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糖葫芦》 第1章 引-穿骨热 现在是凌晨一点二十分零三秒,窗外漆黑一片。马路对过“四季酒店”外墙上的霓虹灯熄灭了,留下孤零零四个白色方块字在闷热的空气里打着盹儿。 杭州的天气会七十二变。时间还没到立夏,气温倒坐着火箭炮似的一夜之间飚得老高。 林准辗转反侧睡不着,干脆摸黑刷手机,腾讯新闻新浪博客□□看点循环往复,一会儿把脚连着小腿伸出被子外面;一会儿嫌刚才放过腿的褥子热了,极不情愿地蠕动挪了新窝。 手机屏幕调到最暗,光仍然刺得眼疼。 忽然收到一条消息,手机“呜呜”震了震,林准忙不迭地点开,竟然是程溥阳那个神经大条死直男的评论回复。 连口吻都和他俩最初见面的时候一模一样:“是的,好久没有和大家一起大吃一顿了呢,大家以后也要保持联系哦,欢迎来杭州骚扰我呀。” 林准皱起眉头,对着屏幕骂了句“憨批”。 哦,三年了。 这一晃,跟那家伙就已经认识三年了。 三年的大学生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长也不够把一个陌生人变成终生伴侣,短也逃不过五天一吵三天和好的奇妙定律。 他俩公然吵架闹掰过,也好得想成天腻在一起过,闹掰的时候恨不得这辈子老死不相往来,和好之后又把臂相交举杯对碰,说咱今夜不醉不休。 好一个弱智荒唐的“不醉不休”。 原来他刚看见程溥阳的深夜放毒,九宫格里八张是汉堡炸鸡薯条茉香奶绿,他独霸中间C位,头和脚站成对角线宣示“顶天立地”,手里拿着一串红彤彤的冰糖葫芦,叉腿比耶嬉皮笑脸像个大马猴。 配文:寒假以来四川老乡第一次聚会打卡,五一野餐小分队表示顶着太阳胡吃海塞简直人间理想! 林准翻了翻下面一屏幕遮不完的评论,大B哥文绉绉的一句“一口两口三口口口长肉,十斤九斤八斤斤斤心酸”令他眼前一亮,嘴角咧咧“扑哧”笑出声来。 狗子回复大B哥:“开学兰楼下佳肴居你主厨,预定妥了,我想吃沈氏糯米丸子和清炒包菜。” 皮皮元:“我点蚝油花菜和番茄牛腩。” 林准评论:“老铁杀人先杀胃?” 他本没指望程溥阳理会他。 因为图文下面的评论都是一群局外人在自娱自乐,你一句我一句吵得像C圈对皮剧场,全程看不见程溥阳回复哪怕一个颜文字。 要是细数,这样抛出橄榄枝收回秃树杈的过程,林准两手两脚的指头都不够用——但他从来不怪自己,他怪程溥阳神经大条,怪他情商不够智商来凑,怪他白长了一米八三高个子一百五十斤腱子肉。 似乎也怪他不解风情。 林准把C位照片下载保存,放进照片处理软件里拼命放大,一双眼睛像高分辨率扫描电镜似的,恨不得眼珠上贴个mini凸透镜,那架势简直要把屏幕上每一亮格的红绿蓝看清楚。 林准最终把目光锁定在那只冰糖葫芦上。 糖葫芦最顶上那个山楂球个头最大,尖儿还呲啦哧啦冒着静止定格的焦糖片儿;山楂球从上往下一路变小,最后那只尤其精致可人,糖浆厚厚涂了里三层外三层。 依稀是他青春里熟悉的模样。 林准翻出了脑海里的三只冰糖葫芦。 第一只来自月牙楼的“Winter Wing”咖啡馆,样式是普通的山楂串珠,因制作过程被淘气的波斯猫突然打断,它裹着比正常冰糖葫芦还要厚许多的红焦糖。 第二只来自河坊街的路边商铺,红彤彤的山楂被对半切开,中间夹着甜甜糯糯的黑枣泥——可惜还没来得及咬一口,就被程溥阳失手丢进了路边的矮冬青。 第三只是他亲手做的。 那天是他自己过生日,他灵机一动为“精神食粮”群里每个人做了一只黑枣泥夹心的山楂糖葫芦,并且在将自己的作品递给程溥阳的时候,他提议玩“悄悄话送祝福”的游戏,而后借机凑近他的后颈,蜻蜓点水地刻下了一枚炽热的吻。 三只冰糖葫芦,串起了他迟到已久的青春。 