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月歌》 第1章 如履薄冰(1) 她猛地睁开眼,入目却不是熟悉的水晶吊灯,而是繁复精美的绣帐,料子是顶好的天丝云锦,透着光,能看见上面细密连绵的缠枝莲纹,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腻的暖香,熏得人脑仁更沉。 这不是她的房间。 那现在…… 几乎是同时,另一段完全不属于她的记忆疯狂涌入,挤占着她每一寸思维。 永嘉侯府不起眼的庶女,年昭月。胆小,怯懦,在宫中赏梅宴上,因嫡姐年昭玉的无心之举,失手打碎了贵妃御赐的白玉如意,惊了圣驾。三日后,被盛怒的贵妃寻了个由头,一根白绫赐死。 她不是死了,她是穿了。 穿进了昨晚熬夜看完的那本名为《谋略天下》的古言权谋文里,成了里面那个活不过三章的炮灰女配。 【年昭月,永嘉侯庶女,生于承平三年,卒于承平十五年冬。性怯懦,赏梅宴失仪,冲撞贵妃,三日后赐死。其存在,仅为衬托嫡姐年昭玉之温婉善良。】 而今天,就是那场要命的赏梅宴! “吱呀。”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桃红色侍女裙的小丫鬟端着铜盆进来,见她坐起,脸上立刻堆起讨好的笑:“二小姐醒了?快梳洗梳洗吧,大小姐那边都催了几次了,说宴席快要开始了,让您快些过去呢。” 年昭月抬眼,认出这是嫡母特意拨给她使唤的丫鬟,碧珠。 根据原著剧情,打碎那致命的白玉如意之前,正是这碧珠不小心泼湿了她的衣袖,嫡姐年昭玉才好心带她来这附近宫殿更换衣物,回去后进入殿内便不慎打碎了御赐的白玉如意。 一环扣一环,精巧的杀局。 她没动,只是静静地看着碧珠。那眼神平静得有些反常,没有往日的怯懦,反而像结了冰的湖面,深不见底。 碧珠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强笑道:“二小姐……您、您怎么了?可是还有哪里不适?” “无事。”年昭月开口,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却异常平稳,“更衣吧。” 她起身,走到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稚嫩的脸,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眉眼尚未完全长开,却能看出底子极好,只是过于苍白,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瘦弱。 但眼神中透出的眸光,却再也不似从前的胆怯懦弱。 此刻不能去宴席。 按照剧情,她会在那里被推至风口浪尖。 但不能明着违逆年昭玉,此刻她势单力薄,硬碰硬死得更快。 必须找一个借口,一个足够合理,且能暂时脱离年昭玉视线的借口。 脑海中飞速掠过《谋略天下》的剧情细节,无数人名、势力交错……忽然,一个名字定格在脑海深处。 渊王,宗暻渊。 书中未来的冷血凌人暴君,从小却是在冷宫长大、受尽折辱、无人看好、甚至是令人晦气的落魄皇子,性情阴郁,手段狠戾,是所有人避之不及的深渊。 他是最后的赢家,也是目前这死局中,唯一一个可能打破规则,又与她有着某种同病相怜处境的人。 风险巨大,但绝境之中,险中求生或许才是唯一的活路。 一瞬间,年昭月已有了决断。她抬手,状似无意地拂过梳妆匣,一枚不起眼的银簪落入袖中。 “碧珠,”她站起身,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我胸口有些发闷,想先去外面廊下透透气,你且先去回复长姐,说我稍后便到。” 碧珠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 年昭月轻轻咳了两声,脸色更白了些:“若是长姐问起,便说我实在不适,怕冲撞了贵妃……必不会牵连于你。” 听她这么说,碧珠想了想,终究点了头。反正这怯懦的二小姐也玩不出什么花样,只要她按时赴宴便行。“那二小姐快些,奴婢先去回话了。” 支开了碧珠,年昭月立刻起身,并未走向通往宴席的长廊,而是循着记忆中原著里对皇宫布局的模糊描写,朝着与宴席方向相反的、更为偏僻安静的宫苑走去。 冷风卷着残雪,吹在脸上刀割似的疼。 宫道越来越偏僻,朱红的宫墙显出斑驳的痕迹,檐角的兽头也积着厚厚的尘灰。 她走得急,袖中的手紧紧攥着那根银簪,冰冷的触感让她保持清醒。 在一个荒废宫苑的庭门附近,她停下了脚步。这里应该就是书中提及的、靠近冷宫的那片废弃园子,宗暻渊时常会在此处独自待着。 时间一点点流逝,寒冷的风冻得她身子颤抖。就在年昭月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出错,准备另寻他法时,身后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她猛地回头。 一人立于残雪枯枝之下,身形挺拔,穿着玄色锦袍,容颜俊美却带着一股凌厉和孤傲气息。 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漆黑,沉静,如同不见底的寒潭,看向她时,没有任何情绪,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正是渊王,宗暻渊。 他竟然真的出现了?按照书中描述,他此刻不应该在此。 年昭月压下翻涌的心绪,屈膝行礼,声音在寒风中有些发颤,却努力维持着镇定:“臣女年昭月,参见渊王殿下。” 宗暻渊没有叫起,目光落在她身上,眼神带着审视的锐利。 “永嘉侯府的二小姐?”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独特的冷质,“不在赏梅宴上,来这荒僻之地作甚?” 他竟然认识她。 年昭月心念百转间,直接抬起头,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臣女来此,是想与殿下做一笔交易。” “交易?”宗暻渊眉梢微挑,似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你?凭什么?” “凭臣女知道殿下想要什么,”年昭月语速不快,字字清晰,“也凭臣女或许能帮殿下得到想要的。比如……几日后的南苑春狩,殿下需提防有人在校场动手脚。” 这是书中一个不大不小的情节,宗暻渊在南苑春狩时因坐骑被做了手脚而坠马,虽未重伤,却颜面尽失,更坐实了他不祥的名声。 宗暻渊眸色陡然一沉,声音瞬间变得危险起来:“你知道些什么?” “臣女还知道很多,”年昭月毫不退缩地回视着他,“例如吏部张侍郎的秘信,例如北洲军粮的蹊跷……这些,或许能证明臣女的价值。” 这些都是《权略天下》前期,宗暻渊暗中布局时遇到的阻碍或可利用的把柄。 她是在赌,赌这些信息能引起他的兴趣。 寒风卷过,吹起她单薄的衣袂和散落的碎发。她跪在冰冷的雪地里,背脊却挺得笔直,那双原本该是怯懦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 宗暻渊沉默地看着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注视着她。良久,他忽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温度:“说说你的条件。” “求殿下庇护。”年昭月一字一顿,“臣女愿为殿下手中之刃,只求殿下庇护臣女周全。” “庇护?”宗暻渊踱近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能成为什么样的刀?又凭什么认为,本王需要你这把刀?” 他的靠近带来了巨大的压迫感,年昭月指尖掐入掌心,强迫自己不许后退。 “殿下需要的不是一把只会听令的刀,”她抬起眼,眸光锐利如刚刚开刃的匕首,直刺向他,“而是一把懂得何时该噬主的刀。太过温顺的犬牙,撕不开这铁桶般的局面。臣女别无所有,唯有这条捡来的命,和一颗敢以下犯上的心。殿下敢用吗?” 空气仿佛凝滞。 宗暻渊缓缓俯身,靠近她的耳边,冰冷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致命的威胁,却透着难以言喻诱惑。 他低语,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跟着我,你会踏入尸山血海,永无宁日。” 年昭月迎着他迫人的视线,苍白的唇勾起一个极浅的、却又异常坚韧的弧度:“深渊之侧,本就是……修罗道。” 宗暻渊定定地看了她片刻,终于,他直起身,淡漠道:“跟上。” 没有明确的承诺,但这已是应允。 年昭月心头一松,强撑着几乎冻僵的身体站起来,默默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 刚走出废弃宫苑,穿过一道回廊,迎面便撞上了带着宫女内侍、正准备寻妹的年昭玉。 “昭月妹妹!”年昭玉见到她,脸上立刻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与焦急,“你跑到哪里去了?让姐姐好找!宴席都快开始了,你这……” 她的目光落到年昭月身后的宗暻渊身上,语气微顿,眼神中猛地露出惊疑与忌惮,“渊王殿下?” 她身后的宫人也都纷纷低下头,大气不敢出,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 宗暻渊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眼前这群人只是空气,径自向前走去。 年昭月心知此刻绝不能露怯,更不能让年昭玉有机会再将自己单独带走。 她微微垂首,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有劳长姐挂心。方才妹妹不适,偶遇渊王殿下,殿下仁厚,允妹妹随行片刻,现已无碍。” 年昭玉眼神闪烁了一下,看了看面无表情,却充满冷冽气息的宗暻渊,终究没敢多问,只是强笑道:“原是如此……那便快些吧,莫误了时辰。”她刻意放缓了脚步,似乎想等宗暻渊先走。 然而宗暻渊却停了下来,侧头,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年昭月苍白的面颊,最后落在年昭玉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年昭玉脊背莫名一寒。 “永嘉侯府的规矩,”他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字字如冰珠砸落,“便是让体弱的妹妹独自在风雪中徘徊,而长姐带着大批仆从前呼后拥地‘寻找’?” 年昭玉脸色瞬间煞白,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宗暻渊不再看她,抬步继续前行。年昭月立刻跟上,自始至终,未曾再看年昭玉一眼。 经此一遭,赴宴的路上再无人敢阻拦。 赏梅宴设在暖阁之中,熏暖如春,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他们的到来,引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射过来,落在宗暻渊身上是敬惧与疏离,落在年昭月身上则变成了惊诧、探究,以及来自永嘉侯府女眷方向的冰冷注视。 宗暻渊视若无睹,径直走向属于自己的、那个相对偏僻的位置。年昭月则被宫人引至永嘉侯府女眷的席位,坐在了年昭玉的下首。 年昭玉已经恢复了镇定,甚至对着她露出了一个温柔得体的笑容。嫡母王氏的目光如同毒针,狠狠剜了她一眼。 宴席继续进行,丝竹管弦,歌舞升平。贵妃居于上首,雍容华贵,偶尔与身旁的妃嫔命妇笑谈几句。 年昭月垂着眼,小口抿着杯中温热的果酒,心思却全在警惕四周。 她知道,剧情的力量不会轻易放过她,杀机必定以另一种形式出现。 果然,酒过三巡,贵妃身边一位得脸的内侍笑眯眯地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上面放着两盏新斟的御酒。 “贵妃娘娘赏永嘉侯府二位小姐酒,”内侍尖细的嗓音响起,“赞二小姐……嗯,性情率真。” 刹那间,年昭月感觉到整个席面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在她身上,带着怜悯、嘲讽、幸灾乐祸。 御赐之酒,不能不喝。 可这酒……年昭月的目光飞快扫过那内侍低垂的眼睑,以及他指尖那微不可查的一丝不自然的僵硬。 是了,打碎白玉如意不成,便换了更直接的方式,毒酒。 她若死在这里,一个“突发恶疾”便能遮掩过去,谁又会为了一个不起眼的庶女,去深究贵妃赏的酒呢? 