淫,以修身理性,反其天真也。’” “故,今日第一课,我们不习曲,不论技,只需静听即可。” 语毕,她指尖微曲,轻拢慢捻。琴声初起潺潺如溪流出山,继而奔涌澎湃,似江河汇入汪洋。渺渺琴音在临湖水榭间回荡,绕梁不绝。 素屏之后,季辞云微闭着眼眸,静静聆听。 他月白的衣衫如流云叠雪,层层铺展在身侧,骨节分明的玉手交叠于膝上,恭顺无比。 琴音在水榭间流淌,他的心亦随音律起伏。倘若不是有素屏相隔,季辞云必然要仔细观摩一番顾笙的指法,为何能弹奏出这般曼妙的曲调。 照理,今日他本不该来。 季辞云自幼恪守男戒,从未亲见外女,所学所闻皆不出家族内部传承。以往虽随族中的男性长辈修习过琴律,算得初窥门径,但却始终未得深味。 然而此刻,他的目光透过竹帘缝隙,映见顾笙专注的身影。琴音深沉圆厚、清越孤直,一气流转,几近完美。 相形之下,他往昔宴席间听闻的那些备受赞誉的琴音,都显得黯然失色、平平无奇了。 季辞云不自觉地揪住了深衣的边缘,透过竹帘的细微缝隙向外凝望。清澈的眼底倒映着水榭中那道专注抚琴的身影,脑海中唯余一念。 这些年他痴迷琴道,族中长辈却早已无法再予他进益。或许……他是时候该寻一位真正的师傅了。 顾笙授琴半日,精力耗去大半,未至午时便起身离去,欲往客舍稍作休憩。 直至她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曲廊尽头,季辞云仍独自跪坐原处,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怔怔出神。 静默良久,他忽而侧首,望向身侧始终安静相伴的季晚棠,轻声问道:“兄长,若我想与妹妹们一同习琴……你说母亲可会应允?” 若非季晚棠今日软语相劝,以他恪守礼法的性子,是断不会来的。 即便有这道素屏相隔,私见外女终究是不合规矩。可他心中却总觉得,若错过今日,往后再想遇到这样的琴学大师,恐非易事。 季晚棠唇边带着一抹极柔和的浅笑,他目光温润地注视着弟弟:“此事……怕是要亲自问过母亲了。不过,母亲那般疼你,想来也不会拒绝。” 说着,他优雅起身,玉指轻理衣袂:“该用膳了,弟弟也快些动身,莫要误了时辰。” 季家为顾笙备下一间单独的小院作为客舍。小院清幽雅致,离水榭不远,翠竹掩映,别有一番意境。院里另配了两名青衣侍从,伺候顾笙起居。 侍从将她引入室内,安静地布好饭菜便悄然退下。 顾笙看着面前精致的餐食,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也不知是何滋味。 她沉默着用完饭菜,正饮茶,便见一人影悄然闪进院门。那人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竟反手闩上了门,大摇大摆地朝里走来。 他一进来,侍立一旁的阿芜便低头无声地退了出去。 顾笙看着他自在自然地在自己食案对面坐下,有些意外:“你胆子倒大,青天白日就敢直接来这儿寻我?” “自然得来看着你,往日倒不知道你这样招人。”他想起季辞云望向顾笙的眼神,心底那点吃味又泛了上来,执起她垂在身侧的手,轻轻贴上自己面颊,侧过头,在她掌心落下一个羽毛般轻柔的吻,“倒让我疑心了,你除了我,你当真没有别人?” 顾笙任由他握着:“我也不是谁都看得上的。” 季晚棠对这个回答显然十分受用,眼中水光流转,话里却带着幽怨:“请你入府授琴,纵使大事难成,至少……往后相见也容易些。从前我寄信十回,你能回一回便不错。如今人就在眼前,我非得时时看着,心里才踏实。” 这男人嘴上总说不愿嫁她,这拈酸吃醋的劲儿,倒是一分不少。 “你总是这样大胆么?”顾笙手上微一用力,将他带入怀中,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问。 “叫人发现了又如何?”季晚棠顺势靠在她肩头,“大不了……你娶了我便是。你本来就想娶我,应该巴不得我被发现。”