以及迟来多日的爱人。 没想到,这回橄榄枝发芽了。 林准脑门一热,忙不迭地点开程溥阳的头像,字码得比赶论文最后一分钟ddl还快:“老铁,你丫的还不睡?” 三分钟之后,他回复到:“你不一样嘛,小笨星儿。” 那“小笨星儿”四个字像是一粒星火,忽然从打火石上滚落下来,恰巧撞上了一挂长鞭的捻子,短暂的静默后,黑夜被心头喷涌而出的炽热撕成了碎片。 林准咬了咬下唇,试探着问:“老铁你困不?” 程溥阳补了一个“笑哭”的emoji,解释道:“白天玩得太开心了,多巴胺分泌失调,现在正在琢磨明儿中午换个啥花样菜式让我老姨乐呵乐呵。” “我老姨带着程笑笑回老家啦,说我未来三五年估摸着得像株狗尾巴草似的长在医院薅不出来,明儿个特意来瞧我,我想着正好练练烹饪技术,你说是不?” 林准心想:你大爷的。 可惜现在是清明节,四川和杭州隔着几百公里;林准写论文向来追求“话糙理不糙”,语文功底不甚敦实,没法用无论怎么修改都干巴巴的文字,让对面获得声色俱全的3D体验。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方一厘米的位置逗留了片刻,末了在对话框里敲出一串文字,稍事斟酌,又一个字一个字删掉;而后再写,再删掉。 这样机械性地重复了几个回合,最后发给对方的,只有朴实无华调侃似的一句:“老铁你等会儿再想,现在关闭脑子听我絮叨两句话,愿意回1不愿意扣2。” 末了把手机锁屏,“啪”地倒扣在枕头下面。 林准盯着窗外黑黢黢的天空发呆,心想姓程的三分钟之内你不回我我这辈子再不理你,咱俩就算兄弟一场好聚好散,这回我若再对你心软,我名字就搁地上给你踩。 墙上挂钟滴答滴答,三分钟过了,没动静。 林准心想:看在三年分合狗血的社会主义兄弟情份儿上,给你延时一分钟。 就凭对面人那性格,甭说几百公里,就是隔座银河系他也能猜出结果。如果程溥阳回了1,他明儿就从四季酒店顶层跳下去。 结果手机“呜”地又响了,程溥阳没回1也没回2,倒是发了开怀大笑的emoji,还一连发了仨。 林准这个楼没跳成。 “我当你默许了啊。”他迅速敲道。 程溥阳又不吭声了,没准在赌谁先憋不住发消息谁是孙子,等开学了请“精神食粮”群里十来个人吃海底捞。 林准想起大B哥、狗子和皮皮元这仨活宝,要是哪回他主动请了客,这几个狐朋狗友肯定把他当猴儿看,一边扒拉他和程溥阳打赌输掉的黑历史一边点最贵的菌菇汤底和雪花肥牛,顺便唆使贵族雯和KY娘这俩欢喜冤家在旁边拍照留念。 灵魂出窍数落他道:程溥阳啥德行别人可以不知道,但你毛小准先生不能不知道,懂? 他咬了咬嘴唇,斩钉截铁地答了句“懂”。 男孩儿忽然感觉着被窝热得不堪,于是干脆把两条腿都伸出被子透风凉快,只拈来一角遮住肚脐,大功告成。 那股热气没听他话,反而冒得更旺。 林准试探性地发了一个熊猫表情包,而后手抖又点了第二个第三个,最后自己看自己刷屏都觉得恶心。 心想你倒是回个一二,也好让我决定跳不跳楼。 又过了三分钟,林准彻底明白,程溥阳这个小混账大概是菩萨刻意派来挽救他性命的英雄好汉,他若再不领情说不准哪天惹恼了菩萨,给他减寿二十年也不一定。 风还是热的,被褥下还是闷的,白色霓虹灯还在孤单亮着,静谧的空气还在夏天将至未至的预告片里眯缝着眼打了个加长版哈欠。 林准敲出的字儿,也是审阅过无数次的同样排列。 一切都与无数次想象过的模样如出一辙。 只是这次,他一咬牙点了发送,而且是指甲盖儿狠狠敲在键盘上,像是把那句话硬生生逼进了对话窗口。 “咱俩试试成不?愿意回1不愿意回2。” 第2章 田径场(1) 这俩男孩儿的故事还得从三年前说起。 