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离江镇逢三六九的市集日,也是韩家的一个平凡的早晨。
一家人整整齐齐吃完早饭,大儿子溯日整了整衣襟,准备出门。
“娘,我去驿馆了。您可以去买东西,但不要去卖东西。”他把后句的“东西”特地咬重了字眼。
韩老夫人面上嗯嗯应着,心里直哼哼。她能卖什么?除了那手符箓和药,再无其他。
“娘,给您钱。您和星宝想买什么随便买。”二女儿折月出手阔绰,一把银票塞了过来。
韩老夫人高兴得哇哇大叫。
采星已经像朵吸饱了露水的喇叭花,兴奋得手舞足蹈。
谁知下一刻,花伯不动声色地伸出两根手指,轻巧地将那叠银票抽走,动作行云流水。
韩老夫人的欢喜僵在脸上。
“老夫人,这些钱够买下半条街了。老奴已经六十五岁了,实在没精力在打理家事之余,再替您收租管街。”
花伯把银票当废纸一样扔回给了折月。然后又将一个钱袋子放到韩老夫人手里,“这里面的钱随便您花。”
钱袋子沉甸甸的,韩老夫人急忙打开,数又数。
二十九个铜板。凑个三十的整数都还少一个。
但她敢怒不敢言,只能撇了撇嘴。
若论韩家的地位排行,着实有趣:
论身份尊卑,韩老夫人稳坐头把交椅;
可要说话语权,她只能勉强排在倒数第二。
至于垫底的,自然是小儿子采星。
“星宝。”
“娘。”
这对难母难子默契地拥抱在一起,假意拭泪。
“再不出门,集市该散了。”花伯的声音从门口悠悠传来。
两人立刻收了戏,抓起水囊,风风火火地冲出了门。
离江镇有十七个村,每逢市集,十里八乡的人都会聚到这条长街上。
长街热热闹闹,摊位上堆满瓜果、布匹、陶器、山货、玩意……
人也挺多,有扛着行李的书生,有赶驴车的货郎,还有几个腰佩长刀的汉子眼神四处乱飘。
韩老夫人和采星像两条欢快的小鱼在人潮中穿梭。
跟在身后的花伯眉头皱得像千层酥,打他卖身到韩家十年来,已经陪这对母子俩逛这条千篇一律的市集千百次了。实在不明白娘俩这欢快感从何而来?
悲欢并不相同的三人来到了杂货摊前。
“娘!您看这竹兔多精巧!”采星眼尖,一把抓起那只栩栩如生的竹编兔子。
“买买买。”韩老夫人豪气干云地掏出钱袋。
不料斜里伸出一只手,一把夺过竹兔,对摊主道:“这东西,小爷我要了。”
说话的是一个华服少年,他说完转身便走,身后小厮利落地扔给摊主五文钱:“多了算赏你的。”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韩老夫人和采星愣在当场。
待回过神,母子俩齐刷刷扭头,对一旁望天的花伯喊道:“花伯,上!”
花伯给他们一个“就知道会这样的眼神”。身形微动,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竹兔已回到采星手中。
贵公子只感手中一轻,竹兔子不见了,再一回神就见一个青衣老者将他手中的竹兔子放到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大眼少年郎手中。
见到喜欢东西回归自己手里,采星高兴地一挥手,“花伯,付钱!”
“慢着!”刚那贵公子怒气冲冲折返,一口京腔带着天生的优越感,“小爷我看上的东西,岂容你们抢夺?”
“强抢的明明是你。”采星气得脸颊鼓鼓。
“小爷我需要强抢?这等粗陋玩意儿,在京城给我当柴烧都嫌扎手,也就你们这些乡野小民当个宝。”
贵公子这话一出,把采星气得眼圈发红,连周围的摊主和路上的行人都皱起眉。
大家目光不由得望向韩老夫人,毕竟韩老夫人在镇上可是威名赫赫的。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韩老夫人拳头一握,中气十足地下令:“打他!”
“使不得啊!”
“老夫人三思!”
“万万不可动手!”