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随即又转回正题:“季辞云果然痴迷琴艺,不过听你抚了两次琴,竟想你亲自教他。这个机会你可要好好把握,莫要辜负了我一番良苦用心。” 顾笙想起竹帘后那道朦胧清冷的身影,眼睫低垂,掩去眸底思量:“我自当尽力。只不过,讨好男人实在非我所长。” “哦?当真么?”季晚棠抬眼望她,眼中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细细端详她苍白面容上那双墨染般的瞳仁。 她的眸色天生较常人更深,似化不开的浓墨,望得久了,便教人心神荡漾,只恨不能住进去。 季晚棠感受着怀中温热的体温,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她心口,低声呢喃:“我有时倒总觉得……我定是被你引诱得意乱情迷,方寸尽失,才会连这等昏头的招数都想得出来……” 这些时日,他好生反省了一番。 顾笙不过一介寒门,他自己被迷得神魂颠倒,险些不顾一切要嫁她也就算了。 可季辞云,那个被他母亲呵护得如珠似宝的弟弟,未必会为她如此昏头。 她有什么本事,引得他们兄弟两个倾心? 顾笙手臂环着他纤细柔韧的腰肢,唇边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事成也好,不成也罢,我心里装的,横竖不过一个你。” “哼。”季晚棠鼻间逸出一声轻嗤,慵懒笑靥里掺着几分讥诮。他捧起顾笙的脸,柔情万种地吻上她微凉的唇角:“阿善,你这话,是拿来哄傻子的。” 女子身上带着清冷的暗香,幽幽地环绕在鼻尖。 季晚棠语气稍顿,声音低了下去,语气却带着狠意:“不过……你若敢骗我,我定不会轻饶你。” “记着,”他指尖轻轻点在她心口,声音低得只剩气音,却字字清晰,“不许对季辞云动手动脚——” “更不许……让他碰到你分毫。” “不让我碰他,那我便只能碰你了。” 女人的指尖带着温热的体温,悄然滑入衣襟。季晚棠呼吸一滞,颊边霎时染上绯红,却并未出手阻拦。 待登上归家的马车,顾笙指间仿佛还残留着院中那份旖旎的温度。她闭目养神,脑中季晚棠衣衫凌乱地躺倒在席间,一双桃花眼含怒带怨地望着她的模样却依旧挥之不去。 只是终究尚未婚配,她也不能过于放肆。 顾笙也只能带着这份未能尽兴、隐隐躁动的心绪回到家中。 马车停稳,顾笙踏下车驾,穿过那道略显寒酸的院门。 与季家雕梁画栋的盛景截然不同,顾家宅院空旷而陈旧。昔日的亭台楼阁多半蒙尘,残存的水榭栏杆漆皮剥落,园中杂草蔓生,处处透着年久失修的颓唐。 昔日,顾家也是不亚于季家的世家大族。 她立于廊下,望着这片承载着家族往日荣光、如今却只剩断瓦残垣的基业,胸口那股被季晚棠撩起的无名火,转瞬间被浇熄,只余冰冷灰烬。 季晚棠说得不错。 莫说季辞云,即便是顾笙想娶季晚棠,对如今的顾家而言,也已是遥不可及的高攀。 与枝繁叶茂、底蕴深厚的季家相比,顾家不过是依附巨木旁的一株萎草,是无人问津的寒门小户。 季晚棠迟迟不愿应允她向季府求婚,想来也正是看清了这一点。 顾笙曾在母亲病榻前立誓,定要重振顾氏门楣。可在这讲究门第出身的晏朝,纵使她身负才学,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豪强,又有几人会真正将她放在眼里? 眼下她最大的机会,便系于与季家的姻亲。无论是高不可攀的季辞云,还是备受冷落的季晚棠,只要能攀上季家,于她皆是莫大助益。 顾笙什么都不缺,才学、实力,甚至样貌,她都不差。只要上天垂怜,肯予她一丝一毫的机会…… 至少……顾笙咽下喉间隐隐的愤愤不平,眼底重归沉寂。 至少如今,她已经是季家的门客了。 顾笙踩着廊下剥落的漆木地板,面无表情地走向内室。就在推门而入的刹那,眼角余光却瞥见了庭院井台边那道清瘦单薄的身影。 沉默的少男正弯着腰,在巨大的木盆前费力揉搓着衣物。初春的井水依然凛冽,将他纤细的十指冻得通红。 少男背脊微弓,被束带缠绕的腰肢线条纤细柔和,凌乱发丝下隐隐可以看到半张白皙精致的脸。 “阿月,”顾笙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甚至带着一丝寒意,“到内室来。” 名为阿月的少男闻声一怔,他眼睫低垂,慌忙用粗布衣襟擦干双手,默默地跟在顾笙身后。 “关上门。” 顾笙并未回头,只听身后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室内,重归一片昏暗。 第3章 第 3 章 次日清晨,顾笙醒来时,绣帐内已是一片明亮。 寝室空旷而静谧,绣帐低垂,熏炉已冷,只余一缕清冽的艾草香萦绕不散。身侧的位置空着,锦被冰凉,显然阿月早已起身。 若在平日,此刻他应已备好温水和餐食,静候在帷幔之外。许是昨夜自己过于放纵,连累这素来勤勉的少年也比往常起得迟了些。 顾笙径自坐起身,青丝流水般披泻肩头。她简单盥洗后,便随意拢了拢素白寝衣,倚在窗边软榻上看书。 良久,门外才传来极轻的脚步声。阿月端着黑漆食盒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他低垂着眼,小心翼翼地将碗盏与碟皿一一在案上摆开。纵是家道中落,顾笙在吃食上仍保留着昔日的讲究,一饭一羹,一荤一蔬,佐酱汤饮,样样齐备。 只是这便苦了阿月。 内室只他一人侍奉,每日仅准备餐食便要耗费近两个时辰。今日他已是紧赶慢赶,此刻额角还沁着细密汗珠,却仍是迟了。 布置妥当,阿月便安静地跪坐在室内一隅,低垂着头向顾笙请罪。他双手轻揪着洗得发白的衣衫边缘,语气中带着惯有的怯懦:“娘子,我……我今日起晚了,让您久等。” “嗯。”顾笙只淡淡应了一声。 她并无意苛责。内室仅他一人操持,偶有迟误实属寻常。更何况,阿月当年本就是他族姨半送半卖到她身边的,能留下至今,已属难得。 阿月的厨艺其实寻常,不过比起连火候都掌握不好的阿芜来说,要强上许多。顾笙放下书卷,执箸用餐,神色自始至终都没什么起伏。 阿月却以为她动了怒,依旧低眉顺眼地跪在原地,不敢起身。 用到一半,前廊忽然传来一阵粗重的脚步声,震得梁上微尘簌簌直落。 听那动静,来人四虎正大咧咧地直往室内闯,毫不避讳的粗犷嗓音由远及近:“顾娘子?顾娘子可在?” 阿月面色瞬间煞白。 顾笙搁下竹箸:“先去后面去。” 她从容起身,披上一件月白外袍,缓步而出。门外是谁,她心知肚明。 早些年娘亲病重,她曾向族中旁支亲戚借了不少银钱,原定十年之期偿清。奈何近些年亲族们的日子也都不好过,讨债的人便陆续登门。 她竭力周旋,无奈囊中羞涩。这些年来,她不惜屈尊参与各式雅集宴饮,其中不乏“打秋风”之意,却仍是入不敷出。 有些亲族不愿亲自撕破脸,便将债务转交给了江湖上的侠客。这些人可不顾什么世家体统,时常堵门叫嚣,有一次甚至险些将阿月掳去抵债。 “是我!胡三笑!来了这么多回,还不认得?” 胡三笑身材高壮,剑眉星目,周身自有一股落拓不羁的英气。她身后跟着几名身材魁梧的随从,更显得挡在她面前的阿芜如同一只小猫崽子。 胡三笑那带着疤痕的嘴角一勾,粗粝指节一下下点在阿芜肩头:“你,给,我,让开,听没听见?” 顾笙手中抱着锦盒走出,见到这番情景,又瞥了眼胡三笑身后几个孔武有力的随从,不禁蹙眉:“胡三笑,你这是做什么?” “顾娘子,你可算出来了。”胡三笑一见她,朗声一笑,随手将阿芜拨到一旁,“我又来清债了!哈哈!” “这个月的,不是已经清过了吗?”顾笙因为她又来家中大闹,面色稍有不郁。 “我这不是听闻你高就,成了季府门客嘛!”胡三笑咧开嘴,露出一颗标志性的金牙,笑容爽朗却带着精明,“就想着,顾娘子手头宽裕了,这个月不妨多还些。债早了结,你我都轻松。” 胡三笑乃是南宛地界有名的游侠,以“信义”著称,专司此类债务清算。顾笙当年与亲族仅是口头约定了还债期限,空口无凭,如今胡三笑手持契书上门,她亦无可奈何。 两人早已经交涉过多次。胡三笑那惊人的武力确实令人望而生畏,顾笙总不能指望阿芜上去以卵击石,只能事事听她的。 幸而这人也并非全然不讲情理,只约定每月固定时日,让顾笙按时还钱。 