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萧与赵怀恩一路风尘仆仆,策马疾驰于北地苍茫的官道之上。沿途所见,尽是灾荒肆虐后的凄凉景象:焦土千里,寸草不生,饿殍倒毙于道旁沟壑无人收敛,萧瑟寒风中,面黄肌瘦的流民如迁徙的蚁群,拖家带口,步履蹒跚地向南、向东挪动,以求一线渺茫生机。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绝望与若有似无的腐气,压得人喘不过气。二人心头如压万钧巨石,恨不能肋生双翅飞抵边关。星夜兼程之下,□□久经沙场的战马已累得口吐白沫,喘息沉重如闷雷,鬃毛被汗水与尘泥黏结。
当那熟悉的、由粗大原木构筑的边军大营辕门终于刺破地平线,映入二人疲惫的眼帘时,一股混杂着烽烟、铁锈、皮革与汗水的军营特有气息扑面而来。营寨依山而建,高耸的哨塔上,值哨士兵的身影在寒风中凝立如标枪,猎猎作响的「楚」字大旗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沉重。两人紧绷的心弦略松,然而,辕门内传来的喧嚣声浪却瞬间攫住了他们的心神——那绝非寻常操练的号令金鼓,亦非凯旋的欢呼,而是沸反盈天、群情激愤的怒吼与谩骂,如同压抑许久的火山濒临喷发!
「吁——!」龙萧勒住缰绳,战马发出一声吃力的长嘶,前蹄不安地刨着冻土。副将李伟已如离弦之箭般从辕门内飞奔而出,甲胄上沾着未融的雪屑与泥点,脸上焦灼之色如被炭火燎过,见到龙萧,眼中迸发出绝处逢生般的光芒。「大将军!您……您可算回来了!」他声音嘶哑干裂,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目光随即触及龙萧身旁身着文官常服、面容疲惫却气度沉凝的赵怀恩,顿时一愣,疑惑道:「这位大人是……?」
龙萧翻身下马,动作依旧利落,但眉宇间难掩长途跋涉的倦色。他掸了掸被风尘染灰的衣襟,声音沉如寒铁:「李伟,这位是当朝丞相,赵怀恩赵大人。陛下特命赵相与我同来边关,处置要务。」他刻意加重了「要务」二字,目光锐利地扫向喧嚣传来的方向。
李伟闻言,浑身剧震,慌忙抱拳躬身,甲叶因动作剧烈而铿锵作响:「末将李伟,参见丞相大人!方才眼拙鲁莽,望丞相恕罪!」他久戍边陲,深知中枢重臣亲临意味着何等大事,心头那根弦绷得更紧,几乎断裂——事态,恐怕已危如累卵,远超预想!
赵怀恩疲惫地摆摆手,脸上挤出一丝干涩而勉强的笑容,目光却死死锁在营内嘈杂的源头:「李将军不必多礼,军情如火,虚礼尽可免了。」他顿了顿,眉头紧锁成川,「营中何事喧哗至此?莫非……」
李伟面色瞬间由焦灼转为铁青,急急道:「正是此事!大将军,丞相,请快随我来!校场那边……乱了套了!末将弹压不住!」他话音未落,龙萧的心已直沉冰窟——莫非军中生变?他与赵怀恩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瞳孔深处都映出惊涛骇浪般的忧虑。龙萧低喝一声:「丞相请在此稍候片刻,容我先行处置!」语毕,不等赵怀恩回应,已如一道离弦的黑色闪电,大步流星向校场喧闹处疾冲而去。赵怀恩依言驻足辕门处,忧心如焚的目光却紧紧追随着龙萧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冰冷的马缰。
校场一隅,黑压压的士兵围作一团,人声鼎沸。愤怒的谩骂、粗重的喘息、拳脚击打在□□上的闷响,混杂着寒风刮过营帐的呜咽,构成一片令人心悸的躁动海洋。圈子中心,一个身着京城内宫常服、体态微胖的身影正蜷缩在地,狼狈不堪。他那顶象征身份的纱帽早已滚落泥雪之中,被无数军靴践踏得不成样子。华贵的绸缎官袍沾满了污泥与雪水,脸上青紫交错,肿胀如猪头,嘴角破裂渗出血丝。他双手死死护住头脸,身体因恐惧和疼痛而剧烈地颤抖着,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哀告。一名身材魁梧、双目赤红的士兵正抬脚欲踹,口中喷着唾沫星子怒骂:「**的阉货!再敢放一个『和谈』的狗屁,老子现在就撕烂你这张臭嘴,挖出你的心肝看看是什么颜色!」周围的士兵也群情激愤,纷纷附和叫骂,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或许是张爱仁流的血)和狂暴的戾气。
「住手——!!!」一声蕴含内劲、如同惊雷炸裂般的怒吼骤然压过所有喧嚣!龙萧高大的身影已如天神般出现在圈外。那抬脚欲踹的士兵被这蕴含威压的喝声震得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场中瞬间死寂,所有士兵骇然回首,看清来人,脸上的暴怒瞬间被惊惧取代,如同沸水泼雪,喧哗戛然而止。士兵们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慌忙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只剩下寒风吹过旌旗的猎猎声响和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龙萧面沉似水,目光如两把冰冷的刮骨钢刀,缓缓扫过全场每一张或愤怒、或惶恐、或羞愧的脸庞,最终落在那几个明显是肇事者的士兵身上。「好啊!我不过离营数日,尔等便闹翻了天!军法何在?军纪何存?!」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敲在每个人心头。他大步上前,分开人群,俯身小心地将地上那蜷缩成一团的人扶起。当看清那张鼻青脸肿、涕泪血污混杂的面容时,龙萧瞳孔骤然紧缩,惊怒与一丝愧意瞬间涌上心头:「张执礼?!是你!」此人正是项冲身边极得信任的心腹内侍,执礼太监张爱仁!龙萧心头惊怒交加,怒的是部下竟敢如此放肆,殴打天子近臣;愧的是自己治下不严,酿此大祸。「张执礼!伤势如何?伤到筋骨没有?」他声音带着急切,迅速检查了一下张爱仁的伤势,确认未伤及要害,才强压怒火,对着这位代表皇帝颜面的内侍深深一躬:「龙某管教无方,部下竟敢冲撞天使!此乃龙某之过也!在此,向执礼赔罪!」
