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不知秋》 第1章 四个字的短信 01.幻影 顾廷胤觉得,今晚这艘游艇上的一切,都让人生厌。 香槟、超模,震耳欲聋的电子乐,以及空气中黏腻的、毫不掩饰的**……这是周谨言为给他接风举办的盛宴,也是津港这个圈子里,一场司空见惯的浮世绘。 他倚在二层栏杆上,指尖的烟快要燃尽,如同他此刻的耐心。楼下甲板,赵烈正把整瓶的唐培里侬当水枪,喷洒在那些娇笑着的比基尼女郎身上,水花混着酒液,在迷离灯光下折射出廉价的光泽。 周谨言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顺着他之前的目光向下望,嘴角勾起惯常的调侃: “怎么,我们顾少出国几年,眼光刁到一个都入不了眼?” 顾胤廷没回头,将烟蒂熄灭。 “吵。” 他淡淡吐出一个字。 这些年来,他愈发厌恶这种毫无意义的喧闹,仿佛只有用巨大的声响才能填补内心的空洞。 顾胤廷目光无意识地游移,掠过那些妆容精致、眼神热切,像在橱窗里待价而沽的商品般的面孔……猛地,定格在船舷边一个独自倚靠的身影上。 那女孩一身米白色长裙,海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和裙摆,勾勒出纤细的轮廓。她侧对着顾胤廷所在的方向,正低头看着漆黑的海面,与周围狂热的气氛格格不入。 仅仅是一个安静的、带着些许落寞的侧影。 可就是这一个侧影,像一道精准的闪电,劈开了他所有冷静自持的伪装。他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紧,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那身影…… 那低头时脖颈微弯的弧度, 那肩背单薄的线条, 那隔着喧嚣都能抵达的,若有若无的沉静气息…… 太像了。 像到让他几乎以为,是那个纠缠了他多年、求而不得的幻影,终于穿透时光,出现在他眼前。 梧桐树下,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安静的少女。那个他甚至没勇气上前说一句话,就成了他心底一道魔障的影子——— 洛施之。 他几乎还能闻到那个午后阳光的味道,能听到风吹过梧桐树叶的沙沙声响,能感受到自己当年那震耳欲聋的心跳。 顾胤廷握着酒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周谨言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挑眉、低声笑道: “艺术学院的学生……人……干净……叫过来?” 顾胤廷没有回答,但目光仍死死地钉在那道身影上,仿佛要将她看穿。 女孩似乎感觉到了这过于锐利的注视,转过头来。灯光下,她的脸逐渐清晰——年轻,漂亮,眉眼间确实有几分——类似——“安静”的气质。 但,不是。 不是她。 巨大的失落,瞬间将他片刻的悸动淹没。仿佛刚得到一丝救赎的微光,下一秒就被彻底打入更深的黑暗。他眼底刚刚燃起的一点微光,迅速熄灭,恢复到比以前更深沉的墨色,甚至带着一丝自嘲的冰冷。 他收回目光,将杯中被服务生斟满的酒再次饮尽,喉咙滚动,声音带着被酒精灼烧过的沙哑: “不用。” 派对仍在继续。冷焰火绚烂的光束划破夜空,顾胤廷重新点燃一支烟,将目光投向远方漆黑无垠的海平面,仿佛要穿透这迷离的夜色,看到那个不知在何处的身影。 洛施之。 他于唇齿间无声地碾磨着这个名字,带着一丝苦涩,和一种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积年累月的渴望。 你究竟,在哪里? 02.短信 津港市的交通在中秋节前如期瘫痪,化成一座巨大的钢铁牢笼,喇叭的嘶鸣、引擎焦躁的低吼,混着潮湿闷热的空气,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 洛施之的白色标致308S,是这牢笼里一只微不足道的小兽。 她今天提前离开了编辑部。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当同事讨论着假期计划、家人团聚时,那种扑面而来的“烟火气”,忽然让她感到一种近乎生理性的排斥,她像一个误入盛宴的幽魂,格格不入。 然而,逃离是徒劳的。 她不过是从一个充斥着键盘敲击声的水泥格子,换到了一个散发着皮革与汽油味的金属格子里。 手机就在这时震动了一下。 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她死水微澜的心湖。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一瞥,屏幕上弹出一条新短信的预览,来自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节日快乐.】 只有这四个字。 一瞬间,车厢内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她的指尖在方向盘上骤然收紧,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鼓噪起来。 是他。 一定是他。 一种近乎野兽的直觉,让她无比确信———除了顾胤廷,没有人会用这种看似随意、实则霸道的方式,在她毫无防备时,轻易撬开她尘封的过往。 理智在尖叫,警告她不要回应,当作没看见,让这条短信和它背后的那个人,一起沉没在记忆的深海。 可情感却像一头被囚禁太久的兽,疯狂地撞击着牢笼——— 他回来了? 他为什么联系我? 他想做什么? …… 她猛地将手机屏幕按熄,反扣在副驾驶座上,仿佛那是什么滚烫的烙铁。 车子驶入小区,劈头盖脸的绿荫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地下车库灯光昏黄,尘埃与机油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呼吸上,她几乎是屏息着,抓起包,目不斜视走向电梯——对这种密闭空间的排斥,是小时候无数次去医院复查后,刻在基因里的恐惧。 十九层。 这套她用尽所有积蓄,近乎偏执地为自己买下的房子,是她的堡垒。素净、规整,冷清到没有一丝多余的烟火气。 可当她真正拥有这方小天地,却发现内心那份悬浮感,从未真正消散。 她靠在冰冷的防盗门上,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寂静中,只有自己紊乱的心跳声格外清晰。 她最终还是拿起了手机,解锁。 那条短信,静静地躺在那里: 【节日快乐。】 她盯着那四个字,仿佛要穿透屏幕,看清背后那个人真正的意图。 窗外,夕阳的余晖在她脚边投下狭长而孤独的影子。 终于,她抬起头,目光望向客厅的虚无,一个名字从苍白的唇间溢出,轻得如同叹息,却又重得足以砸碎一室寂静: “顾胤廷。” 这一声,叫的不是那个商业新贵。 而是那个,穿着干净校服,在篮球场上奔跑如风,笑起来眼底有星子的少年。 那是她灰暗青春里,唯一的光源与……最深的遗憾。 这条短信,不是问候。 是一把钥匙,他随手掷出,就轻易撬开了她用整个青春岁月才勉强锈死的锁。 而门后关着的,是她从未真正放下的,兵荒马乱的过去。 03.约定 《津港文化周刊》的会议室里,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焦虑。正如这本杂志在互联网浪潮和行业转型的夹缝中,努力寻找着自己的生存之道。 而洛施之,是这片略显颓唐的战场上,一道沉静而锐利的光。 “老城区改造系列报道的终篇,我们要记录的不是砖瓦,而是砖瓦之下,人的命运和记忆。它必须是这座城市的‘活档案’,有温度,也免不了有伤痕。”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会议室里清晰地回荡。从一名毫无背景的专题记者,到如今最年轻的主编,洛施之用五年时间,在这方寸之地,杀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血路。文字是她的铠甲,也是她对抗内心因“不定”而产生惶惑的武器。 例会结束,她回到办公室,刚端起咖啡,手机屏幕忽然亮起。 一条微信好友申请。 头像是一个简洁的艺术字母“G”。 验证信息只有三个字,却像三颗子弹,精准地命中她的眉心—— “顾胤廷。” 他来了。 不是记忆中模糊的影子,不是短信里虚无的文字,而是以一个具象的、带着压迫感的方式,侵入了她最常用的社交领地。 空气似乎凝固了。 理智拉响尖锐的警报:忽略,拒绝,当作没看见。让那条短信和这场意外的“重逢”,都止步于此。 可指尖却像有了自己的意识,在警报声中,沉重却又精准地,点下了【通过】。 几乎是瞬间,对话框上方跳出了“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 那闪烁的提示,像极了对方步步紧逼的心跳,也像为她设下的、无声的倒计时。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几秒钟后,文字弹出。 顾胤廷:洛施之,我是顾胤廷。 洛施之:嗯,知道。 (她努力让这两个字平淡无波,尽管指尖有些发凉。) 顾胤廷:那天发的短信,看到了吗? (他果然提了!他就是要确认,他投下的石子是否激起了涟漪。) 洛施之:看到了,也祝你节日快乐。 (她像一个恪守规则的演员,念着客套的台词。) 那边停顿了片刻。这短暂的沉默,比追问更让人心慌。 顾胤廷:好久没联系了。听说你现在在文化周刊,主编了? 洛施之:嗯,还好。(她不想多谈自己,于是将话题的箭矢反射回去)你呢?顾总如今是商界风云人物了。 这句话带着清晰的试探,像在划分一道无形的界限,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是想用这个称呼拉远距离,还是想确认他如今是否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他回得很快,似乎早已料到。 顾胤廷:这周末有空吗?碰个面? 洛施之愣住了。 见面? 脑海中瞬间拉响最高级的警报。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过往,那些独自挣扎的岁月,以及那条四个字的短信所带来的心悸,都在警告她——危险。 洛施之:我周末可能……(她敲下拒绝的开头。) 然而,他的下一句话,精准地堵死了她所有的退路。 顾胤廷:有个本地文化推广的项目,或许可以和你们杂志社合作。 “本地文化推广”。 这恰恰是杂志社近年来苦苦探索、力求突破的方向。 公私的界限,在此刻变得模糊不清。理智与情感在脑中激烈交锋。最终,职业素养与对杂志社的责任感,以微弱的优势压过了翻江倒海的个人心绪。 她不能因为自己的怯懦,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让杂志社活下去的机会。 洛施之:好。时间地点你定。 (她几乎是闭着眼发送了这条消息。) 顾胤廷:周六下午三点,滨河路,‘拾光咖啡馆’? “拾光咖啡馆”。 那是他们中学附近的一家小店,当年只是一间不起眼的小书屋,连带着会卖些简单的速溶咖啡。 他选了那里。 他不是在随意挑选地点。他是在精准地,将她引向那个属于他们的“过去”。 洛施之:可以。 对话到此,似乎没有再进行下去的必要。他发来一个“OK”手势,便没了下文。 洛施之放下手机,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车来人往。 她像一个刚刚签下城下之盟的将领,明知前方可能是陷阱,却为了身后的城池,不得不只身赴约。 而猎手,已经布好了棋局,正等着她入场。 第2章 咖啡馆的试探与负罪感的铠甲 04.拾光 周六下午,“时光咖啡馆”。 洛施之早到了十五分钟。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防御策略——提前熟悉战场,为自己争取一点可怜的心里优势。 然而,眼前的景象让她那点关于“故地”的微妙期待,落了空。 记忆里那间弥漫着旧书尘味、桌椅吱呀作响的小书屋,早已被眼前这座时髦的“文化空间”取代。外墙爬满精心打理的绿藤,落地玻璃窗光洁如镜,内部是冰冷的复古工业风混搭着刻意做旧的原木。空气里飘荡的不再是速溶咖啡的甜腻,而是咖啡豆被精心烘焙后的醇苦。 它变得精致了,也变得陌生了。像他们之间横亘的这些年,表面也许无恙,内里却早已物是人非。 她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拿铁,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这是她的职业盾牌,仿佛只要握着笔,就能在不确定的场合里抓住一丝确定感。 三点整。 咖啡馆的门被推开,洛施之下意识抬头,呼吸一滞。 顾胤廷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铁灰色衬衫,熨贴的黑色长裤,身形比少年时更显挺拔宽阔。时间的刻刀已褪去了他曾有的青涩,雕琢出一种属于成熟男性的、沉稳而劲瘦的轮廓。 他的目光几乎没有在店内搜寻,便如早已锁定了目标的雷达,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落在了她所在的方向。 那视线带着实质般的重量,穿透了空间的阻隔,沉沉地压在她身上。 洛施之放在膝上的手蜷缩起来,指甲陷入掌心。她强迫自己抬起眼,迎上了他的目光。 他走了过来,步伐不疾不徐,却自带一种无形的气场,让周遭的空气似乎都有些凝滞。 “来了有一会儿了?”他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声音比记忆中低沉了些,像大提琴的弓弦擦过心尖。 “没有,刚到。”洛施之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得近乎机械。 服务生过来,他点了一杯手冲瑰夏,服务生离开后,令人窒息的沉默再度降临。 她能清晰地看到他低垂的眼睫投下的淡影,挺直的鼻梁,以及抿紧时显得有些淡漠的唇。 “这里变了很多。” 他率先打破沉默,目光掠过店内的装潢,语气听不出情绪。 “嗯,”洛施之接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客观评价,“比以前……更商业了。” 她想起的,却是初中时在这里小组讨论,她的笔滚落到他脚边。他弯腰捡起,递还时,指尖不经意擦过了她的手背。那一瞬间的触感,像微弱的电流,让她整条手臂都麻了,脸颊烫得厉害,连“谢谢”都说得磕磕绊绊。而他,很快收回手,耳根也泛起一丝红晕。 那时的悸动,简单,纯粹,不染尘埃。 “人也是。”顾胤廷接话,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你变了不少,洛施之。” 洛施之今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针织衫,头发松松披散着,露出白皙清艳的面庞。出色的骨相与被书香浸润过的沉静气质,让她在人群中格外出挑。 “顾总倒是没怎么变。”她微微弯了下唇角,客气,疏离,无懈可击。 顾胤廷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很浅,未达眼底便已消散。 “‘顾总’?” 他重复这个称呼,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玩味,却让洛施之莫名感到一丝压力。 “我们现在谈公事吧,”她迅速将话题引回自认为安全的轨道,像是要牢牢守住某种界限,“关于你提到的本地文化推广项目?” 顾胤廷看着她急于划清界限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端起服务生刚送来的咖啡,轻轻晃了晃。 “不急。”他说,“先聊聊。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了。” 他目光沉静,却仿佛能穿透她故作镇定的外壳。 “听说文化周刊最近在寻求转型?纸媒的日子,不太好过?” 他精准地戳中了她目前最大的焦虑。杂志社确实处在十字路口,新媒体冲击,广告下滑,内部阻力……作为主编,她肩负着整个团队的未来。 “挑战确实有,”洛施之没有回避,谈起工作,她眼底有了光,“但内容的价值始终存在。我们只是在探索,如何让好的内容以更适应这个时代的方式,抵达读者。” 她说起这些时,整个人都生动起来,那种专注和通透,让她焕发出一种独特的神采。 顾胤廷静静地听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 “你很适合做这个。”他忽然说。 “什么?”她微微一怔。 “守护一些东西。”他的声音平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在所有人都急着向前跑的时候,停下来,回头看看。” 这句话,让洛施之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适时地震动起来——编辑部的来电。她略带歉意地看了顾胤廷一眼,接起电话。 “喂,……嗯,你说……哪一版?……好,我知道了,我马上回去。” 挂断电话,她有些无奈地看向顾胤廷:“抱歉,编辑部有点急事,我得先走了。” “我送你。”他作势起身。 “不用了,”洛施之立刻拒绝,拿起自己的包,动作快得像是生怕慢一步就会改变主意,“我的车就在附近。项目的事……” “下次再谈。”顾胤廷重新坐回去,目光沉静地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告: “洛施之,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洛施之心头一跳,没有回应,只是点了点头,近乎仓促地离开了咖啡馆。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顾胤廷端起已经微凉的咖啡,抿了一口,方才精致的花果香早已散去,只剩一股强烈的酸涩漫上舌根,沉甸甸地压在喉咙深处。 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 猎物的第一次逃脱,在意料之中。 但游戏,才刚刚开始。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顾胤廷拿出手机。 