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兵皆骑马,铁蹄踏破夜的静谧。林中景和楚南生背着男子一前一后,全凭对岱苍山的熟稔引路,连火把都不敢点,只在崎岖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亡命奔逃。
夜风如刀,卷着寒意迎面而来,枯黄的败叶被风裹挟,狠狠抽打在二人脸上、颈间,划出细密的痛感。身后,铁蹄叩击山石的闷响像重锤砸在夜色里,一声比一声近,一声比一声沉。火把的幽光在林木间隙里跳跃、逼近,追兵的咒骂传来,透着狰狞的杀意。
风势陡然又烈了几分,吹得两侧的树木疯狂摇晃。
“快!前面左拐!”林中景的声音带着粗重的喘息。他背上驮着的男子身形高大,分量着实不轻,一路奔逃下来,他已经感觉到自己体力略有不支,脚步也不知不觉中有些踉跄,有那么几次,险些被凸起的树根、石块绊倒。
楚南生紧紧护在师傅身侧,汗水浸透了额发,后背衣衫紧贴肌肤,冰凉与燥热交替翻涌。她回头一瞥,瞳孔骤缩——数骑黑影已冲出林隙,为首者狰狞的面孔在火光中一闪而没!
“师傅,他们追上来了!”楚南生的声音因急奔而微颤。
林中景眉头拧成死结,喘息着咬牙道:“不能硬跑,得想办法甩开他们!”
就在此时,他背上传来一丝微弱的动静。楚南生眼角余光一扫,恰好撞见男子不知何时睁开的双眼。月光下,他那张俊朗的脸因高烧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唇色却惨白。可那眼神,却如寒潭深水,虽虚弱却锐利。
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逸出破碎的气音。
楚南生立刻会意,一手拨开路边碍事的枝蔓,一边侧过身,将耳朵凑到他唇边:“你说什么?”
“火…” 极轻的气流拂过耳廓,细若蚊蚋,却清晰地传进楚南生耳中。
火?
楚南生心念电转。强劲的秋风正迎面刮来,带着山林特有的干燥气息,向追兵处刮去。她猛地抬头,目光扫过道路两旁一丛丛枯黄的藤蔓灌木。一个大胆的念头瞬间成形!
“师傅!火引子!”她急促低唤。
林中景脚步不停,急促道:“药箱…外袋!”
楚南生刚要去翻,男子的手指艰难地动了动,指向自己的袖袋。楚南生毫不犹豫探手入袖,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锦囊,里面是几件精巧的金属器物。
“黑色…圆筒…”男子的声音弱不可闻,意思却笃定清晰。
楚南生迅速抽出那支黝黑圆筒,触手冰凉。她瞥向路边一丛堆积得极厚的枯草枯藤,那是绝佳的引火物。她记起江湖上见过的烟火器,反手攥紧圆筒,狠狠拧动末端的机关。
“轰!”
一声巨响炸开,一团炽烈的火焰骤然喷薄而出,瞬间吞噬了枯藤!热浪扑面,火星四溅,差点燎着楚南生的鬓角,惊得她猛地后撤半步。火舌借着风的助力疯狂蔓延,沿着狭窄的山道一路向下席卷,不过瞬息之间,便在追兵面前筑起一道熊熊燃烧的火墙。
“操!放火?!小贱人你找死——” 追兵的怒吼声震天,却很快被火焰噼啪的爆燃声、马匹受惊后的嘶鸣声彻底淹没。火墙灼热逼人,受惊的马匹连连后退,任凭骑手如何抽打都不肯上前半步。
“走!去黑熊峰石洞!”林中景当机立断,抓住楚南生的胳膊,背着男子猛地拐进一条更陡峭隐蔽的兽径。三人身影没入更深沉的黑暗,只留下身后一片映红夜空的火海。
楚南生一边紧跟师傅的脚步,一边将生火筒塞回锦囊,忍不住低声打趣:“你这东西看似不起眼,威力倒吓人。跟你这人似的,水挺深啊,看着却…”
“南生!”
