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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田径场(1)

作者:三爵Sanjue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这俩男孩儿的故事还得从三年前说起。


    那时候的狗子还腼腆得不敢直视陌生人的眼睛,皮皮元还是个一天到晚住在王者峡谷的游戏机器;大B哥眼里的大学就是高三再版,除了成绩和奖学金之外没别的闲事儿。


    林准还是个“可可爱爱,没有脑袋”的中二青年。


    这小伙子人长得秀气精悍,军训合唱比赛时西装革履一表人才。然而神经大脑的运行规律却像个刚从深山老林里解救出来的狼孩,人设定位不能放在哺乳纲灵长目人科这个归类下,得另设一亩三分地供养这位钻天猴子。


    林准不是狼孩,但四舍五入也算深山老林里摸滚打爬闯出来的“神童”。


    他老家林家村,位于江北某三线城郊,是省内出了名的贫困村。到了去年年根儿蹭了快手抖音一把热度,把大蒜卖出了“蒜你狠”的高价,这才实现了全村人均年入过万,打肿脸充胖子摘了贫困帽。


    全村姓林的人家有十八户,就林向兵和刘蕾夫妻俩一户出了林准这么个高材生。升学宴的时候,七大姑八大姨那沸沸扬扬不掀翻屋顶决不罢休的架势,差点儿请来八抬大轿把林准这个山沟沟纯爷们嫁出去。


    林准被挤破房门的亲戚们请到了杭州,心想等小爷以后事业有成,要是再回来我就挨家挨户敲门喊爷爷。


    有大学念,走路上腰杆也挺得直。


    林准不这么觉得。


    因为他高考差两分没过线,结果被医学院招生办误打误撞抛了橄榄枝,心头一热脑门一懵签了协议保送进来的,理由是“两三分的差距决定不了人生高度,你小伙子热情洋溢一看就是成大学问的好坯子”。


    这是林准长这么大最头疼的一件事儿。


    你说说,学啥不好,非得学医?


    人家大学是综合性大学,文史政艺、经法财乐、理工农医样样突出,国内排名都能挤进top10——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中文外语艺术设计都是合他味蕾的热菜,咋偏偏是医学院挑中了他这只灰头土脑的毛耗子,非要把他揣进“蓝色生死恋”的书山题海呢?


    起初,林准死活不答应。


    他这人打小儿爱画画,理想职业是设计师。


    初中开始,林准比照着国内几本知名漫画书开始自学国漫,渐渐地也小有成就,在县城的青少年漫画比赛里拿过奖,也从某个绘画社区APP里培养了一小勺死忠粉,顺便赚了几个钢镚儿。


    小家伙满打满算将来就靠这吃饭,甚至早在高考之前就给自己的“大神级设计师”未来画好了蓝图——三层别墅里跑着奇奇怪怪的AI机器人,自己趴在豪华席梦思床上数钱撸猫。


    想得真美。


    “准准哟,你得为你将来着想着想——等见你有了铁饭碗,混社会不至于乞讨饿死,能买个小窝遮风挡雨,娘这辈子也就放心合眼啦。”


    林向兵和刘蕾苦口婆心地跟他谈心,说什么“学校第一名,专业靠后站”“单位看简历先看你毕业证上是哪个学校的校徽”等等成人世界里奉为圭臬的“大道理”,听得林准耳朵里磨茧子。


    林准到底只是个十八岁的孩子,总归执拗不过两位“社会阅历丰富”的老人兼亲爹娘,总算一步三叹气地溜进了大学校门。


    军训结束,林准晒黑了三度,本就不怎么白皙的皮肤像是在炭火里打了个滚,焦疤和黑炭沾了满身;瞪眼龇牙一笑,就是爱丽丝身边只能看见眼睛鼻子嘴的魔术猫。


    “安静安静,听碧……老白讲话!”


    教室里有人扯着嗓门儿吆喝了一嗓子,话音中途还凌空劈了个叉。嘈杂声顿时小了大半儿。天已立秋,阳光倒不服老,硬是把有气无力的晚蝉揪翅膀扯起来,让它强打起精神继续嗷嗷叫。


    林准也不吭声,趴桌子上眯缝着眼睛打盹儿。


    “靠,浴桶你等着,回寝室干不死你丫。”


    老白带着军训方步后遗症跨上讲台,脑袋一甩刘海像蒲扇似的飞到一侧:“六班的兄弟们姐妹们,咱今儿个进行班委民选,想做公务员的举手上来一分钟自我介绍!”