年昭月的心沉了下去,袖中的手再次攥紧。众目睽睽之下,她没有任何理由拒酒。 年昭玉已经优雅地端起自己面前的那盏,向她投来一个看似亲切、实则冰冷的眼神。 就在年昭月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冰凉的酒杯边缘时,一道玄色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来到近前。 宗暻渊神色淡漠,直接伸手,越过她,端起了她面前的那盏酒。 “本王方才吹了风,正觉口渴,”他看也没看年昭月,目光扫向那面露惊愕的内侍,语气平淡无波,“这盏酒,便替二小姐领了贵妃娘娘的赏。” 话音未落,他已举杯,一饮而尽。 满座皆寂。 所有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贵妃脸上的笑容僵住,年昭玉端酒的手顿在半空,嫡母王氏惊得瞪大了眼。 那内侍更是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宗暻渊将空杯随意放回托盘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打破了死寂。他抬手,用指腹抹去唇角不慎沾染的一滴酒液,动作慢条斯理不失优雅。 然后,他垂眸,看向跪在地上抖成一团的内侍,那双深不见底的眼里,清晰地映出残酷的冰冷。 “这酒……”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味道甚怪。” “扑通!” 那内侍连求饶的话都未能说出,直接双眼一翻,瘫软在地,竟是被活活吓晕了过去。 暖阁内落针可闻,只有那内侍倒地时沉闷的声响在回荡。 贵妃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敢说什么。 宗暻渊不再理会这场闹剧,他转身,目光掠过仍僵在原地的年昭月,并未停留,径自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年昭月此刻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冰冷的布料贴在皮肤上,激起一阵战栗。 她缓缓坐直身体,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射来的、更加复杂难辨的视线。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与深沉的寒意交织在一起。 他喝了那酒……他明知可能有毒,还是喝了。 是为了坐实下毒之事,将贵妃一军?是为了震慑在场所有人,宣告他的庇护? 年昭月不知道。 她只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与这位未来暴君的命运,真正被绑在了一起。 前方是尸山血海,是万丈深渊。 而她,已无路可退。 第2章 如履薄冰(2) 回到永嘉侯府那方逼仄的小院,空气凝滞得如同暴雨前夜。 嫡母王氏端坐堂上,脸色铁青,手中的茶盏捏得指节发白。年昭玉站在一旁,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眼神如同银针看着年昭月,恨不得扎她个遍体鳞伤。 “跪下!”王氏猛地将茶盏掼在桌上,滚烫的茶水溅出,沾湿了陈旧的地毯。 年昭月依言跪下,背脊却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迎视着上方的两人。她知道,躲不过这一场审问与刁难。 “说!你是如何勾搭上渊王殿下的?”王氏的声音尖利,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后怕,“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人?那是阎王殿里爬出来的煞星!你沾上他,是想拖着我们整个永嘉侯府给你陪葬吗?!” 年昭玉在一旁幽幽补充,语气带着刻意的怜悯:“妹妹,不是姐姐说你,咱们侯府的姑娘,名声最是要紧。你与渊王殿下在宫中拉拉扯扯,这要是传出去,你让父亲的脸往哪儿搁?让府里其他姐妹还如何议亲?” 字字句句,都在将她往“不知廉耻”、“祸及家门”的罪名上推。 年昭月心中冷笑。她们哪里是关心侯府名声,不过是恼怒她这个原本可以随意拿捏的棋子,突然脱离了掌控,还攀上了她们不敢招惹、却又嫉恨交加的高枝。 她垂下眼睫,再抬起时,眼中已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委屈:“母亲,长姐明鉴。女儿岂敢有那般心思?实在是宫中情形险恶……” 她将宫宴前被碧珠引至偏僻宫苑,以及后来偶遇渊王,殿下因见她形容可怜才出手相助,并顺路捎带她一程的事情,半真半假地说了一遍。 “今日若非渊王殿下,女儿恐怕早已因‘突发恶疾’死在宫里,届时侯府才真是百口莫辩。” 王氏和年昭玉将信将疑。渊王宗暻渊是出了名的冷心冷情,会因可怜一个庶女而出手?这理由实在牵强。 但年昭月的说辞又寻不出太大破绽,尤其是那杯毒酒,若非渊王挡下,此刻永嘉侯府确实要惹上大麻烦。 “即便如此,你也不该与他过多牵扯!”王氏语气稍缓,但依旧严厉,“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踏出院子半步!好好反省你的言行!” 这就是变相的禁足了。 年昭月心中了然,面上却做出顺从的模样:“是,女儿遵命。”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在真正获得足以自保的力量前,她需要忍耐。 接下来的几日,小院如同牢笼。送来的饭菜日渐粗糙,份例的炭火也时有时无,连洗漱的热水都常常是温吞的。下人们的眼神也带上了明目张胆的轻慢。 年昭月并不在意这些。她利用这难得的“清净”,仔细梳理着脑海中和原著剧情里关于永嘉侯府、关于京城各方势力的信息。 宗暻渊既然说了让她南苑春狩随行,就绝不会让她一直被关在这方小院里。 果然,禁足的第五日,宫里来了旨意,陛下将于三日后驾临南苑春狩,着各府适龄子弟、女眷随行观礼。 旨意后面,还附了一份礼部拟定的名单,永嘉侯府二小姐年昭月的名字,赫然在列。 这份名单,若没有某位皇子的特意关照,她一个不起眼的庶女,怎么可能上榜? 王氏接到旨意时,脸黑得如同锅底,却不敢违逆圣意,只能咬牙切齿地给年昭月解了禁足,又吩咐下人按份例给她准备行装,但那脸色,阴郁得能滴出水来。年昭玉更是气得摔了一套最喜欢的瓷盏。 出发前一晚,年昭月正在灯下检查那几件勉强算得上体面的骑装,原著里写原主几乎没什么机会参加这类活动,衣物都是旧的。 窗户忽然被极轻地叩响。 她心头一凛,悄声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一枚用小绢布包裹着的、沉甸甸的东西被塞了进来。窗外,朔风的身影一闪而逝。 年昭月关上窗,回到灯下打开绢布,里面是一把打造精巧、寒光闪闪的匕首,只有巴掌长短,易于隐藏。匕身靠近手柄处,刻着一个极小的、不易察觉的“渊”字。 宗暻渊给了她一件防身的武器,也再次确认了他们的“同盟”关系。 年昭月将匕首贴身藏好,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带来奇异的安定感。 次日,车队浩浩荡荡前往南苑皇家围场。 南苑地势开阔,林木葱郁。旌旗招展,甲胄鲜明,皇室宗亲、勋贵子弟、文武官员及其家眷云集,人声鼎沸,一派盛世气象。 永嘉侯府的席位依旧不算靠前。年昭月安静地坐在王氏和年昭玉身后,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视全场。 她看到了高踞御座之上、面容模糊的皇帝,看到了环绕御座左右的得宠妃嫔和皇子们。然后,在离御座颇远、几乎靠近外围的地方,她看到了宗暻渊。 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外罩墨色大氅,独自坐在案后,自斟自饮,与周围热闹喧嚣的氛围格格不入。没有人上前与他搭话,仿佛他周身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所有的繁华与热情都隔绝在外。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端起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永嘉侯府的方向,与她有刹那的交汇。 冰冷,深邃,没有任何温度,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年昭月心头的迷雾。她几乎可以肯定,校场那边的“意外”,很快就会上演。 狩猎正式开始,号角长鸣,骏马嘶鸣,年轻的贵族子弟们策马扬鞭,涌入山林,展示着勇武,也进行着无形的较量。 宗暻渊也翻身上了一匹通体乌黑、神骏非凡的战马。那马似乎有些焦躁不安,不停地刨着蹄子,打着响鼻。 年昭月的心提了起来。就是这匹马! 她紧紧盯着那边,只见宗暻渊勒住马缰,俯身似乎轻轻拍了拍马的脖颈,低声说了句什么。那马竟奇异地稍稍安静了些许。 然后,他猛地一夹马腹,黑马如同一道离弦的箭,冲入了猎场,速度极快,转眼就消失在密林之中。 时间一点点过去,猎场上不断有猎物被送回,欢呼声、喝彩声此起彼伏。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就在所有人都几乎要将那位孤僻的渊王遗忘时,猎场深处突然传来一阵隐隐的骚动和惊呼! “不好了!渊王殿下的马惊了!” “快!快拦住那马!” 年昭月猛地站起身,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 剧情来了! 只见远处山林边缘,宗暻渊那匹黑色的骏马如同发了狂一般,嘶鸣着冲向人群稀疏、但障碍物颇多的区域。 马背上的宗暻渊身体紧绷,死死拉住缰绳,试图控制住失控的坐骑,但效果甚微,险象环生! 御座那边也起了骚动,皇帝皱起了眉头,侍卫们紧张地向前涌动。 永嘉侯府这边,王氏和年昭玉脸上都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娇小的身影却猛地从永嘉侯府的席位后窜出,不顾一切地朝着惊马的方向跑去! “你个死丫头!你做什么!回来!”王氏惊怒交加地喊道。 年昭玉也愣住了。 是年昭月! 她跑得极快,衣裙在风中翻飞。她当然不是去徒手拦惊马,那无异于螳臂当车。 她的目标,是惊马前方不远处,几个因为吓呆而忘了躲避的低阶官员家眷,以及她们旁边堆放着的、用来临时围挡猎物的、带着尖锐枝杈的木栅栏! 如果马撞上去,后果不堪设想! “闪开!快闪开!”她一边跑,一边用尽力气朝着那几个吓傻的女眷大喊。 她的声音尖利,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终于惊醒了那几人,她们连滚爬爬地向旁边躲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狂的黑马已冲至近前,眼看就要撞上那堆木栅栏! 马背上的宗暻渊眸光一厉,猛地勒紧缰绳,身体借助腰力向一侧狠狠倾斜!同时,他空闲的右手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刃,毫不犹豫地刺向马臀偏侧非致命的部位! “唏律律……!” 黑马吃痛,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前蹄高高扬起,庞大的身躯在巨大的惯性和疼痛的刺激下,硬生生扭转了方向,几乎是擦着那堆木栅栏的边缘,轰然侧摔在地!激起漫天尘土! 巨大的冲击力将宗暻渊从马背上甩了出去! “殿下!” 侍卫们和赶到的御前护卫惊呼着冲上前。 尘土渐渐散去。 宗暻渊半跪在地,用手撑住身体,墨色大氅沾满了草屑泥土,发冠有些歪斜,几缕黑发垂落额前,遮住了他部分面容,看不清神情。但他似乎并未受重伤,只是动作略显迟缓。 而那匹倒地的黑马,挣扎着,马腿处有明显的扭曲,显然已经折断,发出痛苦的哀鸣。 年昭月停在几步之外,因为奔跑和紧张,胸口剧烈起伏,脸色苍白。她看着尘埃落定中那个半跪着的玄色身影,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 宗暻渊在侍卫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他拂开额前的乱发,露出一张冷峻依旧的脸。 他没有去看那匹垂死的马,也没有理会周围关切或探究的目光,他的视线,越过众人,直直地落在了几步之外、那个因为奔跑而发丝微乱、脸色苍白的少女身上。 