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昌迟疑了一下。
既忌惮他身份不明,怕遇上歹人,又实在不忍见他这般狼狈模样。
最终,她攥紧怀中书稿,往后退了两步,抬手指了指厨房方向,又比了个 “喝水” 的手势,轻声道:“等我一下。”
王佺期望着她戒备中带点善意的样子,眸中警惕未消,坐姿仍透着几分端凝。他没动,目光似是黏在她的背影上,余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屋内陈设,从桌案摆件到墙角阴影,一一落在眼里。
这地方透着诡异。
眼前的女郎也怪得很。
不多时,武昌昌端着一杯温水出来,玻璃杯外仔细裹了层纸巾,既防烫手,也悄悄避了直接接触的忌讳。
她走到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下,将水杯轻轻搁在地毯上,随即往后退了半步,抬手比了个 “请喝” 的手势,声音放得更低:“水,你喝吧。”
王佺期垂眸看向那杯裹着纸巾的温水,又抬眼望了望武昌昌戒备疏离的模样,眉峰几不可察地微挑。
他久在深宫朝堂打滚,最懂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女子言行透着古怪,杯中水看着寻常,却也不敢贸然触碰。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方才才误饮了毒汤,谁能保证这杯清水便无毒?
他缓缓摇了摇头,对着武昌昌微微颔首,语气依旧沉缓:“多谢小娘子美意,某暂且不渴。”
武昌昌依旧没听懂他的话,只当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又抬手指了指水杯,再次比了遍 “喝” 的手势。
王佺期便不再多言,只以平静却藏着探究的目光回视她。他坐姿未动,眼帘半垂时遮住了眸底的思绪,唯有指尖不经意间轻叩膝盖,节奏沉稳,不见半分焦躁,既不动作,也不催促。
一人执着示意,一人淡然推辞。彼此言语不通,唯有眼神里的试探与戒备,在客厅里悄然漫开。
这份僵持,被一声极轻的闷哼骤然打破。
王佺期原本凝在武昌昌身上的审视目光猛地一收,方才强撑的挺拔肩背瞬间绷紧,跟着便克制地微微弓起。
剧烈的疼痛从小腹骤然窜起,带着钻心的力道。
他再没心思顾及地上的温水,只垂眸敛去眼底所有波澜,右手飞快探至腹间,死死按在锦袍下的痛点。指节攥得泛白,连衣料都被揉出几道深褶,唇线抿成一道紧绷的冷弧,喉间压着未散的闷哼,自始至终不肯多露半分狼狈。
武昌昌举到半路的手势猛地一顿,心头骤然揪紧。
她虽听不懂他的言语,却看得真切。
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冷汗顺着额角滑过眉骨,原本平缓的下颌线绷成一道冷硬的弧度,连呼吸都变得浅促滞涩,带着难以掩饰的吃力。
那痛来得又急又烈,王佺期死死咬着后槽牙,将喉间翻涌的痛哼硬生生咽了回去,只从齿缝间漏出一丝几不可闻的细碎气音。
他想撑着地毯稍作调整,可指尖刚一发力,腹间的绞痛便似浪涛翻涌,迫使他身子又矮了些。
左手悄然探至腹间,与右手一并按住痛点,双臂不着痕迹地环住腰腹。后背的锦袍早已被冷汗浸得发潮,贴在身上却依旧保持着几分端凝。
这下傻子都能看出来,他疼得厉害。
武昌昌自然也瞧明白了,这 “书生” 是犯了腹痛。
她看得心焦,试探着往前挪了两步,离他还有半尺远便停住脚,生怕触碰到他的戒备。
她抬手指了指旁边的沙发,又弯下腰,轻轻比划着 “起身” 的动作,声音放得极轻:“那边…… 坐,比地上舒服些。”
说着,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悬在半空,始终不敢真的碰到他。
王佺期抬眼扫过她的手,又瞥了眼那陌生的沙发,眸中警惕未消,却也察觉到她并无恶意。
他本想摇头拒绝,腹间的痛感却骤然加剧,让他指尖微微发颤,撑着地毯的力道也松了几分。
见他迟疑,武昌昌又放缓语气,手势做得更慢:“我扶你,慢些。”
