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汁吐净了,喉咙里却还残留着那股诡异的苦涩和腥气。
年昭月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细细品味着身体的变化。起初并无异样,只是腹中微微有些发凉。
但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一股尖锐的绞痛猛地从腹部窜起,如同有只手在里面狠狠攥拧!
她闷哼一声,蜷缩起身子,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不是立时毙命的剧毒,但绝对是能让人痛苦不堪,甚至留下病根的虎狼之药!
若她真将那碗药尽数喝下,此刻恐怕已去了半条命,日后也只能做个缠绵病榻的药罐子,悄无声息地耗尽生命。
好狠毒的心思!既要她受尽折磨,又要做得像是“惊惧过度”引发的恶疾,摘干净自己!
绞痛一阵猛过一阵,年昭月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利用那点刺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她不能呼救,不能让人知道她察觉了异常。她必须“病”得合乎情理。
她挣扎着挪到床边,扯乱了自己的头发和衣襟,将额头的冷汗抹得更多些,弄出一副虚弱不堪、痛苦难忍的模样。
疼痛如潮水般反复冲刷着她的意识,视野开始模糊,耳边嗡嗡作响。就在她几乎要撑不住时,小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急促的脚步声。
“……二小姐突然腹痛如绞,冷汗淋漓,看着实在骇人!求夫人快请个大夫来看看吧!”是她身边那个唯一还算老实的小丫鬟带着哭腔的呼喊。
“慌什么!”是王氏身边那个管事嬷嬷不耐烦的声音,“定是昨日受了惊吓,又吹了风,引发了旧疾。已经请大夫看过了,也吃了药,歇息一晚便好!深更半夜的,吵嚷什么!”
“可是……可是二小姐她……”
“闭嘴!再嚷嚷惊扰了夫人和大小姐,仔细你的皮!”
外面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那小丫鬟似乎被拦住了。
年昭月蜷缩在冰冷的床铺上,听着外面的动静,心底一片寒凉。果然,她们是知道的。甚至,可能本就是她们的手笔。阻止求医,是想让她自生自灭。
也好。
她闭上眼,不再对抗那汹涌的痛楚,任由意识在黑暗中沉浮。身体的痛苦变得遥远,感官却仿佛被放大了。
她能听到风吹过窗棂的呜咽,听到更夫遥远的梆子声,听到自己微弱而急促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在疼痛的间隙,一种极其轻微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声音,靠近了她的窗户。
不是风。
年昭月猛地睁开眼,警惕地望向那扇紧闭的窗户。
窗纸上,映出一个模糊的、高大的轮廓。
是他。
那个念头一起,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猝然攥紧,连腹部的绞痛都似乎停滞了一瞬。
窗外的人没有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又像一个来自深渊的凝视。
他来了。在她最狼狈、最无助、生死一线的时刻。
为什么?
是为了确认她这把刀,是否还有利用价值?
年昭月不知道。她只觉得那沉默的注视,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感,也更让她心绪难平。
她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颤抖的手,极其轻微地,在床沿上叩击了三下。
我还活着。
这是她能给出的,唯一的信号。
窗外的影子似乎动了一下。随即,一枚小石子般的东西从窗缝精准地丢了进来,落在床前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嗒”声。
那是一个比之前更小的油纸包。
依旧没有只言片语。
然后,那窗外的影子,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消失不见。
年昭月盯着那小小的油纸包,看了很久很久,才艰难地挪动身体,伸手将它捡起。
打开,里面是几粒乌黑光滑、散发着浓郁辛辣气味的药丸。
解药?
腹部的绞痛再次席卷而来,比之前更甚,几乎要撕裂她的五脏六腑。冷汗浸透了她的中衣,眼前阵阵发黑。
没有时间犹豫了。
她捏起一粒药丸,放入口中。药丸带着刺鼻的辛辣味,入口即化,一股灼热的感觉顺着喉咙滑下,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
奇异地,那肆虐的绞痛,竟真的开始缓缓平息。虽然身体依旧虚弱无力,但那股要命的尖锐痛楚,正在逐渐退潮。
她靠在床头,大口喘着气,感受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掌心里,还紧紧攥着剩下的那几粒药丸,仿佛攥着一根救命的稻草,也攥着那个男人深不可测的心思。
他给了她警告,让她验药,又在她濒临绝境时送来了解药。
他让她直面侯府的恶意,又在她孤立无援时悄然现身。
这一夜,年昭月在身体的极度虚弱和精神的高度紧绷中辗转难眠。直到天光微亮,腹部的疼痛才完全消失,只剩下深深的疲惫。
清晨,那小丫鬟战战兢兢地送来早饭,见她虽然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但似乎比昨夜好了许多,不由松了口气,又有些疑惑。
“二小姐,您……您感觉好些了?”
年昭月靠在枕上,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声音细若游丝:“许是……药效过了吧……只是浑身无力……”
她必须继续“病”着,才能降低王氏和年昭玉的戒心,也为她接下来的行动做铺垫。
小丫鬟不疑有他,伺候她用了些清粥,便退下了。
接下来的两日,年昭月一直“卧病在床”,汤药照旧送来,但她每次都借口反胃,只象征性地沾沾唇便放下,暗中将药倒掉。
身体在宗暻渊送来的那几粒药丸调理下,慢慢恢复着元气,但外表看起来,依旧是那副风吹就倒的病弱模样。
王氏和年昭玉来看过一次,见她气息奄奄,脸上都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假意安慰了几句,便不再理会。
第三天夜里,年昭月正准备歇下,窗扉再次被叩响。
这次,塞进来的是一张折叠的纸条。
她展开,上面只有简短的四个字,笔锋凌厉,带着一股杀伐之气:
“三日后,病重。”
年昭月盯着那四个字,心脏猛地一沉。
病重?
