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有人拿刀闯家,折月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哪儿呢?竟敢来我韩家撒野!”
她柳眉倒竖,顺手抄起了一柄鸡毛掸子,瞬间从深闺娇女切换成了威风凛凛的韩大东家。
嗯,走出房门的气势很足,就是手里的武器略显潦草。
“嘿嘿,有热闹看了。”
韩老夫人和小儿子对视一眼,看到了各自眼中的兴奋。
韩老夫人赶紧趿拉着鞋子跟了出去。
院子里,阳光正好,槐花飘香。
就是院中二人有些扎眼。
一个手持破刀的中年男人正被韩大东家用鸡毛掸子指着,进退两难。
韩老夫人眯了眯眼,咦?这人她好像见过。
他不高不壮不胖不瘦,两耳两眼一鼻一嘴,跟镇子上大多数中年男人一样普通又眼熟。
男人见韩老夫人出来,面上一喜,朝韩老夫人一边靠近一边张嘴刚想说话。
“放下刀!”折月冷脸娇喝,举起鸡毛掸子就要抽人。
男人慌忙将缺了口的刀往地上一扔,连忙道:“别打我。刀,刀是借的。”
折月喝道:“竟敢借刀来我韩家行凶。”
男人连忙摆手,“借来吓狗的。”
韩家坐落镇南,门前有两条路:一条长街一条坡街。
长街的赵大财主家养了一条恶狗,坡街叶举人家也有一条恶狗。
若是真的只是拿刀吓狗倒也说得过去。
“韩老夫人,”男人转向韩老夫人,铜锣般的嗓子带着点急切和讨好。
“是我呀!望春县的役卒郑大好!上次来送公文还和您一块吃过饭的,您老想起来没有?”
这大嗓门,这平平无奇的长相,韩老夫人终于想起来了。
是见过,还在饭馆一起吃过饭,这人把店家桶里的米饭全吃光了。
“哦,你是那个大饭桶!”
郑大好顿时面露窘色,尤其偷偷瞥了一眼旁边明艳照人的韩折月之后,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老夫人……”花伯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略带不满地瞪了韩老夫人一眼,“您别随便给人起外号。”
那次他也在场,饭馆里米饭本就不多,最后饭桶见底,郑大好统共也就吃了两碗半。
“郑差爷是来寻我家大爷的吧?”花伯摆出管家架势,将人往花厅里引。
大饭桶——不,郑大好连忙点头:“我在驿馆没找着人,听说他回家了,就赶了过来。
“我家大爷有事出去了。不过很快就会回来。您先这边请,喝杯粗茶歇歇脚。”
郑大好抬脚欲走,可折月仍没有让路的意思。
场面顿时有些尴尬。
“老夫人累了,二小姐陪老夫人回房歇息吧。”花伯适时开口。
折月收回审视的目光,转身搀起韩老夫人。
韩老夫人不情不愿地被扶回了房。
郑大好随着花伯在花厅里坐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长舒口气道:“能派人去催催韩镇丞吗?我这份公文还挺急的。”
“放心,镇子不大,您来的消息很快会传到大爷耳中。他办完事自会回来。”
趁着郑大好喝茶等大儿子的时间,一点也不累的韩老夫人干脆让小儿子把《千字文》搬出来,母子俩靠坐在窗边的蒲团上,顺便理一理离江镇的家底。
离江镇,因“离江”得名。
江不是主干,是澜川河拐出来的“丿”。
镇子依山傍水,只有一条长街和一条坡街,从头走到尾也就吃一只烧鸡的功夫。
镇北是东离山,山上有瘴,盛产野茶和迷路的书生。
镇南是西别峰,峰下有滩,滩里有鲜美的青鱼。
中间这条离江,宽不足二十丈,通着澜川主漕。
小船换大船、大船换马,朝廷在镇上的新桥渡口处设了新桥水驿。
三十年前,这里曾是南北货物必经的落脚地。
后来,汉江通渠。新桥水驿便清冷了下来。
到这几年,汉江又连通了京河,经离江船的更加少至。以至于新桥水驿的编制越来越简。
现有驿丞一人,由里正韩溯日身兼,人称“韩镇丞”。
驿卒五人,缺额三人。
渡船两条,一条漏水。
马四匹,全是单身且年迈且为公马。
有八把刀,三把缺口,四把生锈,剩下一把被前任驿卒拿去削苹果,掉江里了。
简而言之,如今的水驿馆就是那“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的田园(落魄)写照。
茶是花伯去年用槐花炒的土茶,一冲开满院甜香。
郑大好捧着碗,烫得左右倒手。
小儿子扯了扯韩老夫人的衣袖,“娘,他既然怕烫,为什么不把碗放下?”