那时候的狗子还腼腆得不敢直视陌生人的眼睛,皮皮元还是个一天到晚住在王者峡谷的游戏机器;大B哥眼里的大学就是高三再版,除了成绩和奖学金之外没别的闲事儿。 林准还是个“可可爱爱,没有脑袋”的中二青年。 这小伙子人长得秀气精悍,军训合唱比赛时西装革履一表人才。然而神经大脑的运行规律却像个刚从深山老林里解救出来的狼孩,人设定位不能放在哺乳纲灵长目人科这个归类下,得另设一亩三分地供养这位钻天猴子。 林准不是狼孩,但四舍五入也算深山老林里摸滚打爬闯出来的“神童”。 他老家林家村,位于江北某三线城郊,是省内出了名的贫困村。到了去年年根儿蹭了快手抖音一把热度,把大蒜卖出了“蒜你狠”的高价,这才实现了全村人均年入过万,打肿脸充胖子摘了贫困帽。 全村姓林的人家有十八户,就林向兵和刘蕾夫妻俩一户出了林准这么个高材生。升学宴的时候,七大姑八大姨那沸沸扬扬不掀翻屋顶决不罢休的架势,差点儿请来八抬大轿把林准这个山沟沟纯爷们嫁出去。 林准被挤破房门的亲戚们请到了杭州,心想等小爷以后事业有成,要是再回来我就挨家挨户敲门喊爷爷。 有大学念,走路上腰杆也挺得直。 林准不这么觉得。 因为他高考差两分没过线,结果被医学院招生办误打误撞抛了橄榄枝,心头一热脑门一懵签了协议保送进来的,理由是“两三分的差距决定不了人生高度,你小伙子热情洋溢一看就是成大学问的好坯子”。 这是林准长这么大最头疼的一件事儿。 你说说,学啥不好,非得学医? 人家大学是综合性大学,文史政艺、经法财乐、理工农医样样突出,国内排名都能挤进top10——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中文外语艺术设计都是合他味蕾的热菜,咋偏偏是医学院挑中了他这只灰头土脑的毛耗子,非要把他揣进“蓝色生死恋”的书山题海呢? 起初,林准死活不答应。 他这人打小儿爱画画,理想职业是设计师。 初中开始,林准比照着国内几本知名漫画书开始自学国漫,渐渐地也小有成就,在县城的青少年漫画比赛里拿过奖,也从某个绘画社区APP里培养了一小勺死忠粉,顺便赚了几个钢镚儿。 小家伙满打满算将来就靠这吃饭,甚至早在高考之前就给自己的“大神级设计师”未来画好了蓝图——三层别墅里跑着奇奇怪怪的AI机器人,自己趴在豪华席梦思床上数钱撸猫。 想得真美。 “准准哟,你得为你将来着想着想——等见你有了铁饭碗,混社会不至于乞讨饿死,能买个小窝遮风挡雨,娘这辈子也就放心合眼啦。” 林向兵和刘蕾苦口婆心地跟他谈心,说什么“学校第一名,专业靠后站”“单位看简历先看你毕业证上是哪个学校的校徽”等等成人世界里奉为圭臬的“大道理”,听得林准耳朵里磨茧子。 林准到底只是个十八岁的孩子,总归执拗不过两位“社会阅历丰富”的老人兼亲爹娘,总算一步三叹气地溜进了大学校门。 军训结束,林准晒黑了三度,本就不怎么白皙的皮肤像是在炭火里打了个滚,焦疤和黑炭沾了满身;瞪眼龇牙一笑,就是爱丽丝身边只能看见眼睛鼻子嘴的魔术猫。 “安静安静,听碧……老白讲话!” 教室里有人扯着嗓门儿吆喝了一嗓子,话音中途还凌空劈了个叉。嘈杂声顿时小了大半儿。天已立秋,阳光倒不服老,硬是把有气无力的晚蝉揪翅膀扯起来,让它强打起精神继续嗷嗷叫。 林准也不吭声,趴桌子上眯缝着眼睛打盹儿。 “靠,浴桶你等着,回寝室干不死你丫。” 老白带着军训方步后遗症跨上讲台,脑袋一甩刘海像蒲扇似的飞到一侧:“六班的兄弟们姐妹们,咱今儿个进行班委民选,想做公务员的举手上来一分钟自我介绍!” 说完抓起板擦,“梆梆梆”敲得山响。 林准的瞌睡虫被他敲死了,于是从兜里摸出手机,挂上耳机一边刷抖音一边等着谁是第一个吃螃蟹的家伙。 老白不姓白,姓王,大名就叫王白。 军训第一天就得了个外号,还是顺口溜VIP加长版:不知三团谁称王?