    说完抓起板擦,“梆梆梆”敲得山响。


    林准的瞌睡虫被他敲死了,于是从兜里摸出手机,挂上耳机一边刷抖音一边等着谁是第一个吃螃蟹的家伙。


    老白不姓白,姓王,大名就叫王白。


    军训第一天就得了个外号,还是顺口溜VIP加长版:不知三团谁称王?要数九连领队长;王老板、白腚帮,一腚坐在石头上,脸朝泥沟背向阳。


    简称是个四字词,你把每句首字摞一块就知道了。


    没想到老白这一嗓子一板擦的动员能力还挺强,男生女生们陆续上台自我介绍,班长团支书俩金银宝座很快有了人选——老白选上了班长,支持率96%。


    六班二十五个人,缺一个给他投票的。


    不说也知道是林准。这家伙不玩游戏却专刷小视频,美其名曰为林家村的大蒜开拓销售渠道、增添人气火力值,还自封为村里新一代电商销售通路的代言人,名字得用镀金行楷竖在村头当招徕门匾。


    村长林大伯挽着老伴儿的胳膊,脸上的梨涡和鱼尾纹像是用刀子硬刻上去的,清口相声信手拈来:“林家村大蒜,好处道不完;鱼吃了上树,虾吃了飞天;发芽当盆景,泡泡能炒饭;天然清香剂,绿色无污染;送爹娘佳品,赠亲友也善;各位老铁们,抬手给个赞!”


    林准“嘿嘿”一笑,也顾不着耳机还挂在脑袋两边,一边笑一边敲键盘自言自语:“老伯我掐指一算你这打油诗里还缺两句,供着当佛拜,晒干作古玩。”


    “下一个,体委,谁来?”


    老白的震天雷败给了林准的耳机。


    话音未落,头顶鸭舌帽的同桌一根中指毫无征兆地戳在林准腰上:“你怎么这么好玩啊准星儿。”


    林准正在兴头上,冷不防挨了一锥子,“嗷”地叫了一声,像被咬了尾巴的小狼狗似的弹起来,木制课桌咣咣咣向前平移几寸,挤得前排小姑娘花容失色。


    全班的目光刷地全都聚集到林准身上。


    “靠,你干啥?”


    林准拽下耳机,站稳脚跟后照他肩头捶了一拳:“我认得你?咱俩什么仇什么怨?还没开课呢你给我来个不打不相识,啊?”


    鸭舌帽也学着他的样子“嘿嘿”一笑,鸭舌帽檐抬了抬,露出椭圆黑边眼镜框和一双深若秋潭的眸子。


    林准和这愣头青不熟,但瞅着他起码一米八打底的身高和手臂上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心里忽然犯了怂。


    跟这家伙相比,林准就一根芦柴杆顶个棒棒糖。


    高中那会儿,男孩子之间打打闹闹的经验主义告诉他,什么人能惹什么人惹不起,这点道理都不能内化为本性外现于眼睛,你这毛头小子乡村娃儿迟早跌跟头。


    前排妹子怒气冲冲地回头,一字眉几乎变成标准倒八,涂着烈焰红唇的嘴角和烟熏妆眼线朝一个方向耷拉着,没出声但看口型俨然是一句“神经病”。


    林准皮笑肉不笑地把脸上肌肉往前一拱,悻悻地后退半步就要坐下,不想老白走过来像拎小鸡似的一把拎住他院衫衣领:“准星儿你叫唤了,你来。”


    林准正痛恨医学院短袖院衫为啥要设计成有领衬衫,脑袋里一根筋没转过弯来,周遭男生女生哄堂大笑,鸭舌帽同桌也开始拍起了巴掌,大伙儿跟着他的节奏整饬声音,齐声道:“准星儿!准星儿!”


    老白的脸绷成了门板,踹两脚都不会喵一声。


    林准一看这架势,心想我不上台老脸往哪搁?


