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衡纪——王朝兴衰录》 第1章 大楚新立 持续百余载的春秋国战,终在铁与血的淬炼中落幕。曾经诸侯裂土、群雄逐鹿的大地,被无休止的干戈蹂躏得满目疮痍。荒野间尸骸枕藉,断壁残垣下城池数度易帜,黎民流离,悲鸣哀嚎之声四野不绝。 历经十数载血火征伐,肩负先祖夙愿的楚国雄主——项冲,终以无匹意志与铁腕,扫清**烟尘,平靖八荒烽火。一个崭新的统一时代,在累累白骨的祭奠与亿万生民的殷殷期盼中,艰难破土,曙光初现。 饱经沧桑的千年帝都长安,历经无数战火洗礼与风雨飘摇,终于迎来了它命定的新主,迎来了属于它的新生。 新帝登基大典,于未央宫前殿举行,气象庄严万千。九重宫阙沐浴朝阳,琉璃瓦折射耀目金光。象征最高权力的九鼎巍然矗立,四周旌旗猎猎,甲胄鲜明的禁卫军如沉默钢铁丛林,拱卫着帝国中枢。 皇帝项冲,身披玄黑十二章纹帝王冕服,头戴十二旒冠冕。垂旒珠玉轻晃,半遮其眼底锐利锋芒,却难掩那经磨难沉淀的帝王威仪。他稳步踏上象征至尊的丹陛,步履沉渊。立于至高之处,目光穿透珠帘,如鹰隼般扫视殿下匍匐屏息的文武百官。目光所及,空气似为之凝固。 朕,项冲!声音不高,却如金石穿透,清晰烙印于每一聆听者的耳中心上,「承列祖列宗宏愿,上膺天命,下顺兆民,赖诸卿戮力同心,披荆斩棘,方得肃清寰宇,一统山河!」短暂的停顿,更显字句千钧,「自今日始,定鼎长安,国号——大楚!改元——武平!」言毕,项冲脸上沛然流露扫平乱世、肇基开国、成就千秋伟业的豪情与睥睨天下的威仪。 「武平」二字,如巨石投入古潭,瞬间在殿宇内外激起山呼海啸: 「臣等恭贺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楚国祚绵长,永享太平!陛下圣德齐天!」 这震耳欲聋的山呼,承载着饱受战乱之苦的苍生对太平的深切渴望,亦是新生王朝向天地宣告诞生的最强音。 登基大典余韵未散,新帝第一道恩旨便如暖风传遍朝野:论功行赏,封爵赐勋! 紫宸殿内冠盖云集。群臣虽力持仪态,空气中却弥漫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低声道贺之声不绝,人人面上喜色难掩,殿内袅袅龙涎香似也沾染了这份快意。 「总算是盼到了今日,戎马倥偬,九死一生,终得陛下垂恩。」 「同喜,同喜!」 内侍监手捧明黄圣旨,立于高阶,声音高亢悠扬,在众人屏息中宣读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诏书: 大将军龙萧,如渊渟岳峙立于武将班列之首。这位尸山血海中走出的军神,身着旧甲,神色沉稳如磐石,唯眼中偶掠精光,彰显其深不可测的智略威严。他是项冲最为倚重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其后的骠骑将军刘立峰满面春风,神采飞扬,与同袍低语谈笑,尽是将要加官进爵的得意。文官之首丞相赵怀恩,仅与龙、刘等数人略作寒暄,便恢复近乎超然的平静。眼帘微垂,似置身喧嚣之外,对道贺仅淡然颔首。 「……大将军龙萧,智略超群,运筹帷幄,功勋冠绝寰宇!率虎贲之师,所向披靡,勇冠三军!特晋封『武成侯』,食邑八千户,世袭罔替,与国同休!授太尉之职,总揽天下军政,统御四方兵马!」 「……骠骑将军刘立峰,忠勇贯日,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所部披靡!特晋封『昌平侯』,食邑五千户,准其降等世袭,永彰功勋!」 「……丞相赵怀恩,经纬天地,谋定社稷,整肃吏治,奠定国基,功在千秋!特晋封『文安侯』,食邑六千户,准其世袭五代,以酬鸿勋!」 诏书毕,在满殿交织着钦羡、敬畏乃至复杂情绪的目光下,三位帝国柱石齐跪,声沉力稳: 「臣龙萧,叩谢陛下天恩!」 「臣刘立峰,叩谢陛下隆恩!」 「臣赵怀恩,叩谢陛下圣恩!」 内侍监又展另一道圣旨,开始宣读对其余功臣的封赏。每一次名字响起,都伴随着叩谢与细微的呼吸变化。 朝会散后,殿外阳光刺眼。一小撮对封赏不满的臣子,聚于廊柱阴影下,低声宣泄郁结。 「龙太尉、刘将军、赵丞相之功,我等心服,封赏实至名归……只是,陛下对我等……是否太过简薄?」 「唉!谁说不是!想当年在淮水……」 「嘘——噤声!」礼部侍郎吴安紧张地打断,警惕环顾,压低声音:「妄议君上,揣度圣意,大不敬!慎言,慎言!」众人色变,交换个无奈眼神,终不敢再言,悻悻散去,只留殿前空旷石阶,在阳光下泛着冷硬光泽。 登基大典的辉煌与封赏的喧嚣渐渐沉淀于时光的尘埃中。御座之上,新君项冲深知,欲使王朝根基永固,仅凭铁血征伐远远不够。安邦定国,更需清明的法度,方能安天下黎庶之心,令四海归服。 这一日朝会,紫宸殿内庄严肃穆。项冲端坐龙椅,冕旒之下,目光如炬,缓缓扫过阶下群臣,最终落在了丞相赵怀恩身上。这位老成持重、务实沉静的股肱之臣,正是担此重任的不二人选。 「赵丞相!」皇帝的声音沉稳有力,回荡殿中,「前朝律法,或因战火而废弛,或因苛政而失当,弊端丛生。朕欲立新法,彰显我大楚开国气象!此乃王朝千秋基业之根本,不可不慎。朕命卿总览修律一事,详查旧章:凡不合时宜、过于严苛者,尽可删削;凡新朝所需,则增补新规。务求法度严明,宽严相济,使万民知所遵行,天下咸服。」 赵怀恩神色凝重,出列深深一揖,声音清晰而沉稳:「臣,谨遵圣命!陛下圣虑深远,心系苍生,实乃社稷之福。臣虽驽钝,必当殚精竭虑,详考旧章,斟酌损益,务求周全,以报陛下重托。」 「善。」项冲微微颔首,「丞相可广召精干贤能,共襄此盛举。」 接下重任的赵怀恩,深知立法关乎国本,丝毫不敢怠慢。他并未急于求成,而是先从相府与刑部精心挑选了一批学识渊博、经验丰富且处事公允的属官与饱学之士,组成了精干的修律班子。 自此,修律之所灯火长明。众人埋首于浩瀚的典籍之中,将前朝乃至更古的律令条文逐一整理、比对、誊录。案牍如山,堆积如丘壑。赵怀恩常秉烛至深夜,于昏黄烛影下,以朱笔圈点批注:那些株连过广、令人心寒的「连坐」之法;那些阻塞商道、阻碍流通的陈旧规条;那些动辄施以极刑、过于严酷的军律……凡此种种苛法弊政,皆难逃他如炬的目光。对于查出的严苛律条,赵怀恩主持反复评议,他力陈:「新朝肇始,当示宽仁,以收民心。严刑峻法虽可收一时震慑之效,然易结民怨,非长治久安之道。」最终,诸多惨烈的肉刑、株连过甚的连坐之法,以及一些盘剥百姓、显失公平的经济条款,被明确废止或大幅减轻。 同时,面对天下一统后的崭新局面,赵怀恩与众人潜心研讨,增立新规:制定明晰的田亩、赋税律令,保障百姓复业耕垦之权,严惩豪强兼并、欺凌弱小;简化市商交易手续,统一度量衡,设平准之策以求物价稳定,鼓励货殖流通;新增官吏考绩与贪渎惩戒条例,以肃清吏治;完善百姓申诉、案件复审之程序,更在律文中融入「疑罪从轻」、「老幼矜恤」等人道仁政之精神。 每一项条文的删改或增补,皆在修律班底中引发激烈论辩,有时亦会征询朝廷重臣之见。赵怀恩作为主理者,运筹帷幄:他既广纳群言,汲取合理谏议,又始终把握新法「宽仁、公正」之核心精义,力避偏颇。他尤其注重律法条文的表述,字斟句酌,务求清晰准确,杜绝歧义,力求这新生的法度,成为大楚王朝坚实而明亮的基石。 数月后,一部墨迹初干、装帧严谨的《大楚武平律》草案,连同详尽的修订说明奏章,呈送项冲的御案前。 项冲仔细翻阅着厚厚的新律草案,时而凝神细看,时而提笔批注。他看到了旧政苛法的废除,看到了安民兴邦的新规,整体脉络清晰,法理分明,心中已是大为赞许。只是对于有些律法,尤其是对于一些体现「宽仁」原则的律法的改动,他心中还有一些疑问。 他特意召赵怀恩入宫面询。 「丞相,新律朕已览过,体大思精,足见卿等用心。」项冲指着草案中关于减轻某些非恶性犯罪刑罚、以及新增恤刑条款的部分,「此等改动,朕知其意在仁政,然......是否稍显宽纵?恐失震慑之力?」 赵怀恩早有准备,从容应答:「陛下明鉴,臣等反复斟酌,以为立法之要,首在『导民向善』,次在『惩恶扬善』。前朝苛法,动辄重刑,百姓或因小过而罹大难,非但不能止恶,反易激生民变。我大楚新立,如旭日初升,当以仁德化育万民。减轻此类刑罚,非为纵恶,实为给予其改过之机会,以彰显陛下好生之德。且律中已严惩首恶、重处累犯,纲纪仍在。宽严之间,正显法度之平衡与朝廷之胸襟。震慑之力,源于法之必行、刑当其罪,非独在刑之轻重也。」 他又指着新增的吏治条款:「至于严束官吏、安民兴商等新章,正为固本培元。吏清则民安,商通则国富,此乃震慑宵小、稳固社稷之根本,远胜于单纯严刑峻法之威。」 项冲听着赵怀恩条理分明、切中肯綮的解释,眼中的疑虑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欣赏与认同。赵怀恩的论述,不仅解释了条文,更契合了他内心所希望建立强大而有序、威严又不失仁厚的王朝气象。这样的律法正是他内心深处所追求的息戈安民、长治久安的制度保障。 「善!」项冲最终拍案,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丞相思虑周详,深得朕心。此律宽严得体,情理与法度兼顾,既除前朝积弊,又立新朝规模,甚好!朕以为,可颁行天下!」 不久后,皇帝项冲正式下诏,颁布《大楚武平律》。诏书盛赞丞相赵怀恩「秉公持正,深明治体」,主持修订之功。新律被精心镌刻于石碑木牍,颁布于各省府州县衙,晓谕天下。 新律的颁布,在朝野引起了深远反响。百姓闻听废除了诸多严刑峻法,增添了安民护产的条例,无不感念新朝恩德,称颂陛下仁德,丞相贤明。官吏们在新律的条框下,也感受到了肃清吏治的决心。大楚王朝的根基,在这部凝聚着智慧与期望的新法典颁布后,显得更为坚实深厚。如同增添了一抹象征秩序与希望的祥云,昭示着一个崭新时代的真正开启。 然而,在长安城之外,遥远的北方却涌动着一股汹涌的暗流...... 第2章 密信传京 《大楚武平律》颁行天下已逾半载。新法宽严相济,涤荡积弊,吏治为之一清,民间称颂之声渐起。各地奏章雪片般飞入长安,尽是赞颂立法精当、陛下圣明。项冲览罢,胸中郁气尽扫,只觉长安城内外,处处洋溢着新朝初定、万物勃发的安稳气象。 然而,这盛世太平的表象之外,荒野古道之上,却是另一番景象。 烈日当空,尘土飞扬。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马伯东,背着简陋的行囊,正沿着小道踽踽独行。汗水蜿蜒滑落,他时不时抬起磨得发白的衣袖擦拭额角,眉宇间难掩长途跋涉的疲惫。 骤然,一阵急促杂沓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荒野的沉寂!马伯东心头一紧,慌忙闪身躲到道旁一块巨大的山石之后,屏息窥探。只见几匹快马如狂风般卷至,正追赶着一个踉跄奔逃的身影。那被追之人显然已力竭,脚下猛地一绊,重重摔倒在地。马上骑者皆以黑巾蒙面,为首一人勒马停住,一把夺过地上人的包袱,粗暴地翻找起来。碎布杂物散落一地,蒙面人似乎一无所获。其中一人眼中寒光一闪,竟自腰间掣出一柄森然短刀,毫不犹豫地捅向地上那毫无反抗之力的人! 噗——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惊心。马伯东浑身一颤,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冷汗霎时浸透了后背的衣衫。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将那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咽了回去,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直到那几骑带着未寻获的戾气,绝尘而去,荒野重归死寂,他才敢探出身,颤抖着靠近那血泊中的躯体。 那人浑身浴血,气息微弱如游丝。马伯东强压着恐惧,轻轻摇晃他:「醒醒!醒醒啊!」地上的人眼皮艰难地掀开一线,瞳孔涣散,气若游丝:「你……是……谁?」 「我叫马伯东,去京城探亲的。那些人……他们为何要杀你?!」 「定州……经历……周兴……」那人仿佛抓住了最后的希望,枯瘦的手猛地攥紧马伯东的衣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急促而断续地说:「你……去京城……求求你……把这信……想办法……交到……交到陛下手里……」话音未落,那只紧抓衣袖的手又重重地往下扯了扯,随即彻底松脱,眼神凝固,再无声息。 马伯东呆呆地看着怀中渐冷的躯体,又惊又惧,更添几分悲悯。他实在不忍见这忠义托付之人曝尸荒野,便在道旁寻了个浅坑,将周兴草草掩埋。手中那封染着尘土、或许还沾着未干血渍的信,此刻却重逾千斤。回想起方才那血腥一幕,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只想将这烫手山芋远远抛开。然而,周兴临终前那绝望中迸发出最后希冀的眼神,如同烙铁般印在他心头。他攥紧了信,眼中挣扎良久,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罢了!豁出去试上一试。若能成事,也算不负所托;若不成……我也算尽力了。」心意已决,他不再迟疑,收拾行囊,朝着京城方向,脚步匆匆地奔去。 数日后,风尘仆仆的马伯东终于踏入繁华的长安城,在亲戚家暂且安顿下来。 次日天刚蒙蒙亮,他便怀揣着那封关乎性命的密信,奔走于京中各衙署之间。皇宫巍峨,官衙森严,他如无头苍蝇般四处碰壁。从门可罗雀的冷衙门到戒备森严的机要处,得到的不是冷漠的推诿,便是粗暴的呵斥:「哪来的疯子?在此胡闹!速速离去!」日头渐渐西沉,将他的身影拉得细长,也一点点浇灭了他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疲惫与沮丧如潮水般涌来,他无力地靠在冰冷的墙角,几乎要打退堂鼓。 就在他心灰意冷之际,墙角边几个路人闲谈的话语,如同黑暗中擦亮的一点火星,飘入他耳中: 「要说龙萧大人,那真是没得说,仗义疏财!」 「是啊是啊,常接济穷苦,为官如此,才真是咱们老百姓的福气啊!」 「龙萧大人?」马伯东精神猛地一振,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他慌忙起身,顾不上拍打衣袍上的尘土,疾步上前拦住那几人,深躬作揖:「几位先生请留步!敢问几位方才提到的龙萧大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他的府邸又在何处?万望指点一二!」路人见他形容恳切,虽不明其意,还是将太尉府的位置指给了他。马伯东千恩万谢,望着那指明的方向,心中重燃一丝微光。他按捺住激动:「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一早便去拜会!」 翌日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马伯东已肃立在龙府那气派非凡的朱漆大门前。门前甲士林立,透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他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自己那身早已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才敢上前,对着守门卫士恭敬行礼:「敢问军爷,此处可是龙太尉府邸?」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连忙说明来意,恳请通传。 守卫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名帖呢?」 「名、名帖?」