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送你回去。”
知道她今天没开车,顾胤廷拿起外套,语气不容置疑。
洛施之下意识想拒绝:“不用麻烦,打车很方便。”
“这个时间,这个路段,打不到车。”他已然走到她身侧,“而且,顺路。”
他怎么会知道她住在哪个方向?
洛施之心头刚升起一丝疑虑,却不想显得过于矫情,只得默认。
车内空间密闭,暖气开得很足,有淡淡的雪松混着烟草的味道。洛施之偏头看着窗外流淌的车灯,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工作很拼。”他开口,打破沉寂。
“分内之事。”她回答,言简意赅。
“注意身体。”这种带着私人关切的语气,出现在此刻“公事公办”的氛围里,显得有些突兀。
她含糊地“嗯”了一声,没再接话。
车子驶入她居住的小区,在她住的单元楼下停稳。
“谢谢。”洛施之道谢,伸手去开车门,却发现车门仍锁着。
她疑惑地回头看他。
顾胤廷这才转过脸,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迫人。他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那眼神复杂得像深海:
“洛施之,我们之间,只能谈公事吗?”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终于投向了那看似平静的湖面。
他没有等她回答,或许也并不期待她此刻能给出答案。只听“咔嗒”一声,门锁开了。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顾胤廷没有发动车子离开。引擎熄灭,车内最后一丝嗡鸣也沉寂下来。
他推开车门,长腿迈出,挺拔的身影倚在冰凉的车身上。他摸出烟盒,磕出一支,低头拢火点燃。猩红的光点在昏暗中亮起,尼古丁的辛辣气息侵入肺腑,稍稍压制住胸腔里那股横冲直撞的烦躁与挫败。
她就这么跑了——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烟雾在眼前散开,他微微眯起眼,就这么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目光最终落在这片静谧的小区。
洛施之的这套房子,位置相当不错。虽非时下的新兴楼盘,却是省委机关的老集资楼。满院的法国梧桐,自成一派与外界浮躁隔绝的静谧结界。
离杂志社不远,步行不过三四十分钟,若是开车,避开早高峰,十分钟内就能抵达。隔街是省委省政府的老院,周边商业体被严格控制着,没有市中心惯有的喧哗嘈杂。
也因此,这片区域的房价,始终居高不下。
在陈叔发来的资料里,洛施之当时几乎是掏空了积蓄,才勉强付了首付。这小区里住的,多是退下来的老干部、老教授,或是现任的、低调的各路官员。他们构成了这片区域独特的气场——不张扬,却自有分量。
可以想象的到,每当洛施之结束杂志社的忙碌,穿过外面车水马龙的喧嚣,步入这片被浓密绿荫笼罩的街区时,这份安宁便会包裹住她。
这是她完全靠自己的努力,在这座城市挣下的小小天地。他似乎都能透过那道纤细的身影捕捉到内里藏匿的倔强与骄傲。
指尖的烟燃到了尽头,灼热的触感传来。他将烟蒂摁灭,拉开车门,重新坐进驾驶座。
车内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清甜香气。他握紧方向盘,手背上青筋微显。
“洛施之,”
他轻声地念着这个名字。
“你跑不掉的。”
09.醉意
项目第一阶段成果获得了基金会的高度认可,一场小范围的庆功宴在所难免。
私房菜馆的包间内,气氛融洽。
基金会的郑理事长,对洛施之团队的工作不吝赞美。洛施之端着茶杯,得体地微笑回应,将功劳归于团队与合作方。
她的目光扫过主宾位的顾胤廷,带着纯粹的、职业化的感激。
而顾胤廷,是这场宴会里最完美的合作者。
他言谈得体,举杯适时,既肯定了内容的创造力,又强调了商业可持续的重要性。
只是,细心之人后续能察觉出些许“异常”——
他举杯的频率,比平时高了一些;
杯中那高度白酒下去速度,比往常快了一些;
话,却比平时少了一些。
他靠在椅背上,偶尔松一松领口,眉宇间染上一层被酒意蒸腾出的疲惫。可当他望向洛施之时,那眼神依旧专注得惊人,甚至比清醒时更不加掩饰。
这一切,都被安静坐在角落的陈叔,尽收眼底。
聚餐接近尾声,顾胤廷起身去洗手间,脚步比平时沉重半分。回来时,他经过洛施之的座位,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手臂轻轻擦过她的椅背。
洛施之下意识地抬头,看到他泛着红晕的侧脸和有些失焦的眼神,轻声问:
“顾总,你没事吧?”
顾胤廷摆了摆手,声音低沉沙哑:
“没事。”
他重新坐下,手肘撑在桌面上,指尖抵着额角,闭目养神。那姿态,任谁看了都觉得他已不胜酒力。
郑理事长见状,体贴地宣布宴席散去。
一行人走出餐厅,陈叔早已将车停在门口等候。
顾胤廷和众人道别,言辞清晰依旧,只是动作略显迟缓。
随后,他极其自然地转向洛施之,语气因“酒意”而显得理直气壮:
“很晚了,顺路,先送你回去。”
洛施之看着他明显“不在状态”的样子,又看了看停在路边的车。
想到自己住得确实不远,那份拒绝的话在嘴边绕了一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毕竟,他是为了项目应酬才喝成这样的。
“那就……麻烦顾总了。”她弯身坐进车里。
顾胤廷随后坐了进去,吩咐道:
“陈叔,先送洛主编。”
“好的,少爷。”陈叔平稳地应道。透过后视镜,他看到少爷上车后便微阖着眼,仿佛醉意深沉。但那紧绷的下颌线,和放在膝上、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他并非全然放松。
车子最终停在洛施之楼前那排高大的梧桐树下,夜色将斑驳的树影投在车身上。
“我到了,谢谢。”
洛施之轻声道谢,伸手去解安全带。
身旁的顾胤廷却没有动静。她侧头看去,只见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眉心微蹙。
“顾总?”