洛施之,你说我们是谈公事。那么,我们就从公事开始。 05.铠甲 华灯初上,编辑部里只剩下洛施之一个人。 顾胤廷那句“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 他变了。 少年的清朗被深沉的压迫感取代,那份探寻的眼神,让她无所适从。 手机震动,是母亲赵淑媛的电话。听着电话那头絮叨的关切,以及弟弟洛施航将实习期工资全部打回家的消息,洛施之心头泛起细密的酸涩。 这个家,是她温暖的港湾,也是她前行路上,最甜蜜的负担,与最深重的原罪。 而这一切,都始于她七个月大时,那场几乎要了她性命的高烧,以及随之确诊的——“先天性房间隔缺损”。 那些尚存的童年记忆,是从消毒水的气味开始的…… 父亲洛广平,那个市图书馆里总是温和寡言的男人,在她确诊的那天,第一次显出了焦灼。微薄的工资,面对高昂的手术费,无疑是杯水车薪。 焦虑,催生出一腔孤勇。 他毅然辞去了稳定的工作,下海经商。 洛施之模糊地记得,父亲曾摸着她的头,眼里有光:“等爸爸挣够了钱,就带之之去最好的医院。” 希望如同昙花,一现即逝。合伙人卷款跑路,留给洛广平一笔天文数字的债务。 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催债的人每隔几天就来砸门,凶神恶煞的叫骂声,是洛施之儿时最恐怖的背景音。 父亲又回到了图书馆,从正式编变为临时工,用更加微薄的薪水,一点点偿还着巨债。他将所有的挫败与不甘都咽进肚里,对她从未有过一句怨言,只是那无声的疲惫与日渐花白的鬓角,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日夜扎在洛施之心上。 她从小就知道,她的病,是这个家坠入深渊的根源。这是一份隐秘的、沉重的负罪感。 母亲赵淑媛,一位小学教师,性子里的开朗天真被生活磨砺得尖锐而絮叨。她像一只护崽的母鸡,对洛施之的身体有着近乎神经质的紧张。她的爱,具体而微,是洛施之在冰冷现实中,能触摸到的最真实的暖意,却也时刻提醒着她的“不同”。 弟弟洛施航,小她三岁。却在许多时候更像一个哥哥,他会在她熬夜赶稿时提醒她吃药,会默默承包下大部分家务,会用一种已成习惯的、再自然不过的语气说:“姐,家里有我。” 可正是他这份超越年龄的担当,成了洛施之内心深处另一重常觉亏欠的地方。 所以,她所有的努力,都带着让家人过得更好的朴素愿望,也带着一份深藏心底、源于幼年病痛与家庭变故的、巨大的赎罪心理。 她的独立,比旁人更多了一份坚韧与决绝。 大学期间,她就成了几家媒体的自由撰稿人,稿费足以支撑所有费用,不再向家里要一分钱。 进入《津港文化周刊》后,她更将这份清醒与勤勉发挥到极致。短短几年,她一一化解明枪暗箭,凭借过人的才华和一种被苦难磨砺出的、洞察人心的敏锐,在职场杀出一条血路——成了杂志社最年轻的主编。 而真正标志她彻底蜕变的,是处理家中的最后一笔债务。 她特意请了半天假,独自去见了那个纠缠父母多年的催债人。在一家嘈杂的茶楼里,面对对方拍桌子的恐吓与污言秽语,她面色不改,只是将一份咨询过律师的文件推了过去,上面清晰地列明了受法律保护的利息上限。 “该还的,一分不会少。但超出法律规定的部分,我们拒绝。”她声音不高,却冷冽如刀,“如果你们坚持用这种方式,我不介意让这份文件,以及你们之前那些‘□□’的录音,出现在派出所或者法院。” 她精准地抓住了对方的软肋,切割了合法债务与非法骚扰的界限。最终,她以自己一字一句积攒下的稿费,连本带利,让对方签下结清书。 整个过程,冷静、果决,带着一丝“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悍勇。 这些发生在没有顾胤廷岁月里的洛施之,是果敢的、坚硬的,是她为自己和家庭锻造的一身密不透风的铠甲。 而她那些不轻易示人的脆弱和敏感,更像是一种选择性释放——只有在面对顾胤廷时,才会被触发。 因为那个穿着干净校服、在篮球场上奔跑如风的少年,他身上的阳光、磊落和那种与生俱来的、仿佛能掌控一切的气场,与洛施之成长岁月里所经历的窘迫、无力与债务的阴霾,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他像一道毫无道理可讲的光,不由分说地照进了她布满荆棘的成长之路。 他对她而言,不仅仅是青春期的心动,更是一种对纯粹、强大、美好事物的救赎性的渴望—— 一个她灰暗青春里,唯一敢去仰望,却从不敢奢望拥有的幻影。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顾胤廷之于她,会这么不同。哪怕过去了多年! 而如今,这道光回来了,更加强势,更加耀眼。 可她身上那身用以自卫的铠甲,却不知该如何安放。 第3章 职场暗箭与家族枷锁 06.锋芒 洛施之的工作环境,远非一片祥和。 总编辑陈珉才临近退休,一心求稳,对洛施之大力推动的新媒体转型态度暧昧;而副总编辑王海,对她这个冲劲十足的年轻主编,则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压制欲。 社内关于“城市文化基金会”年度扶持项目的调度会,刚一开题,就成了没有硝烟的战场。 “这个项目,基金会那边很重视,要求高,时间紧。”王海拿着项目书,慢条斯理,“我觉得,还是由我来牵头比较稳妥,我在宣传部那边的人脉,沟通起来更方便。” 这话看似顾全大局,实则是在用资历和人脉进行**裸的抢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洛施之身上。 她没有立刻反驳,而是等王海话音落下的余韵彻底消失在空气中,才平静开口。她的声音不高,却像精准的手术刀,切割开对方话语中的伪装。 “王总的经验和人脉,确实是项目的重要保障。”她先是给予礼节性的肯定,随即话锋一转,“不过,这个项目的核心在于大量的线下走访、深度的文化梳理和创新的多媒体呈现,需要执行团队投入巨大的精力进行内容深耕……”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总编陈珉才身上,语气不卑不亢: “我之前负责的‘消失的街巷’系列,在融合报道方面积累了一些经验,团队磨合得也很成熟。由我来负责具体执行,王总在宏观方向和外部协调上为我们把关,或许能实现效率最大化,确保项目成果的质量。” 一番话,既肯定了王海的“作用”,又明确提出了自己才是“最佳执行者”,还将他架到了“宏观把关”的高位上,让他难以再对具体事务指手画脚。 陈珉才笑着打圆场:“施之说得有道理。这个项目创新性强,让她主导执行也好。老王啊,你就多费心帮忙协调外部关系,把把关。” 王海脸色不太好看,但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看向洛施之的眼神深沉阴鸷了几分。 散会后,洛施之回到办公室,揉了揉眉心。职场的人际斡旋,有时比熬夜赶稿更耗神。 她并非不懂人情世故,只是不愿将精力过多耗费在无谓的内耗上。她的才华和努力是她最大的依仗,但也正因为这份不容忽视的锋芒,让她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 稳了稳心神,她拨通一个电话。对象是文化基金会的副秘书长李理事,一位为人正派、真正关心文化内容的老前辈。她深知,在王海试图用人脉施压时,唯有拿出更过硬的内容、进行更高效的沟通,才能掌握主动。 “李理事,您好,我是文化周刊的洛施之。关于基金会那个项目的初稿,我们这周一已经根据上次沟通的意见做了细化,特别加强了可持续性运营部分的考量……对,不知您看后感觉如何?还有什么需要调整的部分吗?” 她的沟通,专业、精准,直指核心。 和李理事的通话结束没一会儿,手机屏幕再次亮起。 一条微信,来自顾胤廷。 洛施之的心,莫名一跳。 点开,内容出乎意料的简洁专业: 【文化基金会的项目,你们提交的方案初稿我看过了,立意和切入点很好。有些细节,方便时咱们再沟通一下?】 洛施之一怔。 她们交给基金会的方案,怎么会到了他的手里? 想起他上次提到的“项目合作”,难道就是指这个? 一种被无形之手牵引、笼罩的感觉,让她后背微微发凉。他仿佛就站在更高处,冷静俯瞰着棋局,包括她和王海的争斗,都在他的视线之内。 但职业素养让她迅速压下心头的不适,回复冷静得体: 【好的,我们可以约时间详谈。】 她需要弄清楚,他到底想做什么。是真心想合作,还是……另有所图? 而她自己,在这场看似突如其来的重逢里,又该如何自处? 她知道,必须更加小心了。 无论是工作,还是……她那颗已然不再平静的心。 07.出口 缙云科技,顶层办公室。 悄无声息。唯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咖啡杯壁,那点残留的余温,像极了顾胤廷此刻心头那丝微弱却顽固的悸动。 洛施之说,他“没怎么变”。 可落入他眼中的她,才是真的没变。 时光,足以将青涩少年磨砺成商场修罗,却独独对她手下留情。那份专注工作时会发光的眼睛,那头随着动作在肩头划过温柔弧线的长发,那份不卑不亢的沉静力量……都和他记忆中别无二致。 还有……那份敏感。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他“不寻常”的靠近,并立刻竖起围墙,像受惊的蚌,试图将内里全部藏匿。 是啊! 他处心积虑地找了去,究竟想证明什么? 证明那段青春期的悸动不过如此?证明她早已泯然众人? 不。 他失败了。她轻而易举地,就让他所有的心里建设土崩瓦解。 手机在桌上震动,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是“父亲”。 顾胤廷眼神一暗,那点因洛施之泛起的波澜,瞬间被更强大的力量压了下去,冻结成冰。 他接起电话,声音没有任何情绪: “爸。” “胤廷,晚上回老宅一趟,你宋叔叔一家过来吃饭。”电话那头没有寒暄,不容置喙,是经年累月的威严。 “我晚上有个视频会议……” “推掉。”父亲直接打断,“宋妍从巴黎回来了。” 宋妍,父亲为他选定的,最符合当前家族利益的联姻对象。 “……知道了。” 他挂了电话,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想起前些日子和周瑾言他们几人的聚会。项目、跑车、女人……他们这群人,享受着家族带来的顶级资源,也无一例外地,背负着家族所赋予的沉重枷锁。 不记得谁说的了:“玩归玩,千万别认真。家里那关过不去……” 当时他只是晃着酒杯,不置可否。但此刻,那句话却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 洛施之之于他,不是“玩”。 她是他在冰冷海底挣扎时,唯一看到过的、真实存在过的微光。是他按部就班、被规划好的人生里,唯一的意外与叛逃。 桌上另一侧,是陈叔送来的、关于基金会项目的资料。 他知道自己不坦荡。 利用资源和信息的不对等,一步步靠近她。 这种手段,与他平时在商场上所不齿的行为并无二致。 但他停不下来。 就像在黑暗冰冷的海底挣扎了太久的人,骤然看到一丝微光,哪怕明知那可能是幻觉,也会拼尽全力游过去,哪怕最终触碰到的只是虚影。 他拿起手机,给洛施之发了条关于基金会项目的微信。 看着对话框上“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他竟有些紧张,像等待审判的囚徒。 他需要这场“公事”作为掩护。 需要一个能正大光明注视她的理由,需要一个能让她无法轻易拒绝他靠近的、名正言顺的借口。 他精密计算,步步为营,为自己打造了一个华丽的牢笼。而钥匙,握在洛施之手里。 他是自己**的困兽,也是家族棋局中的困兽。 而洛施之,是他唯一的出口。 08.公事 鼎鑫大厦,会议厅。城市文化基金会的年度项目启动会,名流云集。 洛施之一身米白色简约针织长裙,外搭浅灰色廓形西装,知性中不失柔美。她站在投影幕布前,作为项目的策划代表发言。语调平稳,逻辑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静的力量: “……我们要构建的,不仅是一份档案,更是一座城市的情感链接。比如,‘胡同声音地图’子项目,我们将采集即将消逝的叫卖声、邻里闲谈、甚至是特定季节的风雨声……这些声音,是比文字更鲜活的城市记忆。我们将通过AR技术,让年轻人能‘走进’这些场景,实现一种跨代际的、沉浸式的文化传递……” 顾胤廷坐在前排,看似随意地翻动着项目书,目光却始终落在她身上。那目光里,是掩饰不住的激赏。 轮到作为主要赞助方及战略合作者的顾胤廷致辞时,他步履从容地走上台。没有讲稿,只是拿起话筒,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与洛施之在空中有一个短暂而平静的交汇。 “刚才洛主编提到了‘情感链接’与‘沉浸式体验’,我很认同。”他开口,声音通过优质的音响设备传遍会场,沉稳有力,“但我想从资本的角度补充一句:再美好的文化理想,也需要可持续的商业模式来支撑,否则终将是昙花一现。” 他顿了顿,语气是纯粹的商业理性,却字字精准: “这份‘声音地图’,不仅仅是情怀。它可以成为本地文旅项目的独家音频导览,可以与特色商户合作开发主题路线,甚至,其中极具代表性的声音,可以做成限量版数字藏品。我们要做的,是让文化影响力本身,转化为项目自我造血的商业能力。” 他没有空谈支持,而是用最精炼的语言,为她的文化理想,铺陈出一条清晰、冷酷却无比现实的商业路径。 洛施之微微颔首。她不得不承认,顾胤廷的眼光毒辣,他指出的,正是她团队内部争论不休、却尚未理顺的商业化环节。他站在资本和市场的角度,为她补上了关键的一块拼图。 城市文化基金会的项目,成了连接洛施之与顾胤廷之间,一条看似公事公办的、坚固的纽带。 在后续的项目推进中,顾胤廷和他的缙云科技并未过多干涉内容创作,但他确确实实,精准地扫清了许多洛施之团队无法逾越的障碍。 当团队需要联系某个背景深厚的文化家族时,顾胤廷的一个电话,往往就能打开紧闭的大门。 当流程卡在某个繁冗的行政审批环节时,缙云科技的专业团队也能迅速厘清脉络,找到关键节点,效率高得令人咋舌。 而做这一切,顾胤廷的理由充分且无可指摘: “确保合作项目的资源最大化利用,是合作方的责任,也是对基金会资金的负责。” 他将所有的“特殊关照”,都包装在了严谨的商业逻辑之下。 周五下午,项目阶段性复盘会议结束,团队成员鱼贯而出。转眼间,会议室里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夕阳的余晖透过百叶窗,在空气中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 顾胤廷走近几步,看着她收拾资料时低垂的、微微颤动的睫毛,打破了沉默: “洛施之……”顾胤廷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既超出商业合作伙伴界限、却又不足以吓跑她的词汇“……你做的……比我想象的要好。” 洛施之正在整理资料的手微微一顿,没有抬头,耳根却染上一抹绯红。 “过奖。”她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是团队的共同努力,而且,也多亏了你提供的资源支持。” 她依旧试图将两人的关系锚定在“公事”的范畴。 顾胤廷没有接她的话,反而又靠近了些,他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无形的压迫感。他看着她,目光深邃: “有没有人告诉你,”他的声音低沉了些许,“你在说起自己喜欢的事情时,整个人都在发光?” 洛施之终于抬起头,对上他深邃的眼眸。他那专注的、带着欣赏和探究的目光,让她心跳漏了一拍。她强自镇定,甚至带着一丝反击的味道,微微扬起下巴: “那有没有人告诉你,”她清亮的眸子直视着他,“你运筹帷幄、用商业逻辑解构一切的样子,也十分……资本家做派?” 她用了“资本家”这个词,带着一点点揶揄。 顾胤廷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眼底竟漾开一丝笑意,一下子冲淡了他眉宇间的冷厉。他似乎很享受她这点小小的“反抗”。 第4章 登堂入室 “我送你回去。” 知道她今天没开车,顾胤廷拿起外套,语气不容置疑。 洛施之下意识想拒绝:“不用麻烦,打车很方便。” “这个时间,这个路段,打不到车。”他已然走到她身侧,“而且,顺路。” 他怎么会知道她住在哪个方向? 洛施之心头刚升起一丝疑虑,却不想显得过于矫情,只得默认。 车内空间密闭,暖气开得很足,有淡淡的雪松混着烟草的味道。洛施之偏头看着窗外流淌的车灯,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工作很拼。”他开口,打破沉寂。 “分内之事。”她回答,言简意赅。 “注意身体。”这种带着私人关切的语气,出现在此刻“公事公办”的氛围里,显得有些突兀。 她含糊地“嗯”了一声,没再接话。 车子驶入她居住的小区,在她住的单元楼下停稳。 “谢谢。”洛施之道谢,伸手去开车门,却发现车门仍锁着。 她疑惑地回头看他。 顾胤廷这才转过脸,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迫人。他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那眼神复杂得像深海: “洛施之,我们之间,只能谈公事吗?”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终于投向了那看似平静的湖面。 他没有等她回答,或许也并不期待她此刻能给出答案。只听“咔嗒”一声,门锁开了。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顾胤廷没有发动车子离开。引擎熄灭,车内最后一丝嗡鸣也沉寂下来。 他推开车门,长腿迈出,挺拔的身影倚在冰凉的车身上。他摸出烟盒,磕出一支,低头拢火点燃。猩红的光点在昏暗中亮起,尼古丁的辛辣气息侵入肺腑,稍稍压制住胸腔里那股横冲直撞的烦躁与挫败。 她就这么跑了——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烟雾在眼前散开,他微微眯起眼,就这么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目光最终落在这片静谧的小区。 洛施之的这套房子,位置相当不错。虽非时下的新兴楼盘,却是省委机关的老集资楼。满院的法国梧桐,自成一派与外界浮躁隔绝的静谧结界。 离杂志社不远,步行不过三四十分钟,若是开车,避开早高峰,十分钟内就能抵达。