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楚南生意料,那男子听到她的问题并无纠结、踟蹰之态,苍白失血的脸上却蓦地绽开一个笑容,带着近乎散漫的豁达,竟透着几分看淡一切的达观,仿佛谈论的不是自己的生死。
“赌。”
他闲闲吐出一个字,目光越过楚南生,投向洞口藤蔓缝隙外那轮皎洁的冷月,“赌,可能死;不赌…”他顿了顿,嘴角带着嘲讽的孤绝,“…绝对死。”那神态,似将自身置之度外,生死不过一场酣畅淋漓的豪掷。
若非蜷缩于地,气息奄奄,楚南生竟要从他脸上看出几分悠然来。
一口气陡然堵在楚南生胸口,你倒是死了不亏,活了白赚,我和师傅算怎么个赔本买卖?!她心中暗骂,好个慷他人之慨,看淡别人生死。这么想着,楚南生又忆起昨日救此人时师傅的迟疑,心中不由叹服: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师傅当初就该拦着自己,免得如今陷入这进退两难的境地!
这搬腹诽尽数写在脸上,配上她此刻灰头土脸,发丝凌乱的模样,那眼神里的无语与愤然交织在一起,落在男子眼中,竟奇异地冲淡了几分洞中的绝望阴霾,让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抱歉。”他又勉力吐出两个字。
楚南生心里清楚,事到如今,确实别无他法。她凉凉地“哼”了一声,压下心头无名火,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拨开洞口的荆棘藤蔓,矮身钻了出去。
冰冷的夜风瞬间灌入,冻得让她打了个激灵。她举起那支刻着奇异纹路的冰冷金属管对准银盘似的冷月,猛地扯开了引信。
“咻——!”
一道刺目的流光骤然撕裂墨色夜空,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直冲云霄。紧接着,“嘭”的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山野间炸开,一朵硕大、妖异的赤红色火花在月轮旁骤然绽放,形如怒放的血色牡丹,将半边天幕映得一片诡谲的猩红。
楚南生望着那逐渐消散的余烬,觉得月与火的交织还挺好看。可她实在想不通,如此高悬天际的信号,如何能精准指引人找到这隐蔽的石洞?不过这念头只在她脑中一闪而过,轮不到她费心琢磨。想起小时候自己不肯睡觉,师傅给她讲的保卫月亮女战士的故事,楚南生缓缓收起金属管,自语一句:“代表月亮消灭你们!”
殊不知,寂静之下,少女自娱之语被无限放大。洞内,林中景闻言嘴角一抽,这都什么处境,这孩子… 而蜷缩在地的男子,意识本就混沌,模糊地捕捉到少女的戏言,脑海中竟闪过一个荒诞的念头,‘若注定埋骨于此…与月同眠,得此趣语相伴,也不算太糟。总好过在许都遭人构陷,死得不明不白……’这是他在再一次陷入昏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意识随即沉沦。
楚南生迅速处理好洞口痕迹,束手束脚钻回石洞,目光落在再次失去意识的男子身上,心中默念:昏着好,昏着省心。她在男子身边坐下,静待命运的抉择。洞内重新被死寂笼罩,只有三人的呼吸声,时间仿佛凝固,每一息都漫长。
焦灼感啃噬着楚南生。她无意间瞥见地上的伤患,身上的裹伤布早已被血污、汗水和尘土浸染得不成样子。再这么捂下去,伤口迟早要溃烂发炎。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清理伤口。她心一横,伸手便去解那污秽的布条。
林中景明白徒弟用意,无声地配合着,从药箱中取出伤药。师徒二人小心翼翼处理着狰狞的伤处,楚南生配合林中景将男子的胳膊抬起,指腹却猝不及防地触碰到一个坚硬、冰冷的异物——它紧贴在男子滚烫的胸膛下,被一层薄薄的里衣覆盖着。
这人身上到底藏了多少秘密?身上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层出不穷,难不成是个术士?楚南生心中嘀咕,这东西妨碍了师傅换药,实在碍事。见男子昏死得彻底,她下意识地就想将东西拿出来,等处理完伤口再原样塞回去,神不知鬼不觉。
指尖刚捏住那冰凉硬物的边缘,待要发力——林中景突然攥住了她的手,摇摇头目光沉凝,暗示她‘别碰。’
楚南生眨眨眼睛,下意识便要松手。
“呃!”
就在她指尖即将离开那硬物的瞬间,一只冰冷、带着血腥气的手如同鬼魅般反扣上来,以惊人的力量死死钳住了她的手腕!
楚南生痛呼一声,骇然低头!
只见地上本该昏迷不醒的男子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那双眼睛布满血丝,眼神却如野兽般凶狠、锐利,充满了**裸的杀意和戒备,死死锁定在她脸上!他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渗出更多鲜血。那枚被楚南生指尖碰触到的、沾染了鲜血的冰凉物件,此刻正顺着两人交缠的手,缓缓从他指缝间滑落,啪嗒一声轻响,落回他汗湿的衣襟上,只留下一道暗红的血痕。
时间仿佛静止。
楚南生被那双充满原始杀意的眼睛钉在原地,疼痛和突如其来的威胁让她大脑一片空白。这人…伤成这样…竟还能爆发出如此力量!
