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昭月被直接带到了渊王府的一处僻静院落,而非阴暗的地牢。
架着她的士兵将她放在一张铺设着柔软锦褥的榻上,便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
房间里燃着安神香,温暖而安静,与方才侯府的混乱惊惶判若两个世界。
脚步声响起,沉稳而缓慢。
年昭月没有睁眼,依旧维持着虚弱的姿态,但全身的感官都已提升到极致。
那脚步声在她榻前停下。
一道阴影笼罩下来,带着熟悉的、冷冽的压迫感。
他没有说话。
年昭月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审视着她伪装出的每一分病态,探究着她紧闭的眼睑下隐藏的真实。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
“戏演完了,就起来。”
年昭月睫毛微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宗暻渊那张俊美却淡漠的脸。他站在榻边,玄色常服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烛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映出几分幽暗难明的光。
四目相对。
一个冷静审视,一个坦然回望。
“殿下如何知道臣女是装的?”年昭月的声音还带着刻意伪装的沙哑,但眼神已然恢复了清明。
宗暻渊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嘲非讽:“你的呼吸,在本王进来的那一刻,乱了一瞬。”
年昭月心头微凛。他的观察力,敏锐得可怕。
“殿下神机妙算。”她垂下眼睫,算是默认。
“永嘉侯府,”宗暻渊转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平淡无波,“经此一事,不死也要脱层皮。皇帝的多疑,足够他们焦头烂额一阵子了。”
他顿了顿,侧过头,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你做得不错。”
这不是夸奖,更像是对一件合格工具的认可。
年昭月撑着手臂,试图坐起身,但连日来的“病重”伪装和真实的虚弱让她动作有些吃力。
宗暻渊看着她微微踉跄的样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走回榻边,没有伸手扶她,却将旁边小几上一直温着的一盏参茶端起,递到她面前。
“喝了。”
命令式的语气,不容拒绝。
年昭月愣了一下,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端着那白瓷茶盏,迟疑了一瞬,还是伸手接过。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指边,冰凉一片。
参茶温热,带着淡淡的苦味和回甘,滑入喉咙,驱散了些许寒意和虚弱。
她小口喝着茶,室内再次陷入沉默。
“为什么是匕首?”她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他完全可以用更隐蔽、更不易引人怀疑的方式将她带出侯府,为何偏偏选了最引人注目、也最容易被反咬一口的方式?
宗暻渊看着她,“本王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足够强硬、足够让皇帝暂时按兵不动,也让某些人投鼠忌器的理由。”
他将“渊”字匕首放在她枕下,搜查时“意外”发现,这就是一种最强硬的宣告:
年昭月,是他宗暻渊要护着的人。动她,就是与他为敌。
在皇帝没有彻底下定决心铲除他这个“弃子”之前,这层看似荒唐的关系,反而成了一层暂时的保护壳。
至于永嘉侯府因此受到的猜忌和打击,不过是顺带的战利品。
年昭月明白了。她是他立起来的靶子,也是他插在敌人眼皮底下的一根刺。
“接下来,殿下需要臣女做什么?”她放下茶盏,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他。既然已踏上修罗场,她需要知道自己下一步该踩在哪里。
宗暻渊凝视着她,眼前的少女,苍白,瘦弱,刚刚脱离虎口,眼底却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庆幸或恐惧,只有一片冷酷的清醒和坚定。
他忽然想起南苑猎场上,她不顾一切冲向惊马方向的那道身影。决绝,又带着一种飞蛾扑火般的愚蠢。
“养好你的身体。”他移开目光,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三日后,随本王入宫。”
“入宫?”年昭月微微一怔。
“皇帝,‘关心’本王的伤势,也‘关心’你的‘病情’。”宗暻渊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嘲讽,“总要去谢恩,顺便……让某些人安心。”
年昭月瞬间了然。这是要将戏做全套,也是新一轮的试探与交锋。
皇帝要亲眼确认她和宗暻渊的关系,确认永嘉侯府在这其中的角色。而她这个“死里逃生”、“备受欺凌”的庶女,将是这场戏里最关键的角色。
“臣女明白了。”她颔首。
宗暻渊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门口。
在他即将踏出房门时,年昭月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殿下。”
他脚步顿住,并未回头。