隔街是省委省政府的老院,周边商业体被严格控制着,没有市中心惯有的喧哗嘈杂。 也因此,这片区域的房价,始终居高不下。 在陈叔发来的资料里,洛施之当时几乎是掏空了积蓄,才勉强付了首付。这小区里住的,多是退下来的老干部、老教授,或是现任的、低调的各路官员。他们构成了这片区域独特的气场——不张扬,却自有分量。 可以想象的到,每当洛施之结束杂志社的忙碌,穿过外面车水马龙的喧嚣,步入这片被浓密绿荫笼罩的街区时,这份安宁便会包裹住她。 这是她完全靠自己的努力,在这座城市挣下的小小天地。他似乎都能透过那道纤细的身影捕捉到内里藏匿的倔强与骄傲。 指尖的烟燃到了尽头,灼热的触感传来。他将烟蒂摁灭,拉开车门,重新坐进驾驶座。 车内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清甜香气。他握紧方向盘,手背上青筋微显。 “洛施之,” 他轻声地念着这个名字。 “你跑不掉的。” 09.醉意 项目第一阶段成果获得了基金会的高度认可,一场小范围的庆功宴在所难免。 私房菜馆的包间内,气氛融洽。 基金会的郑理事长,对洛施之团队的工作不吝赞美。洛施之端着茶杯,得体地微笑回应,将功劳归于团队与合作方。 她的目光扫过主宾位的顾胤廷,带着纯粹的、职业化的感激。 而顾胤廷,是这场宴会里最完美的合作者。 他言谈得体,举杯适时,既肯定了内容的创造力,又强调了商业可持续的重要性。 只是,细心之人后续能察觉出些许“异常”—— 他举杯的频率,比平时高了一些; 杯中那高度白酒下去速度,比往常快了一些; 话,却比平时少了一些。 他靠在椅背上,偶尔松一松领口,眉宇间染上一层被酒意蒸腾出的疲惫。可当他望向洛施之时,那眼神依旧专注得惊人,甚至比清醒时更不加掩饰。 这一切,都被安静坐在角落的陈叔,尽收眼底。 聚餐接近尾声,顾胤廷起身去洗手间,脚步比平时沉重半分。回来时,他经过洛施之的座位,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手臂轻轻擦过她的椅背。 洛施之下意识地抬头,看到他泛着红晕的侧脸和有些失焦的眼神,轻声问: “顾总,你没事吧?” 顾胤廷摆了摆手,声音低沉沙哑: “没事。” 他重新坐下,手肘撑在桌面上,指尖抵着额角,闭目养神。那姿态,任谁看了都觉得他已不胜酒力。 郑理事长见状,体贴地宣布宴席散去。 一行人走出餐厅,陈叔早已将车停在门口等候。 顾胤廷和众人道别,言辞清晰依旧,只是动作略显迟缓。 随后,他极其自然地转向洛施之,语气因“酒意”而显得理直气壮: “很晚了,顺路,先送你回去。” 洛施之看着他明显“不在状态”的样子,又看了看停在路边的车。 想到自己住得确实不远,那份拒绝的话在嘴边绕了一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毕竟,他是为了项目应酬才喝成这样的。 “那就……麻烦顾总了。”她弯身坐进车里。 顾胤廷随后坐了进去,吩咐道: “陈叔,先送洛主编。” “好的,少爷。”陈叔平稳地应道。透过后视镜,他看到少爷上车后便微阖着眼,仿佛醉意深沉。但那紧绷的下颌线,和放在膝上、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他并非全然放松。 车子最终停在洛施之楼前那排高大的梧桐树下,夜色将斑驳的树影投在车身上。 “我到了,谢谢。” 洛施之轻声道谢,伸手去解安全带。 身旁的顾胤廷却没有动静。她侧头看去,只见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眉心微蹙。 “顾总?” 她又唤了一声。 顾胤廷这才缓缓睁开眼,眼神涣散,聚焦了片刻才落到她脸上。他抬手,用力揉了揉额角,声音含混: “嗯……到了?” 他作势要动,身体却晃了一下。 看着他这副难得显露的、带着脆弱与依赖的弱势模样,洛施之心头那点坚定的专业距离感,瞬间被一种关切的情绪取代—— 他毕竟是为了项目……我不能把他这样丢下。 “你……还好吗?”她迟疑地问道,“要不要上去喝杯水,醒醒酒再走?”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怔了一下,但看着他那副靠在椅背上、被酒意和疲惫攫住的样子,她又觉得让他这样直接回去,太不近人情。 顾胤廷闻言,抬眸看她。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但很快就被更浓的“醉意”覆盖。他沉默了几秒,仿佛在权衡,最终略带艰难地点了点头: “……也好。麻烦你了。” 洛施之松了口气,率先下车,绕到另一侧,拉开车门。 顾胤廷动作“迟缓”地挪下车,脚步落地时,身体一晃,洛施之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 隔着羊绒衫,依然能感受到他紧绷的肌肉线条和灼人的体温。 “小心。” 她轻声说,撑住了他一部分重量。 顾胤廷没有拒绝,反而将一部分重心靠向她。他低着头,呼吸带着淡淡的酒气和雪松冷香,拂过她的耳廓。 “陈叔,你在楼下等一下。” 他偏头,对驾驶座上的陈叔吩咐,声音沙哑,但指令清晰。 “好的,少爷。” 陈叔恭敬应道,目光平静地扫过相互搀扶的两人,然后稳稳地坐在驾驶座上,如同沉默的磐石。 洛施之扶着顾胤廷,一步步走向单元门。他的重量并不轻,但她撑得很稳。 电梯上行,狭小的空间里,他身上的气息更加分明,混合着酒意、冷香和纯粹的男性气息,将他牢牢包裹。 他一直微阖着眼,靠在冰冷的厢壁上。 终于到了十九层。洛施之单手有些费力地拿出钥匙开门。门打开的瞬间,满室温暖、带着她身上清甜气息的空气涌出,冲散了楼道里的凉意,也包裹住了登堂入室的猎人。 她扶着他走进玄关。 这是顾胤廷第一次,踏入这个他早已在资料和想象中勾勒过无数次的,属于洛施之的绝对领域。 和他预想中一样,甚至更好。素雅的米白色调,干净整洁到近乎一丝不苟,客厅的书架直通天花板,塞满了书。沙发上搭着一条浅灰色薄毯,旁边还摊开着一本看到一半的书…… 他贪婪地、用看似涣散的目光,迅速地扫过每一个角落,将这里的细节与他心中的影像重叠、印证。 “你先坐一下,我去给你倒水。”洛施之将他扶到沙发边。 顾胤廷身体陷进柔软的沙发里,他抬手遮住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极力压制着不适。 洛施之很快端来一杯温水。他接过水杯时,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低头喝水,动作有些慢,长长的睫毛垂着,削弱了平日里的冷硬,竟显出几分罕见的脆弱感。 洛施之站在一旁,看着他喝水的样子,看着他因微醺而泛红的眼尾,心脏某个角落不受控制地柔软下来。 这个在外翻云覆雨的男人,此刻卸下所有防备,安静地坐在她家沙发上的模样,有种奇异的…… 和谐感。 喝完水,他没有再说话,靠在沙发背上,微微阖上眼,仿佛真的要休息片刻。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 时间,在寂静中悄然流逝。 顾胤廷再次睁开眼睛时,目光又一次扫过这个其实一眼就可以望到头的房子。 当扫过纤尘不染、物件摆放得如同样板间一样的厨房时,嘴角有了弯度。继而,他的目光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客厅角落那个有些突兀的五斗橱上。 最上面的抽屉,没有完全关严。 里面,露出了花花绿绿的药盒一角。 他站起身,像是要活动一下发麻的腿脚,很“自然”地走到橱前。他的手指状似无意地搭在抽屉把手上,身体的重心仿佛不稳,轻微地倚靠了一下。 “咔哒。” 抽屉,顺着这股力道,滑开得更大了些。 里面的景象,毫无防备地,撞进了他的眼底—— 满满一抽屉的常备药品,琳琅满目。分类整齐,储备充足,简直像个小型的家庭药房。 而最刺眼的,是那几盒,治疗心律失常的处方药。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洛施之的脸,瞬间褪去了全部血色。这个抽屉是她独自生活的底气,也是她不愿为人知、最脆弱的命门。 此刻,它正以最不堪的方式,暴露在这个她最想隐藏的人面前。 第5章 王海的报复 顾胤廷的视线在那几盒心脏处方药上停顿了几秒,眸色深沉,看不清情绪。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地,将抽屉推了回去。 然后,他转过身,看向脸色有些发白、几乎僵在原地的洛施之,用一种仿佛无事发生的、带着些许酒后沙哑的语调问: “你饿吗?” “……啊?”洛施之一时没反应过来,话题的跳跃让她措手不及。 “我饿了!”他径自走向厨房,打开冰箱。里面果然如他所料,只有几瓶矿泉水、酸奶、水果,和一些速冻食品,空旷得可怜。 “你这儿食材倒是……简单。”顾胤廷关上冰箱门,转身看她,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我看你那会儿也没吃什么,光说话了。给你煮点东西垫垫?” “你感觉好点儿了?”洛施之闪过一丝不解,随即拒绝,“我不饿,而且……”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破罐破摔的坦诚,“我嘴巴挺挑的。” “哦?”顾胤廷挑眉,这个意料之外的坦白让他来了兴趣,他倚在流理台边,好整以暇地追问,“比如?” “……葱、姜、蒜、香菜,这些味道太冲的,我受不了。”她细数着,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只是语速稍微快了点,“太咸、太辣、太油腻的东西,吃着也觉得负担很重。” 顾胤廷闻言,脑海里瞬间闪过餐桌上她面对那些浓油赤酱、香料纷繁的菜肴时,那微不可察的蹙眉和始终未动的筷子。原来不是客气,是她的味觉系统天生就排斥这些过于强烈的信号。 他没再说什么,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甚至带上了一点觉得这毛病有点可爱的神色。他转身,重新打开冰箱,目标明确地拿出两个鸡蛋,一小盒色泽红润的西红柿,然后在她那几乎可以当样板间陈列的调料架上,精准地找到了仅有的海盐和一小瓶油。 他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动作熟练地开始清洗西红柿,那架势,竟与他在谈判桌上的运筹帷幄奇异重合。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洛施之像是做梦一样,看着这个男人,在她那几乎从未开过火的厨房里,动作利落地烧水、打蛋……他高大的身影在那小巧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局促,却奇异地带来了一种久违的烟火气息。 厨房里渐渐弥漫开食物的香气。 洛施之看着他的背影,十分恍惚。那个曾经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的少年,那个在商界翻云覆雨的男人,此刻,正在她的厨房里,为她洗手做羹汤。 而顾胤廷,背对着她,专注地看着锅里翻滚的蛋花,眼底却是一片翻江倒海的深沉。 那一抽屉的药品,尤其是那几盒心脏处方药,像烙铁一样刻在他脑海里。结合陈叔之前那份“情况稳定,但需避免劳累”的报告,一个清晰的、关于她多年来如何独自艰难照顾自己的画面,在他脑中形成。 这让他胸口发闷,那股横冲直撞的保护欲和占有欲,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两碗热气腾腾的蛋花汤被端上餐桌。葱姜蒜全无,却香气扑鼻。 “随便吃点。”顾胤廷将其中一碗推到她面前,自己在她对面坐下。 她拿起勺子,吹了吹,送入口中。暖意滑入胃里,似乎也熨帖了她紧绷的神经。 顾胤廷吃得很慢,目光落在碗里,余光却始终锁着她。他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吃着,像只警惕又不得不接受投喂的猫。 “你……”他斟酌着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平时胃不舒服,也吃那些药?” 洛施之握着勺子的手紧了一下。她垂着眼,盯着碗里升起的热气。 “嗯,常备药。”她试图轻瞄淡写。 “我看种类很全,”顾胤廷的声音带上了力度,“比一般家庭药箱丰富得多。”他顿了顿,像是不经意,却又精准地刺入核心,“尤其是那几种处方药……需要定期去医院复查吗?” 洛施之的心猛地一沉。 他还是看到了。她最不想被他窥见的脆弱,就这样**裸地暴露在他审视的目光下。一种被侵犯领地的羞恼和无力感,交织着涌上来。 她像一只受惊的刺猬,竖起了全身的尖刺。 顾胤廷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僵硬,他有些懊恼自己的急躁。 “我只是……” 他放缓了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笨拙的缓和,“担心你,照顾不好自己。”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和泛红的耳尖,“就像这厨房,新得像没人用过。” 顾胤廷没有久留。离开时,他站在门口,回头看她。 “洛施之,”他目光深沉,“药,记得按时吃。”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像是在承诺,又像是在宣告: “有什么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门在她面前轻轻关上,隔绝了他的身影。 洛施之背靠着门板,心跳得又快又乱。今晚发生的一切,像一场失控的潮水,冲垮了她辛苦维持的堤坝。 而电梯下行中的顾胤廷,眉头紧锁。脑海里交替浮现的是她苍白的脸色、满抽屉的药品,和她低头吃饭时微微颤抖的睫毛。 回去的路上,他吩咐陈叔: “去查。” “洛施之近几年的就医记录,要详细。” 10.雷霆 在“城市文化基金会”项目主导权上的失利,让王海心生怨恨。他在杂志社经营十几年,绝不甘心被洛施之这样一个资历尚浅的女人一再压制。 他的报复,阴狠且有条不紊。 他利用自己在宣传部的关系,在项目后续的审批流程上刻意刁难,试图拖慢进度,让洛施之团队疲于奔命,最终因无法按时交付而引咎负责。 然而,洛施之对此早有预料。 她一方面让团队严格按照要求补全材料,另一方面,直接绕开了王海可能施加影响的常规路径,通过顾胤廷提供、与基金会更高层的直接沟通渠道,迅速扫清了障碍。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 王海开始在社内散播流言,直指洛施之与顾胤廷的“特殊关系”。 “你们想想,顾胤廷和缙云科技,凭什么会对我们的项目这么上心?还亲自参与协调资源?”王海在茶水间故作玄虚,“洛主编年轻漂亮,能力‘非凡’,但这‘能力’也分很多种嘛……” 这些含沙射影的话,经过好事者的传播,很快在杂志社弥漫开来。 洛施之感到一阵恶心,但更多的是愤怒。 她深知这种污名化对女性职业人的伤害有多大。 她没有选择沉默或私下解释——那只会越描越黑。 在一次气氛微妙例会上,当探究与揣测的目光再次投来时,洛施之平静地放下手中的笔,目光清凌凌地扫过全场,最后精准地落在王海身上。 “关于近期的一些关于我个人与合作方的不实传言,我在此正式回应一次。”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我与顾胤廷先生,是中学同学,目前也仅限于基金会项目上的工作往来。所有合作流程,均有据可查,公开透明,接受任何形式的审查。” 她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直刺王海: “利用男女关系这种低劣的揣测,来攻击一个团队的努力,是极其不负责任且肮脏的手段。这不仅是对我个人的侮辱,也是对我们整个团队日夜付出的侮辱。我希望大家能把精力放在项目本身,而不是传播这种毫无根据的谣言。” 她掷地有声,态度坦荡,瞬间压下了不少窃窃私语。王海脸色铁青,他没料到洛施之会如此直接、强硬地当众反击。 但这并未让他收手,反而激起了他更疯狂的报复心。将矛头直接指向了洛施之负责的基金会项目本身。 他匿名向有关部门和基金会高层举报,诬陷洛施之团队“内容导向存在偏差”“浪费公共文化资源”,甚至暗示其与合作方存在利益输送。他要彻底摧毁这个项目,将洛施之置于死地。 然而,王海低估了洛施之的谨慎与周全。 所有项目的核心方案、预算明细、决策流程,洛施之都要求团队留下了完整、清晰的文档记录和会议纪要。所有关键节点的决策,她都向总编陈珉才做过书面汇报和备案。 当调查介入时,洛施之团队提供了详实的材料,条分缕析,证明那些被举报的“问题”实属子虚乌有。而关于利益输送的指控,更是无稽之谈——所有资金往来在杂志社和合作方都有严格的审计痕迹,干净得无可指摘。 真相水落石出。举报的来源,指向性已明确得无须多言。 陈珉才勃然大怒。内部竞争可以,但用如此肮脏的手段试图毁掉杂志社辛辛苦苦争取来的重点项目,这已经触碰了底线。 就在陈珉才准备内部处理王海之时,一段录音被匿名送到了他的办公桌上。 内容是王海与一家竞争对手的负责人私下会面,商讨如何挖走《津港文化周刊》的核心团队,甚至许诺提供传媒集团内部未公开的敏感信息,以换取个人利益。 内外勾结,吃里扒外,证据确凿。 这下,连最后一丝转圜的余地也没有了。 陈珉才迅速上报传媒集团。鉴于王海的行为已严重违反职业道德和合同规定,甚至可能涉及商业犯罪,集团决定立即解除与王海的劳动合同,并保留追究其法律责任的权利。 王海收拾个人物品离开的那天,洛施之隔着办公室的玻璃窗,平静地看着他略显佝偻的背影。 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只有一种淡淡的悲凉。 职场的暗流不会因为一个王海的出局而停止。 她也清楚地认识到,与顾胤廷世界的交集,就像是悬在她头顶的双刃剑,带来机遇的同时,也时刻伴随着不可测的风险。 第6章 父亲的警告 风波并未止于杂志社。 几乎在王海被清理的同时,一场更大、更无声的风暴,在津港顶层圈子里酝酿发酵。 顾家老宅,顾怀琛的书房。 在顾胤廷又一次以工作为由推掉与宋家的家庭聚会后,父亲顾怀琛一个电话直接打到了他的办公室: “回来一趟。” 书房的门在身后无声合拢。书桌后的顾怀琛,没有立刻开口,他的面容与顾胤廷有五六分像,但更冷硬威严。 顾胤廷站在书桌前,沉默着。他知道,父亲叫他回来,绝不仅仅是为了“聊聊”。 良久,顾怀琛抬起眼皮,目光落在顾胤廷身上。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有千钧之力: “你最近,和一位杂志社的主编,往来甚密?” 