马伯东一愣,脸上顿时窘迫,「小……小人是乡野草民,并无名帖……」 守卫皱起眉头,语气带着一丝不耐,却也有一分无奈:「并非我等刁难。府上规矩森严,无帖不得入内。你若腹中饥饿,可到后门寻些吃食。进府,是万万不能的。」 一盆冷水当头浇下。马伯东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无计可施,只能焦灼地在威严的石狮旁徘徊、等待。时间一点点流逝,日头由温煦变得灼热,又从灼热滑向西山。他由踱步变成倚靠,最终疲惫不堪地蜷缩在石狮脚下,竟在绝望的等待中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夕阳熔金,将他的身影染上一层暖色。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将他惊醒。他猛地睁开眼,只见一顶素雅而不失威严的官轿正被数人抬着,稳稳地向府门行来。马伯东心头狂跳,如同绝境中看到曙光!他慌忙从地上爬起,胡乱拍打着身上的尘土,顾不得仪态,在轿子即将落地的瞬间,猛地推开阻拦的仆从,扑到轿前,用尽全身力气高喊: 「小人马伯东,有十万火急的要事,求见太尉大人!」 轿帘纹丝未动,片刻后,一只修长的手从帘内伸出,轻轻摆了摆,示意众人退开。一个低沉而颇具威仪的声音传出:「引他进府说话。」 踏入龙府正堂,马伯东只觉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他不敢抬头,进门便欲跪倒叩拜。 「不必多礼。」龙萧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说吧,何事如此紧急?」 马伯东不敢耽搁,将如何进京探亲、如何荒野遇险、如何受周兴临终托付、如何带信入京、又如何处处碰壁的经过,原原本本、事无巨细地禀告。末了,他从贴身的衣襟内,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封已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信函,双手呈上。 龙萧接过信,目光如炬,迅速扫过纸上字迹。只一刹那,他那张向来沉稳如古井的面容骤然凝住,眉峰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锐利如刀锋的寒芒。他不动声色地放下信纸,抬手示意左右侍从尽数退下。待堂中只剩他与马伯东二人,他才抬起眼,锐利的目光紧紧锁住马伯东,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郑重: 「此信所言之事,除你之外,可还有他人知晓?」 马伯东被那目光看得心头发紧,连忙摇头:「绝无他人!周经历……交信后便遭毒手……小人得信后一路谨小慎微,除太尉大人您,再无人知晓此信内容!」 龙萧紧盯着他,似乎在审视他话语的真伪。片刻沉寂后,他那凝重的神色稍缓,沉声道:「很好。事关重大,你今夜便留在府中,不得离开半步。明日一早,随本官一同入宫面圣!」 第3章 定州浊浪 晨光初透,薄雾如纱,轻笼着长安宫阙巍峨庄严的轮廓。龙萧身着朝服,步履沉稳,神情凝肃,向着那象征帝国权力中心的紫宸殿行去。殿前石阶冷冽,他驻足片刻,将身后跟随的布衣男子——马伯东,郑重托付给值守的侍卫。 「好生照看,护其周全,不得声张。」龙萧的声音低沉而具威严。 「大人放心,小人必寸步不移,静候召命。」马伯东躬身行礼,声音带着敬畏。 龙萧微微颔首,转身步入那深邃的殿门。马伯东望着那融入朱漆巨柱间的背影,又环顾四周森严的甲胄与肃杀的景象,一丝难以言喻的忐忑悄然爬上心头。 紫宸殿内,万籁俱寂,唯有檀香袅袅。例行朝议波澜不惊,各地奏报多是民生复苏、吏治渐清的佳音,殿中弥漫着一片和煦之气。然而,当龙萧出列时,这平静骤然被打破。他并未如常启奏军务,而是自袖中缓缓取出一封密函——信封沾染着仆仆风尘与已凝成暗褐的印记,被他高高擎起。 「臣,龙萧,有密奏上呈陛下!」声调不高,却如石投静水,瞬间攫住了满朝文武的目光。内侍碎步上前,恭敬接过,置于御案之上。 皇帝项冲展开信笺,初时面沉如水,然目光逐行扫过,眉峰渐锁,一股无形的威压如寒流般在殿内蔓延。终于,「啪」的一声脆响,御掌猛地拍落信笺,震得满殿官员心头俱是一凛。 「好!好一个卢焕!」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锐利的目光扫过阶下,「贪赃枉法!勾结奸商!私运禁物!盘剥黎庶!中饱私囊……桩桩件件,罄竹难书!龙卿,此信从何而来?」 龙萧躬身回禀:「启禀陛下,此信乃一义士,冒死送达臣府。其人此刻已在殿外候旨,可宣召面圣,详陈原委。」 「宣!」项冲沉声吐出一字。 片刻,两名侍卫引着身着粗布衣衫、神色局促的马伯东步入大殿。金碧辉煌的殿堂,满目朱紫,他显得格格不入,渺小如尘。依着龙萧事先的指点,他跪伏在地,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竭力平复心绪,将荒野目睹周兴遇害、受托送信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以及进京后屡屡碰壁、终得龙太尉收留的曲折,一一清晰道来。 大殿内落针可闻,唯有马伯东略显干涩的声音在空旷中回荡。其言恳切,尤述及周兴临终托付之惨状,更添几分悲怆凄凉。 语毕,朝堂之上顿起嗡鸣:「此人所言虚实难辨……」「观其情状,倒似非虚……」 「肃静!」皇帝一声厉喝,如惊雷炸响,殿内霎时死寂。项冲面沉似水,怒意如乌云压顶。 此时,刑部尚书黄威缓缓出列,拱手道:「陛下息雷霆之怒。卢知府乃有功之臣,牧守定州亦有年矣。臣非不信此人所言,然仅凭一纸来历未明之信与一面之词,便欲定其重罪,恐失之仓促,寒了功臣之心,伏望陛下三思。」 话音甫落,丞相赵怀恩沉稳踏前一步,神态平和,目光深邃:「黄尚书所虑,亦在情理之中。然此案干系重大,虽证据尚显单薄,亦非无根之萍。臣以为,当务之急,乃彻查真相。若确凿无疑,则当明正典刑;若系诬告,亦可还卢大人清白,以正视听。」 项冲微微颔首:「丞相老成谋国,所言甚是。此等重案,务须水落石出!龙卿……」 「陛下!」御史大夫裴庆之陡然出列,声音高亢,「臣以为不妥!龙太尉忠心日月可鉴,然据臣所知,那卢焕,昔日曾为太尉帐下旧部!此等干系,是否应避嫌疑?」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议论。 龙萧蓦然抬头,目光如电,直刺裴庆之,一股凛冽之气透体而出:「裴大人!此言何意?莫非疑龙萧会念及旧情,而废国法纲纪?」 裴庆之毫无退避之色,针锋相对:「老夫岂敢妄测太尉之心!只为避嫌计,为朝廷法度威信计!职责所在,不得不言!」 殿中空气骤然凝固,剑拔弩张。项冲目光扫过二人,沉声开口,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够了!朕知卿等皆为国之心!朕信龙爱卿定能秉公持正,断无私徇!此事毋庸再议,即交龙萧全权督办!」 龙萧深深叩首,字字铿锵:「臣领旨!必不负陛下重托!」 「好!」项冲声音如铁,「即刻着手!朕要速见分晓!退朝!」 「退——朝——!」内侍尖利的宣声刺破沉寂。百官在压抑与震惊中躬身行礼。龙萧缓缓起身,目光坚毅如磐,心中誓言铮铮:此案,定要查个天翻地覆、真相大白! 领了圣命的龙萧深知此事干系重大,况且卢焕曾是他的旧部,更需拿出确凿证据才能够服众。他明白此事需行动谨慎,不能惊动地方官府,只带了几名亲信,马不停蹄地赶往定州府。 到了定州地界,为了不引人注意,几人特意换上了寻常百姓的服装,悄然进入了定州城内。龙萧并未急于有所动作,为避免打草惊蛇,他命令随行几人分散开来,或混迹于市井茶肆,或投宿于寻常客栈,留心观察市面民情,探听街头巷议。一连几日,打听到的也不过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切看上去都是风平浪静。街面上照常是小贩的吆喝声,百姓们行色匆匆,官吏们也都按部就班,虽偶有抱怨之声,不过也都是些平常琐事,并无奇特之处。亲随们不免心生焦躁,「那马伯东不会是耍我们吧?」「这不就是日常景象,看起来还没什么问题!」只见一旁的龙萧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他深知,若真有贪腐盘剥之实,定然不会轻易显露出来。过了一会,他转身对几人说道:「没有问题,往往就是最大的问题!此事急不来,再细细探查,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这一日,龙萧与两名亲随正在城西门附近闲逛。远远便看见从门口排起了长队,气氛有些凝滞。走近一看,几名城门吏正拦着一队载货的马车,为首的小吏趾高气扬,正对一位身穿绸缎、面带愁容的中年商人百般刁难。 「你这货......是正经货物吗?看着有些可疑啊。」小吏拖长了调子,手指漫不经心地敲着车辕,「不会有什么违禁品吧!按照规矩,我得好好检查检查,你可得配合,否则,耽误了时辰可不要怪我。」 那商人显然是老江湖,脸上瞬间堆起讨好的笑容,熟练地从袖中掏出一小块碎银,悄悄塞过去;「官爷辛苦,一点小意思,就当您几位的茶水钱,给小人行个方便。」 小吏掂了掂银子,嘴角撇了撇,似乎嫌少,正欲再开口。商人见状,眼中闪过一丝肉痛,又赶忙去摸钱袋,只想息事宁人,早一点进城。 「且慢。」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龙萧已大步上前来,扫过那小吏和商人,眼神当中略有一丝怒意。他虽然身着布衣,身上却散发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气息,小吏不免心生一丝寒意。 「这位官差,」龙萧开口,声音不高却很有力量,「依照朝廷律法,凡货物过关,只要持有通行文书,检查过后,就该放行。况且查验货物本就是职责所在,为何又私自索取好处?」 小吏被问得一窒,随即恼羞成怒;「你是何人?敢在此多管闲事!本官这是例行公事,你懂什么?」他转身向商人喝道:「我看你这货物,问题不小!来人,给我仔细搜查!」 商人被吓得脸色煞白,慌忙掏出银子,作揖赔礼道「官爷息怒!小人......」 「不必!「龙萧伸手阻止,商人一脸惊愕。龙萧随即从衣服里掏出一锭大银,随即递到小吏面前,目光冷冽,脸色已经变得有些难看:「此事因我多言而起,你要的『茶水钱』我替他付了,速速放行!」 小吏见他出手如此阔绰,气度不凡,心中不免有些发虚。况且银子也已到手,便摆摆手示意手下放行。 商人如蒙大赦,慌忙向龙萧连连作揖「多谢义士仗义相助!不知,可否留下姓名?日后也好报答。」 「些许小事,何足挂齿。」龙萧摆了摆手。压低声音对那商人说道:「此处人多眼杂,不是说话之地。我看兄台走南闯北,想必也有些见识,不知可否方便?若方便,且到前面茶楼一叙。」 商人见他为人慷慨仗义,连忙一口答应。「承蒙相邀,岂有不从之理?请!」 第4章 秘契擒墨 定州城角,一间临街却因偏僻而显幽静的茶楼雅间内,檀香袅袅。精明的孙姓商人早已屏退左右随从,此刻正亲自执壶,为对面的龙萧斟上一杯清亮的碧螺春。茶汤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脸上残留的惊惶。 「今日若非恩人仗义出手,孙某这趟辛苦所获,恐已化为乌有!此恩,孙某铭感五内!」孙商人再次深深作揖致谢,待直起身,那感激之色已迅速被一种深沉的无奈与难抑的愤懑取代,他重重叹了口气,「唉,恩人有所不知,今日这等遭遇,在这定州地界,不过是最寻常不过的『开胃小菜』。我等行商之人,在此,真真是那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啊!」 龙萧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不动声色地抬眼:「哦?听老兄此言,这定州的水,怕是深得很?愿闻其详。」 孙商人闻言,神色陡然紧张。他警惕地起身,快步移至门边侧耳倾听片刻,又推开临街的窗棂一角,眯眼扫视楼下街巷,确认无人窥伺,这才如释重负般退回桌旁。他几乎是贴着桌面凑近龙萧,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恩人,您是真不知这里的厉害。在定州,无论你是想进城出城、运货贩货,还是开店立铺,处处都是关卡,步步都要『打点』。今日您见到的那几个泼皮,不过是些探路的小鬼。真正吃人的阎罗……还在后头呢!」他眼中闪过一丝真切的恐惧,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之事。 龙萧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官府难道视而不见?」 「唉!」孙商人一拍大腿,脸上苦楚更甚,「问题就出在这官府!恩人哪,在这定州,凡是能沾点油水的营生,谁敢不先孝敬那位卢知府卢大人?他才是真正的定州王!」他语气变得急促,带着几分豁出去的意味,「特别是我们这些押运贵重货物的——上等的苏杭绸缎、关外的珍稀药材,甚至……甚至朝廷明令管制的盐铁之物……」他猛地收住话头,意味深长地看了龙萧一眼,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走私禁物?龙萧心中剧震,一个念头如电光火石般闪过——那封密信所指,难道竟是……?他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只微微前倾身体:「方才你多次提及『孝敬』,这孝敬,究竟是何章程?」 孙商人喉结滚动了一下,将身子压得更低,声音几乎成了气音:「所谓『孝敬』,名目可多了去了!什么『货物查验费』、『官仓保管费』,还有打着『募集地方公用』的幌子……花样百出!」他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点的笑容,「可说到底,剥开这些光鲜的皮囊,内里就是**裸的敲骨吸髓!你若胆敢不给,哼哼,轻则货物被扣、店铺查封,让你在定州寸步难行;重则……安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直接打入大牢,家破人亡也是寻常!」他声音里的恐惧几乎凝成实质。 饶是龙萧早有准备,听闻此言,脸上也难掩一丝惊愕。难怪这几日暗查总觉得处处透着诡异,原来这定州城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竟潜藏着如此汹涌的暗流与滔天的恶浪! 「这卢知府,当真如此一手遮天?」龙萧沉声追问。 「千真万确!一点不假!」孙商人用力点头,眼神中带着绝望的肯定。「而且,他们每次『征调』……哦不,是『接收』货物时,还会煞有介事地给货主开一张『保单』!」说着,他像是捧着烫手山芋般,极其小心地从贴身的内袋深处,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有些磨损的纸片,颤抖着递给龙萧。 龙萧接过,缓缓展开。纸张粗糙,印着「定州府衙」几个褪色的字样。内容大意是「今收到某某商人自愿上缴某某货物若干,权作地方公用,特此为据」。落款处,盖着一个模糊不清、似是而非的私章印迹,绝非官府正式庄严的朱红大印。这哪里是什么保单?分明是一份巧立名目、规避责任的勒索凭证!冰冷的怒火在龙萧胸中悄然升腾。 「仅凭这些私章印信?」龙萧声音更冷,追问道,「如此庞大的财物进出府衙,难道就没有一丝痕迹可循?」 孙商人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再次将声音压到最低,神秘而急促地说道:「恩公若真想探个究竟……不妨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悄悄潜至那知府衙门后巷暗处蹲守。