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拾光
周六下午,“时光咖啡馆”。
洛施之早到了十五分钟。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防御策略——提前熟悉战场,为自己争取一点可怜的心里优势。
然而,眼前的景象让她那点关于“故地”的微妙期待,落了空。
记忆里那间弥漫着旧书尘味、桌椅吱呀作响的小书屋,早已被眼前这座时髦的“文化空间”取代。外墙爬满精心打理的绿藤,落地玻璃窗光洁如镜,内部是冰冷的复古工业风混搭着刻意做旧的原木。空气里飘荡的不再是速溶咖啡的甜腻,而是咖啡豆被精心烘焙后的醇苦。
它变得精致了,也变得陌生了。像他们之间横亘的这些年,表面也许无恙,内里却早已物是人非。
她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拿铁,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这是她的职业盾牌,仿佛只要握着笔,就能在不确定的场合里抓住一丝确定感。
三点整。
咖啡馆的门被推开,洛施之下意识抬头,呼吸一滞。
顾胤廷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铁灰色衬衫,熨贴的黑色长裤,身形比少年时更显挺拔宽阔。时间的刻刀已褪去了他曾有的青涩,雕琢出一种属于成熟男性的、沉稳而劲瘦的轮廓。
他的目光几乎没有在店内搜寻,便如早已锁定了目标的雷达,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落在了她所在的方向。
那视线带着实质般的重量,穿透了空间的阻隔,沉沉地压在她身上。
洛施之放在膝上的手蜷缩起来,指甲陷入掌心。她强迫自己抬起眼,迎上了他的目光。
他走了过来,步伐不疾不徐,却自带一种无形的气场,让周遭的空气似乎都有些凝滞。
“来了有一会儿了?”他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声音比记忆中低沉了些,像大提琴的弓弦擦过心尖。
“没有,刚到。”洛施之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得近乎机械。
服务生过来,他点了一杯手冲瑰夏,服务生离开后,令人窒息的沉默再度降临。
她能清晰地看到他低垂的眼睫投下的淡影,挺直的鼻梁,以及抿紧时显得有些淡漠的唇。
“这里变了很多。”
他率先打破沉默,目光掠过店内的装潢,语气听不出情绪。
“嗯,”洛施之接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客观评价,“比以前……更商业了。”
她想起的,却是初中时在这里小组讨论,她的笔滚落到他脚边。他弯腰捡起,递还时,指尖不经意擦过了她的手背。那一瞬间的触感,像微弱的电流,让她整条手臂都麻了,脸颊烫得厉害,连“谢谢”都说得磕磕绊绊。而他,很快收回手,耳根也泛起一丝红晕。
那时的悸动,简单,纯粹,不染尘埃。
“人也是。”顾胤廷接话,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你变了不少,洛施之。”
洛施之今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针织衫,头发松松披散着,露出白皙清艳的面庞。出色的骨相与被书香浸润过的沉静气质,让她在人群中格外出挑。
“顾总倒是没怎么变。”她微微弯了下唇角,客气,疏离,无懈可击。
顾胤廷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很浅,未达眼底便已消散。
“‘顾总’?”
他重复这个称呼,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玩味,却让洛施之莫名感到一丝压力。
“我们现在谈公事吧,”她迅速将话题引回自认为安全的轨道,像是要牢牢守住某种界限,“关于你提到的本地文化推广项目?”
顾胤廷看着她急于划清界限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端起服务生刚送来的咖啡,轻轻晃了晃。
“不急。”他说,“先聊聊。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了。”
他目光沉静,却仿佛能穿透她故作镇定的外壳。
“听说文化周刊最近在寻求转型?纸媒的日子,不太好过?”