要数九连领队长;王老板、白腚帮,一腚坐在石头上,脸朝泥沟背向阳。 简称是个四字词,你把每句首字摞一块就知道了。 没想到老白这一嗓子一板擦的动员能力还挺强,男生女生们陆续上台自我介绍,班长团支书俩金银宝座很快有了人选——老白选上了班长,支持率96%。 六班二十五个人,缺一个给他投票的。 不说也知道是林准。这家伙不玩游戏却专刷小视频,美其名曰为林家村的大蒜开拓销售渠道、增添人气火力值,还自封为村里新一代电商销售通路的代言人,名字得用镀金行楷竖在村头当招徕门匾。 村长林大伯挽着老伴儿的胳膊,脸上的梨涡和鱼尾纹像是用刀子硬刻上去的,清口相声信手拈来:“林家村大蒜,好处道不完;鱼吃了上树,虾吃了飞天;发芽当盆景,泡泡能炒饭;天然清香剂,绿色无污染;送爹娘佳品,赠亲友也善;各位老铁们,抬手给个赞!” 林准“嘿嘿”一笑,也顾不着耳机还挂在脑袋两边,一边笑一边敲键盘自言自语:“老伯我掐指一算你这打油诗里还缺两句,供着当佛拜,晒干作古玩。” “下一个,体委,谁来?” 老白的震天雷败给了林准的耳机。 话音未落,头顶鸭舌帽的同桌一根中指毫无征兆地戳在林准腰上:“你怎么这么好玩啊准星儿。” 林准正在兴头上,冷不防挨了一锥子,“嗷”地叫了一声,像被咬了尾巴的小狼狗似的弹起来,木制课桌咣咣咣向前平移几寸,挤得前排小姑娘花容失色。 全班的目光刷地全都聚集到林准身上。 “靠,你干啥?” 林准拽下耳机,站稳脚跟后照他肩头捶了一拳:“我认得你?咱俩什么仇什么怨?还没开课呢你给我来个不打不相识,啊?” 鸭舌帽也学着他的样子“嘿嘿”一笑,鸭舌帽檐抬了抬,露出椭圆黑边眼镜框和一双深若秋潭的眸子。 林准和这愣头青不熟,但瞅着他起码一米八打底的身高和手臂上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心里忽然犯了怂。 跟这家伙相比,林准就一根芦柴杆顶个棒棒糖。 高中那会儿,男孩子之间打打闹闹的经验主义告诉他,什么人能惹什么人惹不起,这点道理都不能内化为本性外现于眼睛,你这毛头小子乡村娃儿迟早跌跟头。 前排妹子怒气冲冲地回头,一字眉几乎变成标准倒八,涂着烈焰红唇的嘴角和烟熏妆眼线朝一个方向耷拉着,没出声但看口型俨然是一句“神经病”。 林准皮笑肉不笑地把脸上肌肉往前一拱,悻悻地后退半步就要坐下,不想老白走过来像拎小鸡似的一把拎住他院衫衣领:“准星儿你叫唤了,你来。” 林准正痛恨医学院短袖院衫为啥要设计成有领衬衫,脑袋里一根筋没转过弯来,周遭男生女生哄堂大笑,鸭舌帽同桌也开始拍起了巴掌,大伙儿跟着他的节奏整饬声音,齐声道:“准星儿!准星儿!” 老白的脸绷成了门板,踹两脚都不会喵一声。 林准一看这架势,心想我不上台老脸往哪搁? 于是慢吞吞离开座位,后脚踩着前脚印儿往讲台上走,两三步后不忘回头狠狠瞪鸭舌帽一眼:“你等着,小爷我记住你了。” 鸭舌帽居然臭不要脸比了个耶。 刚走到讲台旁边,林准忽然打岔弯腰:“抱歉大伙儿,我鞋带开了,容我十秒先对付对付强迫症。” 这回连老白也笑了:“准星儿你整个就一活宝,蹦跶起来蟠桃宴的孙猴子都能给你当个小跟班儿。” 林准哪里真的在乎鞋带开不开,他在十秒之内迅速打好了腹稿,想着虽然荒唐,这怎么也算在大学同学面前的头一回演讲,还是脱稿可以用来装俩月大爷的那种。 于是上台清清嗓子:“大家好,我叫林准,木林森的林,准确的准,今天竞选的班委是体育委员。” 话音未落,“准星儿”的喊声又扑来一浪。 “得,我代替你给自己投一票,全票当选,”老白投降似的高举两臂,膀大腰圆像个黑体字“H”,从林准座位旁边迈着正步走上讲台,在人身边像根电线杆子似的一杵,五斤重的胳膊顺便搭上了他的肩膀,“准星儿,月底秋季运动会,咱班交给你了。” 