他的目光里面翻涌着某种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未散的戾气,有极淡的惊异,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压下的什么。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推开搀扶他的侍卫,一步步,走向她。 他在她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他身上带着尘土、以及冷冽的气息。 他伸出手,不是对她,而是指向她刚才跑过来的方向,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压抑的平静,却比任何怒吼都更令人心悸: “你,为什么会在那个方向?”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随着他手指的方向,聚焦到了永嘉侯府的席位上,聚焦到了脸色骤然惨白的王氏和年昭玉身上! 是啊,渊王的马惊了,冲向的是人群稀疏之处。永嘉侯府的二小姐,一个弱质女流,怎么会“恰好”在那个方向,还“恰好”提前预警,引开了那几个差点被撞上的女眷? 除非……她事先就知道,马会惊,会冲向那个方向! 联想到宫宴上那杯毒酒,联想到永嘉侯府与某些势力的牵扯…… 一瞬间,无数道怀疑、审视、甚至带着杀意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射向了永嘉侯府的女眷! 王氏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年昭玉更是面无血色,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年昭月垂着眼,感受着那落在自己头顶的、深沉难辨的视线,心中一片冰冷清明。 他果然……顺势就将这盆脏水,毫不留情地泼了回去。用最直接的方式,将永嘉侯府,至少是将王氏和年昭玉,拖下了水。 她是他手中的刀。 而他,正在用她,清理着棋盘上的障碍。 宗暻渊的目光从永嘉侯府女眷身上收回,重新落到年昭月低垂的头顶,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回答本王。” 第3章 如履薄冰(3) 宗暻渊那句石破天惊的问话,激起的不是涟漪,是滔天巨浪。所有关切的目光,齐刷刷刺向永嘉侯府的女眷席位。 王氏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喉咙里却像塞了团棉花,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年昭玉更是摇摇欲坠,全靠身后丫鬟死死扶着才没瘫软下去,她看向年昭月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真实的、淬毒般的恐惧和恨意。 年昭月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她能感觉到头顶那道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审视,带着无形的压迫,逼她开口。 她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惊魂未定与一丝茫然,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却足够让周围一部分人听清:“臣女……臣女方才见那边几位小姐似乎被吓住了,忘了躲避,心中着急,才……才跑了过去想提醒她们……臣女并不知道殿下的马会……”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确,她是去救人,而非未卜先知。 这解释合情合理。一个胆小庶女,情急之下做出冲动之举,比她能预知惊马方向更让人信服。 宗暻渊深邃的眸子盯着她,他没有立刻说话,现场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 终于,他缓缓移开视线,不再看她,而是扫向那匹已经被人控制住、却仍在痛苦喘息的黑色骏马,声音冷得像冰:“查。” 一个字,掷地有声。 随行的侍卫和御马监的官员立刻扑了上去,仔细检查马匹、鞍具、缰绳。 很快,结果就出来了。一名侍卫统领跪地禀报:“启禀陛下,殿下!马鞍下方的腹带被人动了手脚,内侧嵌入了细小的尖锐石砾,马匹奔跑震动时,石砾逐渐刺入马腹,导致马匹吃痛发狂!” 真相大白! 不是意外,是人为的算计!目标直指渊王宗暻渊! 皇帝的眉头紧紧皱起,脸上笼罩着一层阴云。皇子之间倾轧争斗他并非不知,但在春狩大典上,众目睽睽之下使出如此狠毒手段,实在是胆大包天,也没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给朕彻查!是谁如此大胆!”皇帝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气。 “父皇,”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是宸王宗明宸,他面露忧色,语气恳切,“渊王弟受惊了,此事定要严查。只是……方才年二小姐反应迅捷,倒是避免了一场更大的祸事,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宗暻渊闻言,目光扫过宗明宸,并未接话,反而再次看向脸色惨白的永嘉侯夫人王氏,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如刀:“永嘉侯夫人,贵府二小姐,倒是心善。” 他不再追问年昭月为何在那个方向,但这句“心善”,配合着之前那句引人遐想的质问,以及眼下查出的阴谋,足以让所有人浮想联翩。 永嘉侯府,是不是知道什么?甚至是不是也掺和了一脚? 王氏只觉得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晕倒在了丫鬟怀里,引来一片低呼混乱。 宗暻渊不再理会那边的闹剧,他转身,对着御座方向微微躬身:“儿臣御前失仪,惊扰圣驾,请父皇恕罪。” 皇帝看着他玄色衣袍上沾染的尘土,以及那虽然挺直却难掩一丝狼狈的背影,眼神复杂地挥了挥手:“罢了,你受惊了,先下去歇着吧。此事,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谢父皇。”宗暻渊直起身,目光最后掠过站在原地、低眉顺眼的年昭月,眼神深邃难辨,随即转身,在侍卫的簇拥下,大步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经此一事,春狩的气氛彻底被破坏。皇帝兴致缺缺,很快起驾回宫。各府勋贵也心思各异地陆续散去。 回永嘉侯府的马车上,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王氏早已醒转,靠在引枕上,脸色灰败,看着年昭月的眼神如同看着索命的恶鬼。年昭玉则是一路无声流泪,偶尔看向年昭月的目光,怨恨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她们都知道,经此一事,永嘉侯府算是被渊王彻底盯上了,至少在皇帝彻查清楚之前,侯府都将处在风口浪尖,步履维艰。 而这一切,在她们看来,都是年昭月这个灾星带来的! 年昭月始终沉默着,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 宗暻渊这一手,狠辣,精准。 他不仅化解了自身的危机,将暗算者暴露于阳光之下,还顺势将永嘉侯府拖下水,不管侯府是否知情,都成功地在皇帝和众人心中埋下了一根刺。 同时,他也用这种方式,进一步将她捆绑在他的战车上。 经此一事,她在永嘉侯府乃至整个京城权贵圈中,都已打上了“渊王相关”的烙印,除了紧紧依附于他,她几乎无路可走。 他果然……是深渊。靠近他,就要有被吞噬、被利用的觉悟。 ———— 回到侯府,年昭月直接被变相软禁在了自己的小院里,比之前禁足时看守得更严,连饭菜都只是由一个小丫鬟从门缝里塞进来。 她并不意外,也乐得清静。正好利用这段时间,仔细思考接下来的路。 南苑之事,宗暻渊看似大获全胜,但也彻底激化了与某些人的矛盾。调查不可能有真正结果,最终只会推出几个替罪羊。 而真正的黑手,只会将这笔账记在宗暻渊,以及她这个“意外”搅局者头上。 她需要更多的筹码。 深夜,万籁俱寂。 年昭月坐在灯下,就着昏黄的灯火,在一张偷偷找来的糙纸上,用烧过的木炭条,凭着记忆,勾勒着《谋略天下》中提到的、关于北洲军粮贪腐一案的关键人物和线索脉络。 这是宗暻渊前期扳倒一个重要政敌的突破口。 忽然,窗外再次传来极轻微的叩击声。 她心头一跳,迅速将纸张藏好,走到窗边。 这次塞进来的,不是匕首,而是一个小小的、散发着淡淡清苦药味的纸包,以及一张折叠的纸条。 她打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力透纸背、略显潦草的字迹,显然是仓促间写就: “明日,有人送药,找机会验。” 年昭月捏着那张纸条和药包,瞳孔微缩。 送药?验药? 谁会给被软禁的她送药?又为什么要验? 是宗暻渊的提醒?还是另一场针对她的阴谋? 她将药包凑到鼻尖仔细闻了闻,除了明显的药材苦味,似乎还夹杂着些许极淡的、不和谐的甜腻气息。 翌日上午,果然,嫡母王氏身边的一个管事嬷嬷,带着一个提着药箱、面相陌生的“大夫”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粗壮的婆子。 “二小姐,”管事嬷嬷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夫人惦记您昨日受了惊吓,特意请了京城有名的张大夫来给您瞧瞧,开几副安神压惊的汤药。” 年昭月心中冷笑。惦记?怕是恨不得她立刻“惊惧过度”而亡吧。 她面上却露出些许怯懦和感激:“有劳母亲挂心,有劳嬷嬷。” 那“张大夫”上前,装模作样地诊了诊脉,便提笔写下一张方子,递给管事嬷嬷:“二小姐这是心脉受扰,神思不宁,需好生调理。按此方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服用,静养几日便无大碍了。” 管事嬷嬷接过方子,看了一眼,便递给身后的婆子:“快去按方抓药,煎好了给二小姐送来。” 那婆子应声而去。 年昭月垂下眼,袖中的手微微握紧。机会只有一次。 约莫一个时辰后,药煎好了,由一个小丫鬟端着送了进来,黑褐色的药汁,散发着浓郁的药味。 “二小姐,药好了,趁热喝吧。”小丫鬟将药碗放在桌上。 “等等,”年昭月叫住她,脸上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我这会子没什么胃口,嘴里发苦,劳烦你去小厨房,帮我寻些蜜饯来可好?” 小丫鬟犹豫了一下,见年昭月脸色确实苍白,便点了点头:“那二小姐稍等,奴婢去去就回。” 支开了小丫鬟,年昭月立刻起身,动作迅速地取出昨夜收到的那小包药粉,抖了一些进入药碗,又用勺子快速搅匀。 然后,她将剩下的大半包药粉连同包药的纸,一起扔进了角落的炭盆里,看着它们化为灰烬。 做完这一切,她刚坐回床边,那小丫鬟就拿着蜜饯回来了。 “二小姐,蜜饯来了。” 年昭月接过蜜饯,道了谢,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脸上露出挣扎和畏惧的神色,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在小丫鬟的注视下,端起药碗,屏住呼吸,小口小口地,极其艰难地将那碗加了“料”的药喝了下去。 药汁入口极苦,还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涩味。 喝完后,她立刻塞了几颗蜜饯到嘴里,冲小丫鬟摆摆手:“我有些乏了,想睡会儿,你下去吧。” 小丫鬟不疑有他,端着空碗退下了。 房门关上,年昭月立刻冲到窗边的漱盂旁,用手指抠弄喉咙,将刚才喝下去的药汁尽数吐了出来,直到吐出来的都是清水,才虚脱般地靠在墙边,大口喘气。 她不知道那包药粉是什么,但宗暻渊让她验,必然有其道理。而她将其混入药中喝下一点再催吐,是制造她“确实服了药”的假象。 接下来,就是等待。 等待这碗“安神药”,会带来什么样的“效果”。 第4章 如履薄冰(4) 药汁吐净了,喉咙里却还残留着那股诡异的苦涩和腥气。 年昭月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细细品味着身体的变化。