母亲刚过世那段时日,顾笙一度极为颓唐,正是被胡三笑强逼着,才不得不开始四处奔走。 顾笙心知与她争辩也是徒劳,便不再多言。她默然跪坐在书案前,将锦盒打开,当着对方的面,把其中大半财物取出:“这些,你拿去。” 这是季家给她的赞见礼,多半都被她换成了金银铜钱存放在此。这些本是留着应急,如今给了胡三笑也好,至少能抵上不少债务。 胡三笑笑嘻嘻地掂量着手中金银,又瞥了眼盒中所剩铜钱,抬眼看顾笙,努努嘴:“那些零头也一并给了我呗,反正你现在也用不上。” “家中仆从还需用度。”顾笙合上锦盒。顾家虽败落,仆从早已散尽,但总需留下一二人打理起居,否则她恐怕是更难支撑。 胡三笑翻了个白眼,满脸嫌弃:“就知道端着你那个世家架子!把她俩卖了,你家的债也能清掉不少!” 顾笙任由她嘲讽。这事胡三笑像她提起过很多次,连变卖祖宅地契的主意也都出过,她怎么可能答应。 胡三笑将金银收好,系在腰间,又提醒道:“你现在都是季家的门客了,这点债让季家帮你还了不就得了?这点钱对她们算个啥?” 顾笙面色一沉:“绝无可能。此事你若在外透露半字,往后分文没有。” “行行行,就你清高!”胡三笑系好布袋,一边大步往外走,一边扬声道,“既是季府门客了,身份不同,往后的月钱,数目可得往上提提啊!” 望着胡三笑离去的背影,顾笙双手撑在案上,掩面良久。待她抬起头,才见阿月与阿芜已一左一右安静地跪坐在她身旁。 阿月低声道:“娘子,若缺钱用,我在后院养了些鸡鸭,可以拿去卖。我、我还会织布……” 为了让顾笙吃得顺口些,这些年来,他在这荒芜的宅园中垦地种菜,饲禽养畜,默默操持着这个破败的家。 顾笙扯了扯嘴角,语气缓了些:“不必。家里其实……也用不上什么大钱。” “我能做打手。”阿芜紧接着说。 “绝对不可。”顾笙斩钉截铁地拒绝。 阿月和阿芜都很得力。在她最颓废的那段日子,顾家几乎全靠他们支撑。见仆从尚且为这个家全力以赴,她这个做主人的,更不能落后于人。 阿月又从怀中取出一个鼓囊囊的素布钱袋,轻轻置于案上:“这是娘子往日赏我的……我都存着,您先拿去用。” “呃……”阿芜面色泛红,她的钱多半换了酒肉。她在身上摸索片刻,解下腰间防身用的短匕,“这个……应当能值些钱。” 顾笙将东西推了回去:“钱财之事,无需你们操心。” 她凝视着阿月那个鼓鼓的钱袋,脸色反而沉了下去:“阿月,这些钱是给你的,你要自己花用才是。” 这些年,手头稍宽裕时,除了偿还胡三笑,她总会留些体己钱给阿月和阿芜。她自己可以不在意,在雅集上蹭些用度便是。 他们正值青春年少,手头有些闲钱,日子总能好过些。 可见阿月竟将赏钱悉数存下,分文未动,她心中并无感动,反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气恼与涩然。她在外的诸多奔波,除了为己,又何尝不是想让他们过得好些? 没想到阿月竟不领这个情。 “我、我平日都在家中,并无用钱之处……”阿月小声解释,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片柔弱的阴影。 顾笙望着他小心翼翼的模样,终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那就自己好好收着。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她有时会反思,自己是不是对阿月太过苛待,才让这清秀柔顺的少年如此恐惧于她。 两日后,顾笙再赴季府授课,恰逢天公不作美,天空飘着如丝细雨。 阿芜手执着一柄青竹油伞,小心为她遮去绵绵雨幕。顾则笙小心抱着怀中锦囊包裹的七弦琴,紫衣的下摆已被雨水浸出深色的痕迹。 她将琴端放在桌案上,抬眸时却见此时下首的几个小姑娘都心不在焉,屡屡将眼神飘向榭外雨景,心思显然已经被潇潇雨声牵走。 顾笙并不强求,她示意下仆在水榭中央置办小炉,烹煮清茶。又命阿芜在角落的香案上焚起一炉清雅的檀香。 “今日不习新课。”