腹稿半个字没用着。 林准那能装俩月大爷的机会,肥肉到嘴又跑了。 林准本来没心思竞选班委。 大学不像高中,收个作业发个卷子老师放个屁奉为圭臬就能尝甜头,那是半大不大的小孩儿过家家。大学班委这个群体就像块老豆腐,咔嚓一刀身首异处,一半整天忙里忙外既要应付鸡毛蒜皮的破事,又得腆着脸堆着笑讨好领导;另一半晾阳台,偶尔发句“xxx活动开始啦@全体成员”,大功告成,没你事儿了。 体委属于后者。 所以当选体委这事儿,四分怨老白拎他起来,四分怨他“准星儿”的外号喊得震天响……还有九十二分怨啥,林准自己都不想再回忆一遍。 这家伙的人气来得莫名其妙。 军训时候他不守规矩,不是起晚就是袖章忘在寝室里,每次站队上早操的时候像根竹竿子似的往男生最后排一杵,伸伸胳膊踢踢腿就算渡劫成功。 然而渡劫成功前还有一劫,名曰唾沫星子劫。教官的唾沫星子不像人似的有鼻子有眼,能黏在罪人脑袋上。 林准的站位就是个潘多拉魔盒,在最后一排从排头换到排尾,而后又插到队伍中间当C位——教官的唾沫星子也跟着像旋转浇灌器似的,把最后排男生喷了个遍。 箭没个准星儿,谁受得了。 遂有雅号。 寓意:林准小伙儿,我们大家都知道你是三团九连的小明星,你乖乖听话,让旁边老大哥我少受点罪,啊。 林准心想,就算万不得已真被老白当成箭靶子瞄准了,他咋说也得要个团支书,而不是在体委这种和“尸位素餐”这词联系起来的一亩三分地上嗑瓜子儿。 偏偏团支书不是别人,就是烈焰红唇罗贝贝。 班会结束,林准蔫头耷脑地冲下医学院综合楼,飞身跨上单车,两条腿蹬成了轮船螺旋桨。 还是听见后面一声拖着长腔的“准星儿”由远及近。 林准稳了稳车把,回头:“哪个人闲得皮痒痒?” 一句话的功夫,老白已经蹿到他旁边,单手扶住车头,腾出一只手来“啪叽”拍在他脊背上:“有苍蝇。” “有你妈,”林准车技不好不敢单手撒把,只得继续让嘴皮子打磨薄点顶替上阵:“老白你今儿个坑我,这笔账得算在你头上。” 老白骑的是二十四档变速山地车,追小龟都不费劲。 林准骑的是四百块带横梁的老古董。 老白甩着蒲扇刘海“嘁”了一声:“咋的又成我了?” 而后大拇指点了点身后:“兄弟你得找那哥们儿。” 林准顺着他的指向回头一看,鸭舌帽正跟在他俩之间连线的中垂线上,十米开外保持相对静止,“吱扭吱扭”地蹬他除了铃铛不响啥地儿都响的旧自行车。 偌大块头压在上面,手臂和脖颈皮肤被晒成标准古铜色,远看像趴窝的棕熊肚子下面长了俩轱辘。 据说,他那辆自行车是心头爱人,来校报道的时候被他打包成木乃伊,从四川老家坐飞机飞到杭州来的。 林准在心里啐了一口,赌气说:“老白你给我作证,从今往后我林准再理会那小子一眼,我名儿写医综楼大厅地板上给大伙儿来回踩。” 老白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茬:“有骨气,一言为定。” 而后又把山地车往林准的老古董旁边靠了靠,背一拱屁股一颠把书包摆正了位置:“不服直接开干吧兄弟。” 第3章 田径场(2) 林准“嘶”了一声,老白戳到了他的痛处。 他这人心窝里记事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但是原则还是底线,和平共处时候能把活宝俩字全是到极致,谁要惹毛了他他非得逮机会回敬对面买一赠一不可。 老白自扬地甩甩刘海,盖过眼睛的非主流刘海儿被风吹得飞上头顶,带着婴儿肥的脑袋活像只开屏孔雀。 闷热的空气把自行车所有金属地方烤成了红炭,人造皮革座位差点儿把少年的运动裤烧穿一个洞。 