起初并无异样,只是腹中微微有些发凉。 但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一股尖锐的绞痛猛地从腹部窜起,如同有只手在里面狠狠攥拧! 她闷哼一声,蜷缩起身子,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不是立时毙命的剧毒,但绝对是能让人痛苦不堪,甚至留下病根的虎狼之药! 若她真将那碗药尽数喝下,此刻恐怕已去了半条命,日后也只能做个缠绵病榻的药罐子,悄无声息地耗尽生命。 好狠毒的心思!既要她受尽折磨,又要做得像是“惊惧过度”引发的恶疾,摘干净自己! 绞痛一阵猛过一阵,年昭月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利用那点刺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她不能呼救,不能让人知道她察觉了异常。她必须“病”得合乎情理。 她挣扎着挪到床边,扯乱了自己的头发和衣襟,将额头的冷汗抹得更多些,弄出一副虚弱不堪、痛苦难忍的模样。 疼痛如潮水般反复冲刷着她的意识,视野开始模糊,耳边嗡嗡作响。就在她几乎要撑不住时,小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急促的脚步声。 “……二小姐突然腹痛如绞,冷汗淋漓,看着实在骇人!求夫人快请个大夫来看看吧!”是她身边那个唯一还算老实的小丫鬟带着哭腔的呼喊。 “慌什么!”是王氏身边那个管事嬷嬷不耐烦的声音,“定是昨日受了惊吓,又吹了风,引发了旧疾。已经请大夫看过了,也吃了药,歇息一晚便好!深更半夜的,吵嚷什么!” “可是……可是二小姐她……” “闭嘴!再嚷嚷惊扰了夫人和大小姐,仔细你的皮!” 外面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那小丫鬟似乎被拦住了。 年昭月蜷缩在冰冷的床铺上,听着外面的动静,心底一片寒凉。果然,她们是知道的。甚至,可能本就是她们的手笔。阻止求医,是想让她自生自灭。 也好。 她闭上眼,不再对抗那汹涌的痛楚,任由意识在黑暗中沉浮。身体的痛苦变得遥远,感官却仿佛被放大了。 她能听到风吹过窗棂的呜咽,听到更夫遥远的梆子声,听到自己微弱而急促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在疼痛的间隙,一种极其轻微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声音,靠近了她的窗户。 不是风。 年昭月猛地睁开眼,警惕地望向那扇紧闭的窗户。 窗纸上,映出一个模糊的、高大的轮廓。 是他。 那个念头一起,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猝然攥紧,连腹部的绞痛都似乎停滞了一瞬。 窗外的人没有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又像一个来自深渊的凝视。 他来了。在她最狼狈、最无助、生死一线的时刻。 为什么? 是为了确认她这把刀,是否还有利用价值? 年昭月不知道。她只觉得那沉默的注视,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感,也更让她心绪难平。 她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颤抖的手,极其轻微地,在床沿上叩击了三下。 我还活着。 这是她能给出的,唯一的信号。 窗外的影子似乎动了一下。随即,一枚小石子般的东西从窗缝精准地丢了进来,落在床前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嗒”声。 那是一个比之前更小的油纸包。 依旧没有只言片语。 然后,那窗外的影子,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消失不见。 年昭月盯着那小小的油纸包,看了很久很久,才艰难地挪动身体,伸手将它捡起。 打开,里面是几粒乌黑光滑、散发着浓郁辛辣气味的药丸。 解药? 腹部的绞痛再次席卷而来,比之前更甚,几乎要撕裂她的五脏六腑。冷汗浸透了她的中衣,眼前阵阵发黑。 没有时间犹豫了。 她捏起一粒药丸,放入口中。药丸带着刺鼻的辛辣味,入口即化,一股灼热的感觉顺着喉咙滑下,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 奇异地,那肆虐的绞痛,竟真的开始缓缓平息。虽然身体依旧虚弱无力,但那股要命的尖锐痛楚,正在逐渐退潮。 她靠在床头,大口喘着气,感受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掌心里,还紧紧攥着剩下的那几粒药丸,仿佛攥着一根救命的稻草,也攥着那个男人深不可测的心思。 他给了她警告,让她验药,又在她濒临绝境时送来了解药。 他让她直面侯府的恶意,又在她孤立无援时悄然现身。 这一夜,年昭月在身体的极度虚弱和精神的高度紧绷中辗转难眠。直到天光微亮,腹部的疼痛才完全消失,只剩下深深的疲惫。 清晨,那小丫鬟战战兢兢地送来早饭,见她虽然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但似乎比昨夜好了许多,不由松了口气,又有些疑惑。 “二小姐,您……您感觉好些了?” 年昭月靠在枕上,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声音细若游丝:“许是……药效过了吧……只是浑身无力……” 她必须继续“病”着,才能降低王氏和年昭玉的戒心,也为她接下来的行动做铺垫。 小丫鬟不疑有他,伺候她用了些清粥,便退下了。 接下来的两日,年昭月一直“卧病在床”,汤药照旧送来,但她每次都借口反胃,只象征性地沾沾唇便放下,暗中将药倒掉。 身体在宗暻渊送来的那几粒药丸调理下,慢慢恢复着元气,但外表看起来,依旧是那副风吹就倒的病弱模样。 王氏和年昭玉来看过一次,见她气息奄奄,脸上都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假意安慰了几句,便不再理会。 第三天夜里,年昭月正准备歇下,窗扉再次被叩响。 这次,塞进来的是一张折叠的纸条。 她展开,上面只有简短的四个字,笔锋凌厉,带着一股杀伐之气: “三日后,病重。” 年昭月盯着那四个字,心脏猛地一沉。 病重? 他不是让她好起来,而是让她“病重”? 她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 南苑之事,永嘉侯府已被推到台前,虽然暂时没有确凿证据,但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皇帝或许不会立刻发作,但猜忌已然形成。 宗暻渊要利用这次“病重”,将事情闹大,彻底坐实永嘉侯府,至少是王氏母女,苛待庶女、甚至意图谋害的罪名!这不仅能打击永嘉侯府,也能为他后续的动作制造借口和舆论! 他要她配合,演一场“濒死”的大戏。 而她,就是这场戏里,最重要的棋子。 年昭月捏着纸条,指尖微微发凉。她知道,这一步踏出去,就真的再无回头路了。 她将与永嘉侯府彻底决裂,也将更深地卷入宗暻渊与各方势力的血腥博弈之中。 她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那张苍白、稚嫩,却有一双异常冷静眼眸的脸。 良久,她将纸条凑到烛火前,看着它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 然后,她对着镜中的自己,缓缓地、扯出一个冰冷而决绝的笑容。 “好。”她轻声说,像是在回应那张已不存在的纸条,也像是在对自己宣誓。 “就如你所愿。” ———— 接下来的三日,年昭月将“病重”二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送来的汤药,她依旧只沾唇便借口反胃推开,实则暗中观察药渣,发现那苦涩中夹杂的甜腻气息越发明显,剂量显然加重了。 王氏那边,听闻她“水米难进”、“昏沉不醒”,只派嬷嬷来看过一回,隔着帘子瞧见她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的模样,便满意地回去复命了,连象征性的大夫都没再请。 第四日深夜,年昭月按照宗暻渊纸条上的指示,将最后一点能制造出类似高烧潮红效果的胭脂膏子用水化开,轻轻拍在颧骨和额头,又用冷水浸湿了中衣领口和前襟,弄出一副盗汗虚脱的模样。 然后,她将那把贴身藏着的、刻着“渊”字的匕首,塞进了枕下最深处。 做完这一切,她躺回床上,闭上眼,调整呼吸,使之变得微弱而急促。 她在等。 等一场注定要来的风暴。 子时刚过,小院外骤然响起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摩擦的铿锵之声,瞬间打破了夜的沉寂! “砰!” 院门被粗暴地撞开,火把的光芒将小小的庭院照得亮如白昼。 “奉渊王殿下令,搜查刺客!闲杂人等,不得妄动!” 冰冷的呵斥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气。 年昭月躺在里间床上,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但她强迫自己维持着“昏迷”的姿态,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 外面传来丫鬟婆子惊恐的哭喊和求饶声,以及士兵翻箱倒柜的嘈杂声响。脚步声越来越近,直逼她的卧房。 “这里面是?”一个冷硬的男声问道,似乎是带队的小头目。 “回、回军爷,是、是我们二小姐的卧房……小姐她、她病得重,已经好几日下不了床了……”是小丫鬟带着哭腔的、结结巴巴的回答。 “病重?”那声音带着一丝怀疑,“开门!搜查!” 房门被猛地推开,一股冷风裹挟着血腥气和铁锈味灌了进来。火把的光线晃动着,映出几名披甲持刀士兵高大的身影。 领头那人目光迅速扫过简陋的房间,最后落在床上那“昏迷不醒”、脸颊泛着不正常潮红、额头脖颈尽是“冷汗”、气息微弱的少女身上。 他皱了皱眉,似乎也觉得这搜查一个濒死之人有些过分,但军令如山。 “搜!”他挥手下令。 士兵们开始翻动房间内为数不多的家具和箱笼,动作粗暴。声音惊动了外面主院的人。 王氏和年昭玉被丫鬟婆子簇拥着,惊慌失措地赶来,看到院中情形,王氏吓得腿软,强撑着喝道:“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这里是永嘉侯府千金的闺房!深更半夜,你们……”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那领头的士兵,在翻动年昭月床铺时,动作猛地一顿。他的手在枕头下摸索了片刻,随即,缓缓抽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火把的光芒下,那匕首造型精巧,匕身靠近手柄处,那个小小的“渊”字,清晰可见! 刹那间,整个房间,连同院子内外,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那把匕首上。 渊王府的标记!出现在一个“病重”的侯府庶女枕下! 这意味了什么? 是这庶女与渊王有不可告人的关系?还是这根本就是渊王自导自演,将证物放入此地,意图构陷永嘉侯府?! 无论是哪一种,对永嘉侯府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王氏眼前一黑,直接晕死过去。年昭玉尖叫一声,脸色惨白如纸,指着床上的年昭月,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领头士兵握着匕首,脸色也是变了数变,显然也没料到会搜出这样一件要命的东西。 他看了一眼床上依旧“昏迷”的年昭月,眼神复杂,随即厉声喝道:“带走!连人带物,全部带回王府,交由殿下发落!” 立刻有两名士兵上前,毫不怜香惜玉地将“昏迷”的年昭月从床上拖了起来。 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年昭月紧闭着眼,任由身体被粗鲁地架着,拖离了这个她生活了十几年、却从未给过她丝毫温暖的牢笼。 她能感受到无数道惊恐、怨恨、探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像针一样扎人。