尤其是每月初三、十七前后几夜……往往会有行踪诡秘的黑篷马车,趁着浓重的夜色,如同鬼魅般从侧门或后角门悄无声息地驶入府中。那些车上……」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带着目睹真相的惊悸,「装的绝不是寻常物什!不是成箱成箱白花花的孝敬银锭,就是那些被强行『征调』走的贵重货物!我曾壮着胆子,远远地瞧见过一次……那马车沉重异常,车轮深深陷入泥地,留下的车辙印子深得吓人,绝非运载柴米油盐的寻常车辆!」他的描述,为这黑暗的交易勾勒出一幅冰冷而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孙商人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龙萧眼前的重重迷雾。他郑重地向孙商人道谢,并再三叮嘱其务必小心,近期最好离开定州避避风头。孙商人千恩万谢后匆匆离去。 龙萧立即召集人手,将孙商人的线索和自己的判断告知。众人精神大振,但也有人提出疑虑:「大人,那商人之言,是否有些夸大其词,或者......是不是有人故意设局?」毕竟他们在定州几天,从未亲眼见过这明目张胆的勾当。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周兴以命相告,孙商人言之凿凿,且有『保单』为凭。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是否属实,一探便知。」 等到了日期当夜,月黑风高。龙萧几人换上夜行衣,如同鬼影一般潜入知府后院深巷之中。巷子狭窄幽深,只有远处更夫敲打梆子的回响。他们分别隐蔽在墙根、屋顶的暗处,屏息凝神,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不起眼的黑漆后门。 时间一点点流逝。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冬夜的寒气刺骨,巷子里一片死寂,只有呼呼的狂风呜咽。众人紧绷的神经开始有些松懈,心中再次升起怀疑的念头。莫非真是那商人信口开河?或是卢焕警觉,临时改了日子? 就在众人心中焦躁,几乎要放弃之际,龙萧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远处传来的、充满压抑的车轮滚动声! 龙萧低喝「有动静了,做好准备!」 众人随即严阵以待。只见一辆骡车,没有挂灯笼,只有两个人小心翼翼地驱赶着,悄无声息地从巷口拐了进来,径直朝着那扇黑漆后门驶去。留下了深深的车辙印,显然载着重物。驾车的人神色警惕,不住地左右张望。 骡车稳稳停在后门口。只见一个家丁上前,有节奏地轻叩了几下门环。门缓缓的打开了一条缝,里面有人探出头来,低声交谈了几句。随后,门开大了一些,两个家丁开始费力地从门上卸下几个沉重的木箱。 「动手!」随着龙萧一声令下,众人如同猛虎下山,紧随随其后,从四处猛地扑出! 「什么人?!」卸货的家丁猛地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刚要大喊,就被龙萧几人堵住了嘴巴,牢牢地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干净利落,没有发出大的声响。 龙萧命令几人看好箱子,随即带着两个人轻手轻脚地走到卧房门口。只见龙萧一脚把房门踹开,躺在床上的卢焕被吓得猛地一起身,抬头看见是龙萧,连滚带爬地从床上滚了下来,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大将军,属下知罪,属下该死!......」 龙萧强压着心中的怒火,冷冷的说了一句「你太让我失望了!带走!」 次日一早,龙萧对照着卢焕交出的账册,细细的核对着各项账目。此时的卢焕早已是魂不守舍,呆呆地瘫坐在一旁。 清点完毕以后,龙萧指挥众人将装着各类财物的箱子搬上了车,踏上了回京的路途...... 第5章 法情辩 紫宸殿内,空气凝滞如铅,沉沉压在每个人的心口。卢焕跪于冰冷金砖之上,形容枯槁,眼神涣散,昔日神采荡然无存。 皇帝项冲端坐龙椅,面沉似水,阴冷的目光如刀锋般刮过卢焕的脸,声音低沉,饱含怒意与失望:「卢焕!你可知罪?枉你曾为大楚立下赫赫战功。你可还记得,为何要一统天下?为的是让百姓不再流离失所!看看你如今所为,哪一点对得起当初的誓言?!贪赃枉法,盘剥百姓,走私禁物,中饱私囊至此!你如何对得起朕的信任?朕恨不能将你千刀万剐!」 卢焕浑身剧颤,深深伏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一声闷响,痛哭失声:「臣知罪!臣只道……只道打下这江山,苦了大半辈子,该享享清福……谁知竟铸此大错!臣……臣无话可说。」 项冲怒极,猛拍御案!「砰!」巨响震得奏章四散飞落。他强压怒火,厉声道:「押下去!严加看管!其贪墨赃物、银两,交由刑部逐一核查!三日之后,依律定罪!退朝!」言罢,他一甩袖袍,起身离座,留下满殿噤若寒蝉的文武百官。 三日转瞬即逝。复朝之日,气氛肃杀更甚。 刑部尚书黄威手持奏章,朗声禀报:「启奏陛下!经刑部会同户部、大理寺详查,卢焕贪墨银两,合计四万五千八百余两!另有上等绸缎三百匹,珍稀药材如山参、鹿茸、虫草等,价值逾万两!赃证确凿,记录在此,请陛下御览!」他将厚厚账册与清单高举过顶。 内侍呈上,项冲只扫过那刺目的数字,脸色又阴沉几分。 御史大夫裴庆之立刻出列,声音铿锵,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陛下!卢焕贪赃枉法,罪恶滔天!今证据确凿,依我大楚律法,臣请陛下判其死刑,以儆效尤!」 大殿死寂。项冲未语,目光投向一旁的龙萧。 只见龙萧猛地撩袍,单膝重重跪地!他抬头直视御座上的项冲,声音沉郁,穿透人心,带着难抑的悲怆:「陛下!卢焕罪孽深重,臣不敢为其开脱!国法森严,自当维护!然……」他声音微颤,压抑着翻涌的情绪,「陛下可还记得当年洛平一战?其长子卢鼎,为护陛下御驾,身受重创,力竭而死!其尸骨,至今犹埋洛平城外荒丘!」 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一些老将面露沉痛,项冲亦不免动容。 龙萧声调更激,眼眶泛红:「其幼子卢成安,年方弱冠,于魏明河之役!明知必死,为阻敌军,断后死战,最终……万箭穿心!卢焕将成安尸首交予我等,转身上马再战!彼时卢成安躺在臣怀中,临终遗言,便是托臣……照顾其父!陛下当时亦在,难道……忘了吗?」 龙萧的话语,如展开一幅幅惨烈画卷,浓重的哀伤弥漫殿宇。项冲紧握龙椅扶手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眼中流露出痛惜与追忆。 「陛下!」龙萧深深叩首,额头触地,「臣非徇私枉法!律法无情,卢焕难逃其咎!然……恳请陛下念及卢家二子血染疆场,尸骨未寒!念及白发老父连丧二子之锥心剧痛!念及那战场之上,托孤之重!免其死罪!纵发配边疆,永世流刑,亦为其留一线生机!使其残年苟活,不至令卢家一门……尽绝于今日朝堂!恳请陛下……法外施恩!」 龙萧话音未落,骠骑将军刘立峰已是满眼泪痕,第二个重重跪下:「陛下!大将军所言,字字泣血!卢家满门忠烈,两子殉国!其父虽有罪,功过相抵,亦不当死!末将愿倾尽家财,代偿赃银!只求留其一命!」 「末将等附议!」 「末将愿同偿!」 「求陛下开恩!」 群情激昂。项冲眼含热泪,缓缓起身,走下御阶,对群臣道:「卢家二子,为朕的江山,牺牲沙场。今又要因国法,处死其父!虽说法不容情,可朕……朕实在于心不忍!」此言已然流露免死之意。 「陛下!此言差矣!」裴庆之如顽固礁石,再次挺身,声音冷硬如铁,「有功当赏,有过必罚!此乃国法根基,朝廷柱石!岂能因旧功而纵今日滔天大罪?若此,律法威严何在?朝廷纲纪何存?人人皆可恃功而骄,恃功而犯!此例一开,后患无穷!望陛下以社稷为重,收回恻隐之心,明正典刑!」 「裴庆之!」龙萧猛地抬头!眼中压抑的怒火几欲喷薄!他死死握住腰间剑柄,手指因暴怒而剧烈颤抖!那目光已非愤怒,而是冰冷刺骨、择人而噬的杀意,牢牢钉在裴庆之身上! 大殿空气瞬间降至冰点!众人心头剧震!谁都看出,龙萧已至极限!刘立峰等人更是怒发冲冠,几欲冲前!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沉稳平和之声响起,打破死寂:「陛下。」一直默然的丞相赵怀恩,缓缓出列。「臣,亦恳请陛下赦免卢焕死罪。」 满殿皆惊!连龙萧也猛地转头,难以置信!皆知这位丞相最重法度,向来不涉此争,从未如此明确为罪臣求情! 赵怀恩迎着惊诧目光,继续道:「卢焕之罪,依律当诛,确无可辩。然,法理之外,尚有人情天理。卢家二子为国捐躯,忠烈可昭日月。其父纵有万般不是,终究是两位英烈在世唯一血脉牵绊。斩断此线,非但有伤陛下仁德之名,亦恐寒前方将士之心。律法威严固重,朝廷亦需彰显对忠烈遗属之体恤哀荣。臣以为,死罪可免,流刑足矣,既可彰国法,亦不失仁恕之道。此乃臣肺腑之言,望陛下圣裁。」 赵怀恩之言,如沸油入水,瞬间扭转局势! 裴庆之正欲再言,赵怀恩已转身,冷冷道:「当年若非你指挥失当,卢成安又怎会腹背受敌,惨死沙场?」 裴庆之顿时语塞,哑口无言。 项冲眼中最后一丝犹豫消散,深吸一口气,正欲开口: 「好!丞相深明大义,言之有理。朕意已决……」 话音未落,殿门外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骤然响起…… 第6章 血鉴忠魂 殿门被猛地撞开!一个面无人色的内侍监,踉跄着扑入死寂的紫宸殿,竟不顾礼法直冲御阶之下,声音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夜枭,带着哭腔与刺骨的惊惶:「陛……陛下!祸事了!卢……卢焕他……在诏狱中……自……自尽了!」 轰——! 这噩耗,不啻于一道撕裂九霄的惊雷,在凝固的空气里轰然炸裂! 项冲龙躯剧震,霍然离座,龙颜失色:「你说什么?!」 阶下,龙萧如遭重锤轰顶,身形猛地一晃!他骤然抬头,赤红的双瞳死死攫住那报信内侍,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压抑已久的滔天怒火与彻骨悲愤,在这一刻如同地底的熔岩冲破囚笼,轰然喷薄! 「裴——庆——之——!」一声裹挟着无尽恨意、仿佛从地狱深处传来的嘶吼,震得殿宇梁尘簌簌!龙萧「锵啷」一声龙吟,腰间佩剑已然出鞘,寒光如电,剑尖直抵裴庆之咽喉要害!冰冷的锋芒,距那颤栗的喉结,不过毫厘! 方才还义正词严的裴庆之,何曾见过此等修罗杀场?那近在咫尺的死亡寒光,那龙萧眼中欲择人而噬的滔天杀意,瞬间抽空了他所有气力!他面如死灰,双腿抖若筛糠,喉咙里只余下「嗬嗬」的怪响,整个人如同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地! 「本帅对你一忍再忍!敬你御史风骨,容你仗义执言!」龙萧的声音如同万载寒冰,每一个字都淬着刺骨的杀机,「你却步步紧逼,字字如刀!生生将一位痛失爱子的老父……逼上了绝路!好!好得很!!」 偌大的紫宸殿,此刻落针可闻。唯有重臣们压抑的粗喘,以及裴庆之牙齿疯狂磕碰的「咯咯」声,在死寂中清晰可闻。 高踞龙椅的项冲,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没有出言呵斥,亦未命人阻拦。龙萧那倾泻而出的悲愤,他感同身受,内心深处亦有一丝悔意与恻然悄然滋生。此刻的沉默,便是他无言的默许。 龙萧紧盯着裴庆之那张因极致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胸膛剧烈起伏,握剑的手青筋暴突。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杀意,最终被残存的一丝清明强行压下。他手腕猛地一翻! 「嚓!」 寒光并非刺入血肉,而是带着决绝的力道,狠狠钉入裴庆之面前的金砖缝隙!剑身嗡鸣,兀自颤动不止。 龙萧再不理会地上那魂飞魄散的裴庆之,对着御座上的项冲轰然跪倒,声音嘶哑如裂帛:「臣……御前失仪,持械惊驾,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臣……告退!」 言罢,他猛地起身,决然转身,大步流星向殿外走去!那挺拔的背影,裹挟着冲天的悲怆与一股令人心悸的森然寒意,仿佛殿内的温度也随之骤降。 「大将军!」刘立峰等人亦是怒视瘫软的裴庆之,眼中恨意如刀,向皇帝草草一拱手,纷纷起身,紧随龙萧而去。沉重的脚步声,如同丧钟,一声声敲击在空旷死寂的大殿之上,回荡不息。 宏伟的宫殿内,只剩下高居御座的项冲沉默如山,地上瘫软如泥、魂魄离体的裴庆之,以及一群噤若寒蝉、面面相觑的朝臣,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裴庆之!」不知过了多久,项冲低沉压抑的怒喝,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地上的裴庆之眼神空洞,毫无反应。 「来人!」项冲的声音带着雷霆之怒,「将他拖到偏殿去!朕此刻……不想再见到此人!退朝!」 群臣如蒙大赦,纷纷躬身告退。裴庆之被两名内侍架着,拖死狗般带到了偏殿。过了好半晌,他才仿佛还过魂来,浑身仍在筛糠般哆嗦,口中喃喃:「他……他怎敢如此?怎敢……」 一直沉默立于一旁的户部郎中王远兴,此刻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入裴庆之耳中:「当年御史大人『意外』断送了卢成安性命,这么多年,难道心中……便从未有过一丝惊惧么?就不曾想过,在夜深人静之时,那枉死的英魂……会来向您索命?」 恰在此时,项冲已沉着脸步入偏殿。王远兴的话语清晰入耳,裴庆之如遭电击,猛抬头,正对上项冲那冰冷审视、隐含怒容的脸庞!刹那间,积年的恐惧、当下的羞辱、帝王的威压……所有的一切轰然爆发! 「呃啊——!」一声短促的惊叫卡在喉咙里,裴庆之双眼翻白,身体猛地一抽,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噗通」一声砸在地上,再无动静。 项冲心头一凛,急呼:「御医!」 须发皆白的老御医匆匆上前,跪地探查,翻开眼皮,指尖搭脉,又将一枚冰冷的小铜镜置于裴庆之鼻息之下。良久,他面色凝重,重重叩首:「陛下……裴大人他……气息断绝,脉象全无!已然……已然薨了!」 项冲瞳孔微缩,一丝惊异掠过眼底,随即迅速化为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他沉默片刻,声音波澜不惊:「抬下去吧,依……朝廷礼制入殓。」 待侍从将裴庆之的尸身抬走,项冲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了王远兴:「方才……怎么回事?」王远兴不敢有丝毫隐瞒,躬身将偏殿内听到的对话,一字不漏地禀报。 项冲听罢,脸上无喜无悲,仿佛只是听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淡淡地吐出一句:「死了……便死了。着人……将此事晓谕众人知晓。」 与此同时,太尉赵怀恩府邸。其子赵安明面带困惑:「父亲素来明哲保身,不愿卷入朝堂纷争,今日朝堂之上,为何一反常态,为那卢焕求情?」 赵怀恩长叹一声,眼中流露出深沉的愧色与追忆:「唉……安明啊。当年魏明河血战,尸山血海,帐中将领死伤殆尽。情急之下,我病急乱投医,竟让不通兵事的裴庆之领了一支援军……谁料他……他畏敌如虎,贻误战机,致使全军覆没!