林准发誓归发誓,心里暗搓搓报仇计划都打了草稿,最后摸来作业本,翻开最末页横七竖八画了张表格,心想武斗不行小爷智斗,你中指戳我一指头,我迟早中指贴你鼻梁上让你练斗鸡眼儿。 结果扑了个空。 因为鸭舌帽突然从他视野里消失了。 而且消失得彻底,连同堂通识课一百三十多人的大教室,撒大网捕大鱼都捞不着他。 医学院规定的大一通识必修课有《高等数学》、《普通化学》、《有机化学》和《中国近现代史纲要》,外加一门实验大课《大学化学实验(甲)》。 两周之后,林准身上又多了个“学霸”的标签。 他也纳闷为什么他人在寝室坐标签从天上来,摸良心讲还都是和他本人完全不沾边的那种——辗转反侧总算想出个所以然,估计是因为两节连堂的一个半小时里,他趴课本上写写画画头就没抬起来过。 乍一看真像学霸。 但只能乍一看。 对床室友寇宇趁着这位活宝上卫生间的空儿,摸到他课桌边上,把《高等数学》从书架里扒拉下来,偷偷摸摸准备参观准星儿两周下来的“学霸笔记”。 翻开第一页,画着王者荣耀的李白。 嘴边写着力透纸背的艺术字:今朝有酒今朝醉! 寇宇倒抽一口气,心想反正是绪论,数学史听个屁。 于是摸着书脊直接翻到第二章开头,一看居然是纯白花嫁的小乔,不但线条流畅比例完美,还用粉色彩铅上了色,技术水平放在Photoshop里就是大神级画师。 感情他的脑子是转码器,能把数字翻译成颜色? 寇宇心里纳闷儿,刚准备把前面翻过去的十几页一张一张翻开检查,寝室门“咣”地惨叫一声,林准顶着湿哒哒的鸡窝头和满鼻子嘴剃须膏,像个吃了闭门羹的圣诞老人似的把断了头的剃须刀攥手里,眉毛拧成一团麻花。 “看什么看?” 林准抢过《高等数学》啪地合上揣在背后,断头剃须刀像杆长枪对着寇宇的心口:“公民的**权神圣不容侵犯,你公然犯法罪不容诛!” “大佬,大佬!”寇宇一秒认怂,“大佬我错了,这是我的手给您摆这儿了,要杀要剐看您心情!” 说罢双手十指并拢毕恭毕敬递到林准眼皮底下。 林准拍了他手心一掌:“滚蛋,我既不大也不老。” 两人眼瞪眼愣了三秒,林准改口:“我是指年龄。” 寇宇哈哈哈笑得岔了气,圆脸蛋小矮个在林准面前像只活蹦乱跳的加菲猫。 军训时,因为连着三天把军帽落在寝室外加一头黄毛导致全连被点名批评,气得九连指导员嗷嗷叫,薅着这娃儿的脑袋给他头上来了三剪刀,黄毛掉了一地,头顶上坑坑洼洼黑茬儿连缀成沼泽,为此小家伙苦恼了很久。 林准发现自己讨厌不起来他。 他皱着眉头望着面前欢喜蹦跶的弹力球,眼神从锋利冰凌慢慢变成了化了一半的冰水,最后变成了一壶温水,还是烧开专程倒进猫爪杯里晾好的那种。 林准声音也降低八度,难得见见世面的磁性嗓音被恭请出来,说:“行了别笑了,我还要脸不?我不是大佬是学渣,学渣本渣,你爱看就拿去看呗。” 心说:最暖不过春日风,最铁不过仨星期室友情。 他反问自己:“林准你干啥?中二癌犯了?” 说罢把《高等数学》从身后摸出来,在寇宇面前哗啦啦一翻,从第一页到第二章开头十几张纸过电影似的一晃,王者荣耀的人物顿时排成一队跟他道了句晚安。 “你不听课?”寇宇惊讶道,“还有你是怎么做到每一页都画满的?我单身十八年的手速都赶不上你。” 林准一听这分明是粉丝对偶像说话的语气,于是“哼哼”一笑:“小爷向来靠本事吊口气活着,你不信去翻有机和普化,小爷告诉你啥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寇宇真的去翻他的《有机化学》和《普通化学》。 一本LOL原画集,一本原创四格漫。 还都是跟上课进度更新的。 “大佬大佬,你这是心眼大技术老!”寇宇激动得差点把六楼房顶连带着阁楼掀起来,“准星……啊不林准先生收我为徒吧,从今儿起我就是您的忠实小迷弟!” 另外俩闷头看书学习的室友一人一个白眼左脸右脸啪啪给他两巴掌,不知道是嫌他动静大还是没骨气。 