她的调侃话音未落,但听林中景一声低喝打断,声音中透着少有的严厉。她抬眼对上师傅警告的眼神,讪讪地吐了吐舌头,俏生生一笑,赶紧弯腰去处理三人留下的痕迹,没有看到那男子射向自己的眼神,虽然虚弱却冰冷,有那么一瞬,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意悄然浮上眼底 —— 这丫头心思跳脱,口无遮拦,日后若是泄露了他的行踪,便是个大麻烦。可当他瞥见楚南生低垂的眼睑,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中投下淡淡的阴影,那双澄澈的大眼睛亮得胜过天上星辰时,那丝杀意又骤然褪去。他迅速垂下眼睑,掩去了眸中所有翻涌的思绪,只留下一片沉寂。
山路崎岖,荆棘丛生。
不知在黑暗与喘息中挣扎了多久,三人终于抵达黑熊峰背阴处。一座被虬结藤蔓和茂密灌木覆盖大半的石洞。林中景小心翼翼放下男子,和楚南生合力,用柴刀劈砍许久,才在植被屏障后开辟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隐秘小道。林中景率先持刀入内探查,确认没有野兽盘踞后,才背起已陷入半昏迷的男子,领着楚南生钻入这冰冷的避难所。
洞内寒气逼人,石壁上凝结着湿冷的水珠,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腐朽的气息。三人不敢生火,只能借着洞口藤蔓缝隙透入的皎洁月光,挤在靠近入口相对干燥的地方。说来也奇怪,这么个惨淡、嗜血的夜晚,却漫天明月星辰,清晖洒落遍野。
二人将男子放在最干燥的一块凸起的巨大岩石上,他一触地面立刻蜷缩起来,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嘴唇冻得发紫。
林中景看了眼徒弟,压低声音,沉沉开口:“南生,此人…非寻常之辈。他身上带着的,不是江湖路数。祸从口出,谨言慎行,莫因一时口快招致杀身之祸。”他的目光扫过男子,带着些许忧虑。
楚南生心中一凛,师傅素来旷达,极少如此严肃。她压下满腹疑惑,郑重应道:“徒儿明白。”目光随即落在那人身上。他蜷缩的姿态显得有些脆弱,楚南生伸手探他额头,热度烫得惊人。再触他后背,冰冷的湿意下,肌肉因寒冷和剧痛而微微痉挛。
没有犹豫,楚南生解下自己还算厚实的粗布薄棉外衫,轻轻覆盖在男子身上。衣衫对他高大的身形而言显得短小,堪堪覆盖到他的小腿,却已是她能拿出的全部暖意。
衣衫落下的瞬间,男子猛地睁开了眼。虚弱中带着不容侵犯的凛然,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推开那件带着少女体温的衣衫。
楚南生按住他的手,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她将衣襟仔细掖好,语气平淡却有医者的威严:“别动。医者眼中,只分活人死人,不分男女贵贱。救不活你,我师徒二人这一夜的苦,岂不白受?”
她故意板起脸,努力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可月光下,她那张年轻娇俏的脸庞,配上微微鼓起的脸颊,在贯来经风雨的男子看来,竟像只炸毛的小猫,看着奶凶,实则毫无威慑力,反倒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可爱。
他看着她,喉结滚动了一下。后背的剧痛和身体的冰冷并未减轻,但少女单薄的背影,和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草药和阳光的清新气息,却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刺破了这绝望洞穴的阴寒。一个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弧度在他紧抿的嘴角边一闪而过,声音嘶哑而低沉:“…多谢。”
话一出口,男子自己都怔了一下。
他此刻重伤在身,脑子本就昏沉混沌,意识怕也是乱了章法,否则怎会对那素昧平生的女子生出这般微妙之感?念及此,心中一阵惭愧。他立刻将这不合时宜的情绪狠狠压下。那师徒二人虽救了他的性命,可说到底,他们不过是无端卷入这场风波的局外人。若能侥幸脱身,此事必须谨慎处置 —— 既不能让他们泄露自己的行踪,又不能因忌惮而亏待了恩人。思来想去,终究要寻个万全之策,既能让二人守口如瓶,也能还清这份救命之恩。
倦意上涌,他缓缓阖眼,强行将这一团纷乱的思绪驱散开来。
楚南生见他不再逞强安静下来,松了口气,靠坐在男子身边冰冷的石壁旁,疲惫如潮水般涌来,短暂的喘息无法驱散心头阴霾。“师傅,”她忧心忡忡地望向林中景,“这里不能久待。他的伤拖不得,追兵也随时会搜山。”
林中景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沉吟道:“天亮就下山。东西两镇药铺掌柜与我有些薄面,可佘药材。但…就怕那些人丢了我们踪迹,料想这位郎君终归需要救治,会在镇上设卡…”
他话音未落,一只冰凉的手突然轻轻碰了碰楚南生的手肘。
楚南生低头,对上男子再次睁开的眼睛。他眼神涣散,显然在强撑,嘴唇却勉力开合着。
楚南生立刻俯身凑近。
一丝微弱的气息带着血腥味拂过她耳畔:“胸前…袋…”
楚南生依言,小心翼翼探入他紧束的衣襟内层,触到一个硬物。她掏出来,是一个巴掌大的皮囊。想起师傅的警告,她将那句又要脱口而出的“你身上零碎真不少”咽了回去,暗骂自己平日口无遮拦太多,得把这跳脱性子收一收!
打开皮囊,里面是一个形似炮仗、却通体暗沉、刻着奇异纹路的金属管。
“点燃…射向夜空…”男子的声音气若游丝,眼神却执着,“我的人…见其…必至。”
楚南生捏着那冰冷的金属管,心头却犹豫。她抬眼看向林中景,师傅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她又看向男子,月光勾勒出他下颌紧绷的线条。
“这东西一响,你的手下能不能找到你,我不知道。”楚南生的直言不讳在寂静的洞穴里显得格外清晰。“但我知道,它肯定会把追杀你的人引来。”
她紧紧盯着男子苍白的脸,一字一句问道:
“你确定,救你的人,会比杀你的人——来得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