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在晌午前停歇,水榭檐角仍滴着水珠。顾笙授完课,沿着湿漉漉的卵石小径走向客舍。
她在客舍内更换掉微潮的外衫,正欲小憩片刻后离去,却见廊下悄然立着一名身着青色深衣的陌生侍从。
那人微微俯身:“顾娘子,家主有请。”
此番召见并未安排在接待外客的正堂。季望舒病体沉疴,已久不见外客,因而此番破例让顾笙进入季家的宅院后室。
与前堂的轩敞大气迥异,季家后室的陈设极尽精巧。紫檀木家具泛着温润光泽,多宝阁上的玉器古玩在昏暗中莹莹生辉。
甫一入门,一股混杂着清苦药香与名贵沉香的幽微气息便萦绕在鼻尖。
内室光线昏朦,只角落一盏青铜连枝灯摇曳着暖黄的光晕,将器物轮廓勾勒得影影绰绰。
顾笙在云母屏风前驻足,微抬起头时,能隐约望见内室中几道模糊晃动的身影。
她依礼跪坐于屏风外的锦垫上,垂首敛目:“季家主安。”
“咳咳……” 一阵压抑的咳嗽声自屏风后传来。今日阴雨,季望舒的风寒又重了几分,声音较往日更为虚弱:“族中晚辈,有劳顾娘子看顾……老妇,不胜感激。”
“季家主言重。”顾笙姿态谦恭,“几位小娘子谦恭有礼,天资颖悟,晚辈不敢居功。”
她对这位执掌季家多年的家主,怀有十足的敬意。即便隔着屏风,也能感受到女人那份久居上位的威仪。
屏风内传来细微的窸窣响动,似是季望舒被人轻柔地搀扶着坐起。烛光将她的侧影投在屏风上,依稀能瞧见一个清瘦的轮廓。
“老妇尚有一事相托,”她的声音带着病中特有的沙哑,“望顾娘子应允。”
顾笙微微叩首:“您请讲。”
“幼子辞云,素来醉心琴艺,听闻娘子琴技超绝,心向往之。恳请娘子得闲时,能指点他一二。”
此言一出,寝室内顿时陷入一片微妙的寂静。
顾笙低垂着头,目光沉沉落在自己置于膝前的双手上。
季望舒直言提出此事,确乎出乎她意料。晏朝虽风气较前朝开放,然女男大防犹在。她与季辞云年岁相当,正当适婚之龄,更该避嫌。若贸然应下,日后传扬出去,于她清誉有损,必遭物议。
此事,季望舒是料定了她不敢答应。
“恐有不妥。”顾笙断然回绝,声音虽不高,却清晰坚定。
“既然如此倒可惜了——”季望舒连连颔首,似也觉此事过于勉强,正欲收回成命。
“母亲……”
一声极轻、带着些许颤音的呼唤响起。
跪坐于榻前锦垫上的季辞云忍不住膝行半步,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牵住了母亲宽大衣袖的一角。他抬眸,长睫如沾染雨露的蝶翼般微颤,眼下那枚浅淡的小痣在内室昏光中若隐若现,清澈如秋水的眼眸,此刻面对母亲,难得流露出毫不掩饰的祈愿之色。
另一侧的季晚棠亦适时俯身,温柔握住季望舒覆于锦被上的枯瘦手掌,垂眉软语:“娘亲,弟弟难得有此心愿……孩儿听闻,昔日宫中亦有女师授艺于皇男,皆有宫人随侍在侧,以全礼法。不若授琴之时,孩儿亦从旁伴着,绝无流言蜚语滋生之余地,您看可好?”
季望舒看着榻前两个容貌出众的男儿此时殷殷切切地望着她,心下一软,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顾娘子,”她再度转向屏风外,语气较之前缓和许多,“你可是畏惧人言可畏?娘子与小儿,乃是师徒之谊,授课时自有众仆在旁见证。此为君子之交,光明磊落,娘子无需多虑。”
顾笙沉默良久。
屏风那侧,季辞云同样屏息凝神,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屏风上那道模糊的剪影,指尖不自觉地绞紧了衣带。
直到略显得有几分失仪,顾笙才似经过艰难权衡,逼不得已般缓缓开口:“既蒙家主如此信任……某,不敢推辞。”
待顾笙告退后,季望才舒缓过一口气,依靠在身后的软垫上,眉宇间流露出深深的倦意。
她看向始终安静跪坐的季晚棠,语气慈和:“晚棠,你已侍奉半日,辛苦了,先去歇着吧。”
季晚棠顺从垂首,浓密长睫完美地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声音依旧温顺柔和:“谢母亲体恤。之后便有劳辞云弟弟悉心照料,孩儿先行告退。”
“好,去吧。”
直至季晚棠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季望舒才转脸,目光带着一丝探究,柔声笑问:“辞云,你跟娘说实话,你对此番安排如此上心,对那顾娘子……可是有意?”