林准叉腰飘飘然,脸上剃须膏待会儿就要变石膏。 “都怪你小子,”他一拍脑门想起来自己茅坑蹲一半提裤子来宿舍的目的,“剃须刀头掉茅坑了,你那儿有备用的不?” 寇宇刚回自己地盘,林准的手机“呜”地叫唤一声。 “咋啦老白?”林准腾出两根指头捏起手机,“别跟我说你和浴桶二缺一约北街吃鸡,我明儿早八。” 老白:“靠,谁跟你丫吃鸡,你个猪队友。” 林准:“……” “得,正事要紧,”老白在电话那头顿了顿,而后听见牙齿咬碎新鲜多汁苹果片发出的哧哧声响,末了口齿不清道,“准星儿你的任务到了,团委通知秋季运动会提前到这周末,你名儿在体育部负责人一栏里,怎么组织怎么动员怎么跳啦啦操,你自个儿做主,啊。” 说罢立刻嘟嘟忙线,林准举着手机愣在半空。 “大佬大佬,”寇宇把一排四个全新剃须刀头像展对联似的在林准面前一抖,“再不洗洗就干巴了。” “哟,你可真听话,跟哈巴狗儿似的,”林准哂笑,旋即一秒变脸,脸色拉得老长,“不过你没长眼睛?我烦着呢,一边儿去。” 寇宇心头一热一凉,耷拉着眼皮灰溜溜回他自己座位上去了,临走之前还不忘拆下一个剃须刀放在林准桌上:“大佬您凭心情自取,型号不对我把我的借你也成。” 乍一看还真像条夹尾巴的哈巴狗儿。 不过林准现在哪有功夫理他。 他问老白:“哪个杀千刀的报我上去?” 老白秒回:“当然是聪明美丽善良可爱的灿灿鸭。” 林准一听是烈焰红唇的名字,顿时心凉了半截儿。 运动会开幕那天清晨,阳光还燥得很。 七点半,一声雷鸣,倾盆大雨。 林准刚刚完成运动员和志愿者名单的最后一遍核实,阳台上“啪嚓”巨响,寇宇上周才买来准备纯天然制氧的迷你版蟹爪兰被风拱到了地板上,亮闪闪的营养土杂着腐烂发酵的酸味儿污了一地。 寇宇心有灵犀似的从床上翻了个身。 口中念念有词:“别……我没、没写……下周……” 林准一抬头,冷笑着从喉咙里蹦出一句“哼”,而后两眼呆呆地盯着被风一阵阵掀起角的窗帘发了会儿愣,然后皱着眉头心烦意乱地霍然起身,低血糖猝不及防给他眼前蒙了一块黑布。 他这低血糖是从娘胎里带来的顽疾。 自从记事起,十七八年吃啥药不管用,人身虫草燕窝鱼翅打包一遍儿不见半点效果,最后被村卫生员下了“一病至死”的宣判书。 林准扶着床梯把手勉强站稳,胃里翻江倒海。 心想昨天晚上真不该跟老白和他宿舍的赵玉童以及隔壁寝室一共十多个人一块喝酒撸串。 几个人在申花路上一家名为“草原”的小烧烤摊要了肥肠、烤翅中和羊腰子,狼人杀玩了两局,老白那家伙忽然脚底抹油,大伙儿以为他内急,结果拎来两瓶青岛纯生和四罐雪花。林准一开始矜持得像个待字闺中的邻家妹妹,后来赵玉童嘴欠来了句“是兄弟干了这杯,这局算你活命”,他终于半推半就了。 那是林准十八年来第一次喝酒。 自打他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林向兵就开始忙着各种各样的饭局酒场——农村迷信,东道主大多是林家村的村民,听说林向兵家出了个高材生,恨不得请钟馗画**向兵的肖像裱在院子红漆门后,来来往往拜上一拜。 于是大伙儿纷纷借请客妄图蹭蹭仙气,回头烧香拜佛,祈求上苍派遣文曲星光临自己家门。 其中就包括村长林大伯。 刘蕾怕他隔三差五喝得酩酊大醉,早晚身体要出了差错,因此每每林向兵忙着应场,刘蕾就忙着替他拒场——只要林向兵不在家,哪怕只是去了村头公厕,她也绞尽脑汁每天编着不同的幌子拒绝大伙的“热心肠”。 刘蕾不止一次苦口婆心地劝诫林准,说儿啊,妈本没指望你能考到一线城市,也不指望你戴那四方黑帽穿那阔袖衣裳,咱就算这辈子跟大蒜打交道,一屋三人三餐四季,平安喜乐也是福——妈听说大城市里玩处多,你千万别学你爹,三天小场五天大场,免得搞垮了身体。 