顾胤廷心头一凛,面上不动声色: “爸,是工作上的正常合作,基金会那个文化项目……” 顾胤廷话音未落,顾怀琛便抬了抬手,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打断意味,精准地截住了他后面所有预备好的说辞。书房里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紧。 “基金会项目?”顾怀琛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嘴角牵起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不是笑,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审视。“动用缙云的核心资源去影响文化基金会的决策流程,事必躬亲,逢场必到……甚至亲自下场调度。”他微微向前倾身,目光如探照灯般打在顾胤廷脸上,“胤廷,你告诉我,是什么样的‘基金会项目’,需要你投入如此超规格的‘工作必要’?” 他的话,像一位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执着最锋利的手术刀,精准无误地剥开了顾胤廷所有商业逻辑的伪装,直剖核心——那精心掩饰的个人动机。 顾胤廷喉结微动,刚要开口,顾怀琛却没有给他任何喘息之机。他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指尖在光可鉴人的红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叩了两下,那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书房里如同惊雷,是警告,更是宣判。 “你要时刻记住,你代表的,从来不仅仅是你顾胤廷个人。”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稳与压迫,“你的时间,你的精力,你身边站着的每一个人,在外界看来,都是顾家的风向标。一步行差踏错,牵扯的不是你一个人的得失,而是顾家这棵树上,无数人的身家性命。” 他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灵魂,直刺顾胤廷的眼底: “所以,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你的婚姻,更不是你一个人的风花雪月,它是维系家族稳定、拓展战略联盟的重要一环,也是有关方面对你的考量之一。” 顾怀琛的眼神有一种经过权力场千锤百炼后的、不容置疑的决绝,那是一种将个人情感完全视为政治筹码的冷酷。 “和宋家丫头的事,按既定的日程推进。”他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至于其他的……”他刻意停顿,目光在顾胤廷脸上停留了足以让他窒息的两秒,才缓缓吐出最后通牒,“立刻、彻底地,到此为止。”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并不快,却字字千钧,如同终审判决书上那个沉重的印章,敲定了一切,也堵死了所有退路。 这便是顾家的行事准则——冷静、精准、不留余地。在家族的整体利益面前,任何个人的情感与小心思,都是需要被及时修剪的枝丫,不允许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顾怀琛就像一位老练的棋手,冷眼看着棋盘上的风云变幻。而他精心培养的继承人,正试图为了棋盘一角微不足道的石子,撼动了整盘大棋。 这,是他绝不允许的。 ——————————— 津港顾家。 这四个字代表的,从来不是简单的财富或权势,而是一张无形无影、却又无处不在的巨网。它的触角,早已深深扎根于这片土地的血脉深处,与国运同频共振了数十年。 核心,自然是顾家的定海神针,顾念璋。 这位从建国初期风雨中走来、至今仍能在这座城市的权力版图上投下巨大身影的老人,他的意志,便是顾家最高的律法。他看似退隐,实则仍是那个隐于幕后的伟大棋手,冷眼审视着棋盘上的每一处细微波动。 顾怀琛,顾念璋的次子,顾胤廷的父亲,是顾家政治影响力的直接执行者与延续。他完美继承了父亲的冷硬与威严,是连接顾家深厚遗产与庞大商业版图的关键枢纽。在他眼中,家族的延续与荣耀高于一切,个人的情感,不过是需要被理性修剪的枝丫。 而顾胤廷,作为顾家倾力培养的第三地继承人,看似脱离体制,在商界开疆拓土,创造了一个又一个资本神话。 但他的起跑线,是无数人终其一生也无法触及的终点。 他能精准完成跨国并购,背后依托的是顾家无形的信用担保与常人难以企及的政策信息差;他能提前数月感知行业监管风向,能在国际谈判中拿到对手的核心底牌……这些,都并非单纯的商业手腕所能及。 他,本身就是这张巨网最精心培育出的、最锋利的一枚果实。 置身于这个庞然大物的内里,那些对权力、资源、以及对未来话语权的争夺,从未停歇。 顾念璋有三子一女。 老大顾怀渊,走的亦是体制内道路,但父亲最终将更多政治资源倾斜给了二儿子顾怀琛,这成了顾怀渊心底的一根永恒的刺。因此,他对顾怀琛一系,尤其是对锋芒毕露的侄子顾胤廷,情感复杂——家族整体利益必须维护,却又乐见于他们受挫。 老三顾怀瑾,在商界呼风唤雨,看似与顾胤廷同道,但在内心深处对于被排除在家族核心政治权力之外,亦抱有不满。他利用掌控的金融网络和灰色地带的人脉,不仅为家族服务,也在暗中培植自己的力量,试图觊觎更大的话语权。他那些“擦边球”的操作,时常让力求稳健、爱惜政治羽毛的顾怀琛大为光火。 四妹顾怀敏,在嫁入江城祈家后,其意见在顾家内部也愈发地有分量。 争夺、审视、算计……这些基于血缘的利益协同与出于各自立场、野心的暗中较劲,最终都会或多或少地投射到顾胤廷身上。 他是顾家第三代的继承人,但他的每一步都走在荆棘之上。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搅动这张巨网上的某一根丝线,进而引来难以预料的风波。 更何况是情感、婚姻这等关涉未来数十年格局的核心利益! 顾怀琛转身,望向书房深处那面空无一物的墙壁,仿佛在与父亲对话。 他太清楚了,在父亲那盘关乎家族百年气运的大棋里,宋家充其量也只是一枚还算趁手的“卒子”。 而洛施之…… 她连做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她只是棋盘外,一颗可能绊倒冲锋的“马”的石子。 清除她,不需要愤怒,甚至不需要理由。 那仅仅是一种,基于绝对理性的、必要的维护。 顾胤廷,就处在顾家那张网的中心。 父亲的警告言犹在耳,家族的意志冰冷如山。可越是如此,那个位于十九层、点着温暖灯光的朴素公寓,就像是一块磁石,对他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挣脱不开那张网。 可他同样,更放不开洛施之。 11.温水 经历了“王海风波”后,洛施之刻意与顾胤廷保持了距离。基金会项目的沟通,她也尽量通过电话和邮件,避免不必要的见面。 一晃,二人已一周多没见了。 这一天。洛施之一出电梯,就看到了那个倚靠在她家门廊墙壁上的熟悉身影。 他脚边放着好几个印着高端生鲜超市Logo的袋子,神态自若得仿佛只是下楼取了个快递。 “路过,看到有空运来的鲑鱼和和牛,很新鲜。想到你冰箱太空,顺手买了。”他的理由自然流畅,毫无刻意之感。 洛施之微微蹙眉,理智告诉她这不行:“这不合适……” “洛施之,你怎么回来这么晚?”他打断她,自顾自地提起袋子,“我还没吃晚饭。” 他眼神里的坦荡,堵住了她所有拒绝的话头。 洛施之看着他,最终还是侧身,让他进了门。 顾胤廷轻车熟路地再次系上了那条她家里唯一的格子围裙,在厨房里动作娴熟地处理食材。煎鲑鱼,做和牛炒饭,还用她冰箱里仅有的水果做了个沙拉。 吃饭时,两人话不多。顾胤廷偶尔给她夹菜,洛施之发现,他做的饭菜,出乎意料地合她的口味:清淡,却最大限度地保留了食材本身的味道。 “你……怎么会做饭的?”她忍不住问。 顾胤廷动作顿了顿,语气平淡:“在国外读书时,吃不惯,就自己动手。” 寥寥数语,却让她窥见了他庞大的商业帝国之外,一段独自生活的影子。 饭后,他还顺手收拾了厨房,将台面擦得光洁如新,仿佛他才是这个空间理所当然的主人。 离开时,他看着她说:“冰箱里还有处理好的半成品,你热一下就能吃。” “顾胤廷……” 她叫住他,在重逢后,第一次,没有加上任何头衔。 他停在电梯口,回头,面上无波无澜。 洛施之看着他,那些关于距离、关于合适与否的话,在嘴边绕了绕,最终只说出了一句:“……谢谢。” “晚安。”他回了两个字,电梯门缓缓合上。在门缝彻底关闭、隔绝她视线的一刹那,顾胤廷的嘴角,扬起了一个得逞的弧度。 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 顾胤廷总能找到各种看似无懈可击的理由登门。 有时是“朋友送了太多食材,一个人吃不完”; 有时只是“路过楼下花店,看到郁金香开得正好”。 他带来的,不仅仅是食物和鲜花,更是一种洛施之生活中长期缺失的、稳定而持续的热源。 洛施之从最初的抗拒、戒备,到后来的无奈、默许,再到渐渐的……习惯。 习惯了他定期来“清空”她过于空旷的冰箱,再将它填满合乎她挑剔口味的食材。 习惯了他坐在她家沙发上,一边用她的笔记本电脑修改方案,一边毫不客气地指挥她“咖啡,少糖”。 习惯了这个空间里,多了一个人的气息,多了一份热腾腾的烟火气。 …… 第7章 发小的审视 一个秋日暖阳的下午。 洛施之在书房赶稿,顾胤廷则在客厅沙发上处理邮件。阳光透过窗纱,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她写完一个段落,起身去客厅倒水,发现顾胤廷不知何时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笔记本电脑还摊在膝上,他闭着眼,平日里冷峻的线条在睡梦中显得柔和了许多。 她放轻脚步走过去,想帮他把电脑拿开。 就在这时,顾胤廷忽然睁开眼。 四目相对,距离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自己的倒影。 洛施之像是被烫到,猛地直起身,脸颊微热。 “我……想帮你把电脑拿开。”她解释道,声音有些不自然。 顾胤廷看着她微红的脸颊和闪躲的眼神,眼底掠过一丝清晰的笑意。他坐直身体,揉了揉眉心: “几点了?” “快六点了。” “嗯。”他应了一声,站起身,无比自然地走向厨房,“晚上想吃什么?冰箱里有虾和芦笋。” 洛施之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进她的厨房,打开她的冰箱,规划她的晚餐。 那一刻,她清晰地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顾胤廷这个人, 已经以一种强势又温和的方式, 不容拒绝地,侵入了她的生活, 成了她日常秩序的一部分。 她试图筑起的高墙,在她日复一日的“温水”浸泡下,正悄然软化,直至崩溃。 而她,竟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这份温暖,甚至……开始依赖。 饭后,顾胤廷将碗筷放入洗碗机,然后极其自然地走回客厅,在洛施之常坐的沙发位置旁边坐下。 两人之间,隔着一个抱枕的距离。 洛施之正蜷在那儿,腿上盖着羊绒毯,手里拿着一本看到一半的杂志,眼神却有些放空。连日的加班、费神的选题,还有与顾胤廷之间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带来的心绪起伏,都被这难得的宁静稀释。 室内只亮着一盏落地灯,暖黄的光晕笼罩着这一方小天地,洗碗机运作的低嗡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不吵,反而更衬出夜的静谧。 顾胤廷拿起她放在茶几上的另一本书,随意翻看着,没有打扰她。 洛施之起初还有些微妙的紧绷,但这过分安宁的氛围,慢慢卸下了她的心防。杂志从手中滑落她都没察觉,眼皮越来越沉,头不知不觉地歪向沙发靠背。 她睡着了。 顾胤廷翻书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她沉静的睡颜上。平日里那双清澈又带着些许戒备的眼睛此刻安然闭合,嘴唇透着自然的粉色,几缕发丝滑落颊边,随着呼吸微微拂动—— 像一只终于收起所有利爪,对周遭环境给予全盘信任的猫。 他放下书,动作轻缓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然后,他慢慢倾过身去。 空气中弥漫着晚餐残留的淡淡食物香气,和她身上特有的、混合着书卷气和小苍兰沐浴露的干净味道。 他的影子,温柔地笼罩了她。 他伸出手,指尖悬停在她颊边片刻,最终只是轻柔地将那几缕扰人的发丝拂到她耳后。指腹不经意间擦过她细腻温热的耳廓,那触感像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他的脊髓。 喉结,不受控制地轻轻滚动了一下。 没有预谋,没有游刃有余。 这一刻,他纯粹得如同回到多年前那个躁动又纯真的校园。他像一个初次心动、笨拙又渴望的少年,被内心深处最原始的**驱使着。 他缓缓低下头。 一个吻,轻柔得如同蝴蝶栖息花瓣,如同秋叶飘落水面。 只是唇瓣与唇瓣之间,最轻微、最短暂的一次触碰。 一触,即分。 他迅速直起身,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耳根不受控制地泛起热意。 他看着她依旧安稳的睡颜,仿佛刚才那个窃取珍宝的举动,只是他一个人兵荒马乱的秘密。 洛施之在睡梦中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毯子滑落了一些。顾胤廷深吸一口气,俯身将毯子重新为她盖好,指尖在她肩头停留了片刻,最终,只是极轻地拂过。 窗外夜色更深,室内静谧如初。 内心深处,一个声音无比清晰地响起: “洛施之,我放不开你了!” 这不是一时冲动的宣告,而是在这日复一日的温柔浸润下,早已生根发芽、此刻破土而出的确定。 他这场精心策划的“入侵”,在不知不觉中,早已演变成了他自己的沉沦。 12. 阙云 “阙云会所”,隐匿在津港原法租界一栋经过改造的三层小楼里。外观是刻意做旧的斑驳,内里却极尽低调的奢华。这里是顾胤廷和周谨言几人真正的据点。不对外,极重私密。 顶层最大的包厢,视野极佳,落地窗外是蜿蜒的津河与对岸灯火璀璨的城市天际线。 周谨言陷在一张高背沙发里,指尖漫不经心地晃着一杯威士忌,目光扫过对面空着的位置——那是顾胤廷的固定席位。他嗤笑一声,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调侃: “顾少这是打算立地成佛了?第几次了?三顾茅庐都请不来这尊大佛。” 赵烈跷着二郎腿,吐出一口浓烈的烟圈,接话道: “可不是嘛,前两天我弄来辆Pagani,叫他去山上溜溜,你猜他怎么回?‘有事’。我操,他能有什么事?以前并购案挂着的时候,都没见他这么‘忙’过!” 陆家明只笑不语,慢条斯理剥着坚果。 一直低头刷手机的沈墨抬起头,他年纪最小,眉眼精致得有些女气,眼神里却带着洞悉一切的狡黠: “听说……廷哥最近,在忙着追佳人呢,”他故意拉长了语调,“还是那位……初恋。” “初恋……洛施之?!”周谨言挑眉,放下酒杯。这个名字,他比别人更熟悉。 赵烈“嘁”了一声,笑里全是不以为然的痞气:“追?什么天仙,还需要费这劲!胤廷这玩的是旧情难忘,还是破镜重圆啊?直接点不行么。” 沈墨丢给他一个白眼:“你懂什么!这才叫情趣!你就是欠让薇姐再甩你几回,才能开窍!” 一提“薇姐”(赵明薇),赵烈瞬间像被掐住了七寸,嚣张气焰矮了半截,悻悻地吸了口雪茄,不接话了。 陆家明看向周谨言,把话头转了回来:“谨言,你当时跟胤廷在一个班,知道具体怎么回事么?” 周谨言晃着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流转,他仿佛陷入了回忆: “其实也没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他抿了口酒,“就是有一天,我和胤廷溜达到学校后面那片老梧桐树林的时候,看见洛施之一个人站在那儿……” 他顿了顿,眼神有些飘远: “穿着校服,长发垂腰,安安静静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干干净净。” “然后呢?”沈墨身体前倾。 “然后?”周谨言语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感慨,“然后,顾胤廷就站在那儿,不动了。像被钉死了一样。” 他用了“钉死”这个词,精准又残酷。 赵烈晃着雪茄,仍是一脸无法共情的“鄙夷”。 沈墨指尖划过手机屏幕,幽幽地说: “所以,廷哥这是要把小时候的梦,给圆了?” 周谨言重新靠回沙发背,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模样,但眼神却锐利了一瞬: “看这架势,怕不止是圆梦那么简单。”他语气依然调侃,“像是,上了心了。” 包厢里有了片刻的沉默。 他们这个圈子,坚固也排外。顾胤廷身边人的位置,从来都不是一个简单的情感问题。 这声“上了心了”,背后意味着什么,在座几人都心知肚明。这份审视里,有关切,有好奇,也有一丝居高临下的评估。 从“阙云”出来,沈墨没回家,直接去了城东新开的“霓裳”俱乐部。 他陷在卡座柔软的沙发里,指尖夹着细长的香烟。身边依偎着一个年纪很轻、眼神怯生生的男孩,正小心翼翼地给他倒酒。另一边,则是一个美艳的女子,半挂在他臂弯,娇声说着什么。 沈墨懒懒地听着,偶尔勾一下唇角,笑意不达眼底。他修长的手指一边拂过小男孩耳后,引得对方一阵轻颤;一边又在女子的活色生香处流连。 圈子里都传,沈家这位少爷,玩得花,荤素不忌。 周谨言撞见过几次,私下里跟赵烈他们吐槽:“墨仔现在……有点过头。也不怕玩脱了。” 赵烈哼笑一声,眼底没什么笑意:“他乐意就行。总比当年那副死气沉沉、半死不活的样子强。” 他们都记得,沈墨以前并非如此。 还真是很久以前了。沈墨母亲去世得早,他父亲续弦,继母带着一个比沈墨大五岁的男孩进了沈家。起初,那男孩对沈墨还算客气,甚至带着刻意的讨好。 沈墨十三岁那年夏天。具体发生了什么,沈墨从未细说。他们只知道,那天下午,顾胤廷接到沈墨语无伦次、带着哭腔的电话,赶到沈家别墅后面那间废弃的花房…… 只知道,那个继子,被顾胤廷找到后,下场极其惨烈,彻底成了废人。 