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幻影
顾廷胤觉得,今晚这艘游艇上的一切,都让人生厌。
香槟、超模,震耳欲聋的电子乐,以及空气中黏腻的、毫不掩饰的**……这是周谨言为给他接风举办的盛宴,也是津港这个圈子里,一场司空见惯的浮世绘。
他倚在二层栏杆上,指尖的烟快要燃尽,如同他此刻的耐心。楼下甲板,赵烈正把整瓶的唐培里侬当水枪,喷洒在那些娇笑着的比基尼女郎身上,水花混着酒液,在迷离灯光下折射出廉价的光泽。
周谨言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顺着他之前的目光向下望,嘴角勾起惯常的调侃:
“怎么,我们顾少出国几年,眼光刁到一个都入不了眼?”
顾胤廷没回头,将烟蒂熄灭。
“吵。”
他淡淡吐出一个字。
这些年来,他愈发厌恶这种毫无意义的喧闹,仿佛只有用巨大的声响才能填补内心的空洞。
顾胤廷目光无意识地游移,掠过那些妆容精致、眼神热切,像在橱窗里待价而沽的商品般的面孔……猛地,定格在船舷边一个独自倚靠的身影上。
那女孩一身米白色长裙,海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和裙摆,勾勒出纤细的轮廓。她侧对着顾胤廷所在的方向,正低头看着漆黑的海面,与周围狂热的气氛格格不入。
仅仅是一个安静的、带着些许落寞的侧影。
可就是这一个侧影,像一道精准的闪电,劈开了他所有冷静自持的伪装。他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紧,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那身影……
那低头时脖颈微弯的弧度,
那肩背单薄的线条,
那隔着喧嚣都能抵达的,若有若无的沉静气息……
太像了。
像到让他几乎以为,是那个纠缠了他多年、求而不得的幻影,终于穿透时光,出现在他眼前。
梧桐树下,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安静的少女。那个他甚至没勇气上前说一句话,就成了他心底一道魔障的影子———
洛施之。
他几乎还能闻到那个午后阳光的味道,能听到风吹过梧桐树叶的沙沙声响,能感受到自己当年那震耳欲聋的心跳。
顾胤廷握着酒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周谨言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挑眉、低声笑道:
“艺术学院的学生……人……干净……叫过来?”
顾胤廷没有回答,但目光仍死死地钉在那道身影上,仿佛要将她看穿。
女孩似乎感觉到了这过于锐利的注视,转过头来。灯光下,她的脸逐渐清晰——年轻,漂亮,眉眼间确实有几分——类似——“安静”的气质。
但,不是。
不是她。
巨大的失落,瞬间将他片刻的悸动淹没。仿佛刚得到一丝救赎的微光,下一秒就被彻底打入更深的黑暗。他眼底刚刚燃起的一点微光,迅速熄灭,恢复到比以前更深沉的墨色,甚至带着一丝自嘲的冰冷。
他收回目光,将杯中被服务生斟满的酒再次饮尽,喉咙滚动,声音带着被酒精灼烧过的沙哑:
“不用。”
派对仍在继续。冷焰火绚烂的光束划破夜空,顾胤廷重新点燃一支烟,将目光投向远方漆黑无垠的海平面,仿佛要穿透这迷离的夜色,看到那个不知在何处的身影。
洛施之。
他于唇齿间无声地碾磨着这个名字,带着一丝苦涩,和一种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积年累月的渴望。
你究竟,在哪里?
02.短信
津港市的交通在中秋节前如期瘫痪,化成一座巨大的钢铁牢笼,喇叭的嘶鸣、引擎焦躁的低吼,混着潮湿闷热的空气,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
洛施之的白色标致308S,是这牢笼里一只微不足道的小兽。
她今天提前离开了编辑部。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当同事讨论着假期计划、家人团聚时,那种扑面而来的“烟火气”,忽然让她感到一种近乎生理性的排斥,她像一个误入盛宴的幽魂,格格不入。
然而,逃离是徒劳的。
她不过是从一个充斥着键盘敲击声的水泥格子,换到了一个散发着皮革与汽油味的金属格子里。
手机就在这时震动了一下。
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她死水微澜的心湖。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一瞥,屏幕上弹出一条新短信的预览,来自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节日快乐.】
只有这四个字。
一瞬间,车厢内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她的指尖在方向盘上骤然收紧,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鼓噪起来。
是他。
一定是他。
一种近乎野兽的直觉,让她无比确信———除了顾胤廷,没有人会用这种看似随意、实则霸道的方式,在她毫无防备时,轻易撬开她尘封的过往。
理智在尖叫,警告她不要回应,当作没看见,让这条短信和它背后的那个人,一起沉没在记忆的深海。
可情感却像一头被囚禁太久的兽,疯狂地撞击着牢笼———
他回来了?
他为什么联系我?
他想做什么?