林准现在清醒过来,心里不免愧怍,方才暗暗骂了赵玉童一句“渣浪浴桶不教人好”,突然听见电子表“嘀”地报时——八点到了。 林准的低血糖勉强恢复了些。他摸着课桌边沿溜到阳台,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碎泥烂土抹了干净,然后扶在护栏上讷讷地望着外面。 宿舍园“梅兰竹菊”四幢楼手拉手围成一处四合院儿,其中就数最靠近园前马路的“兰”视野最佳。 林准的寝室窗户朝北,虽然向阳机会少些,但能在阳台上俯瞰中央花园的全貌。初秋的暖湿气流把桂花催开了,六楼俯瞰一簇一簇的金黄,杂着馥郁且温柔的香,恣意肆虐。 雨不大,林准准备出门探探信儿。 走到宿舍楼下方才想起忘记带伞,心想就这牛毛细雨能奈小爷何,我有大头下雨不愁,于是更懒得爬六楼,直接窜到教育超市买了一件一次性塑料雨衣三下五除二披在身上。 心想杭州偌大城市一件雨衣才三块,赚了赚了。 其实他买的那不叫雨衣,叫加大版人形垃圾袋。 还是染着颜料一戳就破的那种。 刚走出教超,操场上广播忽然扯着嗓子喊道:“各班秋运会负责人请注意,各班秋运会负责人请注意,请抓紧时间到检录处检录!” 林准立刻撒丫子往操场冲。 边跑边想:活见鬼!下这么大雨跑道能当滑梯沙坑能沤肥种树了,还指望赛跑跳高实心球比出个名次?体育部怎么想的?比谁三角形稳定性强? 暗搓搓的抱怨被老天爷窃听了去。林准刚跑到检录处,牛毛细雨哗啦变成了倾盆大雨,雨点噼噼啪啪撞在他垃圾袋上,随着步伐动次打次,给他整个人包装成了行走的BGM播放器。 学校的操场分为东操和西操,前者比后者多了一面国旗、一处电子屏幕和一座主席台。两个操场中间是一条百米长的狭窄过道,刚好容得下一辆小型汽车通过。 过道两旁分别是东西操南北共四个出入口,以及一座布置简陋的公共厕所兼更衣室,此外还有四幢空间逼仄的平房,用来存放坐垫呼啦圈腕表计时器等体育器材,每学期体测的时候也用作小项目的测试点。 另有稀稀拉拉两行法桐,枝叶葱茏正盛。 检录处就在过道尽头三架深蓝色遮阳伞底下。 林准紧赶慢赶拐进过道,登时傻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彩色海洋,赤橙黄绿青蓝紫磨肩继踵,雨伞深深深几许,人影堆烟,雨点无重数。 放眼望去,就林准一个罩着垃圾袋的落汤鸡。 关键这家伙脖子上还戴着防水版负责人证,压根儿不用吭声,伞山伞海自动给他让出一条直通检录处的笔直大道,他想找个高个子伞底下躲雨都没机会。 林准像战士凯旋走红毯一样走过去。 空气闷得难受,垃圾袋和前额的头发很快被汗水黏在皮肤上。 “准星儿准星儿,千盼万盼可把您老盼来了,”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伸来一只手,一把攥住林准的手腕,又没掌握好力度,把他半个袖子的垃圾袋都扯下来半吊着,“三级跳第一个,马上吹哨了,咱班有人……” “咱班有人!”林准嚎了一嗓子,踮着脚尖儿冲检录处语无伦次地喊,“等一下!我是林准,负责人,六班!临八七个人,马上就位!” 话音未落,那条胳膊又把他另一边袖子扯了下来:“放屁。咱班有八个,赵浴桶昨天才想起来报名,你龟孙儿回去就倒头大睡打十个电话喊不醒。” 林准连忙订正:“临八八……” 踮脚尖吊嗓子容易岔气。但显然,这口气岔得不是时候。 那人嘴快:“诶,孝顺儿子!” 而后周围“诶”声和哄笑如水入油,噼里啪啦响个不停,林准莫名其妙多了里三圈外三圈十几个爸。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