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与永嘉侯府,恩断义绝。 第5章 如履薄冰(5) 年昭月被直接带到了渊王府的一处僻静院落,而非阴暗的地牢。 架着她的士兵将她放在一张铺设着柔软锦褥的榻上,便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 房间里燃着安神香,温暖而安静,与方才侯府的混乱惊惶判若两个世界。 脚步声响起,沉稳而缓慢。 年昭月没有睁眼,依旧维持着虚弱的姿态,但全身的感官都已提升到极致。 那脚步声在她榻前停下。 一道阴影笼罩下来,带着熟悉的、冷冽的压迫感。 他没有说话。 年昭月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审视着她伪装出的每一分病态,探究着她紧闭的眼睑下隐藏的真实。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 “戏演完了,就起来。” 年昭月睫毛微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宗暻渊那张俊美却淡漠的脸。他站在榻边,玄色常服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烛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映出几分幽暗难明的光。 四目相对。 一个冷静审视,一个坦然回望。 “殿下如何知道臣女是装的?”年昭月的声音还带着刻意伪装的沙哑,但眼神已然恢复了清明。 宗暻渊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嘲非讽:“你的呼吸,在本王进来的那一刻,乱了一瞬。” 年昭月心头微凛。他的观察力,敏锐得可怕。 “殿下神机妙算。”她垂下眼睫,算是默认。 “永嘉侯府,”宗暻渊转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平淡无波,“经此一事,不死也要脱层皮。皇帝的多疑,足够他们焦头烂额一阵子了。” 他顿了顿,侧过头,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你做得不错。” 这不是夸奖,更像是对一件合格工具的认可。 年昭月撑着手臂,试图坐起身,但连日来的“病重”伪装和真实的虚弱让她动作有些吃力。 宗暻渊看着她微微踉跄的样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走回榻边,没有伸手扶她,却将旁边小几上一直温着的一盏参茶端起,递到她面前。 “喝了。” 命令式的语气,不容拒绝。 年昭月愣了一下,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端着那白瓷茶盏,迟疑了一瞬,还是伸手接过。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指边,冰凉一片。 参茶温热,带着淡淡的苦味和回甘,滑入喉咙,驱散了些许寒意和虚弱。 她小口喝着茶,室内再次陷入沉默。 “为什么是匕首?”她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他完全可以用更隐蔽、更不易引人怀疑的方式将她带出侯府,为何偏偏选了最引人注目、也最容易被反咬一口的方式? 宗暻渊看着她,“本王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足够强硬、足够让皇帝暂时按兵不动,也让某些人投鼠忌器的理由。” 他将“渊”字匕首放在她枕下,搜查时“意外”发现,这就是一种最强硬的宣告: 年昭月,是他宗暻渊要护着的人。动她,就是与他为敌。 在皇帝没有彻底下定决心铲除他这个“弃子”之前,这层看似荒唐的关系,反而成了一层暂时的保护壳。 至于永嘉侯府因此受到的猜忌和打击,不过是顺带的战利品。 年昭月明白了。她是他立起来的靶子,也是他插在敌人眼皮底下的一根刺。 “接下来,殿下需要臣女做什么?”她放下茶盏,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他。既然已踏上修罗场,她需要知道自己下一步该踩在哪里。 宗暻渊凝视着她,眼前的少女,苍白,瘦弱,刚刚脱离虎口,眼底却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庆幸或恐惧,只有一片冷酷的清醒和坚定。 他忽然想起南苑猎场上,她不顾一切冲向惊马方向的那道身影。决绝,又带着一种飞蛾扑火般的愚蠢。 “养好你的身体。”他移开目光,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三日后,随本王入宫。” “入宫?”年昭月微微一怔。 “皇帝,‘关心’本王的伤势,也‘关心’你的‘病情’。”宗暻渊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嘲讽,“总要去谢恩,顺便……让某些人安心。” 年昭月瞬间了然。这是要将戏做全套,也是新一轮的试探与交锋。 皇帝要亲眼确认她和宗暻渊的关系,确认永嘉侯府在这其中的角色。而她这个“死里逃生”、“备受欺凌”的庶女,将是这场戏里最关键的角色。 “臣女明白了。”她颔首。 宗暻渊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门口。 在他即将踏出房门时,年昭月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殿下。” 他脚步顿住,并未回头。 “那把匕首,”年昭月看着他的背影,缓缓道,“很好用。” 宗暻渊的背影似乎僵硬了一瞬,随即,他什么也没说,抬步离开了房间,厚重的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 年昭月独自坐在榻上,看着手中空了的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上细腻的纹路。 窗外,夜色正浓。 而她的路,才刚刚开始。 ———— 接下来的三日,年昭月在渊王府这处名为“静思苑”的偏僻院落里,真正静养了起来。 宗暻渊似乎言出必践,说了让她养好身体,便再未露面,只派了个沉默寡言、手脚却利落的中年嬷嬷负责照料她的起居饮食。 送来的皆是清淡却滋补的药膳,衣物也换成了柔软保暖的新棉,炭盆终日不息,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没有永嘉侯府那些若有若无的刁难和冰冷的视线,年昭月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苍白的脸颊渐渐有了些血色,原本虚浮无力的手脚也重新凝聚起力量。 她并未真正闲着。借着静养的名义,她向那嬷嬷要了些书籍,多是些地理志异、前朝杂记,偶尔也有一两本不涉及敏感朝政的史书。 她看得很快,记忆和理解力似乎比穿越前更胜一筹,那些文字如同涓流汇入脑海,与她从《权略天下》书中得来的信息相互印证。 逐渐勾勒出这个王朝更清晰的脉络:积弊已深,党争酷烈,边关不稳,而龙椅上的那位,年事已高,猜忌心重。 第三日傍晚,朔风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院内,带来了一套崭新的、料子算不上顶好,但做工精细、颜色素雅的衣裙,以及一套相配的头面。 “殿下吩咐,明日辰时,宫门开启,准时出发。”朔风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没什么情绪,说完便退了出去,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年昭月抚摸着那件月白色绣缠枝暗纹的襦裙,触手温凉丝滑。这不是她这个“备受欺凌庶女”该有的穿戴,但作为即将被渊王带入宫中“面圣”的人,又显得恰到好处,不至于寒酸失礼,也不会过于扎眼。 他连这些细节都考虑到了。 ———— 次日,天色未明,年昭月已梳洗妥当,换上了那身新衣。铜镜中的少女,褪去了几分病弱,眉宇间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沉静,那双眼睛,清亮依旧,却仿佛沉淀了更多东西。 马车早已候在府外,依旧是那辆不起眼的青篷车。她上车时,宗暻渊已在车内。 他今日换了一身亲王规制的朝服,玄色为底,金线绣蟠龙,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气势迫人。他闭目靠在车壁上,似乎在小憩,听到她上车的动静,并未睁眼。 马车启动,驶向那座象征着权力顶峰的皇城。 一路无话。 宫门次第开启,沉重的朱红宫门每一次闭合,都像是一道枷锁落下。空气中弥漫着庄严肃穆又压抑的气息。 他们被引至一处偏殿等候传召。 殿内熏香浓郁,暖意融融,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冰冷。侍立的宫人皆低眉顺眼,如同没有生命的木偶。 年昭月垂首站在宗暻渊侧后方一步之遥,能清晰地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射来的打量目光。那些目光带着好奇、审视、忌惮,以及毫不掩饰的恶意。 “宣——渊王殿下、永嘉侯府二小姐觐见——!” 内侍尖细的唱喏声打破了偏殿的寂静。 宗暻渊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冷冽,他整了整衣袖,并未看年昭月,只淡淡道:“跟上。” 踏入正殿的瞬间,一股更沉重的威压扑面而来。鎏金蟠龙柱高耸,御座之上,身着明黄龙袍的皇帝端坐其中,虽年迈,眼神却依旧锐利,带着久居上位的审视。 两旁侍立着后宫位份最高的几位妃嫔,以及几位成年皇子,宸王宗明宸赫然在列,面带温和笑意。贵妃坐于皇帝下首,妆容精致,眼神却冷冷地落在年昭月身上。 “儿臣(臣女)参见父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宗暻渊与年昭月依礼参拜。 “平身。”皇帝的目光在宗暻渊身上停留片刻,便落在了年昭月身上,“你,便是永嘉侯府的二丫头,年昭月?” “回陛下,是。”年昭月起身,依旧垂着眼,声音不大,却清晰平稳。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年昭月依言抬头,目光谦卑地落在御座前的金砖地面上,并未直视天颜。 皇帝打量着她,半晌,才缓缓道:“听闻你前些时日病得重,如今可大好了?” “劳陛下挂心,托殿下洪福,已无大碍。”年昭月回答得滴水不漏,将功劳推给了宗暻渊。 皇帝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目光转向宗暻渊:“暻渊,南苑之事,朕已查明,是御马监几个奴才吃了熊心豹子胆,贪墨了更换鞍具的银钱,以次充好,才酿成大祸。朕已将他们处置了。你受惊了。” 轻描淡写,便将一场针对皇子的阴谋,定性为奴才贪墨。 宗暻渊面色不变,只微微躬身:“儿臣无恙,劳父皇费心。” “至于永嘉侯府……”皇帝话锋一转,目光再次落到年昭月身上,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年昭月,你枕下为何会有渊王的匕首?” 终于来了。最核心的问题。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等待着她的回答。贵妃的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年昭月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眼中已蓄满了恰到好处的、混杂着恐惧、委屈和后怕的泪水,却倔强地没有落下。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颤抖,却努力保持着清晰: “陛下明鉴!臣女……臣女不知那匕首从何而来!” 她开始叙述,从宫宴前被引至偏僻宫苑,到“偶遇”渊王,再到南苑惊马时她情急之下的反应,最后说到回府后“一病不起”,以及被搜查时“意外”发现匕首的经过。 她的叙述半真半假,重点突出了自己的被动、无助以及在侯府中遭受的冷待和“不明不白”的病重,将匕首的出现归结为一个她无法理解的、指向不明的阴谋。 “……臣女醒来便在王府,之前种种,如同噩梦……臣女实在不知,为何会有人要将渊王府的匕首放入臣女枕下……臣女人微言轻,命如草芥,实在想不通这其中关窍……求陛下为臣女做主!” 