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之聿是在晚上才看到顾逸舟发的那条消息。
一张光线模糊的照片。
他没兴趣点开。
直到看见照片下的那句话——谢哥,我看见林栀了。
该怎么形容当时的心情,失而复得还是爱恨交织。
谢之聿觉得很荒诞,那种无法掌控又跃跃欲试的心情,是他三十三年来唯一无法细细回味的情绪。
司机在后视镜里看出他的异常,小声询问:“少爷,是不是胃不舒服?”
他摇了摇头,“老张,去魏妈那儿。”
今天是旧历十五,是谢家每月家庭团聚的日子。
谢老爷子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谢震廷定了每月的家族聚餐,说是为了全老爷子晚年天伦之心。
谢之聿的电话是九点打来的,言外之意是今天不过来,谢老爷子坐在餐桌主位叹气,望着儿子儿媳的眼里充满怨念。
“阿聿这几年回老宅次数我手指头都数的过来,你们两公婆是把他心伤透了。”
谢震廷不敢迕逆父亲,一旁的王巧玉可就不一样了。
“当初要不是父亲让我们去处理那事,我们怎么可能下手那么狠,父亲现在倒是想你的好孙子了,怎么没想想我们处境有多难。”
王家的地位比不上谢家,但好歹是明媒正娶,哪怕不是亲生,作为继母,她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
“巧玉!”谢震廷一声冷呵,王巧玉立马闭嘴,老爷子连连叹气,望着一桌子给孙子准备的好菜,转身进了书房。
谢之聿到檀宫是晚上十点左右。
晚风微凉,盈着弦月的阴晴圆缺,有种孤寂清愁的感觉。
魏妈正在院子浇花,听到门外有声音,刚起身,看见谢之聿一脸疲惫站在门口。
“怎么这么晚还过来,今天不是去老宅?”魏妈边说边笑,面上掩饰不住的高兴。
“这不馋您那几口人间烟火吗。”
“哎哟,还有你嘴馋的时候。”
老张提着东西进门,看见少爷跟魏妈开玩笑,觉得这画面美好生动。
他已经很久没看到少爷笑了。
接过谢之聿递来的外套往客厅走,魏妈十分高兴的碎碎念,“我今早左眼皮一直跳呢,还好去买了几样哥儿爱吃的菜,不然你这馋嘴巴今晚可是没口福咯。”
到了客厅,魏妈替他挂好衣服斟好茶往厨房走,像是想到什么,魏妈突然回头:“聿哥儿,还是老三样?”
鬼使神差的,谢之聿想到那张照片上她的脸。
照片上,林栀只有半边脸,橘黄昏暗的灯光打在她身上,好像时间都静止了。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眼睛静静望着面前的女人,满是悲悯。
他记得她那双眼睛,他记得当初顾逸舟是这样形容她的眼睛。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吃馄炖吧。”
魏妈脚步一顿,唇边的笑意渐渐苦涩。
“哥儿...”
“做她从前爱吃的口味吧。”
说完,谢之聿就上了楼。
留下魏妈站在厨房门口,她像是想到什么,鼻头一酸,有些心疼。
三百平的檀宫平时就她一个人,偶尔老张会送些东西过来,但也待不久。
自从那位林小姐离开后,聿哥儿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当年林小姐搬来的时候她还高兴的不行,她给谢家做了一辈子的饭,很少能有对外人展露厨艺的机会。
她喜欢做饭,一口气做了好多菜。
没想到那位气质徐徐的林小姐很喜欢吃她做的菜。
最重要的,她记着那晚聿哥儿也多吃了两碗饭。
她从小跟在哥儿身边,从没见过他对什么上心,那位林小姐,是他真正切切放在心尖上的人。
后来怎么分开的她不太清楚,只记得林小姐受了很严重的伤,而从那之后,哥儿就不大去老宅。
随之而来的,是哥儿日渐消瘦的身体。
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宽慰他,但总变着法儿做些他爱吃的菜。
饭食能养人,却无法治病。
她知道聿哥儿是心病。
解铃还须系铃人。
谢之聿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夜色浓弥,他忽然轻笑。
回忆总是温柔的,连同记忆中她的脸也一样。
室内一片黑暗,他没勇气开灯。
总觉得她的脸生动的好像在眼前,他怕一打开她就不在了。
指尖燃尽的烟蒂滚烫,他也毫无察觉,视线落到后院棚里那簇洁白,谢之聿忽然就笑出了声。
——
“谢之聿,它们会一直开吗?”
“栀栀,它们会一直为你而开。”
“那你呢?”
“我会陪你等它们开。”
“谢之聿,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嗯,我知道。”
直到门外传来魏妈声音,谢之聿也没回过神。
魏妈有些担心,叫来老张敲门也没得到回应,两人在门口商量了会,由老张敲了三声直接推门而入。
门没关紧,老张推开门,室内一片漆黑。
空气中弥漫香烟燃尽的余味,房间空旷安静,像个巨大容器装着某些蓄势待发的天崩地裂。
谢之聿立在窗边,书桌一角还熏着檀香淡淡。
“少爷?”