后续的处理,无声无息。 沈墨的继母和她那个被废了的儿子,再未出现在津港。 ……顾胤廷和他们都默契地不再提起那件事,只是在这些年,沈墨玩得太过时,会不动声色地把他从那些危险的边缘拉回来。 沈墨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推开腻在身边的女人,又揉了揉那小男孩的头发,眼底空洞而麻木。 他站起身,走向洗手间。镜子里,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在迷幻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他用水拍了拍脸,试图驱散那莫名涌上的、源自内心深处的恶心与空虚。 他用最放纵的姿态,掩饰着最深刻的空洞。而这一切的源头,和那个将他从深渊边缘拉回来的顾胤廷,息息相关。 第8章 醉猫与牙印 13.碰瓷 十一月,津港的风里已带着凛冽的寒意。 洛施之晚上要参加宣传部门组织的内部交流酒会,为项目争取更多资源。顾胤廷因一个早已定下的跨国视频会议,无法同行。 下午开完项目碰头会出来,二人便在楼下分别,各奔东西。 洛施之被冷风一呛,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她一只手上拿着羊绒围巾,另一只手挎着包,动作有些笨拙地想要把围巾围上。 几乎是本能地,她将挎着的包往身旁的顾胤廷那边递了递,示意他帮忙拿一下。 这个不经意的小动作,让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太自然了,自然得像相处多年的伴侣。 顾胤廷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垂眸看着递到眼前的包,没有立刻去接。 洛施之抬眼,眼中漾起一丝不解。 就在这时,顾胤廷动了。但他没有去接那个包。 而是伸出手,直接捏住了围巾的两端。然后,手腕轻轻一带,绕着那柔软的织物,将洛施之整个人不由分说却又极其精准地拉向了自己。 距离瞬间被拉近,近到能清晰感受到彼此身上还未散尽的暖意,呼吸在微冷的空气中氤氲出小片白雾。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强势地包裹住了她。 洛施之还没来得及反应,顾胤廷已经开始为她系围巾。他的手指修长灵活,将羊绒一层层、一圈圈,细致地缠绕在她纤细的脖颈上。 围巾被妥帖地整理好,尾端还被轻轻掖进了大衣领口。就在他完成这一切,准备收回手时,微凉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滑过她颈侧最细腻的肌肤。 一阵微小的战栗,不受控制地从她脊背窜起。 他看着被围巾严严实实包裹住、只露出一张清艳小脸的她,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很好。 严严实实的,不露一星半点风霜,也……只沾染了他的气息。 “好了,走吧。”他牵着她的手,无比自然地就要往停车的方向去,“让陈叔送你。” 酒会的氛围比洛施之预想得更“热烈”。到场的除了职能部门领导,还有几位对文化项目颇有影响力的退休老同志。 “洛主编,年轻有为啊!这次的项目报告我看了,写得是真漂亮!来,我敬你一杯,感谢你们团队为津港文化做的贡献!”一位德高望重的李老端着酒杯,笑呵呵地走到了她面前。 洛施之握着手中的气泡水,脸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心下却一紧。她轻声解释:“李老,您过奖了。我以茶代酒,敬您。” 李老却带着点长辈式的、不容拒绝的亲昵摆了摆手:“诶,这怎么行?意思一下,就一杯!给我老头子个面子。” 周围的目光瞬间聚集过来,带着善意的期待和无形的压力。她知道,在这种场合,过于生硬地拒绝,不仅不礼貌,更可能被视为“不上道”,甚至影响到后续资源的倾斜。 一瞬间的挣扎,快得无人察觉。 她想起了顾胤廷为她系围巾时专注的眼神,想起了他这些日子带来的温暖……一种莫名的、不想让他人看轻的倔强,混杂着职业的无奈,涌上心头。 她伸手接过了服务生递上的、斟满了透明液体的酒杯。 “李老言重了,该我敬您才对。感谢您对我们工作的肯定和支持。”声音清越,带着恰到好处的敬意。说完,不再犹豫,仰头就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辛辣的触感从喉咙一路烧灼到胃里,带来一阵翻江倒海的不适。几乎是立刻,她感到轻微的眩晕,心跳骤然失序,一种沉闷的窒息感攫住了它。 她强忍着不适,与李老又寒暄了两句,直到对方满意地离开,才不动声色地退到角落,手指微微发颤地按上胸口。 一直在不远处默默关注的陈叔,眉头蹙起,无声地退到廊下,拨通了电话。 “少爷。” “她喝了多少?”电话那头的声音,冷得像冰。 “不多,一杯白酒。但脸色……不好。” 电话那头是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看好她,我马上到。” 当顾胤廷赶到宴会厅旁的休息室时,洛施之正蜷在沙发的角落,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神迷蒙,平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丝也有些凌乱地垂在颊边。 离她脱离他的视线,还不到三个小时。 一股压不住的怒火“腾”地就烧了起来。他一把攥住她的胳膊,脸色阴沉得可怕: “洛施之!” 被惊扰的洛施之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整张脸都泛着红,平日里清冷的眼眸此刻水光潋滟,白皙的肌肤在酒意蒸腾下,透出粉腻的光泽。 “……谁?”她嘟囔着,带着浓重的鼻音,不像质问,倒像是……撒娇。 顾胤廷呼吸一窒。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洛施之——一只娇憨又霸道的醉猫。 他伸手想将她扶起来,她却不满地挥手,力道不小,“啪”一下打在他的手背上,不疼,像羽毛搔过心尖,留下火辣辣的痒。 “走开……”她蹙着眉,眼神没有焦距,却清晰地表达着不满。 顾胤廷的暴怒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与……得趣。 他俯身,将她打横抱起。她在他怀里不安分地扭动,温热的气息尽数喷洒在他的颈间。他收紧手臂,将她牢牢禁锢在胸前,滚烫的唇几乎贴上她的耳廓,声音低沉,带着蛊惑: “洛洛,听话。” “洛洛”。 这个自少年时期便在无数个深夜辗转反侧、只能在齿间无声咀嚼的昵称,此刻,终于第一次,清晰地、带着滚烫的温度,唤出了口。 那些在异国他乡冰冷孤独的深夜里,想着她青涩的模样和在梧桐树下安静的侧影,难以自持地沉沦于**与思念的漩涡时,他就是这般一遍遍在心里、在唇边,呼唤着这两个字。 而此刻,这个让他失控的源头,正以一种全然不设防的姿态,窝在他的怀里。 他抱着她,快步走向停在外面的车,小心地安置在副驾驶,系好安全带。指尖轻轻拂开她颊边乱了的发丝。 “洛洛……”他又唤了一声。 将软成一滩春水的洛施之弄回家,几乎耗尽了顾胤廷全部的意志力。顾胤廷将她放在床上,想去给她拧个热毛巾,刚一直身,衣角就被抓住。 “别走……”她眼睛半睁,里面雾雾的,全是依赖。 他认命地坐回床边,俯身想哄她松手,却不防她突然仰起脸,温软湿润的唇瓣毫无章法地印在他的下巴、脸颊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洛施之……”他声音哑得厉害,试图避开这甜蜜的折磨。 可她仿佛找到了乐趣,两只手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滚烫的身体贴向他。 顾胤廷浑身僵硬。他看着她红红的小脸,迷蒙的眼眸,还有那微微敞开的领口下精致的锁骨…… 真想不管不顾地一口吞了她! 他猛地低下头,带着一种又爱又恨的咬牙切齿,在她纤细的脖颈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似乎觉得不够,又在她的肩头留下一个痕迹; 最后,拉过那只不安分的手臂,在那细腻的小臂内侧,也盖下了一个属于他的、暧昧的印记。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是弹跳起来,踉跄着冲进浴室。冰冷的水浇头而下,他靠在墙上,仰起头,任由冷水冲刷着滚烫的身体和几乎要破笼而出的**。 许久,他才带着一身未散尽的水汽和凉意回到卧室。床上的人闹腾累了,蜷缩着睡着了。 顾胤廷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眼底是未褪尽的情潮和深沉的怜爱。他走过去,用被子将她严严实实地裹好,然后,连人带被,一起拥入怀中。 这一夜,他就这样抱着她,一动不动。 手臂酸麻了,没松开。 身体因克制而微微颤抖,也没松开。 仿佛抱着的是他失而复得的,整个世界的重量。 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爬上洛施之的眼睑。 她在熟悉的头痛欲裂中醒来,太阳穴突突直跳。刚想坐起身,却发现自己被一条结实的手臂牢牢地禁锢着,动弹不得。 一抬头,便对上了顾胤廷的目光。他不知醒了多久,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三分委屈,七分控诉,活像……一只被占了便宜的大型犬科动物。 “醒了?” 他开口,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 “嗯……我……” 她试图回忆,脑海却一片混沌,只有一些模糊的、令人面红耳赤的片段闪回。 “不记得了?” 顾胤廷挑眉,手臂收紧,将她往怀里带了带,然后低头,将自己的脖颈、锁骨凑到她眼前,“看看,这都是你的杰作。” 洛施之定睛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他冷白色的肌肤上,赫然分布着几个清晰的、泛着红痕的……齿印和吻痕! 从脖颈蜿蜒到锁骨,甚至连手臂上都有一个! “我……我咬的?!” 她震惊地指着那些痕迹,声音都变了调。脑海中似乎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自己好像……确实抱着个什么“东西”又亲又啃…… “不然呢?” 顾胤廷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语气哀怨,“昨晚你不仅咬人,还又亲又抱,死活不撒手,把我当成了……” 洛施之的脸瞬间红透,比昨晚醉酒时更甚。 酒后乱性?!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慌忙道歉,手忙脚乱地想查看“伤情”,指尖触碰到他脖颈上那个清晰的齿印时,又像被烫到般缩回。 顾胤廷看着她这副惊慌失措、满面羞红的模样,心底笑得打跌,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受害者的姿态,甚至轻轻 “嘶” 了一声。 “一句对不起就完了?” 他低头,眼神带着钩子,“洛施之,轻薄了人,难道不想负责吗?” 洛施之:“……” 按她平时的理智,就算醉酒断片,也能从他这过于精湛的“表演”中嗅出一丝“碰瓷”的味道。可偏偏……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底那抹藏得并不高明的狡黠和期待,那点子理智的质疑,竟全部烟消云散。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看着她此刻无奈又纵容的模样,顾胤廷忽然想起高二那年。 那次篮球赛,他故意放水,让对方撞了一下,膝盖擦破点皮,渗着血丝,看起来颇为吓人。他当时就注意到场边观战的洛施之瞬间煞白的脸。 赛后,他瘸着腿从她身边经过,果然被她叫住。 “你……你没事吧?” 她声音细细的,带着真切的担忧。 “没事。” 他故作坚强,却 “不小心” 让身体晃了一下。 她下意识伸手扶住他,指尖冰凉。看着她眼眶微红,快要掉眼泪的样子,顾胤廷心里涌起一股卑劣的满足感—— 看,她在乎我。 那点微不足道的伤,换来了她的关切,在他看来,简直是世界上最划算的买卖。 一个敢“碰瓷”, 一个就“买单”。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第9章 乖乖买单(甜) 14.买单 自那天醉酒事件后,洛施之像一只受惊过度、羞赧难当的猫,开始了全方位的“躲避策略”。 信息回得慢,电话说不了几句就借口工作忙。他几次去杂志社楼下或公寓等她,都被她提前溜走或者干脆避而不见。 这是自他们重逢以来,顾胤廷尝到的最“甜蜜”也最“磨人”的苦头。他坐立难安,看谁都不顺眼,周身的气压低得能让方圆十米瞬间进入冰河纪。 他反复回想,是哪个环节过于急躁,把人给吓跑了? 周五下午,一个合作会议刚落下帷幕,顾胤廷连总结陈词都说得比平时快了三分。无视下属们惊愕的目光,他第一个冲出了会议室,直奔洛施之的公寓楼下。 他没有上去,也没有给她发信息,就像个最老练也最沉不住气的猎人,选择了最笨,也最直接的方法—— 守株待兔。 他靠在车边,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单元门的方向。那扇紧闭的门,在他眼里,仿佛就是洛施之那张避而不见的脸。他盯着那门,眼神灼热得几乎要将其洞穿,心底咬牙切齿: 洛施之,看你今天还能躲到哪儿去! 终于,华灯初上,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视野里。她低着头,步履匆匆,并没有注意到靠在阴影处车旁的顾胤廷。 就在她拿出钥匙,准备开门的刹那。顾胤廷像一头蛰伏已久的猎豹,瞬间从身后扑了过去,攥住了她的手腕。 洛施之惊愕回头,对上了他那双翻涌着风暴与委屈的眼眸。 “顾……” 她的话还没出口,就被他打断。 “躲我?” 他声音低哑,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和控诉,攥着她的力道大得让她微微蹙眉,“洛施之,你真是好样的。” 洛施之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和下巴新冒出的青色胡茬,那点因羞窘而产生的躲避心思,瞬间被心疼和愧疚取代。她张了张嘴,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顾胤廷夺过她手中的钥匙,利落地打开门,几乎是半抱着将她带进电梯。 直到房门在身后重重关上,他将她抵在门板上,目光灼灼: “为什么躲我?” 他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带着不安的灼热。 洛施之脸颊发烫,垂下眼,不敢看他: “我……我没有……” “没有?” 顾胤廷气笑了,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与他对视,“信息不回,电话不接,人也不见,这叫没有?” 洛施之终于败下阵来,声如蚊蚋: “……我不好意思。” 顾胤廷愣了一瞬。 随即,积压了多日的怒火、焦躁、不安,被这五个字轻轻戳破, “嗤” 地一下,漏了个干净,只剩下满腔的、无处安放的柔软。 原来,是因为不好意思。 这个认知让他简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他叹了口气,额头抵上她的,所有的强势和委屈都化作了无奈的低语: “洛施之,你要了我的命了。” 说完,他不再给她任何躲避的机会,低头,深深地吻住了她。 这个吻,不再带有任何试探和博弈,只有连日来思念的宣泄。 窗外的城市依旧车水马龙,而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所有的躲藏与追逐,委屈与心疼,都融化在了这个绵长的吻里。 她终究,还是为他这次的“碰瓷”,乖乖买了单。 厨房里飘出菌菇虾仁豆腐汤的鲜香,混合着电饭煲里米饭将熟的温热蒸汽。顾胤廷顾忌着她挑剔的味蕾,只用了少许盐和胡椒调味,最后撒了几粒她勉强能接受的枸杞。 一顿饭吃得安静却并不尴尬。饭后,顾胤廷走回客厅,大剌剌地拿起她放在沙发上的薄毯,将自己裹了裹,就窝进了她常坐的那个沙发角落。 那姿态,像一只终于找到舒适窝点、宣告主权的大型犬,浑身上下都写着 “主人,我就在这里,不走了”。 洛施之看着他这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有些无奈: “你……还不回去吗?” 顾胤廷从毯子里抬起眼,眼神带着一点刻意营造的无辜: “还早。” 他拿起旁边的投影仪遥控器,自顾自地操作起来,“最近有部片子,评分很高,一起看?” 不等她回答,幕布已然缓缓降下,幽蓝的光映亮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洛施之想拒绝,可看着他已经调出影片界面,那句“不了”在嘴边徘徊片刻,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她默默地走到沙发的另一侧,与他隔着一个抱枕的距离,坐了下来。 他哪里是真的想看电影。不过是找个由头,名正言顺地,再多偷一点与她共处的时光。 影片是一部节奏舒缓的文艺片。顾胤廷调整了一下姿势,看似专注地盯着墙壁上投射出的影像,心思却全在身旁的人身上。 洛施之起初坐得端正,目光落在屏幕上,精神却并未完全沉浸。渐渐地,影片舒缓的配乐和昏暗的环境让她松弛下来。她抱起一个抱枕,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倾向屏幕的方向,目光莹莹,带着沉浸在故事里的专注。 顾胤廷的心思,彻底不在电影上了。 他的目光从屏幕,悄悄滑落到她的侧脸。光影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流转,长睫像蝶翼般偶尔轻颤。他看着,心底那片躁动了整晚的焦土,仿佛被无声地浸润、抚平。 他悄悄伸出手,越过两人之间那不到半臂的、象征性的“安全距离”,指尖试探性地,轻轻碰了碰她放在身侧的手背。 洛施之微微一颤,像受惊的小雀,但没有立刻躲开。 随即,他温热的大手整个覆上了她微凉的手背,然后收紧,将她纤细的手指完全包裹在掌心。