他不是让她好起来,而是让她“病重”?
她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
南苑之事,永嘉侯府已被推到台前,虽然暂时没有确凿证据,但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皇帝或许不会立刻发作,但猜忌已然形成。
宗暻渊要利用这次“病重”,将事情闹大,彻底坐实永嘉侯府,至少是王氏母女,苛待庶女、甚至意图谋害的罪名!这不仅能打击永嘉侯府,也能为他后续的动作制造借口和舆论!
他要她配合,演一场“濒死”的大戏。
而她,就是这场戏里,最重要的棋子。
年昭月捏着纸条,指尖微微发凉。她知道,这一步踏出去,就真的再无回头路了。
她将与永嘉侯府彻底决裂,也将更深地卷入宗暻渊与各方势力的血腥博弈之中。
她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那张苍白、稚嫩,却有一双异常冷静眼眸的脸。
良久,她将纸条凑到烛火前,看着它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
然后,她对着镜中的自己,缓缓地、扯出一个冰冷而决绝的笑容。
“好。”她轻声说,像是在回应那张已不存在的纸条,也像是在对自己宣誓。
“就如你所愿。”
————
接下来的三日,年昭月将“病重”二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送来的汤药,她依旧只沾唇便借口反胃推开,实则暗中观察药渣,发现那苦涩中夹杂的甜腻气息越发明显,剂量显然加重了。
王氏那边,听闻她“水米难进”、“昏沉不醒”,只派嬷嬷来看过一回,隔着帘子瞧见她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的模样,便满意地回去复命了,连象征性的大夫都没再请。
第四日深夜,年昭月按照宗暻渊纸条上的指示,将最后一点能制造出类似高烧潮红效果的胭脂膏子用水化开,轻轻拍在颧骨和额头,又用冷水浸湿了中衣领口和前襟,弄出一副盗汗虚脱的模样。
然后,她将那把贴身藏着的、刻着“渊”字的匕首,塞进了枕下最深处。
做完这一切,她躺回床上,闭上眼,调整呼吸,使之变得微弱而急促。
她在等。
等一场注定要来的风暴。
子时刚过,小院外骤然响起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摩擦的铿锵之声,瞬间打破了夜的沉寂!
“砰!”
院门被粗暴地撞开,火把的光芒将小小的庭院照得亮如白昼。
“奉渊王殿下令,搜查刺客!闲杂人等,不得妄动!”
冰冷的呵斥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气。
年昭月躺在里间床上,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但她强迫自己维持着“昏迷”的姿态,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
外面传来丫鬟婆子惊恐的哭喊和求饶声,以及士兵翻箱倒柜的嘈杂声响。脚步声越来越近,直逼她的卧房。
“这里面是?”一个冷硬的男声问道,似乎是带队的小头目。
“回、回军爷,是、是我们二小姐的卧房……小姐她、她病得重,已经好几日下不了床了……”是小丫鬟带着哭腔的、结结巴巴的回答。
“病重?”那声音带着一丝怀疑,“开门!搜查!”
房门被猛地推开,一股冷风裹挟着血腥气和铁锈味灌了进来。火把的光线晃动着,映出几名披甲持刀士兵高大的身影。
领头那人目光迅速扫过简陋的房间,最后落在床上那“昏迷不醒”、脸颊泛着不正常潮红、额头脖颈尽是“冷汗”、气息微弱的少女身上。
他皱了皱眉,似乎也觉得这搜查一个濒死之人有些过分,但军令如山。
“搜!”他挥手下令。
士兵们开始翻动房间内为数不多的家具和箱笼,动作粗暴。声音惊动了外面主院的人。
王氏和年昭玉被丫鬟婆子簇拥着,惊慌失措地赶来,看到院中情形,王氏吓得腿软,强撑着喝道:“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这里是永嘉侯府千金的闺房!深更半夜,你们……”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那领头的士兵,在翻动年昭月床铺时,动作猛地一顿。他的手在枕头下摸索了片刻,随即,缓缓抽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火把的光芒下,那匕首造型精巧,匕身靠近手柄处,那个小小的“渊”字,清晰可见!
刹那间,整个房间,连同院子内外,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那把匕首上。
渊王府的标记!出现在一个“病重”的侯府庶女枕下!
这意味了什么?
是这庶女与渊王有不可告人的关系?还是这根本就是渊王自导自演,将证物放入此地,意图构陷永嘉侯府?!
无论是哪一种,对永嘉侯府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王氏眼前一黑,直接晕死过去。年昭玉尖叫一声,脸色惨白如纸,指着床上的年昭月,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领头士兵握着匕首,脸色也是变了数变,显然也没料到会搜出这样一件要命的东西。
他看了一眼床上依旧“昏迷”的年昭月,眼神复杂,随即厉声喝道:“带走!连人带物,全部带回王府,交由殿下发落!”
立刻有两名士兵上前,毫不怜香惜玉地将“昏迷”的年昭月从床上拖了起来。
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年昭月紧闭着眼,任由身体被粗鲁地架着,拖离了这个她生活了十几年、却从未给过她丝毫温暖的牢笼。
她能感受到无数道惊恐、怨恨、探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像针一样扎人。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与永嘉侯府,恩断义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