谢之聿背影看起来孤峭冰冷,仿佛千年难融的雪山隐在夜色深处,神佛无法靠近的那端,是世人无法领悟的风雪孤寂。
老张极少有这般逾矩的时候,以至于他开口时嗓音有些颤抖。
“少爷?”
他立马走上前拍谢之聿肩膀,在他缓过神的瞬间,老张分明从那张俯瞰众生的脸上看见两滴清泪。
良好的职业素养让他立即低下了头。
谢之聿忽地颓然笑了笑,没来由的说了句前不着调后不着尾的话。
“老张,栀子花会一直开吗?”
魏妈在一旁心疼的不行,这些年她近乎把谢之聿当自己亲生孩子来照顾。
可她终究没照顾好他。
就像她曾经没顾好闺女那般。
谢之聿却很快整理好情绪,魏妈开了灯,他笑得一脸凄楚。
“魏妈,我饿了。”
“欸,我早做好咯,是..你想吃的口味。”
他又恢复一贯云淡风轻的模样,眉眼间的疲态却再也掩不住,他最后睨了眼窗外那抹白,再一次感受到她最后那封信里说的那行字。
这么久那么远。
“走吧。”
谢之聿不再留念,视线越过半开的门,朝楼下走去。
老张心里惊涛骇浪,面上却不动声色。
魏妈做了两碗,桌角那碗是给老张,他不喜欢吃菜,魏妈每次都会把蔬菜碎和着馅儿一道。
从前是少爷吃完他再用,后来少爷说檀宫这边没太多规矩,让他和魏妈一块上桌。
“老张,喝酒吗?”
“喝的,可我...”
“今晚就住檀宫吧。”
“明儿一早跟我去个地方。”
谢之聿走到酒柜问老张想喝什么,魏妈给他一个眼神,他憨笑了笑,说红酒就好。
他知道少爷胃不好,魏妈也知道。
谢之聿选了瓶朋友送的罗曼尼,魏妈一把接过。
“红酒要煮煮才好喝,等着。”
那晚谢之聿跟老张喝到凌晨,他少有喝的轻松畅快的时候,连话都多说了几句。
“老张,你爱过人吗?”
“你说我怎么就这么混蛋。”
“是我亲手毁了她。”
说到后面老张觉得少爷完全变了个人,但他知道不能再让少爷喝下去。
他偷偷走到卫生间倒掉剩下的酒,当然他并不知道他倒掉的罗曼尼价值五位数。
与此同时,西山的夜晚也让林栀沉醉着迷。
闺蜜晋茶订的露天餐吧能看到远处国贸CBD的万楼灯火,林栀饮了酒,视线也随之望向更远的天边。
“栀栀,你说你遇到顾逸舟了?”
“嗯。”
“他...没为难你吧。”
林栀笑了,笑声溺着几分醉意缱绻,她温言,“茶茶,我们都变了。”
晋茶不知道她在指谁,但无关其他,今天这顿饭本就是为了让她开怀。
料想顾逸舟也不敢再为难她。
“林栀姑娘,我谢万平承你一诺,除谢家孙媳的身份外,你所求我谢家举家上下愿意替你周全。”
多可笑。
高高在上的样子又能周全栀栀什么。
晋茶望着靠在窗边走神的林栀,鼻头一酸。
栀栀从前热烈勇敢,义无反顾,可现在..
“栀栀..”
“欸,阿茶你怎么哭了。”
“你别哭呀,我还没哭呢..”
林栀走过去抱住晋茶,她知道闺蜜在为她难过。
但那都不重要了。
日子总要往前看,伤痛不过百日长。
她还活着,能吃能睡能走已然很幸福。
“茶茶,我们明天去趟迦南寺吧。”
“好。”
她不敬神佛,是因为所求无法圆满。
可这一次她选择拜菩萨,是因为她所求不再执着。
她要求往后日子平安顺遂,健康快乐。
如果他们不能圆满,她想替自己求个圆满。
神佛面前不立誓,菩萨跟前不许愿。
这一次,她要同天地万物表一表决心。
前尘过往如过眼云烟,那些恨海情天的此去经年,不如就随风飘散吧。
这时,邻座一群年轻男女突然玩起了情歌对唱,晚风吹过,林栀忽然感慨她已经到了不再年轻的年纪。
“喂,你怎么不唱啊?”
“唱什么?”
“唱《爱情转移》呀!”
“我不唱!”
“你们没听过吗,男不唱《爱情转移》,女不听《富士山下》。”
林栀笑了笑,点开手机音频,跟着陈医生缓缓哼唱:
“拦路雨偏似雪花,饮泣的你冻吗..”
晋茶忽然笑了笑,跟着她一起哼起来:“这风褛我给你磨到有襟花...”
邻座争吵的年轻男女被她们吸引,林栀唱着唱着泪流满面。
晋茶替她擦眼泪,“栀栀,医生说你往后不用长期吃药了。”
“这一刻,你有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林栀透过晋茶真挚的眼睛,似在看另一个人。
她释然的笑了笑,十分认真说。
“菩萨低眉颂,红尘万户侯。”
“有些路,我们也只能走到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