她伏下身,肩膀微微耸动,将一个受尽欺凌、懵懂无知却又莫名被卷入巨大阴谋的庶女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殿内一片寂静。 她的话,将自己摘得干净,却将永嘉侯府,尤其是王氏母女,推到了极其可疑的位置,同时也隐隐暗示,背后可能有更大的黑手在利用她这个小角色来构陷渊王,或是挑拨离间。 皇帝浑浊的眼睛里精光闪烁,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半晌没有言语。 宸王宗明宸适时开口,语气温和:“父皇,儿臣看来,年二小姐所言,不无道理。她一个深闺女子,如何能得渊王弟贴身之物?此事恐怕确有蹊跷,还需细查,莫要冤枉了无辜。” 他这话,看似在为年昭月开脱,实则又将“渊王贴身之物”这个点强调了一遍,引人遐想。 贵妃冷哼一声,声音不高,却足够让殿内众人听清:“无辜?若不是心里有鬼,为何偏偏是她‘偶遇’了渊王?又偏偏是她‘恰好’出现在惊马的方向?如今连匕首都出现在了枕下,这般巧合,未免太多!” 宗暻渊自始至终沉默着,如同局外人般冷眼旁观这场围绕着他和年昭月展开的唇枪舌剑。 直到皇帝的目光再次看向他:“暻渊,你怎么看?” 宗暻渊这才上前一步,声音平静无波:“儿臣以为,不过是有心人见不得儿臣身边多个伺候的人,使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罢了。” “年二小姐,”他侧头,目光第一次正式落在跪伏于地的年昭月身上,带着一种主人看待所有物的淡漠,“既然父皇问起,你便留在本王身边伺候吧。也省得再回那等是非之地,平白丢了性命。” 他的话,霸道,直接,不容置疑。既回应了皇帝的询问,也彻底坐实了年昭月是他“身边人”的身份,将她从永嘉侯府剥离出来,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 那句“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和“是非之地”,更是将永嘉侯府和潜在的对手都讽刺了一遍。 皇帝盯着他看了片刻,又看了看地上跪着的、看似柔弱无助的年昭月,最终挥了挥手,“罢了,既然你执意要留,朕便准了。一个庶女而已,永嘉侯府那边,朕自会吩咐。都退下吧。” “儿臣(臣女)告退。” 走出大殿,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年昭月才感觉那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背心早已被冷汗浸湿。 她知道,这一关,暂时是过了。 皇帝默认了她留在宗暻渊身边,既是给了宗暻渊一个“交代”,或许也是想将她放在眼皮底下,看看能否引出更多的“线索”。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宗暻渊身后,保持着一步的距离。 宫道漫长,积雪未融。 走在前面的宗暻渊,玄色朝服的背影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孤峭冷硬。 忽然,他毫无预兆地停下脚步。 年昭月猝不及防,差点撞上他的后背,慌忙稳住身形。 他转过身,深邃的目光落在她依旧有些苍白的脸上,看了片刻,忽然抬手,用指尖,极其迅速地拂过她的眼角。 那里,还残留着方才强逼出来的、未干的泪痕。 他的指尖冰凉,触感一瞬即逝。 年昭月浑身一僵,愕然抬头。 宗暻渊却已收回手,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动作只是她的错觉。他看着她惊愕的眼眸,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眼泪,”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冰冷的嘲弄,“下次,可以掉得再真一些。”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继续前行。 年昭月站在原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抬手,轻轻触碰了一下方才被他指尖拂过的眼角。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冰凉的、属于深渊的温度。 而她的心,在这一刻,竟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第6章 如履薄冰(6) 回到渊王府那方名为“静思苑”的院落,已是午后。 殿中那番看似平和、实则刀光剑影的应对,耗去了年昭月大半心神。紧绷的弦一旦松开,疲惫便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 她褪下那身觐见用的衣裙,换回寻常的棉袍,坐在窗边,望着院中积雪覆盖的枯枝,有些出神。 皇帝看似轻拿轻放,准了她留在渊王府,她从一个侯府的隐形人,变成了渊王身边一个暧昧不明的“身边人”,一个被皇帝、被所有势力盯着的活靶子。 宗暻渊那句“留在本王身边伺候”,更是将她牢牢钉死在了他的船上。 “伺候”? 年昭月唇角泛起一丝淡淡的嘲弄。 他需要她“伺候”什么?端茶递水,自有训练有素的宫人。 他需要的,是她这把“懂得噬主”的刀,在必要的时候,为他撕开敌人的防线。 指尖无意识地在窗棂上划过,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殿外宫道上,他拂过她眼角的那一瞬。冰凉,突兀,带着难以言喻的试探。 她甩甩头,将那点莫名的悸动压下。深渊之侧,容不得半分旖念。 接下来的几日,出乎年昭月的意料,宗暻渊并未对她有任何“吩咐”或“指派”。 她依旧被安置在静思苑,行动虽不似在侯府那般被严加看管,但也被无形地限制在这方院落周围。送来的书籍倒是多了几本,甚至有些基础的史册和律法释义。 她像是一枚被暂时搁置的棋子,又像是一件被精心养护的武器,只待出鞘之时。 这日傍晚,年昭月正就着烛火翻阅一本前朝《刑律疏议》,试图从中梳理这个王朝的权力结构和司法漏洞,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不同于风声的响动。 她心头一凛,迅速吹熄烛火,隐入床帐的阴影里,屏住呼吸。 一道黑影,自未关严的窗缝滑入,落地无声。 不是朔风。这人身形更显纤细灵动。 黑影在房中迅速移动,目标明确,直扑她白日里看过的那些书籍和写写画画的糙纸! 年昭月心脏骤缩。那些纸上,有她凭借记忆勾勒的北洲军粮案的人物关系草图,虽未标明姓名,但若被有心人看到,结合她如今的身份,足以引来杀身之祸! 就在那黑影的手即将触碰到桌案上散乱纸张的瞬间,另一道更快的玄色身影,骤然从房门方向袭至! “锵!” 兵刃交击的刺耳锐响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开! 那道玄色身影,正是宗暻渊!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软剑,招招狠戾,直逼那黑影要害。 那黑影身手亦是不凡,身形飘忽,用的却是短刺一类的兵器,刁钻狠辣,与宗暻渊缠斗在一起,一时间竟不分上下。 年昭月躲在暗处,看得心惊肉跳。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宗暻渊动手,那剑法狠绝凌厉,不带丝毫花哨,完全是战场搏杀的路数,每一剑都透着冰冷的杀意。 然而那黑影似乎对宗暻渊的招式极为熟悉,总能险之又险地避开,甚至偶尔还能反击一二。 两人已交手十余招,宗暻渊眸色愈冷,剑势陡然一变,更加诡谲难测,一剑荡开黑影的短刺,另一掌已携着凌厉劲风,拍向对方胸口! 黑影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变招,仓促间回掌相迎。 “嘭!” 双掌交击,发出一声闷响。 黑影闷哼一声,借力向后飘退,如同没有重量般撞向窗户,眼看就要遁走。 宗暻渊岂容他逃脱,软剑如影随形,直刺其后心! 就在剑尖即将触及黑影背心的刹那,那黑影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同时反手掷出数点寒星,并非射向宗暻渊,而是直取床帐的方向! 他竟然早就发现了年昭月的藏身之处!此举意在逼宗暻渊回救! 宗暻渊瞳孔微缩,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剑势硬生生收回,手腕一抖,软剑划出一道圆弧,“叮叮叮”几声脆响,将那几点淬毒的寒星尽数击落。 而就这么一耽搁,那黑影已如同融入夜色般,消失在窗外,再无踪迹。 房间内恢复了死寂,只留下被打翻的烛台、散落一地的书籍纸张。 宗暻渊持剑立于房中,玄色衣袍在黑暗中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睛,在微弱的光线下,亮得骇人,里面翻涌着未散的杀意和极其冰冷的愤怒。 他缓缓收剑,走到床榻边。 年昭月从阴影中走出,脸色有些发白,但眼神还算镇定。她看着满地狼藉,又看向宗暻渊:“殿下……” “看清了?”宗暻渊打断她,声音冷得掉冰渣。 年昭月摇头:“身形很快,蒙着面,看不清样貌。但他……似乎很熟悉殿下的招式。” 宗暻渊冷哼一声,没有回答,目光落在地上那些被翻动过的书籍和纸张上,眼神锐利如刀:“你在查北洲军粮?” 年昭月心头一跳,知道瞒不过他,索性承认:“是。臣女觉得,或许对殿下有用。” 宗暻渊盯着她看了片刻,那目光带着审视和探究。她比他想象的,行动更快,胆子也更大。 “不必再查。”他语气淡漠,“此事,本王自有分寸。” 他弯腰,将散落在地上的、年昭月勾画的那几张糙纸一一捡起,看也没看,指间微一用力,纸张便化作齑粉,簌簌落下。 “今夜之事,”他直起身,目光重新落在年昭月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忘掉。”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开,留下满室狼藉和惊魂未定的年昭月。 年昭月看着地上那摊纸灰,又看了看洞开的窗户,冷风嗖嗖地灌进来。 忘掉? 如何能忘? 那个身手不凡、熟悉宗暻渊招式、目标明确指向她这些“小动作”的黑影……是谁派来的?宸王?贵妃?还是其他隐藏在更深处的势力? 她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只觉得这渊王府,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比永嘉侯府那个明面上的牢笼,更加危机四伏。 ———— 宗暻渊再未提及那晚的黑影,也未对年昭月私自探查北洲军粮案的行为加以斥责。他只是拨了两个据说是从军中退下来的老卒,名义上负责静思苑的洒扫,实则将这小院守得铁桶一般。 送来的书籍依旧,只是多了几本兵策与地理志,再无律法史册。 年昭月心领神会。他不再允许她触碰朝堂核心的敏感脉络,却默许,甚至引导她去了解这个王朝的疆域、兵事与潜在的隐患。 这是一种更隐晦的“喂养”,将她的刀刃,磨向更具体、或许也更危险的方向。 她沉下心来,如饥似渴地吸收着那些枯燥却至关重要的知识。 大宗王朝疆域图上的山川河流、关隘城池,边军布防的大致轮廊,乃至各地物产、漕运枢纽,都随着笔墨的勾勒,一点点刻入脑海。 她知道,这些看似无关的信息,在某个关键时刻,或许就是破局的钥匙。 这日午后,她正对着一本前朝遗留的、标注了不少民间传说的《九州杂记》蹙眉沉思,试图从中分辨出关于某处废弃古官道的蛛丝马迹,朔风无声地出现在院中。 “殿下吩咐,请二小姐移步书房。” 年昭月搁下笔,心头微动。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召她去往他在王府的核心之地。 渊王的书房设在王府东北角,一处更为幽静,甚至显得有些冷肃的院落。青石板路扫得不见一片落叶,廊下侍立的侍卫眼神锐利,气息沉稳,与静思苑的氛围截然不同。 书房内陈设简洁,近乎冷硬。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公文堆积如山,墙上悬挂着巨幅的边境舆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细小旗帜标注着态势。空气里弥漫着墨香与一种淡淡的、属于兵戈的铁锈气。 宗暻渊并未坐在书案后,而是负手立于那幅舆图前,玄色常服衬得他背影挺拔而孤峭。听到脚步声,他并未回头,只淡淡道:“过来。” 