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永嘉侯府那方逼仄的小院,空气凝滞得如同暴雨前夜。
嫡母王氏端坐堂上,脸色铁青,手中的茶盏捏得指节发白。年昭玉站在一旁,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眼神如同银针看着年昭月,恨不得扎她个遍体鳞伤。
“跪下!”王氏猛地将茶盏掼在桌上,滚烫的茶水溅出,沾湿了陈旧的地毯。
年昭月依言跪下,背脊却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迎视着上方的两人。她知道,躲不过这一场审问与刁难。
“说!你是如何勾搭上渊王殿下的?”王氏的声音尖利,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后怕,“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人?那是阎王殿里爬出来的煞星!你沾上他,是想拖着我们整个永嘉侯府给你陪葬吗?!”
年昭玉在一旁幽幽补充,语气带着刻意的怜悯:“妹妹,不是姐姐说你,咱们侯府的姑娘,名声最是要紧。你与渊王殿下在宫中拉拉扯扯,这要是传出去,你让父亲的脸往哪儿搁?让府里其他姐妹还如何议亲?”
字字句句,都在将她往“不知廉耻”、“祸及家门”的罪名上推。
年昭月心中冷笑。她们哪里是关心侯府名声,不过是恼怒她这个原本可以随意拿捏的棋子,突然脱离了掌控,还攀上了她们不敢招惹、却又嫉恨交加的高枝。
她垂下眼睫,再抬起时,眼中已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委屈:“母亲,长姐明鉴。女儿岂敢有那般心思?实在是宫中情形险恶……”
她将宫宴前被碧珠引至偏僻宫苑,以及后来偶遇渊王,殿下因见她形容可怜才出手相助,并顺路捎带她一程的事情,半真半假地说了一遍。
“今日若非渊王殿下,女儿恐怕早已因‘突发恶疾’死在宫里,届时侯府才真是百口莫辩。”
王氏和年昭玉将信将疑。渊王宗暻渊是出了名的冷心冷情,会因可怜一个庶女而出手?这理由实在牵强。
但年昭月的说辞又寻不出太大破绽,尤其是那杯毒酒,若非渊王挡下,此刻永嘉侯府确实要惹上大麻烦。
“即便如此,你也不该与他过多牵扯!”王氏语气稍缓,但依旧严厉,“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踏出院子半步!好好反省你的言行!”
这就是变相的禁足了。
年昭月心中了然,面上却做出顺从的模样:“是,女儿遵命。”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在真正获得足以自保的力量前,她需要忍耐。
接下来的几日,小院如同牢笼。送来的饭菜日渐粗糙,份例的炭火也时有时无,连洗漱的热水都常常是温吞的。下人们的眼神也带上了明目张胆的轻慢。
年昭月并不在意这些。她利用这难得的“清净”,仔细梳理着脑海中和原著剧情里关于永嘉侯府、关于京城各方势力的信息。
宗暻渊既然说了让她南苑春狩随行,就绝不会让她一直被关在这方小院里。
果然,禁足的第五日,宫里来了旨意,陛下将于三日后驾临南苑春狩,着各府适龄子弟、女眷随行观礼。
旨意后面,还附了一份礼部拟定的名单,永嘉侯府二小姐年昭月的名字,赫然在列。
这份名单,若没有某位皇子的特意关照,她一个不起眼的庶女,怎么可能上榜?
王氏接到旨意时,脸黑得如同锅底,却不敢违逆圣意,只能咬牙切齿地给年昭月解了禁足,又吩咐下人按份例给她准备行装,但那脸色,阴郁得能滴出水来。年昭玉更是气得摔了一套最喜欢的瓷盏。
出发前一晚,年昭月正在灯下检查那几件勉强算得上体面的骑装,原著里写原主几乎没什么机会参加这类活动,衣物都是旧的。
窗户忽然被极轻地叩响。
她心头一凛,悄声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一枚用小绢布包裹着的、沉甸甸的东西被塞了进来。窗外,朔风的身影一闪而逝。
年昭月关上窗,回到灯下打开绢布,里面是一把打造精巧、寒光闪闪的匕首,只有巴掌长短,易于隐藏。匕身靠近手柄处,刻着一个极小的、不易察觉的“渊”字。
宗暻渊给了她一件防身的武器,也再次确认了他们的“同盟”关系。
年昭月将匕首贴身藏好,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带来奇异的安定感。
次日,车队浩浩荡荡前往南苑皇家围场。
南苑地势开阔,林木葱郁。旌旗招展,甲胄鲜明,皇室宗亲、勋贵子弟、文武官员及其家眷云集,人声鼎沸,一派盛世气象。
永嘉侯府的席位依旧不算靠前。年昭月安静地坐在王氏和年昭玉身后,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视全场。
她看到了高踞御座之上、面容模糊的皇帝,看到了环绕御座左右的得宠妃嫔和皇子们。然后,在离御座颇远、几乎靠近外围的地方,她看到了宗暻渊。
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外罩墨色大氅,独自坐在案后,自斟自饮,与周围热闹喧嚣的氛围格格不入。没有人上前与他搭话,仿佛他周身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所有的繁华与热情都隔绝在外。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端起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永嘉侯府的方向,与她有刹那的交汇。
冰冷,深邃,没有任何温度,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年昭月心头的迷雾。她几乎可以肯定,校场那边的“意外”,很快就会上演。
狩猎正式开始,号角长鸣,骏马嘶鸣,年轻的贵族子弟们策马扬鞭,涌入山林,展示着勇武,也进行着无形的较量。
宗暻渊也翻身上了一匹通体乌黑、神骏非凡的战马。那马似乎有些焦躁不安,不停地刨着蹄子,打着响鼻。
年昭月的心提了起来。就是这匹马!