    于是慢吞吞离开座位,后脚踩着前脚印儿往讲台上走,两三步后不忘回头狠狠瞪鸭舌帽一眼:“你等着,小爷我记住你了。”


    鸭舌帽居然臭不要脸比了个耶。


    刚走到讲台旁边,林准忽然打岔弯腰:“抱歉大伙儿,我鞋带开了,容我十秒先对付对付强迫症。”


    这回连老白也笑了:“准星儿你整个就一活宝,蹦跶起来蟠桃宴的孙猴子都能给你当个小跟班儿。”


    林准哪里真的在乎鞋带开不开,他在十秒之内迅速打好了腹稿,想着虽然荒唐,这怎么也算在大学同学面前的头一回演讲,还是脱稿可以用来装俩月大爷的那种。


    于是上台清清嗓子:“大家好,我叫林准,木林森的林,准确的准,今天竞选的班委是体育委员。”


    话音未落,“准星儿”的喊声又扑来一浪。


    “得,我代替你给自己投一票,全票当选,”老白投降似的高举两臂,膀大腰圆像个黑体字“H”,从林准座位旁边迈着正步走上讲台,在人身边像根电线杆子似的一杵,五斤重的胳膊顺便搭上了他的肩膀,“准星儿,月底秋季运动会,咱班交给你了。”


    腹稿半个字没用着。


    林准那能装俩月大爷的机会,肥肉到嘴又跑了。


    林准本来没心思竞选班委。


    大学不像高中,收个作业发个卷子老师放个屁奉为圭臬就能尝甜头,那是半大不大的小孩儿过家家。大学班委这个群体就像块老豆腐,咔嚓一刀身首异处,一半整天忙里忙外既要应付鸡毛蒜皮的破事,又得腆着脸堆着笑讨好领导;另一半晾阳台,偶尔发句“xxx活动开始啦@全体成员”,大功告成,没你事儿了。


    体委属于后者。


    所以当选体委这事儿,四分怨老白拎他起来,四分怨他“准星儿”的外号喊得震天响……还有九十二分怨啥,林准自己都不想再回忆一遍。


    这家伙的人气来得莫名其妙。


    军训时候他不守规矩,不是起晚就是袖章忘在寝室里,每次站队上早操的时候像根竹竿子似的往男生最后排一杵,伸伸胳膊踢踢腿就算渡劫成功。


    然而渡劫成功前还有一劫,名曰唾沫星子劫。教官的唾沫星子不像人似的有鼻子有眼,能黏在罪人脑袋上。


    林准的站位就是个潘多拉魔盒,在最后一排从排头换到排尾,而后又插到队伍中间当C位——教官的唾沫星子也跟着像旋转浇灌器似的,把最后排男生喷了个遍。


    箭没个准星儿,谁受得了。


    遂有雅号。


    寓意:林准小伙儿,我们大家都知道你是三团九连的小明星,你乖乖听话,让旁边老大哥我少受点罪,啊。


    林准心想,就算万不得已真被老白当成箭靶子瞄准了,他咋说也得要个团支书,而不是在体委这种和“尸位素餐”这词联系起来的一亩三分地上嗑瓜子儿。


    偏偏团支书不是别人,就是烈焰红唇罗贝贝。


    班会结束,林准蔫头耷脑地冲下医学院综合楼,飞身跨上单车,两条腿蹬成了轮船螺旋桨。


    还是听见后面一声拖着长腔的“准星儿”由远及近。


    林准稳了稳车把,回头:“哪个人闲得皮痒痒?”


    一句话的功夫,老白已经蹿到他旁边,单手扶住车头,腾出一只手来“啪叽”拍在他脊背上:“有苍蝇。”


    “有你妈,”林准车技不好不敢单手撒把,只得继续让嘴皮子打磨薄点顶替上阵:“老白你今儿个坑我,这笔账得算在你头上。”


    老白骑的是二十四档变速山地车,追小龟都不费劲。


    林准骑的是四百块带横梁的老古董。


    老白甩着蒲扇刘海“嘁”了一声:“咋的又成我了?”


    而后大拇指点了点身后:“兄弟你得找那哥们儿。”


    林准顺着他的指向回头一看,鸭舌帽正跟在他俩之间连线的中垂线上,十米开外保持相对静止,“吱扭吱扭”地蹬他除了铃铛不响啥地儿都响的旧自行车。


    偌大块头压在上面,手臂和脖颈皮肤被晒成标准古铜色,远看像趴窝的棕熊肚子下面长了俩轱辘。


    据说,他那辆自行车是心头爱人,来校报道的时候被他打包成木乃伊,从四川老家坐飞机飞到杭州来的。


    林准在心里啐了一口,赌气说:“老白你给我作证,从今往后我林准再理会那小子一眼,我名儿写医综楼大厅地板上给大伙儿来回踩。”


    老白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茬:“有骨气,一言为定。”


    而后又把山地车往林准的老古董旁边靠了靠,背一拱屁股一颠把书包摆正了位置:“不服直接开干吧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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