“娘亲何出此言?”季辞云微微睁大了杏眼,似被这直白的问题惊到,随即他坚定地伸出双手,轻轻握住母亲的手掌,神色肃穆:“孩儿是真心仰慕顾娘子琴技,无关其他。婚姻大事,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孩儿深知礼法,岂敢存私相授受之心?更何况,孩儿深知自身姻缘关乎族中大局,断不会为一己私欲,而置家族利益于不顾。”
““辞云,我儿……”季望舒原只是试谈一问,闻此识大体、顺孝义的肺腑之言,心头百感交集,眼眶骤然湿润,紧紧回握住儿子温凉的手,“娘的好辞云,真是……真是懂事得让娘心疼……你若为女儿身,能承此家业,该有多好……”
午后,当顾笙再次步入临湖水榭时,季辞云早已端坐等候。
他今日穿着一身素雅至极的月白深衣,衣料是上好的冰绡,墨发用一枚简单的羊脂玉冠束起,头顶那顶轻纱帷帽,层层叠叠的薄纱如烟似雾,将他从头到脚的身形遮掩得严严实实,只隐约透出一个清隽修长的轮廓,仿佛月下孤影。
顾笙在他对面的琴案前跪坐,目光平静地掠过那顶帷幕:“早闻季公子琴艺不俗,可否请公子先试弹一曲,容某一观?”
帷幕后的人影微微颔首。
一双骨节分明、洁白如玉的手自纱幔下方缓缓伸出,指尖修剪整齐,透着淡淡的粉色,如同初绽的花苞轻柔地落在琴弦上。指法纯熟,节奏精准,显然是经年苦练的成果。
一曲终了,余音在水榭间袅袅回荡。
顾笙缓声点评:“阴氏琴学,指法稳健,取音中正。公子于《引玉》、《揽秋》诸操,皆能循规蹈矩,不失其度,可见功底。”
她话锋微转:“只是其声略显板滞,过于注重技法规范,而技未与琴道心法相通,因而弦音常有滞涩之感,失之自然灵动。”
她抬起眼,漆黑瞳孔似能穿透那层层薄纱,直视其后的人:“吾之家传琴学,与之迥异。若公子不介意破旧立新,我们即刻便可开始。”
帷幕下传来一个字:“请。”
顾笙同样开口:“那么,也请季小公子去除帷幕。”
对面的人影似是没料到顾笙会提出这般无礼的要求,一时僵在原地,静默无声。
“季小公子。”顾笙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习琴之初,首重指法观摩。眼观其形、心摹其神、手随其动,三者缺一不可。”
她的目光落在那层碍事的帷幕上:“若不能亲眼看清我的手指如何触弦、发力、移动,季小公子如何学得真髓?”
季辞云交叠在膝上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顾师傅,万万不可!”一旁侍立的年长侍男见状,急忙上前一步,躬身阻拦,语气焦急,“公子金玉之体,此事事关清誉体统,请恕难从命!若是传了出去……”
顾笙的目光始终落在季辞云身上:”我既应下指导之责,便需对季小公子负责。若因这帷幕阻隔,致使公子学无所成,徒耗光阴,那便是我的失职,亦有负季家主信任。”
季辞云微低着头,身体紧绷,如玉笋般的手指几次抬起,虚虚触及帽檐,却又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束缚,半晌未得寸进。
许久,顾笙轻轻叹了口气:“罢了。”
她转向侍从,“去取一根绸带来,半指宽即可。”
仆从很快依言呈上一根青色绸带。
顾笙接过,动作从容地将绸带蒙在眼前,在脑后利落地系了个结。这绸带虽单薄,却足以遮蔽大半视线,仍能隐约感受到光线和对面模糊的人影轮廓。
“如此,”她的声音在绸带后显得更加平静,”小公子可以摘下帷幕了吗?”
季辞云凝视着眼前这个蒙着双眼的女子,与她相比,自己身为徒儿倒过分失礼了。
他右手轻轻搁在帽檐两侧,将那顶从未在外人面前摘下的帷幕,轻轻摘下,递给身旁神色依旧担忧、忐忑不安的侍从。
失去了帷帽的遮蔽,一张清雅绝伦、宛如精工描绘的面容完全显露在光线之下。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挺鼻丹唇,肤光胜雪。
此刻因羞怯与紧张,双颊泛着淡淡的绯红,更显得丽质天生,我见犹怜。
“……有劳顾师傅费心了。”他的声音低若蚊蚋,目光低垂,不敢与对面蒙着眼的人对视。
顾笙将注意力回归琴弦之上,指尖轻抚:“鄙人不曾这般蒙眼授过课,若有疏漏或指示不清之处,还望小公子海涵,及时指出。”
“便从公子方才所奏的《秋风词》开始。”
顾笙指尖轻拨,清越琴音骤然响起,如寒泉乍破,幽涧流淌。即便双眼被遮,视野受限,但她手下动作却依旧从容有度,分毫不差。
季辞云第一次毫无遮挡地地面对一个陌生女子,鼻尖甚至能隐约嗅到对方身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清冷墨香。
此刻他心乱如麻,脸上烫得惊人,哪里还能静心观摩指法,只一味羞赧地低着头,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放,平日里熟稔的礼仪姿态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随着轻缓、婉转的琴声流淌,季辞云紊乱如麻的心跳才渐渐寻回了节奏,慢慢安定下来。
他鼓足勇气,悄悄抬起头,望向坐在他对面的女子。那女子面色苍白近乎透明,薄唇的颜色浅淡几近于无,整个人像是一尊冰雪雕成的人像。
这样的人,弹出这样清冷孤直、不染尘埃的曲子,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惊奇的事。
如果有朝一日,他有幸能领悟其中奥妙,那便是……那便是死也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