她声音清越,穿透雨声,”且静心观雨,听自然之音。” 顾笙让女孩们围坐于水榭边缘,自己则依旧端坐琴案前。 今日落雨,季晚棠和季辞云都不在,她想弹些自己喜欢的。 女人紫色的深衣衬得她的肤色愈发苍白,修长的指尖轻拨琴弦,应和着窗外绵密的雨声,徐徐而奏。 陌生的琴音与雨声交织融合,竟生出一种浑然天成的意趣。 季羡鱼并未像其她姐妹那般坐在栏边,她安静地待在顾笙对面,双手托腮,听得格外专注。待顾笙一曲终了,余音散入雨声中,她才仰起小脸问:“师傅,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徒儿之前从未听人弹奏过。” 季羡鱼才不过**岁的年纪,头发分作左右两束,结成可爱的双髻,系着鲜艳的红色发带,衬得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格外明亮。 顾笙低垂着双眸,目光仍停留在琴弦上:“有感而作罢了,尚未命名。” 当世宴会雅集,多推崇演奏古圣先贤流传下来的名曲,这般随手而成的即兴之作,若非出自大家之手,难免会被认为难登大雅之堂。 季羡鱼歪着脑袋,手肘支在琴案边沿,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顾笙:“为什么不起个名字呢?徒儿觉得,这曲子比以往听到的高山流水都好听。” 顾笙一怔,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却道:”区区嘈杂之音,岂能与圣人之作相提并论?” “怎么不去看雨?”她转而问这个现在看来还算可爱的小姑娘。 “雨有什么好看的?”季羡鱼撇撇嘴,她有些百无聊赖地趴在琴案上,红色发带垂落颊边,小声嘟囔着抱怨,“……我只想知道,我们究竟什么时候才可以真正开始学习弹琴?” 顾笙望向窗外渐歇的雨幕,不期然想起第一次授课时这小娘子一板一眼的模样,这才第二回便暴露本性了。 “等你真正能静下心来看雨的时候。”她唇角带着笑意,轻声答道。 第4章 第 4 章 细雨在晌午前停歇,水榭檐角仍滴着水珠。顾笙授完课,沿着湿漉漉的卵石小径走向客舍。 她在客舍内更换掉微潮的外衫,正欲小憩片刻后离去,却见廊下悄然立着一名身着青色深衣的陌生侍从。 那人微微俯身:“顾娘子,家主有请。” 此番召见并未安排在接待外客的正堂。季望舒病体沉疴,已久不见外客,因而此番破例让顾笙进入季家的宅院后室。 与前堂的轩敞大气迥异,季家后室的陈设极尽精巧。紫檀木家具泛着温润光泽,多宝阁上的玉器古玩在昏暗中莹莹生辉。 甫一入门,一股混杂着清苦药香与名贵沉香的幽微气息便萦绕在鼻尖。 内室光线昏朦,只角落一盏青铜连枝灯摇曳着暖黄的光晕,将器物轮廓勾勒得影影绰绰。 顾笙在云母屏风前驻足,微抬起头时,能隐约望见内室中几道模糊晃动的身影。 她依礼跪坐于屏风外的锦垫上,垂首敛目:“季家主安。” “咳咳……” 一阵压抑的咳嗽声自屏风后传来。今日阴雨,季望舒的风寒又重了几分,声音较往日更为虚弱:“族中晚辈,有劳顾娘子看顾……老妇,不胜感激。” “季家主言重。”顾笙姿态谦恭,“几位小娘子谦恭有礼,天资颖悟,晚辈不敢居功。” 她对这位执掌季家多年的家主,怀有十足的敬意。即便隔着屏风,也能感受到女人那份久居上位的威仪。 屏风内传来细微的窸窣响动,似是季望舒被人轻柔地搀扶着坐起。烛光将她的侧影投在屏风上,依稀能瞧见一个清瘦的轮廓。 “老妇尚有一事相托,”她的声音带着病中特有的沙哑,“望顾娘子应允。” 顾笙微微叩首:“您请讲。” “幼子辞云,素来醉心琴艺,听闻娘子琴技超绝,心向往之。恳请娘子得闲时,能指点他一二。” 此言一出,寝室内顿时陷入一片微妙的寂静。 顾笙低垂着头,目光沉沉落在自己置于膝前的双手上。 季望舒直言提出此事,确乎出乎她意料。晏朝虽风气较前朝开放,然女男大防犹在。她与季辞云年岁相当,正当适婚之龄,更该避嫌。若贸然应下,日后传扬出去,于她清誉有损,必遭物议。 此事,季望舒是料定了她不敢答应。 “恐有不妥。”