卢成安所部腹背受敌,力战而亡……此事,是为父心中一块去不掉的疤啊……」他顿了顿,望向窗外暮色,「至于龙萧……此人刚烈忠勇,虽行事激烈,却非奸佞。为父……心中对他,实有几分敬佩。」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 此刻的龙府,书房内烛光摇曳。龙萧颓然独坐,脸上是深深的自责与疲惫。其子龙霄云快步走入,低声道:「父亲,宫里刚刚来人……裴庆之在偏殿……死了,据说是……吓死的。」 龙萧闻言,身形一滞。他缓缓地、无比沉重地站起,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到窗边。窗外,残阳如血,将天际涂抹成一片凄艳的赭红,如同干涸凝固的巨大血痕。他久久凝望着那抹血色晚霞,浓眉紧锁,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复仇的快意?是生命的虚无?还是对卢焕父子更深的愧疚?无人知晓。只有那如血的暮色,沉沉地笼罩着他孤寂的背影。 第7章 旱魃为虐 定州贪腐案的尘埃,最终以卢焕的自缢与裴庆之的暴毙画上了血腥的句点。这幕惨剧的记忆,因其不堪回首的结局,已被朝野上下心照不宣地封存,无人再敢触碰。项冲借雷霆之势整肃纲纪,终将《大楚武平律》的铁腕政令推及各省府州县。 朝堂似乎恢复了往昔的秩序,各司其职,运转如常。然而,无人知晓,一场足以吞噬大楚的灾劫,正如无形的巨兽,缓缓逼近…… 武平五年的夏日,格外不同寻常。 自初夏伊始,北方便零星有旱情奏报。起初只道是寻常天灾,项冲依例调拨粮草,敕令地方官员赈济抚民。岂料,灾情非但未缓,反如燎原之火,一发不可收拾。北方广袤之地,赤野千里,滴雨不降。毒日悬空,无情炙烤着龟裂如蛛网的田地,禾苗尽成焦枯,河床裸露如骨。初时,地方尚能勉力支撑;然时日推移,仓廪渐空,流民如蚁,哀鸿初现。一封封字字泣血的告急奏疏,终如漫天雪片,塞满了紫宸殿。 朝会之上,死寂如渊。丞相赵怀恩手捧汇总的灾情奏报,额头沁着细密的冷汗,声音沉得仿佛压着千钧巨石:「陛下,灾情糜烂!陕宁、定州、宁州、湖州等地,赤地千里,饿殍塞道,民易子而食,惨绝人寰!府库告罄,臣……恳请陛下速开太仓,调拨粮秣,解民倒悬!」 龙椅之上,项冲面色阴郁。律法新政方推行至四海,正欲励精图治,却骤然遭逢此弥天大旱。那厚厚一叠奏报,字字如针,刺得他心头阵阵发紧,一股深沉的无力感悄然弥漫。 「太仓存粮,尚余几何?可堪赈济?」项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户部尚书刘丰崎颤巍巍出列,躬身如虾:「回禀陛下……去岁为平抑粮价,太仓储粮已耗其半。而今灾情之广,流民之众,远超预估。纵倾尽太仓余粮……恐亦……亦如杯水车薪,难解燃眉之急啊!」 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群臣面色惶惶,低语如蜂鸣:「这……这可如何是好?」「灾情至此,恐生大变……」项冲疲惫地捏了捏眉心,目光投向一旁的龙萧:「龙爱卿,边境军粮,可否……暂调些许,以应此急?」 龙萧闻言,猛地跪地,声音带着决绝:「陛下!边境粮草,前番已然削减。若再行调拨,军心恐生怨怼,万一激起兵变,后果……臣,万不敢应!」 天机阁内臣许令飞趋前一步,声音带着几分玄虚:「陛下!臣观此灾,浩大非常,恐是上苍震怒,降下责罚!宁信其有,莫信其无!臣泣血恳请陛下,为天下苍生计,亲登高台,向上天乞罪!陛下心系万民,仁德感天,上苍必垂怜,收回天谴!」言罢,深深伏拜。 项冲的目光扫过阶下群臣,只见人人垂首,默然无声。他眼中最后一丝光亮黯淡下去,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看来……是天意难违了。依卿所奏,三日后,筑高台……朕,向上天请罪。」 祭天之日,烈日依旧当空,无情炙烤。群臣跪伏如蚁。项冲袒露上身,一步步踏上高台,虔诚跪伏于滚烫的砖石之上,汗珠瞬间浸湿背脊:「臣,楚国项氏冲,承天命登基以来,夙夜忧勤,以社稷黎庶为念,自省无大过。然,人非圣贤,孰能无咎?若有失德之处,乞上苍明示!万般罪孽,皆降于冲一身,万勿……伤及我大楚子民……」嘶哑的祷言在寂静中回荡,未几,他身躯一晃,在灼人的日光与焚心的焦虑中昏厥过去。群臣大骇,慌忙将不省人事的君王抬回寝宫…… 不知过了多久,项冲才在一片眩晕中艰难睁眼。内侍慌忙搀扶,太医诊脉后低声道:「陛下龙体稍安,气息已平,仍需静养……」 「朕……昏睡几日?」项冲声音虚弱。 「回陛下,已三日整。」 「都……下去吧,朕想静一静。」他挥了挥手,声音透着无尽的疲惫。 数日后,项冲拖着尚未痊愈的病体,强撑着临朝,面色苍白如纸:「祭天……无用。诸卿……还有何良策?」 「陛下!」工部侍郎戴平川霍然出列,双目赤红,语气激愤如雷:「天灾无情,人命关天!岂能坐视生灵涂炭,尽成饿殍?臣请陛下即刻下旨:一,尽开太仓,全力赈济!二,严令各地富户巨贾开仓平粜,捐粮助赈!三,调集京畿卫戍,弹压地方,严防流民生变,护佑一方安宁!」此言一出,数位官员立刻附和:「戴侍郎所言极是!」「当此危局,唯有此法!」 「万万不可!」刘丰崎几乎跳将出来,声音因急切而尖锐:「陛下明鉴!灾情汹汹,边疆蛮族虎视眈眈!太仓之粮,乃国本所系,军需命脉,焉能尽数放空?至于强令富户捐输,此大灾之年,富户存粮亦非充盈,若强行摊派,无异于杀鸡取卵,恐激生民变,祸起萧墙!京畿卫戍拱卫中枢,更是轻易动不得!」他转向项冲,言辞恳切,带着哭腔:「陛下!非臣铁石心肠,实乃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施政当谋长远啊!」 龙萧紧跟着附议,声音沉稳却沉重:「陛下,刘大人肺腑之言!当下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开放太仓,其一,杯水车薪,于浩劫无补;其二,一旦军粮告罄,边疆有失,蛮夷趁虚而入,那时内忧外患,烽烟四起,我大楚……何以自保?臣,斗胆请陛下三思!」 朝堂瞬间炸开了锅。主赈派痛心疾首,斥责对方漠视民瘼,罔顾朝廷威信民心根本;主慎派则忧心如焚,力陈国库空虚、军备松弛之危,断言仓促施救恐引更大浩劫。两派壁垒分明,唇枪舌剑,唾沫横飞: 「尔等眼中只有粮仓兵甲,可曾见那满地饿殍?民心若失,江山何存!」 「我等冷血?你等空谈仁义,罔顾社稷根基!若无粮草军备,外敌叩关,玉石俱焚,那时百姓可还有活路?!」 ……争吵声浪几乎掀翻殿顶。 项冲如坐针毡,心烦意乱到了极点。他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目光在那些因激辩而扭曲的面孔上逡巡。 过了许久,他终于开口,声音却微弱得如同风中游丝:「肃……静……」瞬间便被鼎沸的声浪吞没。 「肃静——!!!」项冲猛地站起,积压的怒火如火山般爆发,一声雷霆怒吼震彻大殿!他手臂横扫,指尖几乎戳到阶下群臣的鼻尖:「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为些无用的枝节吵嚷不休!」他重重一拳砸在御案上,发出沉闷巨响,「平日里!一个个口称忠君体国,赤胆忠心!到了这生死存亡的关头!怎么都成了锯嘴的葫芦?!真有本事,就给朕拿出解决灾情的法子来!十万火急!火烧眉毛了!还拿不出一个切实可行的章程?!!」 朝堂霎时死寂,落针可闻。群臣面如土色,齐刷刷跪倒一片,声音带着惶恐:「臣等……无能……陛下恕罪……」 项冲胸膛剧烈起伏,重喘着坐回龙椅,沉重的鼻息声在空旷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丞相赵怀恩缓缓睁开一直微闭的双眼,出列,深躬。他的声音看似平稳,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与忧虑:「陛下,灾情如火,刻不容缓。然刘尚书与龙太尉所言,亦是老成谋国之策。强行摊派,无异于抱薪救火,徒增内乱;耗尽仓储,则边防如纸糊,外患难防。此诚……进退维谷,左右皆难。」他停顿了片刻,仿佛在下定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心,才缓缓继续道,声音低沉而清晰:「为今之计……或可……或可效法前朝旧例,暂开边关隘口,……允灾民……外出乞食。」 第8章 乞活诏 沉重的寂静笼罩着大殿,仿佛凝固的寒霜。「外出……乞食?」项冲的声音低沉嘶哑,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每个字都像从牙缝中艰难挤出。 「……正是。」丞相赵怀恩的声音更加喑哑,几乎淹没在殿内压抑的空气中。他深知此议的份量,垂首道:「陛下明鉴,国库如洗,仓廪已空,朝廷实已无力周全赈济这遍野哀鸿。若强将灾民困于赤地绝境,无异于坐等……燎原之火!」他抬起头,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痛楚,「莫如……明旨晓谕受灾各州,暂弛路引之禁,允灾民离乡求生。或投亲靠友,或……流徙他乡,自寻一线生机。严令沿途州县……」他顿了顿,吐出那个刺耳的词,「……对乞食之民,稍加容留,勿……强驱。」最后一句,他转向群臣,语气陡然严厉,「非灾州县务必整肃治安,严防宵小趁乱生事!」 「嗡——」 此议如惊雷炸响,殿内瞬间一片哗然!这哪里是政令?分明是向普天之下泣血宣告:朝廷已无力荫庇它的子民!要将万千嗷嗷待哺的黎庶,推向荒野自生自灭!「乞食」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所有人心头。悲愤的抽泣声、压抑的呜咽声在殿柱间回荡,不少老臣以袖掩面,肩头耸动。 「陛下!此乃……放逐啊!」礼部尚书郭延信踉跄出班,老泪纵横,「将万千生民驱于荒野,与杀之何异?朝廷……朝廷的体统何在?威严何存?!」他的声音凄厉,像受伤的孤鹤。更多官员随之附议,悲呼之声此起彼伏:「置百姓于何地?朝廷于何地?」质问如同重锤,敲打着御座上的君王。 赵怀恩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对质疑的浪潮:「诸位大人所虑,俱是肺腑!然……」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坚持,「坐等尽数饿毙于故土,与放其外出,搏一丝活路……孰轻孰重?!这『乞活』二字,虽刺耳锥心,却是当下唯一能给他们……活下去的机会!」他目光扫过众人,有几位官员迎着他的目光,最终只能沉重地、无奈地点了点头,算是无声的赞同。 项冲的指节攥得发白。他曾是乱世中杀伐决断的开国之主,此刻却被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仿佛沉入冰冷的海底。赵怀恩的话字字如刀,割在心上。这绝非良策,甚至可能是一剂饮鸩止渴的毒药,引发更大的动荡与混乱。然而环顾四周,除了死寂,便是绝望,再无他计可施。那无形的重压犹如巍峨巨山,沉甸甸地压在他胸口,令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 良久,这位曾经睥睨天下的帝王,终是在现实的万钧重压下,艰难地垂下了高昂的头颅。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颤动,一滴滚烫的热泪倏然滑过饱经风霜的脸颊,砸落在冰冷的龙袍上。再睁眼时,眸中只余下无尽的疲惫与深不见底的自责。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准……丞相所奏。即刻……颁诏:受灾深重州府,准百姓……外出……乞食求生。严令……沿途官府,善待流离之民……勿使生乱。户部、工部……加紧筹划后续赈抚、补种……待灾情稍缓,务必……妥善安置流民……返乡。」 「陛下……圣明……」赵怀恩率先深深躬下身去,声音艰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殿内群臣,无论先前是激愤还是沉默,此刻皆默默垂首行礼。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悲凉与沉重,弥漫在空旷的金銮殿中,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赵丞相,龙太尉,」项冲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目光落在两位重臣身上,「朕……特命你二人,总领流民外出诸般事宜……」他顿了顿,艰难地补充道,「……竭尽全力,保……百姓周全。」 「臣……遵旨……」 冰冷的诏令如同垂死的哀鸣,迅速传遍哀鸿遍野的大地。对于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灾民而言,这「乞活诏」三字,不啻于在窒息黑暗的囚笼中,凿开了一道透着微光的缝隙。无论缝隙之外是荆棘丛生的生途,还是更为凶险的深渊,都成了他们抓住的唯一稻草。霎时间,通往南方、东方尚存一丝生机的道路上——宽阔的官道、蜿蜒的野径——被一眼望不到头的流民潮塞满。他们衣衫褴褛,形销骨立,浑浊的眼中闪烁着饥饿的幽光和对未知的深深恐惧。老人衰弱的呻吟、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寻找失散骨肉的绝望呼唤……交织成一片人间炼狱的凄厉悲歌。 当赵怀恩与龙太尉龙萧亲临灾区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的心瞬间沉入冰窟。目光所及,尽是灰败:百姓面如菜色,嶙峋瘦骨几乎要刺破褴褛的衣衫,许多人步履蹒跚,每一步都耗尽最后的气力,甚至有人赤着冻裂的双足,在冰冷的土地上拖行…… 即使龙萧是尸山血海中闯出的铁血将军,目睹此情此景,也不禁鼻尖酸楚,悲从中来。慌乱的人流中,一个枯槁的老妇人猝然扑倒在地,身边一个骨瘦如柴的幼童扑在她身上,发出小兽般无助的哀嚎。 赵怀恩与龙萧疾步抢上前去。龙萧小心翼翼地将老妇人扶至道旁,声音急促地命令随从:「快!拿水来!还有吃的……要软的,快!」赵怀恩颤抖着手,用碗沿小心地将温水润入老妇人干裂的唇缝。片刻,老妇人眼睑微动,猛地睁开浑浊的双眼,第一反应便是死死抓住身边小孙子的胳膊,确认孩子还在,才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 「老人家,你们……这是要往何处去?」赵怀恩声音低沉,带着不忍。 老妇人气息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去江陵……投奔……远亲……」她枯枝般的手,猛地攥住赵怀恩和龙萧的衣角,那手冰冷、粗糙,毫无血色,像一截风干的树皮。「贵人……你们……是京城来的……大人物吧?」她浑浊的目光在两人华贵的服饰上逡巡。 龙萧与赵怀恩默默颔首,喉头滚动,无言以对。 老妇人情绪瞬间崩溃,浑浊的泪水涌出深陷的眼窝,声音嘶哑悲怆:「你们……能见到皇上吗?告诉皇上……告诉皇上啊……老百姓的日子……苦啊!国家……咱的国家……咋就……咋就成这样了啊!」话音未落,已是泣不成声,瘦弱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她的小孙子,正被士兵喂着泡软的馍糊,稚嫩的小脸糊满了泪痕与污垢,一双黝黑的小手紧紧捧着食物,专注而贪婪地吞咽着,暂时忘却了周遭的苦难。 龙萧羞愧难当,深深垂下了头颅,胸膛中翻腾着复杂的滋味,愤怒、痛心、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赵怀恩再也抑制不住,猛地背过身去,双肩剧烈耸动,压抑的哭声从指缝中溢出:「我……我生逢乱世,寒窗苦读,立志辅佐明君,匡扶社稷!