下一秒,男子凶狠的目光似乎聚焦了。他看清了眼前这张沾着尘土、写满惊骇却依然清亮如溪的少女脸庞——是那个扬言“代表月亮”的姑娘。眼中翻涌的杀意如同潮水般骤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疲惫、茫然和一丝柔软的复杂神色。紧箍着楚南生手腕的五指,也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骤然松开,无力地垂落下去。
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两下,最终只是深深地、疲惫地阖上了眼睛,再次陷入昏迷。
楚南生觉得自己心跳如鼓。她揉揉自己被捏得生疼的手腕,惊魂未定地看着地上再次失去知觉的男子。她既佩服他那远超常人的意志力,又对他方才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心有余悸。那枚冰凉的物件到底是什么?竟能让他在垂危之际爆发出如此本能的反击?
她不再多看一眼,迅速和师傅一起处理完伤口,坐到离男子更远一点的地方。
一切又归于宁静,未知的宁静。林中景坐回原处,闭目调息,默默不语。楚南生没这等定力,过了片刻,悄悄挪到洞口,透过藤蔓的缝隙向外张望。山影幢幢,疏影萋萋,万籁俱寂,只有冰冷的月光无声流淌。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中,远处忽然传来隐约的马蹄声。
笃…笃…笃…
嗒嗒…嗒嗒嗒…
声音由远及近,沉闷而杂乱,硬生生踏碎了山野的寂静。楚南生浑身一僵,林中景也猛地睁开眼睛,侧耳凝神细听。师徒二人对视一眼,眼中皆是不安 —— 来者究竟是救兵,还是追兵?
唯一能给出答案的人,此刻正人事不省地躺在地上。
楚南生不敢钻出石洞,只继续在藤蔓间隙张望。石洞恰好处于下风口,随着人马不断接近,隐约的说话声顺着风飘了进来。
“…妈的,那娘儿们够辣!放火烧老子!待会儿抓到了,男的剁了喂狗,女的…嘿嘿,给老子留着好好‘审问’!” 一个粗嘎的嗓音带着狞笑,满是猥琐与狠戾。
“头儿,小心点,那丫头片子邪门,还有那老东西,看着也不是善茬…”
“怕个鸟!没瞧见那信号是从下风口出来的?跑不远!等找到他们藏身的耗子洞,一把全他娘烧成灰!”另一个声音恶狠狠地附和。
污言秽语随风钻进楚南生的耳朵,她惊惧地意识到,来者不善。
顾不上师傅同意不同意,楚南生奔到男子身边,伸手推搡对方:“喂,醒醒!快醒醒啊!你的人呢?你那破信号没引来救兵,倒把追杀你的人招来啦。”
可是,无论她怎么摇晃,男子这次却毫无反应。若不是尚有鼻息,楚南生真以为他已经断气了。
“你你你,你是不是有病?碰你东西你活蹦乱跳,杀你的人来了你装死!买椟还珠也不是你这么个买法!”楚南生气急败坏,口不择言。
林中景本紧绷着心弦,被她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成语逗得 “噗” 一声笑了出来,笑音刚出口,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南生…… 为师可没教你这么用‘买椟还珠’。”
“师傅!”楚南生皱眉,嘟囔:“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挑剔这些。”
就在这时——
洞外嚣张的叫骂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阵更加急促、更加整齐的马蹄声!蹄声如雷,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什么人?!”追杀者惊疑不定的厉喝。
锵!锵锵!
回答他的,是数道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紧接着,便是短促而激烈的兵器撞击、闷哼、惨叫声!战斗爆发得极其突然,结束得也异常迅速!不过短短几十息功夫,洞外便只剩下零星的、垂死的呻吟和受惊马匹的嘶鸣。
再然后…是彻底的、诡异的寂静。
没有寻人的呼喝,没有靠近洞口的脚步声,甚至连收拾战场的声音都没有。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杀戮从未发生过。
楚南生和林中景屏住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师徒俩面面相觑,眼中都有惊疑和难以置信。
得救了?可…人呢?
楚南生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又拨开一点藤蔓缝隙窥探。月光下,洞外不远处的地上,依稀可见几具倒伏的人马黑影,一动不动。除此之外,空旷的山野间,再无半个人影!那支击溃追兵的神秘队伍,如同鬼魅般出现,又如轻烟般消散,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见其必至…” 楚南生喃喃重复着男子之前的话,“合着就是‘必至’来杀光追兵,然后…就走了?”
她壮着胆子再一次钻出石洞,夜风吹得她遍体生寒。四下望去,只有死寂的山峦和冰冷的月光,方才的血腥厮杀仿佛只是一场噩梦。她想大声呼喊,却又生生咽了回去——万一…还有另一波追兵呢?万一…这些神秘人本身,就是更大的威胁?
她茫然地站在洞口,心乱如麻,无计可施。
就在此时,西边的天际,一点猩红的光芒,毫无征兆地在远处的山脊上跳跃而出!
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无数点红光次第亮起,如同燎原的火星迅速蔓延,不过片刻功夫,便宛如游龙般由西向东往黑石峰而来。
“师…师傅…”她侧头喊林中景,声音干涩。
没人来,怕被困死在这里;有人来,怕被杀死着这里。
而那个将他们卷入这场风波的当事人,依旧昏迷不醒,对眼前的凶险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