顾笙断然回绝,声音虽不高,却清晰坚定。 “既然如此倒可惜了——”季望舒连连颔首,似也觉此事过于勉强,正欲收回成命。 “母亲……” 一声极轻、带着些许颤音的呼唤响起。 跪坐于榻前锦垫上的季辞云忍不住膝行半步,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牵住了母亲宽大衣袖的一角。他抬眸,长睫如沾染雨露的蝶翼般微颤,眼下那枚浅淡的小痣在内室昏光中若隐若现,清澈如秋水的眼眸,此刻面对母亲,难得流露出毫不掩饰的祈愿之色。 另一侧的季晚棠亦适时俯身,温柔握住季望舒覆于锦被上的枯瘦手掌,垂眉软语:“娘亲,弟弟难得有此心愿……孩儿听闻,昔日宫中亦有女师授艺于皇男,皆有宫人随侍在侧,以全礼法。不若授琴之时,孩儿亦从旁伴着,绝无流言蜚语滋生之余地,您看可好?” 季望舒看着榻前两个容貌出众的男儿此时殷殷切切地望着她,心下一软,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顾娘子,”她再度转向屏风外,语气较之前缓和许多,“你可是畏惧人言可畏?娘子与小儿,乃是师徒之谊,授课时自有众仆在旁见证。此为君子之交,光明磊落,娘子无需多虑。” 顾笙沉默良久。 屏风那侧,季辞云同样屏息凝神,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屏风上那道模糊的剪影,指尖不自觉地绞紧了衣带。 直到略显得有几分失仪,顾笙才似经过艰难权衡,逼不得已般缓缓开口:“既蒙家主如此信任……某,不敢推辞。” 待顾笙告退后,季望才舒缓过一口气,依靠在身后的软垫上,眉宇间流露出深深的倦意。 她看向始终安静跪坐的季晚棠,语气慈和:“晚棠,你已侍奉半日,辛苦了,先去歇着吧。” 季晚棠顺从垂首,浓密长睫完美地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声音依旧温顺柔和:“谢母亲体恤。之后便有劳辞云弟弟悉心照料,孩儿先行告退。” “好,去吧。” 直至季晚棠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季望舒才转脸,目光带着一丝探究,柔声笑问:“辞云,你跟娘说实话,你对此番安排如此上心,对那顾娘子……可是有意?” “娘亲何出此言?”季辞云微微睁大了杏眼,似被这直白的问题惊到,随即他坚定地伸出双手,轻轻握住母亲的手掌,神色肃穆:“孩儿是真心仰慕顾娘子琴技,无关其他。婚姻大事,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孩儿深知礼法,岂敢存私相授受之心?更何况,孩儿深知自身姻缘关乎族中大局,断不会为一己私欲,而置家族利益于不顾。” ““辞云,我儿……”季望舒原只是试谈一问,闻此识大体、顺孝义的肺腑之言,心头百感交集,眼眶骤然湿润,紧紧回握住儿子温凉的手,“娘的好辞云,真是……真是懂事得让娘心疼……你若为女儿身,能承此家业,该有多好……” 午后,当顾笙再次步入临湖水榭时,季辞云早已端坐等候。 他今日穿着一身素雅至极的月白深衣,衣料是上好的冰绡,墨发用一枚简单的羊脂玉冠束起,头顶那顶轻纱帷帽,层层叠叠的薄纱如烟似雾,将他从头到脚的身形遮掩得严严实实,只隐约透出一个清隽修长的轮廓,仿佛月下孤影。 顾笙在他对面的琴案前跪坐,目光平静地掠过那顶帷幕:“早闻季公子琴艺不俗,可否请公子先试弹一曲,容某一观?” 帷幕后的人影微微颔首。 一双骨节分明、洁白如玉的手自纱幔下方缓缓伸出,指尖修剪整齐,透着淡淡的粉色,如同初绽的花苞轻柔地落在琴弦上。指法纯熟,节奏精准,显然是经年苦练的成果。 一曲终了,余音在水榭间袅袅回荡。 顾笙缓声点评:“阴氏琴学,指法稳健,取音中正。公子于《引玉》、《揽秋》诸操,皆能循规蹈矩,不失其度,可见功底。” 她话锋微转:“只是其声略显板滞,过于注重技法规范,而技未与琴道心法相通,因而弦音常有滞涩之感,失之自然灵动。” 