围观人群顿时慌了。他们原以为韩老夫人会以理服人,谁料她竟这般不拘小节。倒不是不爱看热闹,实在是担心韩镇丞的官声受母亲牵连。
茶铺孙老板赶紧拦住花伯:“老夫人,您得为韩镇丞着想啊!”
贵公子斜睨了韩老夫人一眼,嘴角一撇,“乡野刁民竟敢动粗?你知道小爷的父亲是谁吗?”
“娘,他好可怜哦。”采星忽然扯了扯韩老夫人的衣袖,小脸上写满真诚的同情。
“小爷哪里可怜了?”贵公子被突如其来的同情搞得生气又莫名其妙。
“你这么大了竟然连自己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还要来问我娘。”采星眨着无辜的大眼睛,带着看破真相的小得意。
“你一定是知道我娘是修仙者,特意来求助的吧!”
采星转头又问他娘,“娘,您能帮他吗?”
韩老夫人重重叹了口气,语重心长:“这孩子……他爹是谁,恐怕得问他娘才说得准。”
贵公子大怒,“大胆刁民,竟敢消遣小爷!”
他身边的小厮也暴跳起来,指着韩老夫人道:“竟敢欺我家公子,还敢冒充修仙者,当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韩老夫人被人质疑身份立即不高兴了,不知道从哪抽出一个皮制的红本,扬了扬道:“看,这是我的证件!”
小厮只看到红色封皮上几个金色的字,上面写着“仙师证”三个字。难道修仙界的人都是要持证修仙的吗?没听说过呀。
贵公子用看骗子一样的眼神看着韩老夫人说道:“你说你是修仙者,使个法术给小爷看看。”
“师门有令,不可随意在俗尘中使用。”韩老夫人笑容真切,“如果你想保平安,本仙师倒可以赠你一张平安符。”
韩老夫人说着,又不知从哪掏出一张黄色的纸,纸画着一个三角形,中间有一个画着一个“!”的符号。
“这是什么意思?”小厮没看懂。
“注意安全。”韩老夫人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注意安全,不就能平安了。”
这跟他们平日所见的道门所画的平安符完全不同,贵公子和小厮都嗤笑出声。
果然是穷乡僻壤的地方,连画符学样都没学到家就敢出来卖弄,当真是无知者无畏。
“就这种雕虫小技也好意思骗到我家公子面前。”
“除了画符,我还会演算。”韩老夫人做了一个推算的手势,然后一本正经地对贵公子道:“你父亲和你母亲是同一天成亲的,是不是?”
闻言,那小厮看向韩老夫人眼神都不一样了。
韩老夫人回应着他的目光,又道:“你父亲是男的,你母亲是女的,对不对?”
围观的众人哄笑出声。
贵公子主仆二人顿时明白过来,气得当场就要发作。
这时,一个温润的声音及时插了进来:“这是怎么了?韩老夫人,文瑾弟,何事动气?”
来的人大家都很熟悉,叶举人家的公子,叶明轩。
他一身青衫,头戴方巾,是个秀才功名在身的读书人。
这下有好戏看了,大家忍不住默默近前了两步,孙老板也悄悄退入了人群里。
有知道内情的已经开始耳语。
“听说这外来的贵公子是叶家贵客。”
“这韩老夫人又是咱镇丞的娘。”
“叶秀才一直心仪咱镇花折月姑娘,一直想求娶。”
“没错。可那叶举人不同意。”
在人群密语八卦的嗡嗡声中,叶秀才硬着头皮挤了进来,他先向韩老夫人行了个晚辈礼,然后走到贵公子身边低声道:“文瑾弟,这位是韩老夫人,在离江镇是极受敬重的长辈。这位是小公子采星。你看这……”
贵公子文瑾哼了一声,“明轩兄,不过一个乡下妇人和一个稚子,竟敢强抢我的东西,还出言嘲笑我。果然是穷乡僻壤出刁民。”
此话一出,人群密语暂停了,齐齐怒目而视之。
叶明轩感觉自己头都大了。这少年是他父亲同年之子,姓柳,名文瑾,京城官宦子弟,他得罪不起。
可韩老夫人这边,他心里想的却是韩折月那明艳动人的脸庞和利落的身姿,更是万万不敢得罪的未来“岳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