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盼来天下一统,黎庶稍安……为何……为何又遭此灭顶之灾!我……我有愧于圣恩,有愧于……天下苍生啊!」龙萧强忍心中剧痛,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沙哑:「世道如此……非你我之过也……」 祖孙二人挣扎着想要起身赶路。赵怀恩和龙萧连忙上前,轻轻拉住老妇人的手,将两件厚实的棉衣塞入她怀中,又吩咐随从取来一袋干粮。「北地风寒刺骨……带上这衣裳……多少能挡些寒气。」赵怀恩的声音哽咽,「这些干粮……给孩子……千万……别让孩子饿着……」 「谢……谢贵人……」老妇人颤巍巍想要下拜,被两人慌忙搀住。 目送着一老一小相互搀扶,蹒跚着汇入那望不到尽头的流民长龙,最终消失在滚滚烟尘与灰暗的天际线,赵怀恩与龙萧伫立良久,唯有沉重如山的叹息,久久回荡在萧瑟的风中。 然而,命运的残酷并未因一丝怜悯而稍歇。无数挣扎前行的身影,在绝望的驱使下,本能地朝着任何可能找到食物的方向跌跌撞撞而去。其中一部分,茫然地转向了西方、北方……他们并不知道,在这庞大帝国苍茫的北疆之外,那片同样辽阔无垠的草原之上,一场名为「白灾」的灭顶之劫——铺天盖地的暴风雪与酷寒——正肆虐横行。昔日风吹草低、牛羊遍地的丰饶之地,此刻也早已被一片死寂的苍白所吞噬,生机断绝…… 第9章 血色荒原 一支枯槁如柴、面色死灰的楚地流民队伍,抱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蹒跚着翻越了死寂的山岭,踏入草原边缘。他们渴求草根、搜寻野物,甚至奢望能乞得草原部落的一丝怜悯。然而,迎接他们视野的,是同样被饥饿磨砺得只剩野性、瞳仁泛着骇人红光的狼群般的目光。 草原上的牧民与骑兵,如同嗅到血味的饿狼,瞬间锁定了这些闯入羔羊。在他们眼中,这不是乞怜的弱者,而是上天赐予的可掠夺的「活粮」与「行走的财货」!狂喜的嚎叫撕裂寒风,「呜——看啊!送上门来的『吃食』!长生天的恩赐啊!」部落首领的弯刀挥下,饥肠辘辘的骑兵们化作黑色的死亡旋风,挥舞着寒光,狞笑着扑向手无寸铁、惊恐万状的人群。 「逃!快逃——!」凄厉的惨呼瞬间刺穿荒原的死寂。求生的本能驱使流民四散奔命,却如何逃得过铁蹄?弯刀劈砍,血肉横飞,哀嚎遍野。鲜红滚烫的血,肆意泼洒在枯黄的草茎与冰冷的皑皑白雪上,在如血残阳的映照下,晕染开一片惊心动魄、令人窒息的悲凉画卷。一场由天灾点燃、被饥荒驱动、为生存而爆发的,最原始也最惨烈的冲突,在这片冷酷无情的草甸上轰然炸裂。 消息,裹挟着塞外刺骨的腥风与浓郁的血气,随着幸存者破碎的哀鸣与溃逃者的惊魂,如瘟疫般迅速席卷帝国北境。告急!告急!边关的狼烟再次冲天而起,那扭曲狰狞的黑柱,直刺长安城阴霾的天空。 紫宸殿内,死一般的寂静被沉重的拍案声击碎。项冲脸色铁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份奏报在御案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他抬眸望向殿外,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看到了那遥远的、燃烧着烽火的北疆。当「草原部落」、「劫掠屠杀」的字眼如毒针般刺入耳中,朝堂轰然炸开!群情激愤,「蛮夷!毫无人性!欺我太甚!」的怒吼此起彼伏,但亦有沉重而忧虑的声音响起:「……陛下,国库空虚,灾民遍地……国家,经不起战火了啊……」争执如同沸水,在大殿内翻滚。 项冲霍然起身,胸膛剧烈起伏,牙关紧咬:「这些……这些豺狼!简直……简直!」狂怒之下,他抓起那份染着无形血污的奏报,狠狠掼在地上,纸页纷飞。 「诸位爱卿!」他强压下几乎破喉而出的咆哮,声音嘶哑,带着深重的忧虑,「可有……退敌之策?」 殿内瞬间死寂。空气仿佛凝固成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怎么?偌大的朝廷,竟无一人有策?」项冲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噤若寒蝉的群臣,最终,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钉在龙萧身上,「龙爱卿!你,可有谋划?」 只见龙萧身躯剧震,猛地双膝跪地,头颅深深垂下,沉重的铠甲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无言胜似千钧重锤。项冲眼中最后的光芒骤然熄灭,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将他攫住。 恰在此时,赵怀恩趋前一步,带来了更深的绝望。「陛下……宁州急报……」他声音发颤,眼神闪烁,不敢直视君王。 项冲疲惫地挥挥手,嘴角牵起一抹惨淡的弧度:「说……无妨。朕……还有何坏消息受不住?」 赵怀恩深深跪伏,额头几乎触地,声音细若蚊蚋:「运往宁州的……赈灾粮草……半途……被草原部族……尽数……劫掠一空!」 「呵……」项冲发出一声短促而扭曲的苦笑,挣扎欲起,却眼前一黑,整个人如断线木偶般向前栽倒,轰然摔落御阶! 「陛下——!」惊呼声撕裂朝堂的死寂!「快!快传太医!」内侍们惊慌失措地扑上前,七手八脚将昏迷不醒的皇帝抬上冰冷的龙椅。 太医诊脉,断言急火攻心,需静养。许久,项冲才在群臣焦灼的目光中缓缓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写满惶恐的脸。他费力地喘息着,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朕……无碍……朝议……继续……」 待胸中翻腾的气血稍平,他再次发问,声音沉如寒铁:「事已至此……当如何?」 丞相赵怀恩佝偻着身躯,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为……为免生灵涂炭……臣……斗胆恳请陛下……暂忍一时之辱……亲……亲修国书一封……遣使……送往边塞……或可……平息事态……」话语未尽,他深深埋首,肩头微微颤抖。 短暂的死寂后,是更猛烈的爆发!「修书?!还要送去?!奇耻大辱!」「向豺狼乞和?我等羞与为臣!」唾骂与愤慨交织。 沉默许久的龙萧,此刻也缓缓躬身,紧握的双拳指节咯咯作响,声音压抑着无尽的悲愤:「陛下……赵相所言……虽屈辱……然……国库告罄,灾民嗷嗷待哺……确……确无他法……臣……恳请陛下……忍……」最后一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龙椅之上,项冲忽然仰天发出一阵近乎癫狂的大笑:「哈哈……哈哈哈……!」笑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尖锐、凄厉,充满了刻骨的阴冷与无边无际的悲凉。 满朝文武瞬间如坠冰窟,冷汗涔涔而下,纷纷匍匐在地,悲声震殿:「臣等无能!罪该万死!令陛下受此奇耻大辱!」低泣呜咽之声四起。 项冲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那气息带着呜咽的颤音:「好……朕写……朕……亲自写……」 沉重的屈辱与绝望如同粘稠的墨汁,弥漫了整个紫宸殿。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每一息都煎熬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灵魂。只闻狼毫笔尖划过绢帛的沙沙声,如同钝刀割肉。 终于,笔停。项冲没有将它放回笔架,而是像丢弃什么污秽之物般,狠狠摔向一旁!那微小的发泄,承载着君王倾尽三江五湖也难以洗刷的耻辱与滔天怒火。 「朕……写好了。」他的声音冰冷而空洞,带着刺骨的讽刺,「哪位『忠臣』,愿为朕分忧,担此『重任』?」 堂下死寂。群臣面面相觑,头颅深埋,无人敢应。这分明是一条九死一生的绝路。 「臣,身为太尉,责无旁贷!」龙萧挺直脊梁,声音斩钉截铁,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好!好!好!」项冲连道三声,眼神锐利如刀,「总算……还有个没吓破胆的!那便……有劳爱卿,替朕……走这一趟!退朝——!」话音未落,他已愤然拂袖,身影决绝地消失在御座之后。群臣如蒙大赦,又似丧家之犬,仓惶退出。 「龙太尉!」宫门外,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追了上来。龙萧回头,是丞相赵怀恩。共同赈灾的经历,让两人私下多了几分惺惺相惜。 「赵相。」龙萧拱手。 赵怀恩紧赶几步,平复着喘息,眼神坚定:「此行凶险万分!老夫……与你同去!彼此也好有个照应,遇事商议也便宜些。」 龙萧微怔,思忖道:「丞相同去,交涉确更稳妥。只是……险恶之地,恐非文臣……」 「龙太尉小觑老夫了!」赵怀恩豁然摆手,脸上竟无惧色,「老夫这把骨头,也不是纸糊的!与你同行,正为折冲樽俎,尽一分心力。」 见他意决,龙萧不再多言,郑重抱拳:「如此……有劳丞相!请速归府稍作打点,与家人……道别。明日正午,你我……同行!」 翌日正午,两骑并辔,在萧瑟的寒风中,踏上了通往血色边塞的漫漫长路。背影没入苍茫,前路未卜,唯余沉重的马蹄声,叩击着帝国沉痛的心脏。 第10章 辕门惊变 龙萧与赵怀恩一路风尘仆仆,策马疾驰于北地苍茫的官道之上。沿途所见,尽是灾荒肆虐后的凄凉景象:焦土千里,寸草不生,饿殍倒毙于道旁沟壑无人收敛,萧瑟寒风中,面黄肌瘦的流民如迁徙的蚁群,拖家带口,步履蹒跚地向南、向东挪动,以求一线渺茫生机。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绝望与若有似无的腐气,压得人喘不过气。二人心头如压万钧巨石,恨不能肋生双翅飞抵边关。星夜兼程之下,□□久经沙场的战马已累得口吐白沫,喘息沉重如闷雷,鬃毛被汗水与尘泥黏结。 当那熟悉的、由粗大原木构筑的边军大营辕门终于刺破地平线,映入二人疲惫的眼帘时,一股混杂着烽烟、铁锈、皮革与汗水的军营特有气息扑面而来。营寨依山而建,高耸的哨塔上,值哨士兵的身影在寒风中凝立如标枪,猎猎作响的「楚」字大旗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沉重。两人紧绷的心弦略松,然而,辕门内传来的喧嚣声浪却瞬间攫住了他们的心神——那绝非寻常操练的号令金鼓,亦非凯旋的欢呼,而是沸反盈天、群情激愤的怒吼与谩骂,如同压抑许久的火山濒临喷发! 「吁——!」龙萧勒住缰绳,战马发出一声吃力的长嘶,前蹄不安地刨着冻土。副将李伟已如离弦之箭般从辕门内飞奔而出,甲胄上沾着未融的雪屑与泥点,脸上焦灼之色如被炭火燎过,见到龙萧,眼中迸发出绝处逢生般的光芒。「大将军!您……您可算回来了!」他声音嘶哑干裂,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目光随即触及龙萧身旁身着文官常服、面容疲惫却气度沉凝的赵怀恩,顿时一愣,疑惑道:「这位大人是……?」 龙萧翻身下马,动作依旧利落,但眉宇间难掩长途跋涉的倦色。他掸了掸被风尘染灰的衣襟,声音沉如寒铁:「李伟,这位是当朝丞相,赵怀恩赵大人。陛下特命赵相与我同来边关,处置要务。」他刻意加重了「要务」二字,目光锐利地扫向喧嚣传来的方向。 李伟闻言,浑身剧震,慌忙抱拳躬身,甲叶因动作剧烈而铿锵作响:「末将李伟,参见丞相大人!方才眼拙鲁莽,望丞相恕罪!」他久戍边陲,深知中枢重臣亲临意味着何等大事,心头那根弦绷得更紧,几乎断裂——事态,恐怕已危如累卵,远超预想! 赵怀恩疲惫地摆摆手,脸上挤出一丝干涩而勉强的笑容,目光却死死锁在营内嘈杂的源头:「李将军不必多礼,军情如火,虚礼尽可免了。」他顿了顿,眉头紧锁成川,「营中何事喧哗至此?莫非……」 李伟面色瞬间由焦灼转为铁青,急急道:「正是此事!大将军,丞相,请快随我来!校场那边……乱了套了!末将弹压不住!」他话音未落,龙萧的心已直沉冰窟——莫非军中生变?他与赵怀恩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瞳孔深处都映出惊涛骇浪般的忧虑。龙萧低喝一声:「丞相请在此稍候片刻,容我先行处置!」语毕,不等赵怀恩回应,已如一道离弦的黑色闪电,大步流星向校场喧闹处疾冲而去。赵怀恩依言驻足辕门处,忧心如焚的目光却紧紧追随着龙萧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冰冷的马缰。 校场一隅,黑压压的士兵围作一团,人声鼎沸。愤怒的谩骂、粗重的喘息、拳脚击打在□□上的闷响,混杂着寒风刮过营帐的呜咽,构成一片令人心悸的躁动海洋。圈子中心,一个身着京城内宫常服、体态微胖的身影正蜷缩在地,狼狈不堪。他那顶象征身份的纱帽早已滚落泥雪之中,被无数军靴践踏得不成样子。华贵的绸缎官袍沾满了污泥与雪水,脸上青紫交错,肿胀如猪头,嘴角破裂渗出血丝。他双手死死护住头脸,身体因恐惧和疼痛而剧烈地颤抖着,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哀告。一名身材魁梧、双目赤红的士兵正抬脚欲踹,口中喷着唾沫星子怒骂:「**的阉货!再敢放一个『和谈』的狗屁,老子现在就撕烂你这张臭嘴,挖出你的心肝看看是什么颜色!」周围的士兵也群情激愤,纷纷附和叫骂,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或许是张爱仁流的血)和狂暴的戾气。 「住手——!!!」一声蕴含内劲、如同惊雷炸裂般的怒吼骤然压过所有喧嚣!龙萧高大的身影已如天神般出现在圈外。那抬脚欲踹的士兵被这蕴含威压的喝声震得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场中瞬间死寂,所有士兵骇然回首,看清来人,脸上的暴怒瞬间被惊惧取代,如同沸水泼雪,喧哗戛然而止。士兵们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慌忙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只剩下寒风吹过旌旗的猎猎声响和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龙萧面沉似水,目光如两把冰冷的刮骨钢刀,缓缓扫过全场每一张或愤怒、或惶恐、或羞愧的脸庞,最终落在那几个明显是肇事者的士兵身上。「好啊!我不过离营数日,尔等便闹翻了天!军法何在?军纪何存?!」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敲在每个人心头。他大步上前,分开人群,俯身小心地将地上那蜷缩成一团的人扶起。当看清那张鼻青脸肿、涕泪血污混杂的面容时,龙萧瞳孔骤然紧缩,惊怒与一丝愧意瞬间涌上心头:「张执礼?!是你!」此人正是项冲身边极得信任的心腹内侍,执礼太监张爱仁!龙萧心头惊怒交加,怒的是部下竟敢如此放肆,殴打天子近臣;愧的是自己治下不严,酿此大祸。「张执礼!伤势如何?伤到筋骨没有?」他声音带着急切,迅速检查了一下张爱仁的伤势,确认未伤及要害,才强压怒火,对着这位代表皇帝颜面的内侍深深一躬:「龙某管教无方,部下竟敢冲撞天使!此乃龙某之过也!在此,向执礼赔罪!」 张爱仁如蒙大赦,劫后余生的恐惧与委屈瞬间爆发,他死死抓住龙萧的胳膊,仿佛抓住救命稻草,涕泪混着血水横流,声音因肿胀的嘴唇而含糊不清,带着哭腔:「太……太尉大人啊……哎呦喂……苍天有眼,可算盼到您了……这群……这群莽夫,简直……简直无法无天,要杀人啊……」他抽泣着,话不成句,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 此时,赵怀恩也已疾步赶到近前,看到张爱仁的惨状,饶是见惯风浪,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惊道:「张执礼?