她又唤了一声。
顾胤廷这才缓缓睁开眼,眼神涣散,聚焦了片刻才落到她脸上。他抬手,用力揉了揉额角,声音含混:
“嗯……到了?”
他作势要动,身体却晃了一下。
看着他这副难得显露的、带着脆弱与依赖的弱势模样,洛施之心头那点坚定的专业距离感,瞬间被一种关切的情绪取代——
他毕竟是为了项目……我不能把他这样丢下。
“你……还好吗?”她迟疑地问道,“要不要上去喝杯水,醒醒酒再走?”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怔了一下,但看着他那副靠在椅背上、被酒意和疲惫攫住的样子,她又觉得让他这样直接回去,太不近人情。
顾胤廷闻言,抬眸看她。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但很快就被更浓的“醉意”覆盖。他沉默了几秒,仿佛在权衡,最终略带艰难地点了点头:
“……也好。麻烦你了。”
洛施之松了口气,率先下车,绕到另一侧,拉开车门。
顾胤廷动作“迟缓”地挪下车,脚步落地时,身体一晃,洛施之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
隔着羊绒衫,依然能感受到他紧绷的肌肉线条和灼人的体温。
“小心。”
她轻声说,撑住了他一部分重量。
顾胤廷没有拒绝,反而将一部分重心靠向她。他低着头,呼吸带着淡淡的酒气和雪松冷香,拂过她的耳廓。
“陈叔,你在楼下等一下。”
他偏头,对驾驶座上的陈叔吩咐,声音沙哑,但指令清晰。
“好的,少爷。”
陈叔恭敬应道,目光平静地扫过相互搀扶的两人,然后稳稳地坐在驾驶座上,如同沉默的磐石。
洛施之扶着顾胤廷,一步步走向单元门。他的重量并不轻,但她撑得很稳。
电梯上行,狭小的空间里,他身上的气息更加分明,混合着酒意、冷香和纯粹的男性气息,将他牢牢包裹。
他一直微阖着眼,靠在冰冷的厢壁上。
终于到了十九层。洛施之单手有些费力地拿出钥匙开门。门打开的瞬间,满室温暖、带着她身上清甜气息的空气涌出,冲散了楼道里的凉意,也包裹住了登堂入室的猎人。
她扶着他走进玄关。
这是顾胤廷第一次,踏入这个他早已在资料和想象中勾勒过无数次的,属于洛施之的绝对领域。
和他预想中一样,甚至更好。素雅的米白色调,干净整洁到近乎一丝不苟,客厅的书架直通天花板,塞满了书。沙发上搭着一条浅灰色薄毯,旁边还摊开着一本看到一半的书……
他贪婪地、用看似涣散的目光,迅速地扫过每一个角落,将这里的细节与他心中的影像重叠、印证。
“你先坐一下,我去给你倒水。”洛施之将他扶到沙发边。
顾胤廷身体陷进柔软的沙发里,他抬手遮住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极力压制着不适。
洛施之很快端来一杯温水。他接过水杯时,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低头喝水,动作有些慢,长长的睫毛垂着,削弱了平日里的冷硬,竟显出几分罕见的脆弱感。
洛施之站在一旁,看着他喝水的样子,看着他因微醺而泛红的眼尾,心脏某个角落不受控制地柔软下来。
这个在外翻云覆雨的男人,此刻卸下所有防备,安静地坐在她家沙发上的模样,有种奇异的……
和谐感。
喝完水,他没有再说话,靠在沙发背上,微微阖上眼,仿佛真的要休息片刻。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
时间,在寂静中悄然流逝。
顾胤廷再次睁开眼睛时,目光又一次扫过这个其实一眼就可以望到头的房子。
当扫过纤尘不染、物件摆放得如同样板间一样的厨房时,嘴角有了弯度。继而,他的目光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客厅角落那个有些突兀的五斗橱上。
最上面的抽屉,没有完全关严。
里面,露出了花花绿绿的药盒一角。
他站起身,像是要活动一下发麻的腿脚,很“自然”地走到橱前。他的手指状似无意地搭在抽屉把手上,身体的重心仿佛不稳,轻微地倚靠了一下。
“咔哒。”
抽屉,顺着这股力道,滑开得更大了些。
里面的景象,毫无防备地,撞进了他的眼底——
满满一抽屉的常备药品,琳琅满目。分类整齐,储备充足,简直像个小型的家庭药房。
而最刺眼的,是那几盒,治疗心律失常的处方药。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洛施之的脸,瞬间褪去了全部血色。这个抽屉是她独自生活的底气,也是她不愿为人知、最脆弱的命门。
此刻,它正以最不堪的方式,暴露在这个她最想隐藏的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