……
她猛地将手机屏幕按熄,反扣在副驾驶座上,仿佛那是什么滚烫的烙铁。
车子驶入小区,劈头盖脸的绿荫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地下车库灯光昏黄,尘埃与机油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呼吸上,她几乎是屏息着,抓起包,目不斜视走向电梯——对这种密闭空间的排斥,是小时候无数次去医院复查后,刻在基因里的恐惧。
十九层。
这套她用尽所有积蓄,近乎偏执地为自己买下的房子,是她的堡垒。素净、规整,冷清到没有一丝多余的烟火气。
可当她真正拥有这方小天地,却发现内心那份悬浮感,从未真正消散。
她靠在冰冷的防盗门上,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寂静中,只有自己紊乱的心跳声格外清晰。
她最终还是拿起了手机,解锁。
那条短信,静静地躺在那里:
【节日快乐。】
她盯着那四个字,仿佛要穿透屏幕,看清背后那个人真正的意图。
窗外,夕阳的余晖在她脚边投下狭长而孤独的影子。
终于,她抬起头,目光望向客厅的虚无,一个名字从苍白的唇间溢出,轻得如同叹息,却又重得足以砸碎一室寂静:
“顾胤廷。”
这一声,叫的不是那个商业新贵。
而是那个,穿着干净校服,在篮球场上奔跑如风,笑起来眼底有星子的少年。
那是她灰暗青春里,唯一的光源与……最深的遗憾。
这条短信,不是问候。
是一把钥匙,他随手掷出,就轻易撬开了她用整个青春岁月才勉强锈死的锁。
而门后关着的,是她从未真正放下的,兵荒马乱的过去。
03.约定
《津港文化周刊》的会议室里,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焦虑。正如这本杂志在互联网浪潮和行业转型的夹缝中,努力寻找着自己的生存之道。
而洛施之,是这片略显颓唐的战场上,一道沉静而锐利的光。
“老城区改造系列报道的终篇,我们要记录的不是砖瓦,而是砖瓦之下,人的命运和记忆。它必须是这座城市的‘活档案’,有温度,也免不了有伤痕。”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会议室里清晰地回荡。从一名毫无背景的专题记者,到如今最年轻的主编,洛施之用五年时间,在这方寸之地,杀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血路。文字是她的铠甲,也是她对抗内心因“不定”而产生惶惑的武器。
例会结束,她回到办公室,刚端起咖啡,手机屏幕忽然亮起。
一条微信好友申请。
头像是一个简洁的艺术字母“G”。
验证信息只有三个字,却像三颗子弹,精准地命中她的眉心——
“顾胤廷。”
他来了。
不是记忆中模糊的影子,不是短信里虚无的文字,而是以一个具象的、带着压迫感的方式,侵入了她最常用的社交领地。
空气似乎凝固了。
理智拉响尖锐的警报:忽略,拒绝,当作没看见。让那条短信和这场意外的“重逢”,都止步于此。
可指尖却像有了自己的意识,在警报声中,沉重却又精准地,点下了【通过】。
几乎是瞬间,对话框上方跳出了“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
那闪烁的提示,像极了对方步步紧逼的心跳,也像为她设下的、无声的倒计时。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几秒钟后,文字弹出。
顾胤廷:洛施之,我是顾胤廷。
洛施之:嗯,知道。
(她努力让这两个字平淡无波,尽管指尖有些发凉。)
顾胤廷:那天发的短信,看到了吗?
(他果然提了!他就是要确认,他投下的石子是否激起了涟漪。)
洛施之:看到了,也祝你节日快乐。
(她像一个恪守规则的演员,念着客套的台词。)
那边停顿了片刻。这短暂的沉默,比追问更让人心慌。
顾胤廷:好久没联系了。听说你现在在文化周刊,主编了?
洛施之:嗯,还好。(她不想多谈自己,于是将话题的箭矢反射回去)你呢?顾总如今是商界风云人物了。
这句话带着清晰的试探,像在划分一道无形的界限,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是想用这个称呼拉远距离,还是想确认他如今是否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他回得很快,似乎早已料到。
顾胤廷:这周末有空吗?碰个面?
洛施之愣住了。
见面?
脑海中瞬间拉响最高级的警报。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过往,那些独自挣扎的岁月,以及那条四个字的短信所带来的心悸,都在警告她——危险。
洛施之:我周末可能……(她敲下拒绝的开头。)
然而,他的下一句话,精准地堵死了她所有的退路。
顾胤廷:有个本地文化推广的项目,或许可以和你们杂志社合作。
“本地文化推广”。
这恰恰是杂志社近年来苦苦探索、力求突破的方向。
公私的界限,在此刻变得模糊不清。理智与情感在脑中激烈交锋。最终,职业素养与对杂志社的责任感,以微弱的优势压过了翻江倒海的个人心绪。
她不能因为自己的怯懦,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让杂志社活下去的机会。
洛施之:好。时间地点你定。
(她几乎是闭着眼发送了这条消息。)
顾胤廷:周六下午三点,滨河路,‘拾光咖啡馆’?
“拾光咖啡馆”。
那是他们中学附近的一家小店,当年只是一间不起眼的小书屋,连带着会卖些简单的速溶咖啡。
他选了那里。
他不是在随意挑选地点。他是在精准地,将她引向那个属于他们的“过去”。
洛施之:可以。
对话到此,似乎没有再进行下去的必要。他发来一个“OK”手势,便没了下文。
洛施之放下手机,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车来人往。
她像一个刚刚签下城下之盟的将领,明知前方可能是陷阱,却为了身后的城池,不得不只身赴约。
而猎手,已经布好了棋局,正等着她入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