她往前再挪一寸,手掌虚虚护在他身侧。
王佺期沉默片刻,权衡之下终究没再抗拒——地上寒凉侵骨,腹间绞痛阵阵,久坐确实难耐。
借着武昌昌虚护的力道,他缓缓撑着身子起身,动作慢得近乎凝滞,却每一步都稳着章法。哪怕疼得额角青筋隐隐凸起,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半点佝偻的姿态都没有。
起身的瞬间,绞痛再添几分,他闷哼一声,脚步微晃,下意识攥住了武昌昌的胳膊,指尖力道极重,却在触碰到她衣袖的刹那便松了些,似是颇为不耐这般借力,却又无可奈何。
武昌昌被他攥得微麻,却不敢挣开,只稳稳扶着他坐到沙发上。
王佺期借着几分残存的力气,谨慎地用手背蹭了蹭沙发面料,只觉触感柔软得不可思议——
不似府中锦缎滑而偏硬,亦不似蒲团厚而硌身,倒像陷进温软棉絮,腰背紧绷稍缓。
他微怔即敛,未露半分贪恋,脊背挺得笔直,侧身倚栏,戒备丝毫不减。
只是腹间的绞痛未歇,他仍用一只手按在褐绫窄袖袍下,眉头微蹙,冷汗顺着下颌线滑落,砸在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武昌昌站在不远处看着,目光忽然落在他的唇上——
那唇线本就偏紧,此刻更是干裂得泛着白,连唇角都起了细小的皮。
她心头一动,想起地毯上那杯没动的温水。
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走过去拾起水杯,杯壁的凉意透过纸巾传来,水温该是正好。
她端着杯子走到沙发旁,不敢靠得太近,只微微倾身,将水杯递到他嘴边,同时放缓声音,配合着比划“喝”的动作:“水,润润嘴。”
王佺期察觉到靠近的气息,眸色瞬间一沉,抬眼看向她,眼底的疏离与警惕丝毫不减。
他瞥了眼递到唇边的透明杯子,又看向武昌昌坦诚的眼神,指尖在身侧悄悄蜷起——
方才他拒了这水,是怕其中有异样,可此刻唇间的干涩与腹间的灼痛交织,倒让他生出几分迟疑。
武昌昌见他不动,也不催促,就保持着递水的姿势,耐心等待。
她心里清楚,这人防备极重,若是贸然劝说,反倒会惹他反感,不如顺着他的节奏来。
僵持了片刻,王佺期喉间的干渴终究压过了几分警惕。
将才痛得冒了满头汗,喉咙早像被砂纸磨过般发紧。他垂眸盯着那杯温水,沉默片刻,终是缓缓抬了眼。
他没去碰杯子,只微微偏头避开杯沿,借着武昌昌托着杯子的力道,低头浅浅抿了一口。
温水滑过干裂的唇瓣,顺着喉咙往下,竟莫名压下了几分腹间的灼痛感,连紧绷的神经都松了丝。
他眼神微缓,却依旧没放下戒备,又抿了两口便迅速偏开脸,喉间滚出古朴的语调,声音轻却稳:“足矣,多谢小娘子。”
武昌昌见他肯喝,悄悄松了口气,收回手,往后退了两步,重新站到安全距离外。她看着王佺期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模样,虽还是猜不透他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心里那点想报警的念头,却悄悄压了下去。
这般病弱却硬撑着威仪的样子,倒真不像是作恶的人。
至于更深层的缘由?
还能是啥,三观跟着五官走呗!
别问,问就是姐对这种病弱又透着股风骨的 “书生”,最是抵抗不住!
武昌昌心里暗自腹诽。
站在三尺外,武昌昌怔怔地望着沙发上闭目养神的男子,眉眼清隽,脸色苍白,身上那件沾了泥的宽袖古衣,看着是细绢料子,领口暗纹带点魏晋样式,反倒衬得他多了几分落难士人的斯文气。
她第一反应是:
这是谁家的落魄文弱书生,怎么会狼狈成这样?
至于他为何没让她第一时间联想到自己笔下那位权倾朝野的男二,历史上的权臣奸宦,此刻倒真说不出个究竟。
许是他满身病气与狼狈,少了史料里描摹的阴鸷锋芒,也无半分宦官的阴柔气质,又许是这凭空出现的荒诞场景,好好的客厅里冒出这么个人,她从前是笃定的无神论者,压根不敢往那荒诞的方向去想。
“咕噜噜。”
“咕……噜。”
武昌昌回过神时,正听见几声清晰的肠鸣,在寂静里格外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