你……你怎会在此?还……还落得这般田地?何人如此大胆!」他威严的目光扫向四周士兵,带着文官特有的压迫感。 张爱仁见到赵怀恩,如同见到亲人,委屈更甚,哭腔凄切无比:「丞相大人!您……您要为我做主啊!陛下……陛下忧心您二位安危,深知与草原豺狼谈判,无异于虎口拔牙,凶险万分啊!特命老奴我……星夜兼程,拼了老命赶来……一来,是要亲传陛下口谕,叮嘱二位大人务必谨慎,以『稳』字为先;二来,是探看边关情形,有无需宫中协调襄助之处……老奴我……我紧赶慢赶,刚进营门,才……才提了句『奉陛下密旨,有紧要文书需速呈太尉,事关……事关和谈大局』……」他话未说完,猛地指向那几名肇事士兵,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尖利破音:「……这帮……这帮杀才!一听『和谈』二字,如同被捅了马蜂窝!二话不说……一拥而上,拳脚相加啊!还骂……骂老奴……是通敌的阉狗!丞相大人……太尉大人……老奴……老奴冤枉啊!」他浑身战栗如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 龙萧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下水来,真相已昭然若揭。士兵们连日来听闻草原蛮族肆意屠戮南下乞食的楚地流民,血仇深种,胸中积郁的怒火早已如炽热的岩浆。此刻「和谈」二字,无异于点燃了导火索。他们将无法向草原仇敌发泄的滔天恨意,尽数倾泻在了这个带来「和谈」消息的皇宫使者身上!赵怀恩默然无语,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既有对张爱仁遭遇的同情,更有对眼前这群被仇恨蒙蔽双眼的士兵的理解与深深的无奈。他们血性犹存,忠勇可嘉,然而这满腔热血,却用错了地方,铸成了大错。 龙萧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中翻腾的怒火与无奈,转向张爱仁,尽量让声音显得温和:「执礼受惊了,龙某万分愧疚。陛下拳拳爱护之心,我与丞相铭感五内,没齿难忘。」他语气一转,变得凝重而坚决:「然……」他环视周围肃立的士兵,声音清晰传遍整个校场,「边境凶危之地,刀兵无眼,您是陛下近侍,身系宫禁安稳,尊贵之躯岂能久留险境?军国大事,自有龙某与赵相在此,必当秉承圣意,竭尽全力妥善处置。为陛下龙体安康计,为宫禁安宁计,还请执礼……」他顿了顿,语气不容置疑,「速返京城复命,以便陛下安心!」 张爱仁早已被这场无妄之灾吓得魂飞魄散,恨不得立刻插翅飞离这虎狼之地,闻听此言,如蒙大赦,忙不迭地点头如捣蒜:「太尉英明!太尉体恤!老奴……老奴这就走!即刻就回京向陛下复命!」他忍着脸颊的剧痛,手忙脚乱地试图整理破烂不堪的衣冠,模样凄惨又滑稽。 龙萧立即沉声喝令肃立一旁的李伟:「李伟!」 「末将在!」李伟一个激灵,挺身应道。 「即刻备好车马!挑选最精锐、最可靠的亲兵一队,由你亲自带队!」龙萧目光如炬,命令斩钉截铁,「护送张执礼安全离营,直至进入安全官道!路上若有半分差池,提头来见!速办!」 「末将领命!」李伟高声应诺,动作迅捷地搀扶起惊魂未定的张爱仁。张爱仁在李伟的搀扶下,一步三回头,踉踉跄跄地仓皇向营外挪去,那狼狈的背影,活脱脱一只受惊过度的丧家之犬。 张爱仁的身影消失在辕门之外,校场上死寂更甚,压抑得如同铅云低垂,令人窒息。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铁块,数千道目光或惶恐、或倔强、或羞愧地聚焦在龙萧身上。龙萧缓缓转身,每一步都踏在凝结的空气中,沉重如山。他踏上点将台,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鞭子,缓缓扫过全场,最终钉在那几名垂着头、身体微微发抖的肇事士兵身上。 「升帐!」他声音不高,却似金铁交鸣,蕴含着风暴来临前的平静。 「击鼓聚将!」命令层层传递。 「各部将领,无论职司,速至中军大帐议事!」他顿了顿,指向那几个几乎要将头颅埋进胸膛的士兵,声音陡然转厉,字字如冰锥,「至于尔等——滚进帐去!今日之事,需有个明明白白的交代!」 沉重的战鼓声「咚咚咚」地擂响,如同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坎上,宣告着这场辕门风波远未平息,真正的惊涛骇浪,即将在中军帐内掀起。 第11章 虎帐赤心 凛冽的朔风如万千饿狼,在营帐外盘旋嘶吼,粗粝的雪粒抽打着厚重的帐幕,发出噼啪的闷响。中军大帐内,烛火在穿隙而入的寒气中摇曳不定,映照着两侧肃立的边军众将——主将、副将、校尉,皆甲胄森然,面沉如水。沉闷的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胸口。那几个闯祸的士兵跪在龙萧案前,头颅深埋,几乎要嵌进冰冷的地面,身躯因恐惧与屈辱而微微颤抖。赵怀恩被龙萧延请至左侧上首落座,眉头紧锁,静观其变。 龙萧端坐主位,脊背挺直如松,面容却似被霜雪覆盖的岩石,沉重而冷硬。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紫檀扶手,发出单调而压抑的「笃、笃」声,每一次轻响都敲在帐中死寂的心弦上。他并未急于降下雷霆之怒,目光如刀,缓缓扫过跪伏的士兵,声音低沉,带着穿透寒风的穿透力:「说吧,究竟为何动手?」 跪在最前头的小校猛地抬起头,脖子梗得通红,眼中交织着泪光与燎原的怒火,嘶声道:「大将军!弟兄们不敢忘……不敢忘军规铁律!实在是那张爱仁,句句剜心!他竟敢胡吣,说什么陛下亲笔书信,命您去与那群豺狼和谈!」他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悲愤而扭曲,「边关将士,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草原蛮族刚屠了咱们的村落,乡亲们的尸骨还曝在荒野,血还未干!此等血海深仇,他竟敢轻飘飘地说什么『和谈』!弟兄们……弟兄们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一时激愤才……才动了手!要打要杀,我们认!可他那话,比刀子还狠,生生戳烂了弟兄们的心窝!」他身后几人紧握拳头,喉间发出压抑的呜咽,脸上写满了同仇敌忾的屈辱。 帐中诸将虽默然伫立,然眼神交汇处,是无声的惊雷,是压抑的熔岩。怒火在沉默中燃烧,有人牙关紧咬,腮帮绷起青筋;有人指节捏得发白,几乎要将佩刀攥碎。张爱仁带来的「和谈」二字,如同一把浸透盐粒的钝刀,在每一位边军将士的心头反复切割。 龙萧的沉默,在那一刻拥有了千钧重量,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呼吸之上。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嘶哑,透着深入骨髓的疲惫与难以言喻的沉重:「唉……」这声叹息微弱如风中残烛,几不可闻,却饱含了无尽的苦涩。紧接着,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猛虎的悲啸,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悲愤,响彻寂静的军帐:「你们都错了!他所言……句句属实!」在众人骤然放大的瞳孔、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他自怀中缓缓取出一物——那是一个刺目的明黄色卷轴,其上火漆封印殷红如血,正是项冲亲笔手书、要呈递草原部族首领的国书! 「砰!」 龙萧将国书重重拍在案上,那一声脆响,如同惊雷炸裂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看清楚!此乃陛下御笔亲书!」龙萧的声音在帐内隆隆回荡,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草原屠戮流民,边关烽火告急,军报已堆积如山!尔等痛,我岂能不知?然……」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沉重的现实吸入肺腑,每一字都似从齿缝间艰难挤出,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国库已然空虚,流民遍野哀鸿!内忧外患,交相煎迫!朝廷……已是力竭!此信,便是陛下……忍辱负重,为天下苍生,求得一线喘息之机!」他环视帐中每一张因震惊而扭曲的面孔,「尔等心中之痛,我龙萧感同身受!而陛下心中之悲怆屈辱……更甚你我百倍!」 死寂。 帐中落针可闻,唯有帐外风雪的呼啸愈发凄厉。那抹象征至高皇权的明黄,此刻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一位将领的心头。他们脸上的激愤如同潮水般退去,被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的茫然冲刷,最终凝固成一片死灰般的惨淡与深入骨髓的屈辱。跪着的士兵更是面无人色,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方才的血气早已被这残酷真相碾得粉碎。 「可恶啊——!」一名黑脸虬髯的副将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一拳砸向身旁的木桩,「咔嚓」一声,木屑四溅飞散,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憋屈!他娘的太憋屈了!」 「怕个鸟!大将军,咱们跟他们拼了!用血洗刷这奇耻大辱!」另一将领双目赤红,低沉的咆哮从喉咙深处滚出,如同困兽。 「拼?拿什么拼?」一位须发微霜的老将痛苦地摇头,声音嘶哑如破锣,「粮草何在?军饷何在?后方万千嗷嗷待哺的灾民,他们如何活命?再启战端,我等马革裹尸何惧?可身后的妻儿老小,万千黎庶,谁来顾惜?!」此言一出,帐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悲鸣与不甘的低吼。 「够了!」龙萧一声低喝,似闷雷炸响,瞬间压下嘈杂。他目光如电,重新锁定那几个跪伏的身影:「依军法,尔等私斗、殴辱朝廷使者,罪当重处!然念尔等一片赤诚,事出有因,激愤难平……且张执礼已离营,暂不深究。」语气稍缓,却依旧凛冽如冰,「罚你等禁食三日,各自回营,面壁思过!再有下次,军法无情!滚下去!」 士兵们如蒙大赦,踉跄着叩首,羞愧难当地退出大帐,背影仓惶。 龙萧的目光转向众将,恢复了统帅的冷峻与决断:「此事,暂不得于军中散布!若有动摇军心、激起哗变者,军法从事!一切,待本将与丞相大人自敌营归来,自有分晓!」他看向沉稳的李伟:「李伟!」 「末将在!」李伟抱拳出列,神色凝重。 「你留守大营,严加戒备,安抚士卒,务必确保营盘稳固,万不可再生事端!」 「末将领命!」 「张大胆!」龙萧沉声点名。 一员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眼中血丝未褪的骁将应声踏出,声如洪钟:「末将在!」但那铜铃般的眼眸中,仍翻滚着未熄的怒火。 「你挑选两名得力亲兵,后日随本将与丞相大人,共赴敌营!」 「啊?!」张大胆猛地抬头,眼珠瞪得几乎要迸出眼眶,脸上写满了错愕与本能的抗拒,脱口吼道:「和谈?!大将军!那等……那等丧权辱国的勾当,您让我去?!您……您不如一刀砍了我痛快!」让他这个恨不得生啖蛮族血肉的猛将去参与屈辱的和谈,无异于将他架在烈火上炙烤。 龙萧双眼微抬,目光如冰锥般刺向张大胆,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统帅威压瞬间弥漫开来:「嗯——?」 张大胆被这目光狠狠一刺,浑身剧震,满腔的抗拒如同被冰水浇灭,瞬间萎顿下去,只余瓮声瓮气的嘟囔:「……末……末将……遵命!」 「散了吧。」龙萧疲惫地阖上眼,用力揉搓着发胀的眉心,声音透着难以掩饰的倦怠,「各部严遵军令,不得懈怠!」诸将默默抱拳行礼,鱼贯而出。每个人的脚步都异常沉重,心头仿佛压着巍巍群山。帐帘掀起的刹那,寒风裹挟着雪沫倒灌而入,如同天地间一声凄厉的呜咽。龙萧看向一直沉默的赵怀恩,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无需言语,彼此眼中都映出了深不见底的忧虑与一抹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此行深入虎狼之穴,凶险莫测;而营中将士那压抑到极致的怒火,更是如同一座濒临爆发的火山,只待一颗火星…… 军中士卒尚不知这屈辱的全貌,若真相大白……龙萧不敢深想。一丝渺茫的祈盼,在他心中无声蔓延:只愿此行,真能换得那转瞬即逝的喘息之机。 次日清晨。 寒风依旧在营盘间肆虐呜咽。龙萧被帐外异样的嘈杂声惊醒,睡意瞬间消散。只见赵怀恩早已起身,一脸凝重地立在帐帘旁,忧心忡忡地望着外面。 「何事?」龙萧心中警铃大作,一边迅速披甲,一边沉声问道。 「帐外……似有哗变之兆!」赵怀恩声音急促。 龙萧一把掀开帐帘,凛冽寒风扑面。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缩! 只见黑压压一片将士跪倒在帅帐之外,风雪扑打着他们冻得通红的脸颊,却掩不住那喷薄欲出的愤懑。为首一人抬头高呼,声音在寒风中撕裂:「大将军!我等要问个明白!为何要向那卑劣的蛮族屈膝求和?!」 「对!宁死不降!跟他们拼了!」众人群情激愤,怒吼声浪此起彼伏。 龙萧久经沙场,瞬间压下心头波澜,脸色沉凝如铁。他看向匆匆赶来的李伟,声音冷冽如冰:「李伟!我严令不得泄露!风声何来?!」 李伟面色难看,低声道:「禀大将军……非是诸将泄露。是昨日……张大胆回营后,心中郁愤难平,借酒浇愁……醉后失言……」 龙萧眼中厉色一闪,但此刻平息军心为要。他猛地踏上帅案前的点将高台,迎着风雪,声震四野: 「将士们!尔等——还认我龙萧是你们的将军吗?!」声浪盖过风雪,激愤的士卒们为之一静,目光齐聚于他。 「若还认我这个统帅,便听我一言!」龙萧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而愤怒的面孔,「尔等随我浴血沙场,立下赫赫战功!我龙萧为人如何,尔等心如明镜!今日我在此立誓——此辱,必雪!此恨,必偿!终有一日,我龙萧必亲率尔等,踏破敌营,用蛮酋之血,洗刷今日之耻!」话音未落,在无数道惊愕的目光中,这位统御万军、威震边关的大将军,竟「扑通」一声,朝着麾下将士,单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之上!狂风如刀,割过他坚毅的脸庞,更在他心中刻下永不磨灭的印记。 风雪中,这一幕震撼了所有人。不少将士心头一酸,热泪夺眶而出,纷纷跪倒,哽咽之声汇成一片:「我等……愿听大将军号令!誓死追随!」 动乱渐息。龙萧向李伟交代严惩张大胆后,再无多言。他与赵怀恩翻身上马,缰绳一抖,两骑如离弦之箭,冲破漫天风雪,向着草原部落盘踞的方向疾驰而去。雪原之上,只留下两行深深嵌入大地的马蹄印痕,蜿蜒伸向那未知的、充满凶险与屈辱的远方…… 第12章 朔风屈节 凛冽的朔风卷着雪粒,刀子般刮过荒原。龙萧与赵怀恩并辔而行,马蹄在冻土上叩出沉闷的声响。