“那把匕首,”年昭月看着他的背影,缓缓道,“很好用。”
宗暻渊的背影似乎僵硬了一瞬,随即,他什么也没说,抬步离开了房间,厚重的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
年昭月独自坐在榻上,看着手中空了的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上细腻的纹路。
窗外,夜色正浓。
而她的路,才刚刚开始。
————
接下来的三日,年昭月在渊王府这处名为“静思苑”的偏僻院落里,真正静养了起来。
宗暻渊似乎言出必践,说了让她养好身体,便再未露面,只派了个沉默寡言、手脚却利落的中年嬷嬷负责照料她的起居饮食。
送来的皆是清淡却滋补的药膳,衣物也换成了柔软保暖的新棉,炭盆终日不息,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没有永嘉侯府那些若有若无的刁难和冰冷的视线,年昭月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苍白的脸颊渐渐有了些血色,原本虚浮无力的手脚也重新凝聚起力量。
她并未真正闲着。借着静养的名义,她向那嬷嬷要了些书籍,多是些地理志异、前朝杂记,偶尔也有一两本不涉及敏感朝政的史书。
她看得很快,记忆和理解力似乎比穿越前更胜一筹,那些文字如同涓流汇入脑海,与她从《权略天下》书中得来的信息相互印证。
逐渐勾勒出这个王朝更清晰的脉络:积弊已深,党争酷烈,边关不稳,而龙椅上的那位,年事已高,猜忌心重。
第三日傍晚,朔风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院内,带来了一套崭新的、料子算不上顶好,但做工精细、颜色素雅的衣裙,以及一套相配的头面。
“殿下吩咐,明日辰时,宫门开启,准时出发。”朔风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没什么情绪,说完便退了出去,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年昭月抚摸着那件月白色绣缠枝暗纹的襦裙,触手温凉丝滑。这不是她这个“备受欺凌庶女”该有的穿戴,但作为即将被渊王带入宫中“面圣”的人,又显得恰到好处,不至于寒酸失礼,也不会过于扎眼。
他连这些细节都考虑到了。
————
次日,天色未明,年昭月已梳洗妥当,换上了那身新衣。铜镜中的少女,褪去了几分病弱,眉宇间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沉静,那双眼睛,清亮依旧,却仿佛沉淀了更多东西。
马车早已候在府外,依旧是那辆不起眼的青篷车。她上车时,宗暻渊已在车内。
他今日换了一身亲王规制的朝服,玄色为底,金线绣蟠龙,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气势迫人。他闭目靠在车壁上,似乎在小憩,听到她上车的动静,并未睁眼。
马车启动,驶向那座象征着权力顶峰的皇城。
一路无话。
宫门次第开启,沉重的朱红宫门每一次闭合,都像是一道枷锁落下。空气中弥漫着庄严肃穆又压抑的气息。
他们被引至一处偏殿等候传召。
殿内熏香浓郁,暖意融融,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冰冷。侍立的宫人皆低眉顺眼,如同没有生命的木偶。
年昭月垂首站在宗暻渊侧后方一步之遥,能清晰地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射来的打量目光。那些目光带着好奇、审视、忌惮,以及毫不掩饰的恶意。
“宣——渊王殿下、永嘉侯府二小姐觐见——!”
内侍尖细的唱喏声打破了偏殿的寂静。
宗暻渊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冷冽,他整了整衣袖,并未看年昭月,只淡淡道:“跟上。”
踏入正殿的瞬间,一股更沉重的威压扑面而来。鎏金蟠龙柱高耸,御座之上,身着明黄龙袍的皇帝端坐其中,虽年迈,眼神却依旧锐利,带着久居上位的审视。
两旁侍立着后宫位份最高的几位妃嫔,以及几位成年皇子,宸王宗明宸赫然在列,面带温和笑意。贵妃坐于皇帝下首,妆容精致,眼神却冷冷地落在年昭月身上。
“儿臣(臣女)参见父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宗暻渊与年昭月依礼参拜。
“平身。”皇帝的目光在宗暻渊身上停留片刻,便落在了年昭月身上,“你,便是永嘉侯府的二丫头,年昭月?”
“回陛下,是。”年昭月起身,依旧垂着眼,声音不大,却清晰平稳。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年昭月依言抬头,目光谦卑地落在御座前的金砖地面上,并未直视天颜。
皇帝打量着她,半晌,才缓缓道:“听闻你前些时日病得重,如今可大好了?”
“劳陛下挂心,托殿下洪福,已无大碍。”年昭月回答得滴水不漏,将功劳推给了宗暻渊。
皇帝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目光转向宗暻渊:“暻渊,南苑之事,朕已查明,是御马监几个奴才吃了熊心豹子胆,贪墨了更换鞍具的银钱,以次充好,才酿成大祸。朕已将他们处置了。你受惊了。”
轻描淡写,便将一场针对皇子的阴谋,定性为奴才贪墨。
宗暻渊面色不变,只微微躬身:“儿臣无恙,劳父皇费心。”
“至于永嘉侯府……”皇帝话锋一转,目光再次落到年昭月身上,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年昭月,你枕下为何会有渊王的匕首?”