年昭月依言上前,在他身侧一步之外站定,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旗帜上。北洲沿线,代表不安与骚动的赤色小旗,远比她想象的要多。 “看出什么了?”他问,声音平静无波。 年昭月沉吟片刻,指向舆图上几处关隘与粮草转运枢纽的节点:“若北洲有变,这几处乃是咽喉。守得住,可保后方无虞;若有失……”她顿了顿,声音清晰,“则门户洞开,漕运受阻,前线危矣。” 宗暻渊侧过头,深邃的目光落在她指尖所指之处,又移到她沉静的脸上。“继续说。” “殿下让臣女看的那些地理志与兵策,提及近年北地气候反常,多有雪灾。若此时边境生乱,流民南涌,这几处关隘压力倍增,恐生内变。” “而粮草转运,最忌的便是迟滞与不稳。”她将自己的观察与书中信息结合,缓缓道出,“臣女以为,与其被动固守,不如……主动清淤。” “清淤?”宗暻渊眉梢微挑。 “是。”年昭月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亮,“疏通关节,清除积弊。譬如,核查这几处关隘守将背景,整顿转运使司,甚至……提前调配一部分军粮,储于更靠近前线、却更隐蔽稳妥之地,以防不测。” 她说的,正是原著《权略天下》里写的北洲军粮案爆发前,那些被掩盖的征兆和可以采取的预防措施。她不能直接说出案件,却可以用这种方式,点出潜在的危机和应对之策。 宗暻渊凝视着她,书房内陷入一片寂静,只有更漏滴答作响。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可知,调动军粮,核查边将,非圣意不可为。擅自建言,乃是大忌。” “臣女并非建言。”年昭月垂下眼睫,“只是将自己所见所思,禀报殿下。如何决断,自有殿下圣裁。” 她将界限划得清晰。她只提供“所见所思”,不越界,不揽权。 宗暻渊盯着她低垂的、露出一段纤细白皙脖颈的侧影,眸色深沉。他再次想起南苑她那不顾一切的冲刺,想起殿中她那泫然欲泣却又隐含坚韧的眼神,想起那夜她躲在床帐后,面对刺客时异常的镇定。 这个女人,像一株生在悬崖峭壁的藤,看似柔弱,根须却死死抓着岩石,拼命汲取着一切能让她生存下去的阳光雨露,甚至养分。 危险,却又带着奇异的吸引力。 “起来吧。”他转过身,走向书案,拿起一份看似普通的邸报,丢到她面前,“看看这个。” 年昭月起身,接过邸报。上面记录着近日京城的一些琐事,某家酒楼新聘了江南厨子,某位官员家眷举办了赏花会,其中有一条不起眼的消息引起了她的注意:永嘉侯府大小姐年昭玉,将于三日后,在府中举办一场小规模的“赏梅诗会”,据说邀请了数位与她交好、家世相当的贵女,以及几位风头正盛的年轻文人。 王氏被变相禁足,年昭玉却在这个时候大张旗鼓举办诗会? “看来,永嘉侯府,并未吸取教训。”宗暻渊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嘲弄,“或者说,有人,不甘寂寞了。” 年昭月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年昭玉此举,绝非简单的赏梅弄月。这是在向外传递信号,试图重新搭建人脉,挽回南苑事件后受损的名声,甚至可能是在为某些人牵线搭桥。 “殿下希望臣女做什么?”她直接问道。 宗暻渊坐回宽大的椅子里,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扶手,目光幽深地看着她:“你不是善于‘偶遇’么?” 年昭月心领神会。他要她,去这场诗会上,“偶遇”某些人,或者,制造一些“偶遇”。 “臣女需要一份更详细的宾客名单。”她提出要求。 宗暻渊从案几抽屉里取出一张折叠的纸笺,推到她面前:“明日,会有人送你去京郊的‘永安村’。永嘉侯府二小姐,病体初愈,心慈人善,去施粥赠药,积攒功德,最是合适不过。” 年昭月拿起纸笺,展开,上面是娟秀却陌生的字迹,详细列出了可能出席诗会的部分人员,旁边还附有简短的背景注释。她快速浏览,目光在其中几个名字上微微停顿。 “臣女明白了。”她将纸笺仔细收好,放入袖中。 “记住,”在她转身欲走时,宗暻渊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你代表的是渊王府的脸面。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己掂量。” 年昭月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轻轻颔首:“臣女,谨记殿下教诲。” 走出书房,冬日午后的阳光带着些许暖意,落在身上,却驱不散那从骨髓里透出的寒意。 她知道,这场“赏梅诗会”,将是她的又一次试炼。她要面对的,不仅是年昭玉的嫉恨刁难,更是京城各方势力交织的目光与试探。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背脊,走向静思苑。 袖中的纸笺,沉甸甸的。 第7章 如履薄冰(7) 三日后,京郊,永安村。 寒风卷着雪沫,扑打着简陋的草棚。排队等候施粥的贫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在寒冷中瑟瑟发抖。 年昭月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素色棉裙,外罩一件不起眼的灰鼠斗篷,发间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站在热气腾腾的大锅旁,亲自将熬得浓稠的米粥舀入一只只破碗中。动作不算熟练,却沉稳有序。 她低眉顺眼,偶尔抬起眼帘,目光掠过排队的人群,以及不远处几个看似也在帮忙、实则眼神不住往她这边瞟的“香客”。 她知道,这里面有各方势力的眼线,在观察她这个突然“病愈”,又突然出现在此“积德行善”的永嘉侯府二小姐,或者说,渊王殿下身边的新晋“身边人”。 “年二小姐真是心善。”一个温和的男声在一旁响起。 年昭月舀粥的手微微一顿,侧头看去。是一个穿着青衿的年轻书生,面容清秀,气质儒雅,正帮着分发粗面馒头,看向她的眼神带着恰到好处的欣赏与同情。 她记得袖中名单上的注释:林文轩,寒门举子,颇有才名,与几位清流官员子弟交好,亦是年昭玉此次诗会意图拉拢的对象之一。 “林公子过誉,力所能及而已。”年昭月垂下眼,声音轻柔,带着一丝疏离。 林文轩却似乎并未察觉,反而凑近了些,低声道:“二小姐遭遇,在下略有耳闻。永嘉侯府……确实委屈小姐了。小姐如今能得渊王殿下庇护,实乃幸事。”他话语里带着试探,也带着某种暗示。 年昭月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黯然与无奈,轻轻叹了口气:“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女……不敢妄言。” 她将问题轻飘飘地推了回去,既未承认委屈,也未对宗暻渊的“庇护”表现出感激,反而点出了身不由己的处境。 林文轩眼神闪烁了一下,还想再说什么,旁边却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原来是几个半大的孩子为了争抢一个掉在地上的馒头推搡起来,其中一个年纪较小的被推倒在地,手肘磕在石子上,顿时渗出血来,哇哇大哭。 年昭月立刻放下粥勺,快步走了过去。她蹲下身,检查了一下孩子的伤口,见只是皮外伤,便从随身携带的、原本准备做做样子的简易药囊里取出干净棉布和清水,小心地为他清洗包扎。动作轻柔,眼神专注。 那孩子起初还哭闹,见她没有丝毫不耐,反而温声安抚,渐渐止住了哭声,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她。 这一幕落在周围人眼中,心思各异。林文轩看着蹲在地上、神情温和的年昭月,眼神微动。而几个隐藏在人群中的眼线,则迅速将这一幕记下。 处理好孩子的伤口,又安抚了几句,年昭月才重新回到粥棚边,继续沉默地施粥。 直到日头偏西,永安村的施粥才结束。年昭月婉拒了主持嬷嬷的挽留,登上了一辆等候在外的、毫不起眼的青布小车。 车厢里,她褪下沾染了粥渍和药味的斗篷,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脑海中却飞速回放着今日的一切。 她知道,她今日这番“表演”,会通过不同渠道,传入该听到的人耳中。一个柔弱、识大体、身不由己却保有善心的形象,足以降低不少人的戒心,也为她日后可能的“偶遇”铺下了垫脚石。 ———— 两日后,永嘉侯府的“赏梅诗会”如期而至。 虽然经历了南苑风波和匕首事件,永嘉侯府声望受损,但毕竟底蕴犹在,加之年昭玉在京中贵女圈中经营多年,这场诗会依旧吸引了不少人。 年昭月作为“渊王身边人”,本不该出现在此,但宗暻渊既说了要她“偶遇”,自然有他的安排。 诗会设在侯府花园的暖阁里,红梅映雪,暗香浮动。年昭玉一身绯色衣裙,明媚张扬,周旋于宾客之间,言笑晏晏,仿佛之前种种阴霾从未发生过。 年昭月则穿着一身比在永安村时稍好些、但仍显素净的湖蓝色襦裙,由一个小丫鬟引着,从一条僻静的小径,悄然进入了暖阁后方,一处用以休息更衣的厢房。 从这里,可以透过半开的支摘窗,隐约看到暖阁内的情形,听到里面的谈笑风生。 她安静地坐在窗边,如同一个真正的旁观者。 暖阁内,丝竹悦耳,诗词唱和。年昭玉果然将林文轩引荐给了几位家世不俗的贵女和文人,言谈间颇多赞誉。林文轩举止得体,应对从容,引得几位贵女频频侧目。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风雅聚会。 然而,年昭月的目光,却落在了另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那里坐着一位身着杏子黄绫裙的少女,是吏部侍郎的千金,赵婉瑶。她似乎有些心神不宁,目光不时瞥向暖阁通往内院的一扇月亮门,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年昭月记得名单上的备注,赵婉瑶的兄长,正在北洲某处关隘任职,职位不高,却恰好卡在粮草转运的一个环节上。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侯府二等丫鬟服饰、低眉顺眼的侍女,悄无声息地走到赵婉瑶身边,借着斟茶的机会,飞快地塞了一个小小的、揉成一团的纸卷到她手中。 赵婉瑶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迅速将纸卷入袖,脸上强自镇定,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指尖却微微发颤。 年昭月瞳孔微缩。 果然有猫腻! 那递纸条的丫鬟……她眯起眼仔细辨认,并非年昭玉身边常用的那几个大丫鬟,面生得很。 她不动声色,继续观察。 约莫一炷香后,赵婉瑶起身,借口更衣,带着自己的贴身丫鬟离开了暖阁,走向那扇月亮门。 机会来了! 年昭月立刻起身,对引她来的小丫鬟低声道:“我有些气闷,想去后面梅林走走,你不必跟着。” 小丫鬟迟疑了一下,见她神色平静,便点了点头。 年昭月走出厢房,并未直接去梅林,而是绕了一条更偏僻的小路,凭借着对侯府地形的熟悉,原主的记忆此刻派上了用场,快速向月亮门的方向潜去。 她需要知道,赵婉瑶去见谁?那纸条上,又写了什么? 刚穿过一片枯竹林,接近月亮门后的抄手游廊,忽然听到前方假山后传来压低的、带着急促的争吵声。 “……兄长绝不能答应!那是掉脑袋的勾当!”是赵婉瑶的声音,带着哭腔。 “婉瑶!你小声点!”一个略显阴沉的男声响起,“你以为我想?可上面压下来,若不照办,你兄长的前程就完了!我们赵家也完了!” “可那是军粮!动了军粮,是要诛九族的!” “哼,天高皇帝远,做得隐秘些,谁又能知道?况且……又不是只有我们一家……” 后面的声音更低,听不真切。 年昭月屏住呼吸,躲在假山缝隙里,心脏狂跳。军粮!果然是北洲军粮案!赵婉瑶的兄长被胁迫参与其中!而听那男子的意思,牵扯的绝非一家! 她必须知道那男子是谁!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点视线,只见假山后,赵婉瑶正和一个穿着藏蓝色锦袍、背对着她的男子拉扯。那男子身形中等,看衣着并非下人。 就在这时,那男子似乎有所察觉,猛地回头! 年昭月心头一骇,迅速缩回身子,紧紧贴在冰冷的假山石上。 脚步声响起,朝着她藏身的方向而来! 怎么办?被发现就完了! 她瞥见脚边一块松动的石块。心一横,她用尽力气,将石块朝着反方向的枯竹林深处踢去! “咕噜噜……”石块滚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谁?!”那男子厉声喝道,脚步立刻转向了枯竹林。 