一路沉默,唯有呼啸的风声灌满双耳,两人心中反复推演着踏入敌营后的每一步棋局。 龙萧忽地勒住缰绳,战马一声长嘶,喷出的白气瞬间被风扯碎。他望着铅灰色的天际,声音干涩如沙砾摩擦:「半生戎马,刀口舔血……不曾想,竟有今日。」一声自嘲的讪笑溢出嘴角,他侧首看向身旁的丞相,目光复杂:「只可惜……丞相的清誉,怕是要随这风雪一同蒙尘了。」 赵怀恩端坐马上,青袍在寒风中烈烈作响,神色却异常平静,仿佛谈论的并非自身荣辱:「为相者,心系天下苍生,虑在社稷安危。区区虚名,何足挂齿?若真能消弭兵燹,解万民倒悬,这副皮囊,舍了又何妨?」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穿透风雪的呼啸。 「好!」龙萧喉头滚动,迸出一声短促而沉重的喝彩,旋即猛夹马腹,「驾!」 东夷部落的营盘赫然在望。未及近前,几个袒胸露怀、面目狰狞的蛮兵已怪叫着围拢上来,弯刀映着雪光,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寒芒。「呜噜噜——」他们发出野兽般的呼哨,围着两人策马打转,动作粗野,眼神戏谑,满是毫不掩饰的轻慢。赵怀恩何曾受过此等羞辱,一时气结,只能以袍袖掩面遮挡那污言秽语。龙萧眼中寒光暴射,猛地一声断喝,声如惊雷,震得蛮兵耳鼓嗡鸣,下意识勒马后退。他再不理会,一把抓住赵怀恩手腕,如入无人之境,大步流星直闯中军主帐。 「启禀大可汗!帐外来凛冽的朔风卷着雪粒,刀子般刮过荒原。龙萧与赵怀恩并辔而行,马蹄在冻土上叩出沉闷的声响。一路沉默,唯有呼啸的风声灌满双耳,两人心中反复推演着踏入敌营后的每一步棋局。 龙萧忽地勒住缰绳,战马一声长嘶,喷出的白气瞬间被风扯碎。他望着铅灰色的天际,声音干涩如沙砾摩擦:「半生戎马,刀口舔血……不曾想,竟有今日。」一声自嘲的讪笑溢出嘴角,他侧首看向身旁的丞相,目光复杂:「只可惜……丞相的清誉,怕是要随这风雪一同蒙尘了。」 赵怀恩端坐马上,青袍在寒风中烈烈作响,神色却异常平静,仿佛谈论的并非自身荣辱:「为相者,心系天下苍生,虑在社稷安危。区区虚名,何足挂齿?若真能消弭兵燹,解万民倒悬,这副皮囊,舍了又何妨?」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穿透风雪的呼啸。 「好!」龙萧喉头滚动,迸出一声短促而沉重的喝彩,旋即猛夹马腹,「驾!」 东夷部落的营盘赫然在望。未及近前,几个袒胸露怀、面目狰狞的蛮兵已怪叫着围拢上来,弯刀映着雪光,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寒芒。「呜噜噜——」他们发出野兽般的呼哨,围着两人策马打转,动作粗野,眼神戏谑,满是毫不掩饰的轻慢。赵怀恩何曾受过此等羞辱,一时气结,只能以袍袖掩面遮挡那污言秽语。龙萧眼中寒光暴射,猛地一声断喝,声如惊雷,震得蛮兵耳鼓嗡鸣,下意识勒马后退。他再不理会,一把抓住赵怀恩手腕,如入无人之境,大步流星直闯中军主帐。 「启禀大可汗!帐外来了两个楚人,自称是送信的使者!」守卫高声禀报。 帐内传来一声浑厚如熊咆的回了两个楚人,自称是送信的使者!」守卫高声禀报。 帐内传来一声浑厚如熊咆的回应:「放进来!」 厚重的毡帘掀开,一股混杂着酒气和膻腥的热浪扑面而来。主座之上,东夷大可汗瓦尔利正举着硕大的酒杯,目光扫过进帐的二人,先是一愣,随即咧开大嘴,露出满口黄牙:「哟呵!瞧瞧这是谁?这不是让草原勇士都闻风丧胆的龙萧大将军吗?怎么?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不领兵打仗,改行当那跑腿送信的邮差了?啊?哈哈哈哈!」刺耳的嘲笑在帐内回荡。 左右几个部落头领也纷纷起哄,言语刻薄: 「莫不是你们那软蛋皇帝怕了,把你们撵出来送死吧?」 「站着干嘛?还不快给两位『大人』看座?怠慢了贵客可不好!」又是一阵哄堂大笑,震得帐顶灰尘簌簌落下。 赵怀恩面皮涨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袍袖一抖,手指颤抖地指向那帮狂徒:「尔等蛮夷……怎敢……怎敢如此无礼?!」 龙萧面沉似水,一把将赵怀恩按坐在就近的毡垫上,抬头直视瓦尔利,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瓦尔利可汗,经年不见,还是这般……喜欢说笑。」 瓦尔利收起几分戏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重重顿在案上:「废话少说!龙萧,你我不是喝酒叙旧的朋友。说!所为何来?」 龙萧起身,动作沉稳地从贴身处取出一封火漆密信。瓦尔利示意亲卫接过,展开细读。信中详陈关内连年天灾,民生凋敝,恳请可汗念及双方百姓之苦,罢兵休战。若可汗应允,大楚愿自明年起,长期奉上丰厚的粮食、布帛、金银,以换取和平。 瓦尔利看完,鼻翼翕动,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随手将信笺递给身边众人传阅。帐内头领们看罢,脸上无不堆满鄙夷与贪婪交织的神色。 「龙萧!」瓦尔利身体前倾,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蛊惑,「你我虽是死敌,但我敬你是条汉子!你们的皇帝懦弱无能,只顾享乐,何不投我帐下?我瓦尔利在此立誓,你若归顺,地位仅在我一人之下!草原、财富、美人,任你取用!如何?」他目光灼灼,紧盯着龙萧。 龙萧霍然站起,腰杆挺得笔直,声音洪亮如金铁交鸣:「大可汗此言大谬!我主心怀仁德,励精图治,志在安邦定国!天灾非**,岂能归咎君王?我等身为大楚臣子,顶天立地,岂能行那背主求荣、不忠不孝、为天下笑的无耻勾当?!」 赵怀恩亦随之起身,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意,语气沉痛而恳切:「恳请大可汗三思!息战非为怯懦,实是为两国万千生民寻一条活路!您贵为一族之主,岂不知掠杀只能逞一时之快?草原今岁亦遭风雪肆虐,若一味劫掠,失尽人心,岂非自断根基?我主此番诚意议和,愿以信中所诺之厚礼,换得边境安宁,实乃为双方百姓计深远!望大可汗以族众长久存续为重,化干戈为玉帛,共渡眼前难关!信中承诺,字字千金,我大楚必当竭诚履行!」 瓦尔利脸上的戏谑渐渐褪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粗糙的边缘,陷入沉思。帐内一时只闻篝火噼啪的燃烧声。 良久,他挥了挥手:「带他们去偏帐歇息。容我等……商议片刻!」 龙萧与赵怀恩被带离主帐。门帘一落,瓦尔利环视左右心腹:「你们怎么看?楚人许下的好处,能信几分?那狗皇帝真舍得?」 「大汗,咱们的牛羊冻死无数,不抢,娃儿们冬天吃什么?」一个头领急道。 瓦尔利眼神闪烁,猛地一拍大腿:「应了他们!」众人愕然。他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老狐狸般的狡黠:「龙萧的骨头有多硬,你们清楚!逼急了,兔子急了也咬人!中原太大,咱们占不住也管不了。与其拼个你死我活,不如……先把眼前能攥到手的真金白银、粮食布匹,实实在在地捞进怀里!这才是最硬的道理!你们说呢?」 短暂的沉默后,几个头领眼中也冒出贪婪的光,纷纷点头:「大汗英明!」「对!捞现成的!」 「来人!请那两位……回来!」 龙萧、赵怀恩重回大帐。龙萧直视瓦尔利:「可汗可是有了决断?」 「和谈,可以!」瓦尔利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不过嘛……你们信上开出的价码,打发叫花子还差不多!远远不够!得——再加三成!」 「岂有此理!你……」赵怀恩怒火攻心,几乎要拍案而起。龙萧闪电般伸臂,死死扣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令赵怀恩瞬间清醒。龙萧目光如铁,微微摇头。赵怀恩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气血,脸色由红转青,最终归于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龙萧缓缓松开手,面向瓦尔利,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金属摩擦的寒意:「好!只要可汗承诺即刻停止袭扰边民,这条件……我们应了!」最后几字出口,他腮帮肌肉紧绷,牙关紧咬,几乎能听到咯咯作响。 「哈哈哈!痛快!痛快!」瓦尔利大喜过望,举起酒杯,「来来来!干了这碗酒,庆祝咱们……和谈成功!」 龙萧压下翻腾的怒火,面如寒冰,声音不带一丝温度:「谢大可汗美意!军务在身,不便饮酒,告辞!」言罢,转身便走。 「送送二位大人!」瓦尔利佯装热情。 「不必!」赵怀恩断然拒绝,声音冷硬如铁。两人快步出帐,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将身后蛮营的喧嚣与刺骨的寒风一同甩在身后。 回到楚军大营,龙萧翻身下马,重重地抖落一身征尘与霜雪。早已焦急等候的将领们立刻围拢上来:「大将军!如何了?!」 龙萧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营盘,沉声问:「营中将士,可都安顿妥当?」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声音疲惫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沙哑:「成了。只是……代价比预想的,沉重了些。」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紧绷而期待的脸,「但……总算,是应下了。」 将领们闻言,无人欢呼,帐内死一般寂静。唯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因紧握而骨节发白的拳头,无声地诉说着屈辱与不甘。 「好了!」龙萧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断颓丧的决绝,「能定下来,便是今日之功!尔等记住今日之辱!」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发出爆豆般的脆响,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一字一句道:「来日方长!今日割舍的,来日……我龙萧必亲手,连本带利,向他们——讨!回!来!」 众将领胸膛起伏,眼中也燃起同样的火焰,无声地抱拳,各自散去。 待众人离开,龙萧转向赵怀恩,声音低沉:「军务冗繁,我无法护送你回京。我会派最精锐的亲卫,护你周全。和约之事,速速禀奏陛下。」 赵怀恩郑重一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将军……保重!怀恩……告辞!」 龙萧拱手回礼,目光深沉地目送着赵怀恩的身影消失在辕门外、茫茫风雪之中,方才转身,大步踏入军帐,那沉重的背影,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 赵怀恩昼夜兼程,快马加鞭,终于风尘仆仆赶回京城。 紫宸殿内,檀香袅袅。赵怀恩将东夷议和、对方加价三成、龙萧忍辱应允的经过,详实地禀报给皇帝项冲。 项冲身着常服,斜倚在御座上,听完长长的奏报,脸上无喜无怒,只是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半晌,才淡淡吐出几个字:「丞相……辛苦了。朕,知道了。退下吧。」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赵怀恩躬身,倒退着缓缓退出大殿。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发出沉闷的声响。就在殿门合拢的最后一瞬,一缕挣扎着穿透浓云的残阳,如同金色的利刃,恰好从高高的窗棂斜劈而入。炽烈的金光灼亮项冲紧抿的唇线,勾勒出冷硬的弧度,却将他面容的另一半彻底沉入浓墨般的阴影之中。那阴影在他低垂的眼窝里深深晕染开,仿佛吞噬了最后一丝夕阳的温度,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幽暗。 第13章 寒灰更燃 武平五年的凛冬,挟裹着屈辱与饥饿的刺骨寒意,将北地拖入了前所未有的漫长蛰伏。然而,正如至暗之后必有熹微,武平六年的春意,终究在万民焦灼的望眼中,裹挟着一丝羸弱的暖流,艰难地漫过荒芜的北方。料峭春寒依旧砭人肌骨,但持续数月龟裂大地的干渴,终被几场淅沥而珍贵的微雨悄然润泽。焦渴的土地如久病逢甘霖,贪婪地吮吸着每一滴天赐;枯黄的原野上,点点倔强的新绿,正悄然刺破冻土,昭示着生命不息的顽强。 然,浩劫刻下的疮痍,岂是几场春雨所能轻易抚平?流民虽因「乞活诏」得以星散觅活,但骨肉离散、家业成墟的切肤之痛,已如烙印深镌心髓。太仓几近空竭,府库形同虚设,边关那纸用屈辱换来的「和约」,更像一柄悬于顶门、需年年以血汗供奉的噬魂利刃。朝堂之上,历经巨恸与奇辱的衮衮诸公,气氛沉郁如铅云压城,昔日锐气尽敛,唯余眼底深处尚未散尽的惊惶与深重的迷茫。 项冲——这位曾以雷霆之势廓清朝野的开国雄主,仿佛一夜之间褪尽了所有外露的锋芒。御座上,他变得异常沉默,不再轻易震怒咆哮。然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沉淀下的却是一种更令人心悸的力量:那是被屈辱反复淬炼、冰冷如玄铁的意志,是卧薪尝胆、含垢忍辱方能熔铸的决绝隐忍。他心如明镜,此刻的楚国,需要的绝非意气之争的呐喊,而是精准、高效、乃至必要时冷酷无情的复苏之策。他真切地感受到,国仇家恨已在举国上下心中点燃了不灭的火焰,只待有朝一日燎原复仇。 为驱散笼罩家国的阴霾,项冲颁下了登基以来最为温和、亦最为务实的诏书,其核心唯九字真言:「蠲赋税,劝农桑,省徭役」——休养生息,与民更始。 民生为本,开源节流:灾情最重数州,尽蠲三年钱粮;余者按灾情轻重,酌免一至二年。严令各州府,胆敢以任何名目额外摊派或私征赋税者,立斩不赦!敕令地方官吏,遣专员深入乡野,教民植桑养蚕、精耕细作,以增家资。流民愿归乡者,官府需量力供给口粮、粟种,助修屋舍,组织人力照拂老弱稚子,务求减其重负。务必深察民瘼,切实扶助。 整饬吏治,厉行节俭:紫宸殿的烛火,常与星月争辉。项冲亲执朱笔,审阅冗员名册,以「冗费过巨,于国无益」为刃,雷厉风行地裁撤大量闲散重叠的官署冗员。灾荒中颟顸无能、中饱私囊之辈,更是悉数扫出庙堂,毫不姑息。宫中用度,自君王始,上至皇子嫔妃,下至内侍宫娥,衣食简朴至极。所有非必要庆典、工程一律停罢。省下的每一枚铜钱、每一粒粟米,皆涓滴汇入灾后重建的洪流。 水利兴国,未雨绸缪:痛定思痛,水利被项冲视为国脉所系。工部衙署在丞相赵怀恩的坐镇下,成了最繁忙的所在。他们依据各地灾情呈报的惨痛教训,重新擘画、疏浚关乎命脉的干渠水网,在易旱之地广筑陂塘水库。征调民夫,不再是无偿的苦役,而是「以工代赈」——官府管饭,并付微薄工钱。此举既解流民燃眉之急,又为御未来之灾打下基石。 军屯养兵,商引开源:为解迫在眉睫的粮饷重压,同时不损边军筋骨,项冲果断采纳了龙萧自边关递回的密奏良策。于京畿及相对安稳的南方州府,划拨官田荒地,由边军轮番遣兵卒屯垦(军屯),所产粮秣优先供给边军,盈余则充实国库。另一方面,有限度地放宽东南沿海受灾较轻州府的贸易桎梏(商引),鼓励民间扬帆出海,互通有无。更引入南方耐旱高产的「旱稻」于北方试种推广,既增税源,又丰粮仓,以谋长远。 安民抚心,监察下情:项冲深谙,地方胥吏的阳奉阴违,乃民生复苏之大碍。