终于来了。最核心的问题。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等待着她的回答。贵妃的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年昭月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眼中已蓄满了恰到好处的、混杂着恐惧、委屈和后怕的泪水,却倔强地没有落下。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颤抖,却努力保持着清晰:
“陛下明鉴!臣女……臣女不知那匕首从何而来!”
她开始叙述,从宫宴前被引至偏僻宫苑,到“偶遇”渊王,再到南苑惊马时她情急之下的反应,最后说到回府后“一病不起”,以及被搜查时“意外”发现匕首的经过。
她的叙述半真半假,重点突出了自己的被动、无助以及在侯府中遭受的冷待和“不明不白”的病重,将匕首的出现归结为一个她无法理解的、指向不明的阴谋。
“……臣女醒来便在王府,之前种种,如同噩梦……臣女实在不知,为何会有人要将渊王府的匕首放入臣女枕下……臣女人微言轻,命如草芥,实在想不通这其中关窍……求陛下为臣女做主!”
她伏下身,肩膀微微耸动,将一个受尽欺凌、懵懂无知却又莫名被卷入巨大阴谋的庶女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殿内一片寂静。
她的话,将自己摘得干净,却将永嘉侯府,尤其是王氏母女,推到了极其可疑的位置,同时也隐隐暗示,背后可能有更大的黑手在利用她这个小角色来构陷渊王,或是挑拨离间。
皇帝浑浊的眼睛里精光闪烁,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半晌没有言语。
宸王宗明宸适时开口,语气温和:“父皇,儿臣看来,年二小姐所言,不无道理。她一个深闺女子,如何能得渊王弟贴身之物?此事恐怕确有蹊跷,还需细查,莫要冤枉了无辜。”
他这话,看似在为年昭月开脱,实则又将“渊王贴身之物”这个点强调了一遍,引人遐想。
贵妃冷哼一声,声音不高,却足够让殿内众人听清:“无辜?若不是心里有鬼,为何偏偏是她‘偶遇’了渊王?又偏偏是她‘恰好’出现在惊马的方向?如今连匕首都出现在了枕下,这般巧合,未免太多!”
宗暻渊自始至终沉默着,如同局外人般冷眼旁观这场围绕着他和年昭月展开的唇枪舌剑。
直到皇帝的目光再次看向他:“暻渊,你怎么看?”
宗暻渊这才上前一步,声音平静无波:“儿臣以为,不过是有心人见不得儿臣身边多个伺候的人,使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罢了。”
“年二小姐,”他侧头,目光第一次正式落在跪伏于地的年昭月身上,带着一种主人看待所有物的淡漠,“既然父皇问起,你便留在本王身边伺候吧。也省得再回那等是非之地,平白丢了性命。”
他的话,霸道,直接,不容置疑。既回应了皇帝的询问,也彻底坐实了年昭月是他“身边人”的身份,将她从永嘉侯府剥离出来,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
那句“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和“是非之地”,更是将永嘉侯府和潜在的对手都讽刺了一遍。
皇帝盯着他看了片刻,又看了看地上跪着的、看似柔弱无助的年昭月,最终挥了挥手,“罢了,既然你执意要留,朕便准了。一个庶女而已,永嘉侯府那边,朕自会吩咐。都退下吧。”
“儿臣(臣女)告退。”
走出大殿,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年昭月才感觉那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背心早已被冷汗浸湿。
她知道,这一关,暂时是过了。
皇帝默认了她留在宗暻渊身边,既是给了宗暻渊一个“交代”,或许也是想将她放在眼皮底下,看看能否引出更多的“线索”。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宗暻渊身后,保持着一步的距离。
宫道漫长,积雪未融。
走在前面的宗暻渊,玄色朝服的背影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孤峭冷硬。
忽然,他毫无预兆地停下脚步。
年昭月猝不及防,差点撞上他的后背,慌忙稳住身形。
他转过身,深邃的目光落在她依旧有些苍白的脸上,看了片刻,忽然抬手,用指尖,极其迅速地拂过她的眼角。
那里,还残留着方才强逼出来的、未干的泪痕。
他的指尖冰凉,触感一瞬即逝。
年昭月浑身一僵,愕然抬头。
宗暻渊却已收回手,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动作只是她的错觉。他看着她惊愕的眼眸,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眼泪,”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冰冷的嘲弄,“下次,可以掉得再真一些。”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继续前行。
年昭月站在原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抬手,轻轻触碰了一下方才被他指尖拂过的眼角。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冰凉的、属于深渊的温度。
而她的心,在这一刻,竟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