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带着力道。 洛施之的身体僵住了。一股麻意从两人肌肤相贴处,迅速窜遍全身。她应该抽回来的。可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那只手抽走了,只剩下指尖传来的、一阵阵令人心悸的暖流。 顾胤廷得寸进尺,借着光影的掩护,整个身子又朝她不着痕迹地挪近了些。两人手臂相贴,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 他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拇指指腹,在她光滑的手背上,极轻、极缓地摩挲着。 像一个耐心的猎手,终于触碰到期盼已久的珍宝,小心翼翼,又爱不释手。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屏幕,嘴角扬起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电影里在演什么,似乎都已不再重要。 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投影仪的光束在无声舞蹈,以及彼此交织的、渐渐同步的呼吸声。 然而,理智仍在洛施之脑中做着最后的挣扎。这过分的安宁与亲密,像一张过于柔软的网,让她心生惶恐。她终于鼓起勇气,试图用言语在这令人沉溺的氛围中,划下一道理智的界限。 “顾胤廷,我们聊聊。” 她的声音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试图打破这令人心慌的静谧。 可这句话,听在顾胤廷耳中,却像一道催他立刻确认主权的符咒。 聊? 不。 他什么也不要听了。 他猛地侧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阴影瞬间将洛施之完全笼罩。下一秒,天旋地转间,他已将她整个人紧紧锁入怀中,力道大得不容丝毫抗拒。 “唔……” 她所有的惊呼和挣扎,都被湮没在他坚实炽热的胸膛里。他的心跳如同擂鼓,与她瞬间失控的心跳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洛施之……” 他埋在她的颈窝,呼吸喷洒在她细腻敏感的肌肤上,声音含混不清,带着一种近乎脆弱的沙哑。 “……我想你……” 这三个字,不是**的催化剂,而是穿心的利箭。它穿透了时光,将她带回了那个梧桐花飘落的午后,带回了无数个他占据她心神的青春日夜。 原来,那不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那些曾被她小心翼翼珍藏、以为是独自秘密的瞬间,原来都落入了他的眼中,同样刻在了他的心上。在他于异国他乡背负着家族期望、在商海初试锋芒的岁月里,他也同样在靠着回忆她的侧影来汲取力量。 他的吻落了下来,不再是之前的轻柔试探,而是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确认般的急切。唇齿被撬开,呼吸被夺走,意识在眩晕中沉浮。她能尝到他气息里一丝苦涩的味道,分不清是他的,还是自己流下的泪。 她想起了他这些日子以来的 “处心积虑”——那些登堂入室的借口,那些笨拙却坚持的照顾,那些藏在商业合作下的步步为营。 那她呢? 明知他背后的世界与她格格不入,明知前路可能是万丈深渊,明知这或许是他一时叛逆的冲动…… 可在这个被他紧紧拥抱、几乎要融为一体的瞬间,她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底那座名为理智的堡垒,轰然倒塌的声音。 就像当年在梧桐树下,那个敏感内向的女孩,只因为少年不经意投来的一瞥,就悄悄在心底埋下了一颗名为 “喜欢” 的种子。 多年以后,已然学会通透、学会权衡利弊的她,却做出了比少女时期更疯狂的决定。 她不再挣扎。 反而,在那令人窒息的亲吻间隙,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手臂,环上了他紧绷的脊背。 这个回应,像最终赦免的诏令。 随即,是更猛烈、更疯狂的回应。衣衫的阻隔被尽数去除,滚烫的肌肤相贴,激起一阵战栗。 她闭上眼,仰起头,在他汗湿的下颌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像一个赌徒,押上了自己所有的理智、未来和可能承受的伤害,毅然决然地,将自己交付给了这场迟来了太久的、名为 “顾胤廷” 的风暴。 苦涩吗?是的。他们错过了最好的年华。 决绝吗?是的。去他的家族禁锢。 浓烈吗?是的。这情感压抑了多年,一旦破闸,便如岩浆奔涌,足以焚毁一切。 这一刻,什么理智,什么后果,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只知道,他贯穿了整个青春时代的渴望,他失而复得的月亮,终于被他牢牢地拥在了怀中,以一种最亲密无间的方式,打上了他永恒的烙印。 第10章 不许开车与盯着吃药(甜) 15.入侵 自洛施之默许了那晚的相伴,顾胤廷便堂而皇之地,开始了对洛施之生活全面而细致的 “殖民”。 起初,还只是“偶尔”在她这里留宿,带着一两件换洗衣物,理由充分——“太晚了”“明天一早这里有个会”。 但很快,情况便如同精心策划的并购案一般,迅速推进,且不容反悔。 最先宣告主权的是浴室。 他的电动牙刷、须后水、质地清冽的男士护肤品,理直气壮地占据了洗漱台半壁江山,与她那几样简单清爽的瓶瓶罐罐对峙着,奇异地构成一种和谐的共存。 每天清晨,两支牙刷并排立在杯子里,像一种无声的宣告。 接着是衣柜。 他拎来两个低调却硕大的行李箱,在洛施之略带愕然的目光下,打开,将里面熨烫平整的衬衫、西装、羊绒衫,一件件,不容分说地挂进衣柜里,迅速蚕食了她一半的悬挂空间。 “这里离我公司也不算……太远。” 他语气自然,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走到她面前,低头看她,目光深邃,“而且,洛施之,我想每天醒来第一眼,就看到你。” 理由冠冕堂皇,私心昭然若揭。 随后,他的专业书籍占据了书架一隅,他的高端咖啡机在她简约的厨房里运作起来,甚至连他收藏的、几个风格冷硬的限量版手办,也都在客厅的置物架上找到了位置。 这个曾经整洁、温馨,却因为主人长期的独居和忙碌而显得有些冷清的家,正以惊人的速度,被顾胤廷的个人物品和他的气息填满、浸润。 洛施之有时下班回来,推开门,会有一瞬间的恍惚。 玄关处摆着他的皮鞋;沙发上搭着他换下的家居服;空气中除了她熟悉的清香,还混合着他常用的那款雪松木质香薰;甚至厨房里,也因为他的时常使用,而多了许多她叫不出名字的、瓶瓶罐罐的调味料。 …… 顾胤廷名下任何一套房产,都比这个公寓宽敞舒适数倍。 他多想让洛施之搬到他那些安保森严、一切都唾手可得的别墅里去。但他知道,那不是洛施之想要的。她不会接受那种看似被供养、实则失去自主权的生活。 所以,他反向而行。 他把自己,连同自己所有的习惯、偏好,甚至那点不为人知的小幼稚(比如那几个手办),都打包带到了她的世界里。 他想让自己,变成洛施之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像空气,像水,自然而然地渗透,直至无法剥离。 他更想把自己,变成她的。 他的入侵,并非粗暴地覆盖。他从不随意改动她原有的布置,只是在空余的地方,一点点添加属于他的印记。 他尊重她的秩序,然后,耐心地,将自己编织进去。 顾胤廷在进行一场豪赌。 赌洛施之会习惯他的存在,赌她会爱上这个充满了“他们”共同痕迹的家,赌她最终,会像他一样,将彼此视作生命里无法分割的另一半。 而洛施之,看似被动接受,但在这场无声的入侵中,又何尝不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进行着一场勇敢的冒险? 她没有将他那些“碍事”的物品清理出去,默许了空间的共享。甚至在某天,她下意识地,将他的咖啡杯和自己的一起洗好,并排放在了沥水架上。 那个简单的动作里,藏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接纳与归属。 当他晚上回到家,看到那两只并排的杯子时,灯光下,他冷峻的眉眼柔和了整整一个晚上。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周三。 洛施之要去城西的博物馆查资料,顾胤廷则要去郊区参加一个奠基仪式。 “地址发我,结束了我去接你。” 顾胤廷在电话里说,语气是惯常的理所当然。 “不用麻烦,我开车去。” 洛施之有自己的节奏,并不习惯这种如影随形的安排。 等顾胤廷处理完事务,让司机绕道找到她时,已是傍晚。 “你的车呢?” 顾胤廷环顾四周。 “那边。” 洛施之指向停车场角落里那辆略显圆润的白色标致。车身小巧,款式显然是五六年前的旧款,混在周围一众车辆里,有些不起眼。 顾胤廷看看她清冷知性的模样,再看看这辆透着几分 “呆萌” 气质的小车,嘴角浅浅一弯。 这反差…… “你跟我回去,明天让陈叔来帮你开走。” “不用。” 洛施之已经利落地按下钥匙解锁,拉开车门,“那多麻烦。” 她说着,已经坐进了驾驶座。顾胤廷站在原地,一种混合着好奇与强烈“领地意识”的情绪冒了出来—— 他还没坐过她的车。 “那我坐你车。” 他几乎是立刻做了决定,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 车内空间对他而言有些逼仄,他调整了下座椅,长腿才勉强安放。车里很干净,有淡淡的、属于她的清甜香气。 洛施之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系好安全带,点火,驶出停车场,汇入了晚高峰的车流。 接下来的路程,让顾胤廷结结实实地体验了一把什么叫“速度与激情——民用通勤版”。 他眼睁睁看着洛施之变道时,看后视镜的时间永远比他认知的安全时限短一秒,方向盘一打,车身就带着一种 “我就要过来了,你看着办” 的气势切了过去。 前方车辆稍慢,她立刻寻找机会超车,小排量发动机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叫,车身在车流缝隙中猛地一窜…… 刹车和油门的切换更是毫无预兆。临近路口一脚重刹,紧接着,又一脚油门跟上,动力衔接得…… “紧凑”得……让他胃部微微抽搐。 前边一个右转路口,她几乎是贴着直行车辆的车头转过去的,距离近得顾胤廷都能看清对方司机惊愕瞪大的双眼和翕动的嘴唇(大概率是在“问候”)。 顾胤廷开车,是沉稳且极具掌控力的,一切都在精密计算和绝对控制之下。 可洛施之这车开的…… 全凭一股“浩然正气”与谜一般的自信! 终于,车子有惊无险地驶入小区,稳稳停在了地下车库的固定车位上。 “咔哒。” 洛施之利落地熄火,拔钥匙,解安全带,一气呵成。 正准备开门下车,一只大手却覆上了她握着钥匙的手背,力道不轻。 她转头,对上了顾胤廷的眼神。 他下颌线绷紧,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宣告: “洛施之——以后,你,不许再开车了。” 洛施之:“……” “没得商量。” 他语气强硬,补充道,“为了你,也为了津港市民的安全。” 于是,这之后的大多数日子里,那辆呆萌的“小狮子”只能在车库里无比悠闲地……吃灰。 在 “吃药” 这件事上,顾胤廷的管控更是达到了巅峰。 起初,他只是在茶几上,用便签纸写着 “记得吃药” 。 后来,便签进化成了手机定点提醒。一到晚上九点,提示音便会准时响起,内容从最初的 “该吃药了” ,逐渐演变成言简意赅的: 【药。】 【洛施之,吃药。】 仿佛隔着屏幕,都能看到他微蹙着眉,盯着手表,耐心告罄的模样。 当他成功取得更多的 “留宿权” 后,亲力亲为的提醒更是成了固定程序。 他会精准地在晚上九点,放下手中的平板,倒好温水,然后走到无论正在做什么的洛施之面前,将水杯和分好的药片递过去。 “洛施之,吃药了。” 洛施之对此心情复杂。那些药片是她不愿多提的隐痛,她不喜欢这种被时刻 “监控” 的感觉。 所以,当顾胤廷又一次这样盯着她吃药时,她蜷在沙发里,抱着笔记本,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嗯,放那儿吧,我待会儿吃。” 拖延战术。 然而,顾胤廷根本不是能被糊弄的对象。他没有离开,反而就着递水的姿势,在她面前蹲了下来,视线与她齐平。 “待会儿是多久?” 他的眼睛锁住她,语气平稳却不容置疑,“水要凉了。” 洛施之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看完这一段……” “不行。” 他打断她,手稳稳地举着杯子,目光没有丝毫闪避,“就现在。” 这件事,更没得商量。 她只得接过水杯,在他的注视下,乖乖把药吃了。那眼神,像是在监督一个不听话的小朋友。 偶尔,洛施之还是会因为被他盯着吃药而微微蹙眉,忍不住小声反驳一句“顾胤廷,你好烦”,但更多的时候,她都会在他递过水杯时,默默地接过。 她开始意识到,这种被“管”着的感觉,剥离了最初的不适后,内里包裹着的,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被稳稳接住的安心。 仿佛漂泊已久的小船,终于被系上了牢固的缆绳。 但与此同时,顾胤廷入驻洛施之公寓的消息,也像一阵风,悄无声息却无孔不入地吹进了一些人的耳朵里。 津港的顶级商圈暗流涌动,而风暴眼,是宋家。 曾经风光无两的宋亚伦,此刻像一头困在镀金笼子里的焦躁野兽。他敏锐地嗅到了危险—— 几个原本十拿九稳的政府项目被无限期“研究”,银行信贷额度悄然收紧,甚至连一些平日称兄道弟的“朋友”,接他电话时的语气都带上了显而易见的推诿。 “顾家……这是什么意思?” 第11章 宋家出局 16.弃子 “顾家……这是什么意思?” 宋亚伦在书房里来回踱步,额角青筋跳动。他无法理解,自己为顾家,尤其是为顾怀琛做了那么多事情,怎么突然之间,风向就变了? “爸,是因为胤廷吗?” 宋妍坐在一旁,脸色苍白,往日里的骄纵被一种不安取代。 她和顾胤廷的“联姻”,在父亲和顾怀琛的默许甚至推动下,早已在圈内传得沸沸扬扬,宋家也借此捞足了好处,一时风光无两。 可顾胤廷本人,从未给过她任何明确的回应,最近更是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不仅仅是他。” 宋亚伦的智囊,李律师推了推眼镜,冷静地分析,“顾胤廷的态度是一个信号。更深层的原因,恐怕是上面……风向变了。我们之前的一些操作,手段过于激进,留下了尾巴。顾家现在,可能觉得我们不够‘安全’了。” “不够安全?” 宋亚伦猛地停下脚步,脸上闪过一丝狰狞,“替他们干脏活的时候,怎么不嫌我们不够安全?!” 就在这时,关于顾胤廷和一个女人同居的流言,像一丝微弱的火苗,窜入了宋亚伦耳中。 若在平时,这种儿女情长的小事,宋亚伦根本不屑一顾。男人嘛,逢场作戏而已。但此刻,这消息在他听来,却如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顾家态度的转变,或许不是因为上面的风向,而是因为顾胤廷被这个“狐狸精”迷住了心窍,进而影响了顾怀琛的判断! 只要除掉这个女人,让顾胤廷回归“正轨”,让宋妍顺利嫁入顾家,那么宋家就还是顾家最紧密的盟友,眼前的危机自然迎刃解! 一个基于致命误判的疯狂计划,在宋亚伦脑中成型。 “去查!把那个女人给我查个底朝天!我要让她知道,有些高枝,不是她这种麻雀能攀的!” 报复,来得阴狠而直接。洛施之的生活,瞬间被投下了几块巨石。 几个面相不善的生面孔,开始出现在杂志社的楼下,对着下班的她吹口哨,说着下流的污言秽语。 杂志社不少人,都收到了一封匿名信,内容不堪入目,指控洛施之靠身体交换新闻资源和主编职位,细节描绘极其龌龊。 更致命的是,文化基金会那边也传来了不好的消息。有“上面”的领导表示关切,认为项目主导人私德有亏,可能会影响项目声誉,建议暂缓拨付下一阶段款项。 流言、骚扰、事业受挫……全方位的打压,让洛施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 甚至,她都不知道,操作这一切的是谁?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楼下隐约晃悠的人影,感到一阵冰冷的窒息。 就在这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是杂志社一位早已退休、当你带她入行的前辈。 “小洛啊,”他声音带着洞悉世事的沧桑,“我收到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你别怕,也别声张。记住,有些人做事不讲究,但天,塌不下来。你好好工作,保护好自己。” 前辈没有明说,但这通电话像一根救命稻草,让洛施之在恐惧中生出了一丝冷静和倔强——— 她不能就这样被打倒。 而此时的顾家老宅里,顾念璋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蠢货。”他轻轻吐出两个字,听不出喜怒。 陈叔垂首而立,继续道:“少爷那边,目前还不知道,但恐怕……瞒不住。而且,宋家如此行事,已经牵连到少爷的声誉。外面已经开始有些闲话。” 顾念璋将茶杯轻轻放下。 “宋家的事儿,就到此为止吧。”顾念璋的声音不高,却代表着最终的判决,“至于胤廷……”他沉吟片刻,“把情况告诉他。让他自己处理,也算是个……历练。” 他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清除一枚无用的棋子,顺便给孙子一个发泄、立威的出口。 与此同时,看着照片上那些骚扰者的面孔,看着那封污秽的匿名信复印件的顾胤廷,脸色冷得能冻结空气。他周身的低气压,让进来送文件的助理都吓得不敢呼吸。 “宋、家。” 他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眼底是翻涌的风暴。 他拿起手机,第一个拨给了周谨言。 听筒里只响了一声便被接起:“哟,顾少。这个点找我,总不至于是约夜宵?” 顾胤廷没理会他的调侃,声音压得低而平,像结了冰的河面:“宋家最近,是不是太清闲了?” 周谨言语气里的散漫收了几分:“怎么,他们手伸得太长,碰到不该碰的了?”他略一停顿,像是斟酌用词,“巧了,前两天听老爷子提了一嘴,上面打算清理借助VIE架构违规输血的资本,重点在文娱和地产。