“大概是想练就一双铁砂掌,下次再来不用借刀,直接空手劈恶狗。”
“哇哦。”小儿子啪啪鼓掌。
在采星诚挚的佩服目光中,郑大好原本想放下的茶碗都不好意思放了。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
“娘,我回来了。”
是溯日。他袖口微卷,衣角沾尘,显然刚从李寡妇家的纠纷现场赶回。
“哎哟!韩镇丞!您可回来了!”
郑大好跳起来,慌忙将茶碗放到茶几上,搓搓手从怀里掏出一份封好的公文。
溯日处理公文的速度很快,郑大好的茶还没喝完,他已经将盖好回签的公文递了过去。
本来想留郑大好用饭的,奈何今日当值的厨娘不同意。
充分尊重他人的意愿一直是韩老夫人的美好品德,只能遗憾与郑大好挥手告别。
韩老夫人转回身不高兴地对厨娘道:“二丫,在热情好客上你一点也不随我。”
二丫韩折月伸出她白皙修长的双手,问道:“这是什么?”
“十。”小儿子采星抢答。
折月飞了他一记白眼。
“手。”韩老夫人举手答道。
折月摇头,不满意这个答案。
“爪子。”采星又抢答。
折月竖眉给了他一记脑崩,然后一扬她美丽动人的下颌,“这是一双日进斗金的发财手。除了你们,谁都没资格吃我做的饭菜!”
美厨娘一个月难得下厨一回,中午韩老夫人和采星吃了个肚圆。
芋子鸡、螺蛳肉、东坡豆腐、酱煨茄都好好吃,尤其是那道用罗望子做的酸子汤,韩老夫人一口气连喝了两碗。
残羹剩饭撤下去,清茶换上来。
韩老夫人捧着茶盏,轻呷一口,惬意又满足。
大儿子溯日突然宣布:“这段时间中午我就不回家吃午饭了。家里有什么事让采星去水驿找我。”
他看向韩老夫人,“娘,您吃好喝好玩好就行。只是别出去惹祸。”
他看向花伯,“务必要看好我娘。”
花伯郑重应下,“是,大爷。”
折月抿了一口茶,“水驿那边有什么事?”
溯日点头,“你在抚西和固宁的生意往信川府缩一缩,那边怕是要不太平。”
折月好看的眉毛微微一蹙,“公文是从州城下发来的?”
溯日点头,“明面上的公文,只说朝廷工部将派人勘察离江水道,或有修缮之议。但我猜测,此次勘察必是与陈国有关。”
采星听不懂,韩老夫人也听不懂。
两双大大的求知眼神望向溯日。
他只好解释,“今上意欲在有生之年收复被陈国侵占的丹州和西岭道已是朝野心照不宣之事。抚西和固宁是通往丹州的必经地。离江虽偏,终究连着澜川,此时修缮必是为日后物资运转做准备。”
折月放下茶盏,“抚西、固宁那边产的药材和桐油近来价格确实有些异常波动,我还以为是汛期运力不足的缘故。”
她沉吟片刻,果断道,“好,我明日就传信下去,让那边的管事收缩线路,货物能脱手的尽快脱手,人手先撤回来。”
花伯有些忧心,“唉,离江镇好不容易太平了二十年,怕是又不好过了。”
韩老夫人忽地拍案而起,“莫慌,离江镇有本仙师在,保管还能继续风调雨顺一百年。”
说到这里,她小心地望向大儿子,“平安符、金光符、御风五雷符你真的不考虑来一点?”
“娘。”
不用看大儿子的脸色,光这声“娘”里含着多少威压,韩老夫人的脊背已经清楚地感受到了。
“好了,好了。开个玩笑,不要当真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