他精准地戳中了她目前最大的焦虑。杂志社确实处在十字路口,新媒体冲击,广告下滑,内部阻力……作为主编,她肩负着整个团队的未来。
“挑战确实有,”洛施之没有回避,谈起工作,她眼底有了光,“但内容的价值始终存在。我们只是在探索,如何让好的内容以更适应这个时代的方式,抵达读者。”
她说起这些时,整个人都生动起来,那种专注和通透,让她焕发出一种独特的神采。
顾胤廷静静地听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
“你很适合做这个。”他忽然说。
“什么?”她微微一怔。
“守护一些东西。”他的声音平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在所有人都急着向前跑的时候,停下来,回头看看。”
这句话,让洛施之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适时地震动起来——编辑部的来电。她略带歉意地看了顾胤廷一眼,接起电话。
“喂,……嗯,你说……哪一版?……好,我知道了,我马上回去。”
挂断电话,她有些无奈地看向顾胤廷:“抱歉,编辑部有点急事,我得先走了。”
“我送你。”他作势起身。
“不用了,”洛施之立刻拒绝,拿起自己的包,动作快得像是生怕慢一步就会改变主意,“我的车就在附近。项目的事……”
“下次再谈。”顾胤廷重新坐回去,目光沉静地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告:
“洛施之,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洛施之心头一跳,没有回应,只是点了点头,近乎仓促地离开了咖啡馆。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顾胤廷端起已经微凉的咖啡,抿了一口,方才精致的花果香早已散去,只剩一股强烈的酸涩漫上舌根,沉甸甸地压在喉咙深处。
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
猎物的第一次逃脱,在意料之中。
但游戏,才刚刚开始。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顾胤廷拿出手机。
洛施之,你说我们是谈公事。那么,我们就从公事开始。
05.铠甲
华灯初上,编辑部里只剩下洛施之一个人。
顾胤廷那句“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
他变了。
少年的清朗被深沉的压迫感取代,那份探寻的眼神,让她无所适从。
手机震动,是母亲赵淑媛的电话。听着电话那头絮叨的关切,以及弟弟洛施航将实习期工资全部打回家的消息,洛施之心头泛起细密的酸涩。
这个家,是她温暖的港湾,也是她前行路上,最甜蜜的负担,与最深重的原罪。
而这一切,都始于她七个月大时,那场几乎要了她性命的高烧,以及随之确诊的——“先天性房间隔缺损”。
那些尚存的童年记忆,是从消毒水的气味开始的……
父亲洛广平,那个市图书馆里总是温和寡言的男人,在她确诊的那天,第一次显出了焦灼。微薄的工资,面对高昂的手术费,无疑是杯水车薪。
焦虑,催生出一腔孤勇。
他毅然辞去了稳定的工作,下海经商。
洛施之模糊地记得,父亲曾摸着她的头,眼里有光:“等爸爸挣够了钱,就带之之去最好的医院。”
希望如同昙花,一现即逝。合伙人卷款跑路,留给洛广平一笔天文数字的债务。
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催债的人每隔几天就来砸门,凶神恶煞的叫骂声,是洛施之儿时最恐怖的背景音。
父亲又回到了图书馆,从正式编变为临时工,用更加微薄的薪水,一点点偿还着巨债。他将所有的挫败与不甘都咽进肚里,对她从未有过一句怨言,只是那无声的疲惫与日渐花白的鬓角,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日夜扎在洛施之心上。
她从小就知道,她的病,是这个家坠入深渊的根源。这是一份隐秘的、沉重的负罪感。
母亲赵淑媛,一位小学教师,性子里的开朗天真被生活磨砺得尖锐而絮叨。她像一只护崽的母鸡,对洛施之的身体有着近乎神经质的紧张。她的爱,具体而微,是洛施之在冰冷现实中,能触摸到的最真实的暖意,却也时刻提醒着她的“不同”。
弟弟洛施航,小她三岁。却在许多时候更像一个哥哥,他会在她熬夜赶稿时提醒她吃药,会默默承包下大部分家务,会用一种已成习惯的、再自然不过的语气说:“姐,家里有我。”
可正是他这份超越年龄的担当,成了洛施之内心深处另一重常觉亏欠的地方。
所以,她所有的努力,都带着让家人过得更好的朴素愿望,也带着一份深藏心底、源于幼年病痛与家庭变故的、巨大的赎罪心理。
她的独立,比旁人更多了一份坚韧与决绝。
大学期间,她就成了几家媒体的自由撰稿人,稿费足以支撑所有费用,不再向家里要一分钱。
进入《津港文化周刊》后,她更将这份清醒与勤勉发挥到极致。短短几年,她一一化解明枪暗箭,凭借过人的才华和一种被苦难磨砺出的、洞察人心的敏锐,在职场杀出一条血路——成了杂志社最年轻的主编。
而真正标志她彻底蜕变的,是处理家中的最后一笔债务。
她特意请了半天假,独自去见了那个纠缠父母多年的催债人。在一家嘈杂的茶楼里,面对对方拍桌子的恐吓与污言秽语,她面色不改,只是将一份咨询过律师的文件推了过去,上面清晰地列明了受法律保护的利息上限。
“该还的,一分不会少。但超出法律规定的部分,我们拒绝。”她声音不高,却冷冽如刀,“如果你们坚持用这种方式,我不介意让这份文件,以及你们之前那些‘□□’的录音,出现在派出所或者法院。”
她精准地抓住了对方的软肋,切割了合法债务与非法骚扰的界限。最终,她以自己一字一句积攒下的稿费,连本带利,让对方签下结清书。
整个过程,冷静、果决,带着一丝“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悍勇。
这些发生在没有顾胤廷岁月里的洛施之,是果敢的、坚硬的,是她为自己和家庭锻造的一身密不透风的铠甲。
而她那些不轻易示人的脆弱和敏感,更像是一种选择性释放——只有在面对顾胤廷时,才会被触发。
因为那个穿着干净校服、在篮球场上奔跑如风的少年,他身上的阳光、磊落和那种与生俱来的、仿佛能掌控一切的气场,与洛施之成长岁月里所经历的窘迫、无力与债务的阴霾,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他像一道毫无道理可讲的光,不由分说地照进了她布满荆棘的成长之路。
他对她而言,不仅仅是青春期的心动,更是一种对纯粹、强大、美好事物的救赎性的渴望——
一个她灰暗青春里,唯一敢去仰望,却从不敢奢望拥有的幻影。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顾胤廷之于她,会这么不同。哪怕过去了多年!
而如今,这道光回来了,更加强势,更加耀眼。
可她身上那身用以自卫的铠甲,却不知该如何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