张爱仁如蒙大赦,劫后余生的恐惧与委屈瞬间爆发,他死死抓住龙萧的胳膊,仿佛抓住救命稻草,涕泪混着血水横流,声音因肿胀的嘴唇而含糊不清,带着哭腔:「太……太尉大人啊……哎呦喂……苍天有眼,可算盼到您了……这群……这群莽夫,简直……简直无法无天,要杀人啊……」他抽泣着,话不成句,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
此时,赵怀恩也已疾步赶到近前,看到张爱仁的惨状,饶是见惯风浪,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惊道:「张执礼?你……你怎会在此?还……还落得这般田地?何人如此大胆!」他威严的目光扫向四周士兵,带着文官特有的压迫感。
张爱仁见到赵怀恩,如同见到亲人,委屈更甚,哭腔凄切无比:「丞相大人!您……您要为我做主啊!陛下……陛下忧心您二位安危,深知与草原豺狼谈判,无异于虎口拔牙,凶险万分啊!特命老奴我……星夜兼程,拼了老命赶来……一来,是要亲传陛下口谕,叮嘱二位大人务必谨慎,以『稳』字为先;二来,是探看边关情形,有无需宫中协调襄助之处……老奴我……我紧赶慢赶,刚进营门,才……才提了句『奉陛下密旨,有紧要文书需速呈太尉,事关……事关和谈大局』……」他话未说完,猛地指向那几名肇事士兵,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尖利破音:「……这帮……这帮杀才!一听『和谈』二字,如同被捅了马蜂窝!二话不说……一拥而上,拳脚相加啊!还骂……骂老奴……是通敌的阉狗!丞相大人……太尉大人……老奴……老奴冤枉啊!」他浑身战栗如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
龙萧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下水来,真相已昭然若揭。士兵们连日来听闻草原蛮族肆意屠戮南下乞食的楚地流民,血仇深种,胸中积郁的怒火早已如炽热的岩浆。此刻「和谈」二字,无异于点燃了导火索。他们将无法向草原仇敌发泄的滔天恨意,尽数倾泻在了这个带来「和谈」消息的皇宫使者身上!赵怀恩默然无语,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既有对张爱仁遭遇的同情,更有对眼前这群被仇恨蒙蔽双眼的士兵的理解与深深的无奈。他们血性犹存,忠勇可嘉,然而这满腔热血,却用错了地方,铸成了大错。
龙萧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中翻腾的怒火与无奈,转向张爱仁,尽量让声音显得温和:「执礼受惊了,龙某万分愧疚。陛下拳拳爱护之心,我与丞相铭感五内,没齿难忘。」他语气一转,变得凝重而坚决:「然……」他环视周围肃立的士兵,声音清晰传遍整个校场,「边境凶危之地,刀兵无眼,您是陛下近侍,身系宫禁安稳,尊贵之躯岂能久留险境?军国大事,自有龙某与赵相在此,必当秉承圣意,竭尽全力妥善处置。为陛下龙体安康计,为宫禁安宁计,还请执礼……」他顿了顿,语气不容置疑,「速返京城复命,以便陛下安心!」
张爱仁早已被这场无妄之灾吓得魂飞魄散,恨不得立刻插翅飞离这虎狼之地,闻听此言,如蒙大赦,忙不迭地点头如捣蒜:「太尉英明!太尉体恤!老奴……老奴这就走!即刻就回京向陛下复命!」他忍着脸颊的剧痛,手忙脚乱地试图整理破烂不堪的衣冠,模样凄惨又滑稽。
龙萧立即沉声喝令肃立一旁的李伟:「李伟!」
「末将在!」李伟一个激灵,挺身应道。
「即刻备好车马!挑选最精锐、最可靠的亲兵一队,由你亲自带队!」龙萧目光如炬,命令斩钉截铁,「护送张执礼安全离营,直至进入安全官道!路上若有半分差池,提头来见!速办!」
「末将领命!」李伟高声应诺,动作迅捷地搀扶起惊魂未定的张爱仁。张爱仁在李伟的搀扶下,一步三回头,踉踉跄跄地仓皇向营外挪去,那狼狈的背影,活脱脱一只受惊过度的丧家之犬。
张爱仁的身影消失在辕门之外,校场上死寂更甚,压抑得如同铅云低垂,令人窒息。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铁块,数千道目光或惶恐、或倔强、或羞愧地聚焦在龙萧身上。龙萧缓缓转身,每一步都踏在凝结的空气中,沉重如山。他踏上点将台,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鞭子,缓缓扫过全场,最终钉在那几名垂着头、身体微微发抖的肇事士兵身上。
「升帐!」他声音不高,却似金铁交鸣,蕴含着风暴来临前的平静。
「击鼓聚将!」命令层层传递。
「各部将领,无论职司,速至中军大帐议事!」他顿了顿,指向那几个几乎要将头颅埋进胸膛的士兵,声音陡然转厉,字字如冰锥,「至于尔等——滚进帐去!今日之事,需有个明明白白的交代!」
沉重的战鼓声「咚咚咚」地擂响,如同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坎上,宣告着这场辕门风波远未平息,真正的惊涛骇浪,即将在中军帐内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