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寂静笼罩着大殿,仿佛凝固的寒霜。「外出……乞食?」项冲的声音低沉嘶哑,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每个字都像从牙缝中艰难挤出。
「……正是。」丞相赵怀恩的声音更加喑哑,几乎淹没在殿内压抑的空气中。他深知此议的份量,垂首道:「陛下明鉴,国库如洗,仓廪已空,朝廷实已无力周全赈济这遍野哀鸿。若强将灾民困于赤地绝境,无异于坐等……燎原之火!」他抬起头,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痛楚,「莫如……明旨晓谕受灾各州,暂弛路引之禁,允灾民离乡求生。或投亲靠友,或……流徙他乡,自寻一线生机。严令沿途州县……」他顿了顿,吐出那个刺耳的词,「……对乞食之民,稍加容留,勿……强驱。」最后一句,他转向群臣,语气陡然严厉,「非灾州县务必整肃治安,严防宵小趁乱生事!」
「嗡——」
此议如惊雷炸响,殿内瞬间一片哗然!这哪里是政令?分明是向普天之下泣血宣告:朝廷已无力荫庇它的子民!要将万千嗷嗷待哺的黎庶,推向荒野自生自灭!「乞食」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所有人心头。悲愤的抽泣声、压抑的呜咽声在殿柱间回荡,不少老臣以袖掩面,肩头耸动。
「陛下!此乃……放逐啊!」礼部尚书郭延信踉跄出班,老泪纵横,「将万千生民驱于荒野,与杀之何异?朝廷……朝廷的体统何在?威严何存?!」他的声音凄厉,像受伤的孤鹤。更多官员随之附议,悲呼之声此起彼伏:「置百姓于何地?朝廷于何地?」质问如同重锤,敲打着御座上的君王。
赵怀恩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对质疑的浪潮:「诸位大人所虑,俱是肺腑!然……」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坚持,「坐等尽数饿毙于故土,与放其外出,搏一丝活路……孰轻孰重?!这『乞活』二字,虽刺耳锥心,却是当下唯一能给他们……活下去的机会!」他目光扫过众人,有几位官员迎着他的目光,最终只能沉重地、无奈地点了点头,算是无声的赞同。
项冲的指节攥得发白。他曾是乱世中杀伐决断的开国之主,此刻却被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仿佛沉入冰冷的海底。赵怀恩的话字字如刀,割在心上。这绝非良策,甚至可能是一剂饮鸩止渴的毒药,引发更大的动荡与混乱。然而环顾四周,除了死寂,便是绝望,再无他计可施。那无形的重压犹如巍峨巨山,沉甸甸地压在他胸口,令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
良久,这位曾经睥睨天下的帝王,终是在现实的万钧重压下,艰难地垂下了高昂的头颅。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颤动,一滴滚烫的热泪倏然滑过饱经风霜的脸颊,砸落在冰冷的龙袍上。再睁眼时,眸中只余下无尽的疲惫与深不见底的自责。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准……丞相所奏。即刻……颁诏:受灾深重州府,准百姓……外出……乞食求生。严令……沿途官府,善待流离之民……勿使生乱。户部、工部……加紧筹划后续赈抚、补种……待灾情稍缓,务必……妥善安置流民……返乡。」
「陛下……圣明……」赵怀恩率先深深躬下身去,声音艰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殿内群臣,无论先前是激愤还是沉默,此刻皆默默垂首行礼。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悲凉与沉重,弥漫在空旷的金銮殿中,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赵丞相,龙太尉,」项冲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目光落在两位重臣身上,「朕……特命你二人,总领流民外出诸般事宜……」他顿了顿,艰难地补充道,「……竭尽全力,保……百姓周全。」
「臣……遵旨……」