她紧紧盯着那边,只见宗暻渊勒住马缰,俯身似乎轻轻拍了拍马的脖颈,低声说了句什么。那马竟奇异地稍稍安静了些许。
然后,他猛地一夹马腹,黑马如同一道离弦的箭,冲入了猎场,速度极快,转眼就消失在密林之中。
时间一点点过去,猎场上不断有猎物被送回,欢呼声、喝彩声此起彼伏。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就在所有人都几乎要将那位孤僻的渊王遗忘时,猎场深处突然传来一阵隐隐的骚动和惊呼!
“不好了!渊王殿下的马惊了!”
“快!快拦住那马!”
年昭月猛地站起身,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
剧情来了!
只见远处山林边缘,宗暻渊那匹黑色的骏马如同发了狂一般,嘶鸣着冲向人群稀疏、但障碍物颇多的区域。
马背上的宗暻渊身体紧绷,死死拉住缰绳,试图控制住失控的坐骑,但效果甚微,险象环生!
御座那边也起了骚动,皇帝皱起了眉头,侍卫们紧张地向前涌动。
永嘉侯府这边,王氏和年昭玉脸上都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娇小的身影却猛地从永嘉侯府的席位后窜出,不顾一切地朝着惊马的方向跑去!
“你个死丫头!你做什么!回来!”王氏惊怒交加地喊道。
年昭玉也愣住了。
是年昭月!
她跑得极快,衣裙在风中翻飞。她当然不是去徒手拦惊马,那无异于螳臂当车。
她的目标,是惊马前方不远处,几个因为吓呆而忘了躲避的低阶官员家眷,以及她们旁边堆放着的、用来临时围挡猎物的、带着尖锐枝杈的木栅栏!
如果马撞上去,后果不堪设想!
“闪开!快闪开!”她一边跑,一边用尽力气朝着那几个吓傻的女眷大喊。
她的声音尖利,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终于惊醒了那几人,她们连滚爬爬地向旁边躲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狂的黑马已冲至近前,眼看就要撞上那堆木栅栏!
马背上的宗暻渊眸光一厉,猛地勒紧缰绳,身体借助腰力向一侧狠狠倾斜!同时,他空闲的右手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刃,毫不犹豫地刺向马臀偏侧非致命的部位!
“唏律律……!”
黑马吃痛,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前蹄高高扬起,庞大的身躯在巨大的惯性和疼痛的刺激下,硬生生扭转了方向,几乎是擦着那堆木栅栏的边缘,轰然侧摔在地!激起漫天尘土!
巨大的冲击力将宗暻渊从马背上甩了出去!
“殿下!”
侍卫们和赶到的御前护卫惊呼着冲上前。
尘土渐渐散去。
宗暻渊半跪在地,用手撑住身体,墨色大氅沾满了草屑泥土,发冠有些歪斜,几缕黑发垂落额前,遮住了他部分面容,看不清神情。但他似乎并未受重伤,只是动作略显迟缓。
而那匹倒地的黑马,挣扎着,马腿处有明显的扭曲,显然已经折断,发出痛苦的哀鸣。
年昭月停在几步之外,因为奔跑和紧张,胸口剧烈起伏,脸色苍白。她看着尘埃落定中那个半跪着的玄色身影,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
宗暻渊在侍卫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他拂开额前的乱发,露出一张冷峻依旧的脸。
他没有去看那匹垂死的马,也没有理会周围关切或探究的目光,他的视线,越过众人,直直地落在了几步之外、那个因为奔跑而发丝微乱、脸色苍白的少女身上。
他的目光里面翻涌着某种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未散的戾气,有极淡的惊异,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压下的什么。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推开搀扶他的侍卫,一步步,走向她。
他在她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他身上带着尘土、以及冷冽的气息。
他伸出手,不是对她,而是指向她刚才跑过来的方向,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压抑的平静,却比任何怒吼都更令人心悸:
“你,为什么会在那个方向?”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随着他手指的方向,聚焦到了永嘉侯府的席位上,聚焦到了脸色骤然惨白的王氏和年昭玉身上!
是啊,渊王的马惊了,冲向的是人群稀疏之处。永嘉侯府的二小姐,一个弱质女流,怎么会“恰好”在那个方向,还“恰好”提前预警,引开了那几个差点被撞上的女眷?
除非……她事先就知道,马会惊,会冲向那个方向!
联想到宫宴上那杯毒酒,联想到永嘉侯府与某些势力的牵扯……
一瞬间,无数道怀疑、审视、甚至带着杀意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射向了永嘉侯府的女眷!
王氏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年昭玉更是面无血色,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年昭月垂着眼,感受着那落在自己头顶的、深沉难辨的视线,心中一片冰冷清明。
他果然……顺势就将这盆脏水,毫不留情地泼了回去。用最直接的方式,将永嘉侯府,至少是将王氏和年昭玉,拖下了水。
她是他手中的刀。
而他,正在用她,清理着棋盘上的障碍。
宗暻渊的目光从永嘉侯府女眷身上收回,重新落到年昭月低垂的头顶,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回答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