趁此机会,年昭月毫不犹豫,如同灵猫般,沿着来时的路,飞速退回,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竹林掩映的小径尽头。 她一路未停,直到回到那间休息的厢房,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才允许自己大口喘息,冷汗已然浸湿了内衫。 虽然没能看清那男子的正脸,但听到了关键信息,确认了赵家牵扯其中,甚至可能还有更多人也深陷泥沼。 这趟险,冒得值。 她平复了一下呼吸,整理好微乱的鬓发和衣裙,正准备若无其事地离开,眼角余光却瞥见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枚小小的、用最普通的草茎编织成的蚱蜢。 草茎青翠,编得栩栩如生。 年昭月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这不是侯府的东西。 是警告?还是标记? 她迅速将草蚱蜢收入袖中,推开房门,面色平静地走了出去,仿佛只是出来透了口气。 暖阁内的诗会仍在继续,年昭玉的笑声依旧清脆。 而年昭月知道,这侯府看似平静的花园之下,早已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她快步离开这是非之地,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必须立刻将今日所见所闻,告知宗暻渊。 那个草蚱蜢,让她嗅到了比军粮案更浓重的危险气息。 第8章 如履薄冰(8) 回到渊王府时,暮色已沉。静思苑内灯火未燃,一片冷寂。 年昭月屏退了侍立的嬷嬷,独自坐在昏暗的室内,指尖反复摩挲着袖中那枚草茎编就的蚱蜢。触感粗糙,带着冬日草木特有的僵硬,却仿佛烫手一般。 这不是侯府的风格,更非年昭玉之流会用的手段。它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停留过的窗台,像是对方知道她的行踪,甚至可能目睹了她偷听的过程。 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不是朔风,更不是寻常仆役。那步伐带着独有的、内敛的压迫感。 宗暻渊。 他推门而入,玄色大氅上沾着未化的雪粒,携来一股室外的凛冽寒气。他甚至未点燃烛火,只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雪光,目光便精准地锁定了坐在阴影里的她。 “拿到了什么?”他开门见山,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冷硬。 年昭月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起身,走到他面前,先将那枚草蚱蜢放在一旁的矮几上,然后才退后一步,垂首将今日在永嘉侯府所见所闻,清晰而简洁地叙述了一遍。 重点描述了赵婉瑶与那神秘男子的对话,以及“军粮”、“诛九族”、“不止一家”这些关键词,最后,才指向那枚草蚱蜢。 “此物,是在臣女离开那间厢房时,于窗台上发现的。” 宗暻渊的目光扫过那枚不起眼的草蚱蜢,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他伸出手,并未直接触碰,只用指尖隔空拂过草蚱蜢的轮廓,眼神瞬间变得幽深冰冷,仿佛透过这小小的物件,看到了其背后更庞大的阴影。 “‘青蚨’……”他低声吐出两个字,声音轻得几乎被呼吸淹没,却带着凝重的杀意。 年昭月心头一凛。“青蚨”?这是一个她从未听过的名号。 宗暻渊没有解释,他抬眸,看向年昭月,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重新将她剖开审视一遍:“你确定,未被发现?” “臣女不敢断言。”年昭月如实回答,“对方能精准留下此物,或许……早已察觉臣女窥探。”她顿了顿,补充道,“但臣女逃离时,确认无人追踪。” 宗暻渊沉默了片刻,房间内的空气仿佛都因他的沉默而凝固。他周身散发出的气息比外面的风雪更冷。 “赵家……”他沉吟着,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吏部侍郎赵崇文……好,很好。” 他目光重新落在年昭月身上,带着决断后的冷厉:“此事,到此为止。你,忘了今日所见,包括这草虫。” 又是“忘了”。静思苑那夜之后,他再次让她“忘掉”。 但这一次,年昭月清晰地感觉到,这“忘掉”的背后,不再是单纯的警告或保护,而是即将掀起的惊涛骇浪。 他知道了对手是谁,或者说,确认了对手中的一环。 “是。”她顺从地应下,没有多问一个字。 宗暻渊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她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如来时一般,大步离去,玄色大氅在门口划过一个冷硬的弧度,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 房门被带上,室内重归寂静与黑暗。 年昭月缓缓走到矮几旁,看着那枚孤零零的草蚱蜢。 “青蚨”…… 她将这个名字默默记在心里。能让宗暻渊露出那种眼神的,绝非凡俗。 ———— 接下来的日子,渊王府乃至整个京城,都陷入了诡异的平静。 朝堂之上,关于南苑惊马、永嘉侯府的风波似乎渐渐平息,皇帝没有再深究,永嘉侯府也异常低调。 年昭玉那场赏梅诗会,如同投入湖中的一颗小石子,涟漪散尽,再无后续。 但年昭月知道,这平静之下,是暗流最湍急的时刻。宗暻渊变得异常忙碌,时常深夜才归,身上带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与疲惫。朔风出现的次数也少了,偶尔现身,眼神里也带着未及掩饰的凝重。 她依旧被圈禁在静思苑这一方天地里,读书,写字,偶尔对着那幅愈发熟稔于心的疆域图沉思。她不再主动探听任何消息,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如同蛰伏的兽。 直到这夜,子时刚过。 一阵极其轻微、却与往常不同的嘈杂声隐隐从王府前院方向传来,伴随着几声压抑的、短促的呼喝,旋即又归于死寂。 年昭月本就眠浅,瞬间惊醒,披衣坐起,侧耳倾听。 万籁俱寂,连更夫敲梆子的声音都消失了。 不对劲。 她心头莫名一阵悸动,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发生。她悄然下床,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寒风灌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新鲜的血腥气! 她的心脏猛地一沉。 几乎是不假思索,她迅速穿好外衣,将枕下那把匕首紧紧握在手中,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融入了廊下的阴影里。 她必须去看看。 循着那血腥气传来的方向,她避开偶尔巡逻的侍卫,今夜侍卫的巡逻路线似乎也有些混乱,朝着前院书房的方向潜去。 越靠近书房,那股血腥味越发浓重。书房院落外,把守的侍卫比平日多了一倍,个个神色紧绷,如临大敌。 朔风站在院门口,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正低声与一名浑身浴血、甲胄破损的将领模样的人快速交谈着什么。 年昭月躲在廊柱后,屏住呼吸。 她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能看到朔风骤变的脸色,以及那名将领身上狰狞的伤口和焦急的神情。 是宗暻渊出事了!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她所有的冷静。她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 “谁?!”朔风敏锐地察觉到动静,厉声喝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她的藏身之处。 年昭月知道自己暴露了,索性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朔风看到她,眉头紧锁,眼神复杂,带着戒备,又有难以言喻的其他情绪。 “二小姐,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请回!”他语气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驱赶。 “殿下呢?”年昭月没有动,目光越过他,试图看向那紧闭的书房大门。浓郁的血腥味正是从那里逸散出来。 朔风身形一动,挡住了她的视线,语气更加冰冷:“殿下无事!二小姐请回静思苑,没有命令,不得外出!” 他身后的侍卫也上前一步,手按在了刀柄上,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一名须发皆白、提着药箱的老者走了出来,脸色凝重,对着朔风摇了摇头,低声道:“伤势太重,失血过多,那箭簇……淬了毒,毒性猛烈,老夫……只能暂时压制,若十二个时辰内寻不到对症的解药,恐怕……” 后面的话,老者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朔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年昭月站在不远处,将那老者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她的心口。 伤势太重……淬了毒……十二个时辰……解药…… 他真的要死了? 那个如同深渊本身、强大而冷酷的男人,会这样轻易地死去? 她站在原地,手脚冰凉,脑海中一片混乱。袖中的匕首硌得掌心生疼。 朔风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那眼神里充满了绝望、愤怒,迁怒般的冰冷:“你满意了?若不是为了……” 他的话戛然而止,像是硬生生将后半句咽了回去,但那未尽之语,却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年昭月的心里。 若不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她探查军粮案引来的报复?还是因为别的与她相关的原因?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个将她从永嘉侯府的泥沼中拖出来,将她置于这风口浪尖,时而利用时而维护的男人,此刻正生命垂危地躺在里面。 而她,似乎并非全然无辜。 冰冷的夜风吹拂着她的面颊,带着浓郁的血腥味。 她看着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生死的房门,又看了看朔风那绝望而愤怒的眼神,以及周围侍卫们凝重而悲戚的神情。 良久,她缓缓抬起眼,目光越过众人,仿佛要穿透那扇门,看到里面那个人的模样。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院落里: “告诉我,需要什么解药?” 朔风那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她,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又像是在绝望中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他喉结滚动,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碧落黄泉’……是‘青蚨’的独门剧毒!” 碧落黄泉。 青蚨。 这两个名字如同丧钟,在年昭月脑海中轰鸣。她虽不知具体,但听名字便知是极其阴毒之物,而“青蚨”,果然是那草蚱蜢背后的势力! “解药何在?”她声音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不知!”朔风低吼,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焦躁,“此毒诡异,解药据说唯有‘青蚨’核心之人才有!殿下今夜遭伏,对方手段狠绝,分明是要置殿下于死地!十二个时辰……只有十二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