冰冷的诏令如同垂死的哀鸣,迅速传遍哀鸿遍野的大地。对于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灾民而言,这「乞活诏」三字,不啻于在窒息黑暗的囚笼中,凿开了一道透着微光的缝隙。无论缝隙之外是荆棘丛生的生途,还是更为凶险的深渊,都成了他们抓住的唯一稻草。霎时间,通往南方、东方尚存一丝生机的道路上——宽阔的官道、蜿蜒的野径——被一眼望不到头的流民潮塞满。他们衣衫褴褛,形销骨立,浑浊的眼中闪烁着饥饿的幽光和对未知的深深恐惧。老人衰弱的呻吟、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寻找失散骨肉的绝望呼唤……交织成一片人间炼狱的凄厉悲歌。
当赵怀恩与龙太尉龙萧亲临灾区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的心瞬间沉入冰窟。目光所及,尽是灰败:百姓面如菜色,嶙峋瘦骨几乎要刺破褴褛的衣衫,许多人步履蹒跚,每一步都耗尽最后的气力,甚至有人赤着冻裂的双足,在冰冷的土地上拖行……
即使龙萧是尸山血海中闯出的铁血将军,目睹此情此景,也不禁鼻尖酸楚,悲从中来。慌乱的人流中,一个枯槁的老妇人猝然扑倒在地,身边一个骨瘦如柴的幼童扑在她身上,发出小兽般无助的哀嚎。
赵怀恩与龙萧疾步抢上前去。龙萧小心翼翼地将老妇人扶至道旁,声音急促地命令随从:「快!拿水来!还有吃的……要软的,快!」赵怀恩颤抖着手,用碗沿小心地将温水润入老妇人干裂的唇缝。片刻,老妇人眼睑微动,猛地睁开浑浊的双眼,第一反应便是死死抓住身边小孙子的胳膊,确认孩子还在,才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
「老人家,你们……这是要往何处去?」赵怀恩声音低沉,带着不忍。
老妇人气息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去江陵……投奔……远亲……」她枯枝般的手,猛地攥住赵怀恩和龙萧的衣角,那手冰冷、粗糙,毫无血色,像一截风干的树皮。「贵人……你们……是京城来的……大人物吧?」她浑浊的目光在两人华贵的服饰上逡巡。
龙萧与赵怀恩默默颔首,喉头滚动,无言以对。
老妇人情绪瞬间崩溃,浑浊的泪水涌出深陷的眼窝,声音嘶哑悲怆:「你们……能见到皇上吗?告诉皇上……告诉皇上啊……老百姓的日子……苦啊!国家……咱的国家……咋就……咋就成这样了啊!」话音未落,已是泣不成声,瘦弱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她的小孙子,正被士兵喂着泡软的馍糊,稚嫩的小脸糊满了泪痕与污垢,一双黝黑的小手紧紧捧着食物,专注而贪婪地吞咽着,暂时忘却了周遭的苦难。
龙萧羞愧难当,深深垂下了头颅,胸膛中翻腾着复杂的滋味,愤怒、痛心、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赵怀恩再也抑制不住,猛地背过身去,双肩剧烈耸动,压抑的哭声从指缝中溢出:「我……我生逢乱世,寒窗苦读,立志辅佐明君,匡扶社稷!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盼来天下一统,黎庶稍安……为何……为何又遭此灭顶之灾!我……我有愧于圣恩,有愧于……天下苍生啊!」龙萧强忍心中剧痛,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沙哑:「世道如此……非你我之过也……」
祖孙二人挣扎着想要起身赶路。赵怀恩和龙萧连忙上前,轻轻拉住老妇人的手,将两件厚实的棉衣塞入她怀中,又吩咐随从取来一袋干粮。「北地风寒刺骨……带上这衣裳……多少能挡些寒气。」赵怀恩的声音哽咽,「这些干粮……给孩子……千万……别让孩子饿着……」
「谢……谢贵人……」老妇人颤巍巍想要下拜,被两人慌忙搀住。
目送着一老一小相互搀扶,蹒跚着汇入那望不到尽头的流民长龙,最终消失在滚滚烟尘与灰暗的天际线,赵怀恩与龙萧伫立良久,唯有沉重如山的叹息,久久回荡在萧瑟的风中。
然而,命运的残酷并未因一丝怜悯而稍歇。无数挣扎前行的身影,在绝望的驱使下,本能地朝着任何可能找到食物的方向跌跌撞撞而去。其中一部分,茫然地转向了西方、北方……他们并不知道,在这庞大帝国苍茫的北疆之外,那片同样辽阔无垠的草原之上,一场名为「白灾」的灭顶之劫——铺天盖地的暴风雪与酷寒——正肆虐横行。昔日风吹草低、牛羊遍地的丰饶之地,此刻也早已被一片死寂的苍白所吞噬,生机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