她抬起眼,漆黑瞳孔似能穿透那层层薄纱,直视其后的人:“吾之家传琴学,与之迥异。若公子不介意破旧立新,我们即刻便可开始。” 帷幕下传来一个字:“请。” 顾笙同样开口:“那么,也请季小公子去除帷幕。” 对面的人影似是没料到顾笙会提出这般无礼的要求,一时僵在原地,静默无声。 “季小公子。”顾笙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习琴之初,首重指法观摩。眼观其形、心摹其神、手随其动,三者缺一不可。” 她的目光落在那层碍事的帷幕上:“若不能亲眼看清我的手指如何触弦、发力、移动,季小公子如何学得真髓?” 季辞云交叠在膝上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顾师傅,万万不可!”一旁侍立的年长侍男见状,急忙上前一步,躬身阻拦,语气焦急,“公子金玉之体,此事事关清誉体统,请恕难从命!若是传了出去……” 顾笙的目光始终落在季辞云身上:”我既应下指导之责,便需对季小公子负责。若因这帷幕阻隔,致使公子学无所成,徒耗光阴,那便是我的失职,亦有负季家主信任。” 季辞云微低着头,身体紧绷,如玉笋般的手指几次抬起,虚虚触及帽檐,却又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束缚,半晌未得寸进。 许久,顾笙轻轻叹了口气:“罢了。” 她转向侍从,“去取一根绸带来,半指宽即可。” 仆从很快依言呈上一根青色绸带。 顾笙接过,动作从容地将绸带蒙在眼前,在脑后利落地系了个结。这绸带虽单薄,却足以遮蔽大半视线,仍能隐约感受到光线和对面模糊的人影轮廓。 “如此,”她的声音在绸带后显得更加平静,”小公子可以摘下帷幕了吗?” 季辞云凝视着眼前这个蒙着双眼的女子,与她相比,自己身为徒儿倒过分失礼了。 他右手轻轻搁在帽檐两侧,将那顶从未在外人面前摘下的帷幕,轻轻摘下,递给身旁神色依旧担忧、忐忑不安的侍从。 失去了帷帽的遮蔽,一张清雅绝伦、宛如精工描绘的面容完全显露在光线之下。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挺鼻丹唇,肤光胜雪。 此刻因羞怯与紧张,双颊泛着淡淡的绯红,更显得丽质天生,我见犹怜。 “……有劳顾师傅费心了。”他的声音低若蚊蚋,目光低垂,不敢与对面蒙着眼的人对视。 顾笙将注意力回归琴弦之上,指尖轻抚:“鄙人不曾这般蒙眼授过课,若有疏漏或指示不清之处,还望小公子海涵,及时指出。” “便从公子方才所奏的《秋风词》开始。” 顾笙指尖轻拨,清越琴音骤然响起,如寒泉乍破,幽涧流淌。即便双眼被遮,视野受限,但她手下动作却依旧从容有度,分毫不差。 季辞云第一次毫无遮挡地地面对一个陌生女子,鼻尖甚至能隐约嗅到对方身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清冷墨香。 此刻他心乱如麻,脸上烫得惊人,哪里还能静心观摩指法,只一味羞赧地低着头,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放,平日里熟稔的礼仪姿态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随着轻缓、婉转的琴声流淌,季辞云紊乱如麻的心跳才渐渐寻回了节奏,慢慢安定下来。 他鼓足勇气,悄悄抬起头,望向坐在他对面的女子。那女子面色苍白近乎透明,薄唇的颜色浅淡几近于无,整个人像是一尊冰雪雕成的人像。 这样的人,弹出这样清冷孤直、不染尘埃的曲子,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惊奇的事。 如果有朝一日,他有幸能领悟其中奥妙,那便是……那便是死也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