他打破陈规,不再单凭地方奏报,特简拔朝中一批以「刚直廉介」著称的中层官员(多为六科给事中、各部主事),临时授予「恤民使」之衔,分赴各受灾州县。使命便是深入闾阎巷陌,亲耳倾听黎庶疾苦,严盯死守赈济钱粮的公正发放,稽查流民返乡安置的切实到位,狠治那些趁火打劫、兼并土地、鱼肉百姓的豪强劣绅!恤民使者,手握「直达天听」之密奏大权,所至之处,地方官吏无不股栗胆寒。 慎刑明法,整肃纲纪:借重建之机,项冲再次昭示帝国律法的无上威严。对灾荒中囤积居奇、哄抬粮价、乃至趁乱劫掠的奸商恶徒,一律从重从快严惩,悬首示众以儆效尤!但对于那些仅为果腹而犯轻微偷盗的流民,则多以训诫、劳役替代重刑,彰显「乱世用重典,亦须存人心」的治理之道。吏部考功,亦将「安抚实效、民生恢复」作为官员升黜的生死线。 文教化育,凝聚人心:物质艰难复苏之际,项冲亦未轻忽人心的凝聚。诏令在条件尚可的州县,复开官学,礼聘贤达为师,对贫寒学子提供廪膳助其向学。礼部则奉命广采博收灾荒年间邻里相携、绝境求生的感人事迹,由官府出面旌表褒扬,任其在民间口耳相传。这些举措,如同在遍布伤痕的焦土上播撒下希望的种子,惶惑的人心渐次安定,「家国一体」的信念,在共同的苦难淬炼中悄然滋长。 时光于忙碌与艰辛中悄然流逝。武平八年的金秋,虽远非丰稔之年景,但北方大部分土地,终于捧出了像样的收获。田野间,不再是望不到头的死寂枯黄,代之以翻滚的麦浪——穗头虽欠饱满,却跃动着生机勃勃的金黄;禾苗虽显疏朗,却也铺展着象征复苏的青翠。流民陆续归返故园,荒芜的村落,重新升腾起久违的炊烟。市集巷陌,不再是万人空巷的凄凉,渐次有了人影攒动与交易的市声。 第14章 砺刃育珠 项冲端坐于御座之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紫檀扶手。窗外,虽已春回大地,宫苑里繁花初绽,却驱不散他眉宇间凝结的沉重。他知道,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报,仅仅是灾难过后民生凋敝的冰山一角。人心,才是灾后最难以抚平的沟壑。要确保那些关乎存续的政令穿透层层阻隔,真正惠及疮痍大地上的百姓,他必须再下一剂猛药。 「传旨,」他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召刘丰崎、赵怀恩即刻入宫议政!还有,让太子也过来。」 内侍们屏息凝神,应声疾步而出。不过一炷香的光景,殿外便传来急促却收敛的脚步声。丞相赵怀恩与户部尚书刘丰崎联袂而至,太子项广陵紧随其后,三人气息微促,显是匆匆赶来。赵、刘二人依礼向皇帝及太子躬身,项冲一摆手,声音里带着一丝难得的疲意:「免了,都坐下说话。今日唤二位卿家与太子前来,是要听听,灾后这摊子事,究竟恢复得如何了?」他目光转向一旁略显拘谨的太子,「广陵,你也好好听着,用心去悟。为君之道,纸上谈兵无用,重在体察实情。」 赵怀恩正襟危坐,神色凝重:「启禀陛下,托陛下洪福与诸臣工戮力同心,灾后安置大体向好,流民渐次归乡,春耕亦在勉力推进。然…」他顿了顿,眉峰紧蹙,「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有些地方,梗阻盘结,令人忧心如焚。」 「讲!」项冲的眼神锐利起来。 「首当其冲便是流民安置与赈济!多数州县尚能恪尽职守,然如陕宁北路的化和、普安二县…」赵怀恩的声音陡然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臣前日微服亲往巡查,所见所闻,实令人发指!朝廷明令施粥,须稠可插筷!然彼处官棚,粥稀如水,几可照影!更有那执行差役,如狼似虎,视流民如草芥,动辄推搡辱骂!臣亲眼目睹,一白发老妪,颤巍巍欲领一碗活命粥,竟被一恶吏当胸推倒!粥碗碎裂,米汤泼洒一地,老妪伏地哀泣…若非臣恰在当场呵斥,其境遇可想而知!而彼时官吏,竟视若无睹,甚或面带讥诮!」 「砰!」项冲一掌重重拍在御案之上,震得笔架砚台嗡嗡作响。他面沉如铁,眼中怒火似要喷薄而出:「岂有此理!国难民艰之际,竟敢如此丧心病狂!赵怀恩,朕命你即刻飞签火票,将涉事官吏锁拿进京,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从严从重,以儆效尤!再速选干练能员,持朕手谕,星夜驰赴两地,接管赈务,整肃吏治!增派恤民使,持尚方剑,加大巡查督察,但有玩忽职守、残民以逞者,无论官阶大小,就地拿下,证据确凿者,可先斩后奏!有任何异动,即刻六百里加急报朕!」 「陛下圣明!相关首恶,臣已于事发当日就地羁押,只待朝廷定谳。后续整饬,臣即刻部署,定不负陛下所托!」赵怀恩离座躬身,语气坚定,「臣未及先行奏报便行处置,恳请陛下治臣擅专之罪!」 「你处置得对!雷霆手段,方能震魍魉!朕岂会降罪于忠直之臣?」项冲语气稍缓,目光转向刘丰崎,「丰崎,你呢?海贸司那边,有何陈情?」 刘丰崎忙起身:「回陛下,海贸司官员连日陈情,言及船货载重规制过于严苛,束缚商船运力;相关赋税及检视流程亦显繁琐,盼陛下能酌情放宽。再者…海商们亦斗胆恳请,望朝廷收购其运回之珍货时,价格能再予体恤,略作上浮…」 项冲沉吟片刻,指尖在扶手上轻点:「嗯…船货载重,只要不危及航行与港埠安全,准予适度放宽。然检视之制,乃为防奸宄、保税源之根本,已较前朝宽宥许多,此条断不可允!至于收购之价…」他顿了顿,果断道:「准!可在原议基础上,再加一成。但需严令海贸司上下,给朕盯紧!若有敢收受贿赂、私吞税银、盘剥商贾者,一经查实,无论牵涉何人,剥皮实草,绝不姑息!你亲自督办此事!」 「臣,叩谢陛下天恩!」刘丰崎深深一揖。 项冲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殿侧一直垂首默立、显得有些神思不属的太子项广陵身上。见他这般模样,项冲心中一股无名火起,厉声喝道:「广陵!」 太子如同梦中惊醒,浑身一颤,慌忙躬身:「儿…儿臣在!」 「朕方才所言,你听了多少?又有何思量?」项冲的声音冰冷。 项广陵额角沁汗,支吾道:「儿臣…儿臣以为…赵相与刘尚书所奏…俱是…俱是金玉良言!所言极是!」 「混账!」项冲怒不可遏,霍然站起,「朕召你来,是见你终日只知埋首故纸堆,不通实务!本指望你能在此等关乎社稷民生的国事中,听出些门道,悟出些道理!谁知你竟如泥塑木雕,心不在焉!你这般浑浑噩噩,可有半分储君的担当?!」他胸膛起伏,重重哼了一声,「哼!正好!丞相不日将再赴陕宁督察赈务,你,随行!身为国之储贰,不知稼穑之艰,不晓黔首之苦,不解生民之难,纵使读破万卷书,也不过是个不通世务的书蠹!如何承继大统,君临天下?!此番前去,给朕睁大眼睛,用你的心,好好去体味,何为江山社稷之重!」 太子项广陵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声音带着惶恐与哽咽:「父皇息怒!儿臣…儿臣知错了!此番陕宁之行,儿臣定当洗心革面,体察民瘼,绝不负父皇教诲!」 看着儿子惶恐伏地的身影,项冲胸中怒气稍平,语气略缓,却依旧沉肃:「望你真能记住今日之言!好了,都退下吧!」 三人如蒙大赦,行礼后屏息退出这压抑的殿堂。 几日后,尘土飞扬的官道上,一支简装的队伍艰难前行。太子项广陵坐在颠簸的马车里,眉头紧锁,忍不住抱怨:「这路怎地如此难行?车马劳顿不休,连个像样的驿站也无,实是…太过辛苦!」他下意识地抚了抚被粗粝坐垫磨得不甚舒服的锦袍。 策马行于车旁的赵怀恩闻言,轻轻勒住缰绳,望向远方荒芜的田野和零星散布的倒塌屋舍,深深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苍凉:「殿下久居深宫,锦衣玉食,方觉此途辛苦。可殿下可知,一场滔天洪患,千里泽国之下,多少百姓家园尽毁,骨肉离散,埋骨于这荒郊野岭?您眼中难以忍受的颠簸劳顿,于那些挣扎于生死边缘、尚能苟存一息的百姓而言,已是…难以企及的奢望了!」 项广陵如遭当头棒喝,顺着赵怀恩的目光望去,那满目疮痍的景象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脸颊发红,羞愧地垂下了头,再也无言。 又行数日,抵达陕宁灾区。太子换下了象征身份的华服,穿上了一身粗糙的麻布衣袍,起初还觉浑身刺痒难耐,但当他真正踏入灾民聚居之地,所见所闻深深刺痛了他:断壁残垣间,人们面黄肌瘦,眼神却透着一种近乎倔强的求生光芒。妇孺老弱在废墟中翻找着可用的木料砖石,青壮们喊着号子,肩扛手抬,合力重建着摇摇欲坠的家园。那同舟共济、自强不息的生命力,像一股滚烫的激流,猛烈地冲刷着他养尊处优的心灵。一股前所未有的责任感和愧疚感在他胸中激荡。 一日,他来到一处由军士维持秩序的粥棚,主动挽起袖子,学着帮厨妇给排队领粥的灾民舀粥。起初动作笨拙,引来善意的低笑,他也腼腆地回应着。当看到那些形容枯槁的百姓,小心翼翼地捧着他亲手舀出的、勉强达到「筷子可立」标准的稠粥,脸上绽开如获至宝、发自肺腑的感激笑容时,一股暖流瞬间涌遍他全身,那是深宫中从未体验过的、沉甸甸的慰藉。 突然,一声尖锐的孩童哭嚎撕裂了这短暂的祥和!只见一个满脸横肉、手持皮鞭的彪形大汉,正蛮横地从一个瘦弱孩童手中抢夺一块巴掌大的杂粮饼!孩子死死抓住不肯松手,被那大汉不耐烦地一脚踹翻在地,饼被夺走,孩子捂着肚子在地上翻滚痛哭。周围的人群眼中虽有愤怒,但看着大汉狰狞的面孔和手中挥舞的鞭子,敢怒不敢言,纷纷瑟缩着低下头。 「住手!」一声怒喝炸响!项广陵血脉贲张,一个箭步冲上前,用身体护住地上的孩子,怒视那大汉:「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竟敢欺凌弱小,强夺稚童活命之食?!他何曾招惹于你?!你于心何忍?!」他迅速蹲下,扶起孩子,声音带着急切与关切:「孩子别怕!伤着哪里了?告诉…哥哥!」 孩子抽噎着,指着大汉手中紧攥的饼,小脸憋得通红:「饼…我的…饼…他抢…饿…好饿…」 项广陵心中一酸,毫不犹豫地从怀中掏出一个自己备着充饥、尚有余温的肉包子,塞到孩子手里:「好孩子,不哭!吃这个,这个好吃!吃饱了才有力气!」 孩子脏兮兮的小手捧着那白胖的包子,愣了一瞬,随即如获至宝般大口啃咬起来,含糊不清地呜咽着:「谢…谢谢哥哥…」看着孩子狼吞虎咽的模样,项广陵眼中闪过一丝水光,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弯起一抹欣慰的弧度。 那大汉被这突如其来的搅局者弄得一愣,待看清只是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年轻人,顿时恼羞成怒,破口大骂:「哪来的野小子!敢管你爷爷的闲事?!活腻歪了!」话音未落,手中鞭子已挟着风声,狠狠抽向项广陵! 「啪!」一声脆响!项广陵躲闪不及,左臂衣袖被撕裂,一道血痕瞬间浮现,火辣辣地疼。他闷哼一声,踉跄后退。 「哼!不知死活的东西!今天非让你尝尝爷爷鞭子的厉害!」大汉狞笑着,再次高高扬起鞭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变了调的尖利嘶喊破空而来:「住手——!快住手——!」只见当地县官连滚带爬地冲出人群,扑通一声跪倒在尘土里,对着项广陵磕头如捣蒜,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下…下官该死!下官该死啊!不知太子殿下御驾亲临…有失远迎…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他浑身筛糠般颤抖,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襟,额头在粗糙的地面上磕得砰砰作响。 那大汉如遭雷击,手中的鞭子「啪嗒」一声掉落在地,面如死灰,腿一软也要跪倒。 项广陵捂着流血的手臂,剧烈的疼痛和巨大的愤怒交织,让他年轻的脸上再无半分犹豫与怯懦,只剩下冰冷的决绝。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胆寒的威仪,清晰地命令道:「此等欺压良善、鱼肉百姓之蠹虫恶吏,留之何用?斩!」 「遵命!」随行的宫廷侍卫早已怒目圆睁,闻令而动!刀光如匹练般闪过!两颗人头伴随着喷溅的血柱,滚落尘埃!干脆利落! 短暂的死寂之后,周围的百姓如梦初醒,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呼喊,纷纷跪倒在地:「苍天有眼啊!谢太子殿下为民除害!太子殿下圣明!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项广陵强忍着手臂的痛楚和内心的翻涌,对着跪伏在地的百姓,深深、深深地弯下了腰,声音带着哽咽与无比的沉痛:「父老乡亲们!快快请起!是我…是朝廷识人不明,任用此等豺狼为官,致使尔等受苦蒙冤!广陵…愧对大家!此一拜,代朝廷,向诸位父老…谢罪了!」 「太子仁德!」哭声、喊声、感激声交织一片,汇聚成更加强烈的声浪,「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后的日子里,项广陵彻底抛开了太子的身份束缚。他穿着比之前更破旧的麻衣,混迹于灾民之中。有时帮老弱妇孺搭建简陋的窝棚,笨拙地学着和泥垒砖;有时在粥棚前耐心地维持秩序,分发食物;更多的时候,是倾听。听那些满面风霜的老农讲述洪水如何瞬间吞噬了家园和田地;听失去亲人的妇人压抑的啜泣;听半大孩子说想读书却连肚子都填不饱的迷茫;也听那些青壮年汉子们如何商量着合力开垦荒地的计划…痛苦、坚韧、绝望、希望…无数种情绪和生活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又一点点塑造着他,磨砺着他。曾经深宫书斋里那些关于「仁政」、「爱民」的抽象概念,此刻都化作了眼前一张张鲜活的面孔和一声声真切的诉求。他的眼神日益沉静,举止间褪去了浮躁,多了一份沉稳与担当。 待陕宁诸事初步理清,赈济步入正轨,返京的日子到了。项广陵拒绝了地方官任何形式的送行排场,只带着几名贴身侍卫,于黎明前最寂静的时分,悄无声息地策马离开了这片让他脱胎换骨的土地。马蹄踏过清晨的薄雾,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尚在沉睡、但已显出生机的房舍田野,心中百感交集。 快马加鞭,星夜兼程。抵达京城,未及更衣,项广陵便直奔父皇所在偏殿。 殿内,项冲早已屏退左右,独自静坐。案前烛火摇曳,映照着他深沉难辨的面容。 「儿臣项广陵,叩见父皇!」项广陵在殿门处便撩袍跪下,声音沉稳有力,再无昔日的惶恐与飘忽。风尘仆仆的面容上,刻着明显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透着一种洗尽铅华后的坚定与明澈。 项冲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儿子,从那身沾满尘土的粗布麻衣,到手臂上虽已包扎却仍显眼的鞭痕,再到那双脱胎换骨般的眼睛。良久,一丝难以察觉的、极其复杂的欣慰之色,缓缓在他威严的面容上漾开,如同冰封的湖面投入了一颗暖石。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低沉而浑厚,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回来就好。」 项广陵抬起头,迎上父亲的目光。四目相对的瞬间,无需任何言语。曾经的隔阂、误解、苛责,与如今的欣慰、理解、期盼,尽数消融在这一片无言的笑意之中。烛火跳动,将父子二人的身影长长地投映在殿壁上,仿佛预示着某种无声的传承与交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