宋家那个‘星耀资本’,风头太劲,怕是首当其冲。” “消息确凿?”顾胤廷目光沉静地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饭桌上一句闲谈,”周谨言说得轻描淡写,“你明白的。” 顾胤廷当然明白。有些话,点到即止。 不过短短一两个小时的功夫,几条线索已如利箭般汇聚到他手中,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他一个个的指令下,悄无声息地开始收紧。 赵烈电话里的背景带着呼啸的风声,像是在车上。“胤廷,”他的声音干脆利落,带着煞气,“你要盯的那几条线,有结果了。那个姓王的副局长,内部已经挂了号,随时能动。材料加密发你邮箱了。”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宋亚伦那边,狗急跳墙,和几个亡命徒勾搭上了。不过放心,打过招呼了,会‘特别关照’他们的,翻不起浪。” 数日后,顾胤廷将一份整理清晰的“清单”,平稳地放在了父亲顾怀琛的书桌上。上面罗列着宋家境外非法资金池的流向、几处关键用地审批下的黑幕,以及关联交易掏空资产的铁证。 “爸,宋家的手伸得太长了。”他的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再纵容下去,等他们自己捅出天大的窟窿,到时候溅起的泥点,怕是不好收拾。” 顾怀琛并未立刻去看那份文件,深沉的目光先在儿子脸上停留片刻,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了然。他这才伸手拿起清单,目光快速扫过几行关键处,眉头渐渐锁紧,脸上适时地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凝重与不赞同。 “胤廷,”他放下文件,声音里带着规劝的意味,“做事要有分寸。宋家……终究是多年的合作伙伴,有些情面,还是要留的。” “情面?”顾胤廷唇角牵起一丝没什么温度的弧度,眼神锐利,“他们仗着这点‘情面’,惹出的麻烦还少吗?现在更是忘了自己的位置。” 这句话,如同精准的探针,瞬间刺中了顾怀琛(或者说,他背后老爷子顾念璋)最敏感的神经——一个不仅失去控制、更试图绑架主家、可能带来系统性风险的所谓“伙伴”,其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顾怀琛身体微微后靠,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了两下,仿佛在权衡,最终,他像是面对一个固执己见、却又不得不支持的晚辈,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纵容,重重叹了口气。 “罢了!”他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丝疲惫,却又斩钉截铁,“你既然已经下了决心……也好,宋家近来,确实是有些不知进退了。”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份清单,语气转为不容置疑的指令: “但你要记住,要么不动,要动,就必须干净利落,不留后患。所有手脚,都必须藏在台面之下。这件事,到此为止,不容有失。” 顾胤廷面无表情地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利落地离开了书房。 门轻轻合上。顾怀琛静坐片刻,目光再次扫过桌上那份“清单”,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的冷光。 父子间的这场“谈判”,看似是顾胤廷凭借雷霆手段和不顾一切的决心赢得了胜利。 实则,是顾怀琛顺势接过了他递来的刀,开始了对一枚无用且聒噪棋子的精准切割。 顾家甚至无需亲自下场,只需稍稍松开保护的伞,宋家这座用杠杆和关系堆砌起来的大厦,便开始在风雨中剧烈摇晃,墙倒众人推。 最终,为了自保,宋家不得不断臂求生,核心资产大幅缩水,影响力一落千丈,彻底被踢出了顶级圈层。 宋妍也被家族紧急送出国,归期无望。 顾家老宅的书房里,顾念璋与顾怀琛聊着家长,语气轻松,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粒尘埃。 顾胤廷以为自己是执棋者,为了所爱之人悍然掀翻了棋盘的一角。 他却不知,自己仍是棋盘上最重要的一颗棋子。他展现了自己的杀伐果断,却终究,未能跳出祖父、父亲织就的那张无形巨网。 而宋家的错,错就错在,误以为打压一个无足轻重的洛施之,顾家会乐见其成,甚至暗中赞赏他们“懂事”,替顾家清理了麻烦。 他们高调宣扬联姻,是想给自己增加筹码,却不知这恰恰犯了顾家的大忌——顾念璋最厌恶的,就是下面的人试图用舆论绑架顾家的决策。 他们用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去骚扰、恐吓,自以为高明,却不知这些行动一旦关联到“顾胤廷”的名字,就变成了对顾家继承人声誉的玷污。 顾家可以容忍宋家作为白手套去处理一些灰色事务,但绝不能容忍这双手套试图沾染、甚至弄脏顾家继承人的羽毛。 宋亚伦忘了,白手套脏了,是可以随时丢弃,再换一双的。 那些宋家所有针对洛施之的、看似凌厉的出手,在他们自己看来是维护利益的精明算计,在真正的棋手顾念璋眼中,不过是加速其走向“弃子”命运的、愚蠢而聒噪的倒台。 ……. 而这一切一切的波云诡谲,最终传到洛施之那里的,只是基金会款项顺利下发,骚扰者消失,流言平息。 仿佛一场突如其来的重感冒,在吃了猛药后,症状消退,只留下虚弱的身体和心底的寒意。 尘埃落地,顾胤廷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俯瞰津河。 他为洛施之讨回了“公道”。宋家这艘看似坚固的巨轮,在他精准的狙击下已千疮百孔,正不可逆转地沉入深渊,连带着那个名叫宋妍的女人和她可笑的联姻妄想,一同被踢出局。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玻璃,那份由他亲手整理、递交给父亲的“清单”仿佛还带着墨铁锈般的血腥气。 以雷霆之势完成这场精准的围猎,在外人看来,这是顾家继承人为红颜一怒的疯狂,是足以撼动津港格局的大手笔。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份杀伐决断的背后,藏着一份怎样的恐慌。 “洛施之,别怕!” 这无声的呐喊在他胸腔里反复冲撞。 他必须用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让所有胆敢伤害她的人付出代价,让他们彻底明白——动她,就是触他的逆鳞,唯有死路一条。 第12章 女人的“回马枪” 他毫不犹豫地出手了,快、准、狠,不留丝毫余地。 但此刻,却有一种更深的无力感,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那些隐在暗处的审视与算计,如同这城市夜晚的霓虹,看似绚烂,内里却藏着无数冰冷的棱角。 他甚至无法确定: 赢了吗? 顾胤廷微微阖眼,将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尽数压下,再睁开时,已恢复成一贯的深沉莫测。 玻璃窗上模糊映出他挺拔却孤直的身影,与窗外流淌的灯火重叠,仿佛与这喧嚣的世界隔着一层永远无法穿透的屏障。 他和洛施之要打的硬仗,似乎才刚刚开始。 而对手,是更庞大的阴影,更冰冷的现实,以及,他自己也无法完全掌控的命运…… “洛施之,别怕!” 17. 报应 宋家这枚弃子迅速冷却,连同那场曾喧嚣一时的联姻传闻,一并消散在津港上流社会的记忆里。 然而,权力的真空从不长久。顾胤廷身边刚刚“空出”的位置,像一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珍馐,引得无数野心与倾慕的目光重新聚焦,蠢蠢欲动。 一场为海外归国艺术家高朗举办的私人沙龙,设在能俯瞰整个津港夜景的“云顶”宴会厅。 顾胤廷依旧是场中无法忽视的焦点。他周旋于几位重要的商业伙伴之间,言谈从容,气场沉稳,只是眉宇间比往日更添了几分生人勿近的冷冽,让许多跃跃欲试的名媛望而却步。 然而,总有人自诩与众不同。 杜倩便是其中之一。这位曾因在陆氏晚宴上试图与顾胤廷“叙旧”而被他毫不留情甩开的杜小姐,并未吸取教训。宋家的倒台非但没让她清醒,反而让她生出一种荒谬的错觉——顾胤廷当初的冷遇或许并非针对她,而是碍于与宋家的婚约。如今障碍已除,她自觉有了可乘之机。 她端着酒杯,精准地游弋到顾胤廷与合作伙伴谈话的间隙。 “顾少,好久不见。”她的声音比那杯中的起泡酒更甜腻几分,纤纤玉指看似不经意地搭上了顾胤廷的手臂,“上次在‘云顶’看港岛夜景时,您还说这里的视角独一无二呢,怎么今晚倒像是忘了旧地,只顾着谈生意了?” 她刻意拔高了声调,确保周围几位竖着耳朵的宾客能捕捉到“上次”、“旧地”这类引人遐想的词汇。目光更是带着钩子,在顾胤廷线条冷硬的下颌线上流连。 顾胤廷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眼底凝结的寒意几乎能将杯中的酒液冻住。他想抽回手臂,杜倩却借着他微微晃动的力道,整个人更贴近了半分,几乎要倚进他怀里,浓郁的香水味强势地侵占了他的呼吸。 “顾少,”她吐气如兰,声音黏腻得能拉出丝来,“您就不想人家么?” 这一幕,恰好落在了刚刚步入大厅的洛施之眼中。 她是代表《津港文化周刊》前来进行采访的。推门的瞬间,她脸上得体的微笑便僵住了。 视野中央,那个昨夜还在她耳边低语,因她一点咳嗽就紧张得半夜起来摸她额头的男人,此刻正被一个身姿曼妙、举止亲昵的女人紧紧贴着。那女人的手搭在他的臂弯,仰着头,嘴唇几乎要凑到他的下颌,姿态是全然占有的暧昧。而顾胤廷……他虽然没有回应,却也没有立刻、决绝地将人推开。 距离和角度,巧妙地构成了一场精心编排的误会。 洛施之能清晰地看到那女人脸上志在必得的笑容,能看到周围人投去的或暧昧或了然的目光。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爬升。 顾胤廷终于用力甩开了胳膊上的禁锢,力道之大让杜倩踉跄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狼狈。他无暇顾及,目光急切地穿过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门口那道熟悉的身影,以及她脸上瞬间褪去的血色和眼底清晰的……刺痛。 “洛……”他想解释,可名字卡在喉咙里。 洛施之却已迅速垂下了眼睫,将所有情绪收敛得干干净净。她甚至对着看向她的顾胤廷,极其轻微地、近乎礼貌地弯了一下唇角,然后便转身,径直走向她今晚的采访对象高朗了,仿佛刚才那刺眼的一幕从未入她之眼。 这让顾胤廷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回程的车上,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洛施之偏头看着窗外,侧脸线条在明明灭灭的路灯光影里,显得格外冷清倔强。车内只余引擎低沉的嗡鸣。 “施之……”顾胤廷试图打破沉寂,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嗯?”洛施之回过头,眼神平静无波,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顾总人脉广,应酬多,正常。那位小姐……很热情。” 她又叫他“顾总”了?! 他宁愿她质问他,发脾气,甚至像上次那样给他一爪子…… 接下来的几天,洛施之没有不接电话,没有不回信息,也没有将他拒之门外。她一切如常,只是会“客气”地谢绝他所有的亲密举动。 当他试图解释杜倩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甚至被他厌恶的纠缠者时,她会用一句轻飘飘的“都是过去的事了,顾总不必介怀”堵住他所有的话头。 她开始“加班”,日程表排得比他这个集团掌舵人还满。各种“突然出现”的紧急采访、专题研讨会、作者见面会……让他连去杂志社楼下“偶遇”的机会都变得渺茫。 他送去的带着歉意的鲜花,被原封不动地放在玄关,最后凋零;他让厨房精心准备、符合她口味的餐点,被她以“社里安排了工作餐”或“没什么胃口”为由婉拒;他斟酌字句、几乎算得上低声下气的长篇解释和信息,石沉大海,最多换来一个“收到”的官方回复。 顾胤廷快被这种不动声色的冷战逼疯了。他宁愿她跟他大吵一架,把委屈和愤怒都发泄出来。 曾经在商场上算无遗策、视规则于无物的顾胤廷,此刻所有的手段和心计在洛施之这儿,都失了效。 他烦躁地意识到,这或许就是“报应”。是他过往那些哪怕逢场作戏、也未曾彻底洁身自好所欠下的风流债,是他身处这个浮华圈子不可避免的沾染,如今都化作了刺向她、也反噬他自己的利刃。 他恨不得能穿越回去,把那个曾经出现在任何可能引起误会场合的自己,揪出来,彻底清洗一遍。 洛施之并非刻意躲避,只是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了连市一个为期三天的行业论坛中,行程排得密不透风,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搁置心底那团因乱麻般的情绪。 顾胤廷坐在顶层空旷的办公室里,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平板电脑上显示着洛施之论坛的公开议程,她的发言被安排在第二天下午。 心中那种抓不住、摸不着的感觉,比任何商业谈判桌上的僵局都更让他焦躁。他习惯于掌控,习惯于精准解决每一个问题,可洛施之的心,像一捧流沙,他越是用力,流失得越快。 不能再等了。 他几乎是立刻做了决定。调整了行程,订了最早一班飞往连市的机票,甚至动用了一点关系,入住了她所在酒店隔壁的套房。 第一天,他按兵不动。只是在她参加论坛时,远远地、隔着攒动的人头,看着她专注发言或与人交谈的侧影。她穿着剪裁利落的西装套裙,黑发挽起,神情冷静专业,与在他面前或羞赧或娇嗔的模样判若两人。 第二天傍晚,论坛议程结束。他算准了时间,在她婉拒了同行者的晚餐邀请,独自一人沿着酒店附近的滨海木栈道散步时,“恰好”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 他穿着深灰色的羊绒大衣,倚在不远处的栏杆上,仿佛也被眼前海天一色、夕阳熔金的景象所吸引,然后,在她脚步微顿的瞬间,“恰好”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顾胤廷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化为一种深沉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喜悦”,他朝她走去,步伐稳健,海风吹动他额前的发丝。 “洛施之,这么巧!”他开口,声音在海风里显得比平日低沉。 洛施之看着他,先是错愕,随即,眼底那点波澜迅速沉淀为洞悉一切的平静,甚至还带着点……懒得拆穿的无奈。巧?巧到在几百公里外的同一座城市?巧到在同一家酒店附近的同一条路? 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顾胤廷被她看得有些心虚,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望着眼前壮阔的海景。他没有得寸进尺地靠近,只是扮演着一个“偶遇”且有风度的旧识,陪着她走完了剩下的栈道,直到送她回到酒店电梯口。 “晚安。”洛施之准备转身进电梯。 “等等,”顾胤廷叫住她,变戏法似的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印着知名甜品店Logo的精致小纸盒,递到她面前,语气再自然不过,“路过看到的,你喜欢的拿破仑。” 洛施之看着那盒蛋糕,最终还是接了过来,指尖与他微凉的手指一触即分。 “谢谢。” 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他凝视的目光。 第13章 我把自己打包送来,求签收 18.外卖 半小时后。 洛施之刚洗完澡,换上舒适的睡衣,门铃便响了。她以为是酒店服务,透过猫眼一看,却空无一人,只有地上放着一个巨大的、用银色保温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外卖箱”,上面贴着一张打印的订单条: “洛女士收——生鲜速递,请及时签收。” 她有些疑惑,自己并没点外卖。但出于谨慎,还是打开了门。 就在她弯腰想去查看那个箱子时,箱盖突然从里面被顶开! 顾胤廷那张带着笑意的脸,赫然出现在箱子里面!他整个人蜷缩在偌大的保温箱里,仰头看着她,眼神亮晶晶的。 “嗨,您点的‘顾胤廷’牌专属外卖已送达,请问是现在‘食用’么……” 洛施之看着从箱子里“冒”出来的、活生生的、西装革履却缩在箱子里的顾胤廷,先是惊得后退半步,随即,那憋了好几天的火气、无奈,最终化为一个大大的白眼! “顾胤廷!你无不无聊!” 她简直要被这人的脑回路气笑! 顾胤廷“利落”地从箱子里跨出来,顺手关上房门,也不管自己这身昂贵的行头是否褶皱,凑到她面前,语气可怜巴巴又理直气壮: “无聊,见不到你,做什么都无聊。所以,我把自己打包送来,求签收。” 他闻着她身上清新的沐浴露香气,心痒得厉害。 洛施之看着他这副样子,叹了口气,终究还是狠不下心肠。 “下不为例。”她轻声说,算是松口。 顾胤廷眼睛瞬间亮了,他伸手将她拥入怀中,低头,吻住了让他朝思暮想的唇。 亲吻是甜蜜的,即使迎着窗缝里渗入的、带着海腥味的冷风。因为怀里的人儿是暖的,心是软的。那些小小的误会、不安与冷战,在这北方的海滨之夜,在这精心策划的“偶遇”与“外卖”里,悄然融化。 窗外的海风识趣地放轻了呼啸,将酒店套房内的一切声响与悸动,烘托得愈发清晰。 那句“别真的跟我生气”的喃喃低语,像一片落入岩浆的雪花,瞬间消融。 顾胤廷的吻,从她轻颤的眼睫,流连到鼻尖,最终再次深深烙印在那微肿的唇瓣上…… 他们紧密得没有一丝缝隙。洛施之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紧绷的肌肉,那蓄势待发的力量,以及他眼底翻涌的、要将她吞噬的浪潮。他把她抵在墙边,她仰着头,黑发黏在颊边,喉间溢出破碎的呻吟,几乎站立不住。 “看着我,洛洛……” 他将她转过来,捧住她迷离潮红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将她和他一起,卷入了最深的情潮。 北方的海在黎明前呈现出沉静的黛蓝色,透过酒店厚重窗帘的缝隙,给室内暧昧未散的气息染上几分清冷。 洛施之累极了,睡得无知无觉,像一只终于找到安全港湾、收起爪子的困倦小猫。顾胤廷却早早醒来,鼻尖深深埋在她后颈散落的发丝间。 “洛施之……” 他含住她敏感的耳垂,在齿间轻轻碾磨,声音沙哑,带着未完全清醒的慵懒和已然清醒的**。 洛施之在睡梦中被打扰,无意识地嘤咛一声,小猫抗议般,扭动身体想避开这恼人的骚扰。 “洛洛……”他贴着她的耳廓,“醒醒……” 洛施之累极了,觉得浑身骨架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般,酸软得提不起一丝力气。可身后的存在感太强,耳边他那滚烫的呼吸和蛊惑般的低唤,像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她蹙着眉,艰难地从混沌中挣扎出一丝清明,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含糊地抗议: “顾胤廷……困……” 这软糯无力的拒绝听在顾胤廷耳中,没有起到任何冷却作用。 饿久了,是会有后遗症的。 他在她耳边,细细吻着,咬牙切齿地宣告着: “洛施之,看你还敢这么晾着我!” 在她耳边一遍遍地呢喃着那个只有他才能叫的昵称: “洛洛,洛洛……” 洛施之的意识再次模糊,她只听见自己用破碎的声音回应着他: “胤廷,顾胤廷……” 19学坏 从连市回来,迎接两人的是各自堆积如山的工作。 顾胤廷那边,一个新并购项目的整合进入关键期,每日会议、谈判、应酬排得密不透风。洛施之则一面带领团队跟进新一轮的项目建设,一面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在一个深度调查选题上——关于邻市一家大型化工企业“丰华化工”的违规排污线索。 这个线索来得偶然,是她在连市论坛期间,一位忧心忡忡的环境工程学者私下向她透露的。 初步了解后,洛施之意识到事情远比想象中复杂,牵扯甚广,取证艰难。她开始带着团队,不动声色地搜集资料,联系可能的信源……常常都要忙到深夜。 然而,无论白天多么忙碌,精力消耗多么巨大,顾胤廷却雷打不动,甚至……有些变本加厉,仿佛是为了弥补之前的“分离焦虑”,也仿佛是要用最直接的方式确认她的存在,他每晚都会准时出现在公寓,带着不容拒绝的亲密意图。 起初,洛施之还能勉强配合,但连续几天高强度工作后,再面对顾胤廷这仿佛无止境的体力消耗,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这一晚,顾胤廷回来时已近午夜。洛施之早已洗漱完毕,靠在床头,膝盖上摊开着关于丰华化工的背景资料,眼皮都在打架。 顾胤廷洗去一身疲惫,带着湿气爬上床,将她揽进怀里,探入她的睡衣裙摆,唇也跟着落下,意图明显。 洛施之身体一僵,轻轻推了推他的胸膛,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浓重倦意:“今天……太累了,资料还没看完,明天一早还要和团队过思路……改天好不好?” 她是真的累,身心俱疲。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化学名词、错综复杂股权关系和可能存在的风险,实在分不出一丝精力来应付他的热情。 顾胤廷动作一顿,抬起头,看着她眼底清晰的青黑和满脸的疲惫,心头涌起一阵心疼。 “就一次,嗯?”他放柔了声音,带着诱哄,吻了吻她的额头,手却依旧流连不去,带着某种固执。 洛施之在心里叹了口气,算是默许,但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回应全无,只盼着他能快些结束。 顾胤廷感受到了她的勉强和心不在焉,热情像是被泼了一小盆温水,不上不下地吊着。 草草结束后,洛施之几乎是秒睡,呼吸沉缓,显然是累极了。顾胤廷看着她沉静的睡颜,心头那点未能尽兴的躁动化为了无奈的怜惜。他替她掖好被角,关掉了她床头的阅读灯。 第二天晚上,顾胤廷推掉了一个饭局,特意提早回家。却发现公寓里空无一人,只有餐桌上一张她留下的便签,字迹有些匆忙: 【社里有急事儿,丰华化工的报告要重新。通宵赶工,勿等,先睡。】 顾胤廷盯着那张便签,眉头拧成了疙瘩。“丰华化工”?他隐约记得她昨晚提过一句。他打电话过去,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在加班?”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爽。 “嗯,”洛施之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带着熬夜特有的沙哑和一丝恰到好处的焦灼。 “调查报告里,这几个数据需要重新核对,背景部分也要重做……”背景音里还能听到键盘敲击声和她和同事的讨论声,洛施之的声音简洁明了,听不出一丝破绽,“得通宵加班了,别等我了。” 挂了电话,顾胤廷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心里的疑虑稍减。他知道新闻行业的特性,突发状况多,加班是常态。 但接下来两天,洛施之都以各种看似无懈可击的理由——“约了丰华之前的离职员工见面,对方只有晚上有空”、“要去环保局核实一个文件,排队得耗到很晚”……成功地避免了与他的“夜间碰面”。 顾胤廷不是傻子,他很快回过味来—— 洛施之在用一种温和、迂回却坚定的方式,抗议他过于频繁的“夜间需求”,并巧妙地夺回了自己夜晚时间的主导权。 这个认知让他有些挫败,又有些哭笑不得。 他直接开车到杂志社楼下堵人。晚上九点,果然看到洛施之和几个同事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她手里还抱着厚厚的文件夹,精神状态看起来……虽然疲惫,但眼神清亮,讨论工作时显得专注而投入,完全不像“被强迫”加班的样子。 洛施之看到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恢复自然,和同事道别后,走了过来。 “忙完了?”顾胤廷靠在车边,看着她,目光深邃。 “嗯,告一段落了。”洛施之点点头,神态自若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回程路上,顾胤廷没说话,直到进了家门,他将她拉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闷闷的,带着点委屈和认输的意味: “洛施之,你学坏了。” 洛施之在他怀里微微勾起唇角,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和如释重负。她伸手回抱住他精瘦的腰身,声音软了下来,带着安抚,也带着坚持: “顾胤廷,我们来日方长!” 第14章 原则寒流与除夕奔袭 20.原则 生活似乎回归了某种平静。顾胤廷与洛施之的关系,也修复如初。 他依旧细致地照顾她的饮食起居,盯着她按时吃药,将她的一切都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然而,有些刻在骨子里的掌控欲,并非仅仅体现在生活细节上。 洛施之最近在跟进的那个“丰华化工”的深度报道——关于这家大型化工企业疑似违规排放导致周边村落饮用水源污染的调查。取证过程艰难,阻力重重,对方背景深厚,几次施压到杂志社,连总编陈珉才都顶住了不小的压力。洛施之带着团队,几乎是咬着牙,在有限的资源和巨大的风险中艰难推进。 这件事,她偶尔会在晚餐时,带着疲惫和愤慨对顾胤廷提起几句。她需要倾诉,也需要从他那里汲取一些面对强权的冷静与力量。顾胤廷总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给出几句精准的形势分析,或是指点她如何绕过一些明面上的障碍。 直到这天下午,她约见的一位关键线人,在最后一刻突然变卦,无论如何都不肯再露面,只在电话里惶恐地暗示“上面有人打了招呼,这浑水不能再蹚了”。几乎同时,杂志社接到通知,原本已经疏通好的环保部门某个环节,突然以“需要更严谨的数据复核”为由,无限期搁置了采访许可。 所有的线索,在即将串联成型的瞬间,被人以绝对的力量,硬生生掐断。 洛施之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河,心头一片冰凉。 她拿起手机,拨通了顾胤廷的电话。电话接得很快,背景音是他办公室里特有的静谧。 “喂,施之?”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工作间隙的放松。 “顾胤廷,”洛施之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丰华化工那个报道被停的事儿,是不是你做的?” 电话那头有片刻的沉默。这沉默,几乎坐实了她的猜测。 “……我只是不想你涉险。”顾胤廷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保护欲,“那家企业背后的关系网比你想象的更复杂,手段也更脏。你继续查下去,我不放心。” “所以,你就用你的方式,替我扫清‘障碍’?”洛施之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颤抖,是压抑的怒火,“你插手我的工作,干涉我的调查,甚至让我的线人闭嘴,把我的采访渠道堵死?” “施之,”顾胤廷试图解释,语气里带着他惯常的、处理问题时的冷静与决断,“那种企业,我有的是办法让他们付出代价,不需要你冲在最前面。你想要的结果,我可以给你。” “我要的不是你给我的‘结果’!”洛施之猛地抬高了声音,引得不远处工位上的同事侧目,她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我要的是真相水落石出的过程,是我的团队付出心血挖掘事实的权利,是那些受害的村民能被听见的机会!顾胤廷,你不是在保护我,你是在践踏我的职业尊严!” 她想起那些熬夜分析资料的夜晚,想起团队成员顶着压力四处奔波的辛苦,想起那些村民充满期盼又无助的眼神……所有这些,在他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无力。 “我不是这个意思……”顾胤廷的声音也沉了下去,带着被误解的烦躁,“我只是……” “你只是习惯了掌控一切。”洛施之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包括我的人生。顾胤廷,我不是你商业版图里需要被理顺的资产,也不是你的温室花房里需要被精心修剪的花木。我有我的路要走,有我的仗要打,哪怕头破血流,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说完,她不等顾胤廷回应,直接挂断了电话。 这一次,她真的生气了。不是因为吃醋,不是因为误会,而是因为他越过了那条最不该越过的线,触碰了她视为生命一部分的独立与原则。 顾胤廷握着传来忙音的手机,眉头紧锁。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那些自以为是的保护和运筹帷幄,在她坚守的世界面前,可能不是助力,而是侵犯。 这一次激烈冲突,像一场猝不及防的寒流,冻结了两人之间刚刚回暖的气氛。 洛施之没有像以往那样,给予任何冷战或疏离的空间。她直接、明确地表达了她的愤怒和失望,然后,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被顾胤廷强行中断的调查中。她带着团队,用更迂回、更谨慎的方式,重新梳理线索,寻找新的突破口。她知道这很难,但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她的战场,她自己去夺回。 顾胤廷清晰地感受到了这道无形的屏障。不同于以往带着委屈或试探的“冷处理”,这一次,洛施之的态度是冷硬的,带着一种被侵犯领地后的警惕与疏远。那份曾经逐渐消融的、属于她内核的坚韧与独立,此刻像一层坚冰,将她牢牢包裹。 就在这种僵持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时间悄然滑向了岁末。 这天晚上,洛施之在书房整理资料,顾胤廷端着一杯热牛奶走进来,放在她手边。洛施之敲击键盘的手顿了顿,没有抬头,只是淡淡说了声:“谢谢。” 顾胤廷没有立刻离开,他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灯光在她睫毛下投下浅浅的阴影,也照出了她眉宇间掩饰不住的疲惫。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开了口: “快过年了。” 洛施之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了下来。她当然知道。父母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弟弟洛施航也反复确认她的归期。那个位于邻市的、充满烟火气的小院,是她此刻冰冷心绪中唯一的暖源。 “嗯。”她依旧没有看他,只是应了一声,视线落在屏幕的日历上,那个被圈出来的日期——她回邻市父母家过年的日子,近在眼前。 顾胤廷看着她平静的侧影,那股因为冲突而产生的挫败感,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即将分离的恐慌所覆盖。 “什么时候走?”他问,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紧绷。 “下周。”洛施之终于抬起眼,看向他。她的眼神依旧清冷,但或许是年关的氛围软化了一丝棱角,或许是他眼底那抹难以掩饰的失落太过明显,她的语气稍稍缓和。 顾胤廷的心,随着她这句确认,彻底沉了下去。他看着她,所有辩白都哽在喉间,最终只化为一个清晰无比的认知—— 他不能让她就这样带着隔阂离开。 20.奔袭 顾胤廷陷入一种肉眼可见的焦躁。 “这件羽绒服太薄,穿我买的那件。”他把一件厚重的长款羽绒服塞进行李箱。 洛施之有些无奈,她停下动作: “顾胤廷,我是回去七天,不是七年。” 更让顾胤廷焦虑的是给洛施之的父母准备礼物。这位在商场上挥斥方遒、决策千里的顾总,对着琳琅满目的礼品清单,却患得患失,优柔寡断。 “这套紫砂壶,洛叔叔会喜欢吗?” “这条羊绒围巾,颜色适不适合赵阿姨?” 他反复斟酌,又不断自我否定。只怕不够隆重,显得怠慢;又怕太过贵重,唐突了那份朴素的安宁。他恨不得将自己的所有都捧过去,又小心翼翼地收敛着,生怕露出一丝一毫、可能令洛施之和她家人不安的压迫感。 最终,顾胤廷看着那堆东西,眉头依旧没有舒展,总觉得还是少了什么。 洛施之回去那天,他不由分说地抱住了她。 “每天视频。”他抵着她的额头。 “嗯。” “药按时吃。” “知道。” “洛施之,……早点回来。” 洛施之心里软软的,轻轻回道:“嗯。” 除夕夜,顾家老宅。 顾氏三代悉数到场。觥筹交错,言笑晏晏。顾胤廷周旋其中,应对自如,脸上是无可挑剔的、属于“顾家继承人”的沉稳面具。他听着那些虚伪的恭维、含蓄的打探、以及关于他未来新联姻对象的、似有若无的暗示,只觉得胸口发闷。 站在二楼的廊檐下,看着庭院里为午夜准备的、堆积如山的烟花,忽然有点想念洛施之那个小小的、安静的小屋。 他想她了。 年夜饭结束。长辈们移步茶室,顾胤廷借口透气,走出了那令人窒息的主楼。夜风扑面而来,他拿出手机,点开与洛施之的微信对话框。 最后一条信息是她两小时前发来的,一张团圆饭的照片,菜色简单,却透着暖意。 他看着那张照片,指尖拂过屏幕上那张笑着的侧脸。他几乎是跑向车库的。坐进驾驶座,发动引擎,车子滑出顾家老宅那扇沉重的大门,汇入了除夕夜冷清的车流。 车速很快,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他的心,却奇异地平静下来。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他要见到她,现在,立刻。 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在除夕夜的静谧中仿佛被缩短。 当他终于将车停在那个小院前时,零点的钟声刚刚敲响。霎时间,无数的烟花冲天而起,在夜空中绽放,恍如白昼。 他靠在车边,拿出手机。电话几乎立刻被接起。 “喂?顾胤廷?”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惊讶,显然没想到他会在此时打电话,“你在家吗?现在外面好吵……” “洛施之……”他打断她,声音透过喧嚣的爆竹声,清晰地送了过去: “……我想你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就在那片璀璨夺目的烟花之下,在那个亮着温暖灯光的窗户后面,一个纤细的身影探了出来。洛施之握着手机,穿着厚厚的家居服,长发披散着,难以置信地望了过来…… 就在顾胤廷车子的引擎声消失在老宅院墙之外不久,主楼二楼那间僻静的书房窗户后,一道苍老却挺拔的身影悄然立于阴影之中。 顾念璋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书房门被轻轻敲响,得到允许后,顾怀琛走了进来,眉头微蹙。 顾念璋没有回头,看不出喜怒。顾怀琛试探着问:“王家那边,年后是不是该……” “不急。”顾念璋打断他,缓缓转过身,昏黄的灯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投下莫测的光影,“由他去。”顾念璋语气淡漠,却不容置疑。 顾怀琛看着父亲,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恭敬地低下头:“是,父亲。” 窗外,烟花几乎映亮了半边天,那绚烂的光影在顾念璋的眼底明明灭灭,未能掀起丝毫波澜。 他就像一位运筹帷幄的棋手,冷眼看着棋盘上的风云变幻。 而在几百公里外,那座小院子前,他精心培养的继承人,正望着那扇透出平凡温暖的窗口,将所有的骄傲与冷静尽数抛却,只为换得心上人的一次垂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