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苍山,雄浑苍茫,林深如海。此山甚是延绵,东起琅琊与弘农交接之处,西至兖州外方地势减缓。其内草木茂盛,遮天蔽日,禽兽良多,草药亦非常丰富。
这午后,阳光甚好,透过茂密的丛林,在清流见底的溪水上映出五色交晖,水中沉鳞竞跃,周围猿鸟乱鸣,一名布衣少女正跟着一位同样打扮质朴无华的老者在草木间寻觅药材。
少女名唤楚南生,布衣荆钗难掩灵秀。汗水滚过她白皙的额头,一双乌黑的大眼清澈坦荡,透着一股未经雕琢的鲜活、灵动。老者林中景,年约五十,黑发间杂银丝,虽拄着拐杖却步履矫健,眼神锐利如昔。此刻,二人沿着溪水往山下走去,但听林中景捏着一株草药转头对楚南生道:“南生,山中树密草深,日头沉得快,一旦没了阳光,这丛林就危险了,我们得抓紧。”少女笑盈盈,掂了掂背上的框子,爽快地答曰:“好嘞,师傅!”,三步两步轻盈地跟上。
刚转过一丛半人高的灌木,前方溪边传来异响——几声尖细的兽叫,夹杂着令人不安的窸窣。楚南生拨开垂落的藤蔓,心猛地一沉。
溪边石滩上,赫然倒卧着一个血人!后背深深嵌着两支羽箭,箭簇狰狞。一只半大的野狸正弓着背,试探着用爪子扒挠那人肩头,鼻尖凑近颈侧,发出贪婪的呼噜声。
林中景按住腰间柴刀,悄无声息地逼近半步,柴刀在石上“咔”地一磕!野狸受惊,低吼一声,“噌”地窜入密林深处。
没了野狸遮挡,那人的惨状更清晰:双目紧闭,面如金纸,身下大片泥土已被暗红的血浸透。他侧身伏地,身侧树干上蹭着刺目的血痕,显然是从倚靠的姿势滑落下来。一只小瓷罐滚落手边,散出雄黄的刺鼻气味 --- 可见此人倒地之前曾试图倒些解毒驱蛇虫的药粉,为彻底昏厥留下些许后手。伤成这样,还有此等思虑,可见其心智坚定。
“师傅!”楚南生立刻上前查看伤势。林中景却未动,鹰隼般的目光扫视四周。空谷幽深,突现重伤逃亡者,绝非吉兆。他迅速勘查,发现周遭痕迹已被精心掩盖,直到这棵树旁才力竭放弃。确认暂无追踪者尾随,林中景才回到伤者旁。
楚南生已做了初步处理。“师傅,这人箭伤太重,这里治不了,得回南庐!”她抬头对林中景道。
“南庐”是师徒二人在山脚暂居的小院。林中景闻言,眉头紧锁。他的目光落在那两支箭上。箭杆普通,箭簇衔接处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暗金——那并非锈迹,而是精工鎏金。寻常猎户、兵卒岂会如此?他指尖轻挑开男子染血的黑色外衣,露出里面的素色中衣。针脚细密得惊人,袖口接缝处竟以极细的银线暗锁了一道边!素衣领口,血污之下,隐约可见卷云暗纹。腰间乌木带扣,看似朴素,入手沉甸甸,纹理隐晦……
此人身份绝不简单。林中景心头警铃大作。这大昭末世,皇帝式微,士族与豪强并起,据州郡以成霸业,战乱频繁。救下此人,祸福难料!然而,当他望向楚南生那双纯粹、执着的眼睛,想着自己从小教导她“医者不问出处”,心头一软,终是还是压下了疑虑,沉沉点了点头。
二人合力小心翼翼扶起男子,林中景尽量轻手轻脚背起他。楚南生接过林中景的拐杖,紧随其后,尽力抹去沿途痕迹,三人匆匆隐入渐深的林间。
到达‘南庐’时,夕阳欲颓。
二人将男子俯身抬至林中景屋内,小心翼翼把他安置在榻上,楚南生即刻转身掩上房门,反手推上木闩。她快步走到桌边,点燃两支松明火把插在壁上,火光跳跃,照亮男子苍白如纸的脸和后背狰狞的伤口 —— 两支羽箭深嵌肌理,箭簇带着倒钩,周围皮肉已开始红肿。
“师傅,一会儿消毒后麻烦您按住他的肩背,别让他中途惊醒挣扎。” 楚南生语速沉稳,手上动作却不慢,迅速从药箱里翻出她师傅唤做‘酒精’的一种烈酒、干净的棉纱布、锋利的银质小刀,还有细如发丝的羊肠线。她将“酒精”倒入陶碗点燃,幽蓝火苗窜起,银刀探入其中灼烧,发出细微的“滋滋”声。“箭有倒钩,硬拔会撕下大片血肉,得先切开理顺。”她话音未落,已俯身凑近男子后背,剪开衣服,用干净麻布蘸着烈酒,细细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污和泥垢,连嵌入皮肉的细小碎屑都没放过。之后精准按在箭伤周围的穴位上,刀刃寒光一闪,极轻地划过皮肉,创口规整。
“忍着点。” 虽知男子昏迷未醒,她仍对着他低语,接着,指尖捏住箭杆,手腕猛地发力!林中景死死按住男子肩背的瞬间,带着倒钩的箭簇裹着血肉,被稳稳地从划开的口子中取出!第二支箭如法炮制。滚烫的草药汁随即冲洗伤口。剧痛之下,昏迷中的男子猛地抽搐了一下!
就在楚南生拿起羊肠线的刹那,一只冰凉、满是冷汗的手掌,无意识地、虚弱地触碰到了她的指尖。楚南生指尖一颤,心神微乱。她下意识垂眸看去——火光映照下,男子虽双目紧闭,面色惨白,额发被冷汗浸透紧贴鬓角,却难掩其轮廓的深刻。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而直,薄唇紧抿成一道倔强的线,下颌线条刚毅。即便在重伤昏迷之中,那份沉淀于骨子里的矜贵与久经沙场的悍然之气,竟然很好的融合在一起,盘踞于眉宇之间。他身形颀长健硕,此刻虽虚弱不堪,也依然可窥见常年习武的体魄。
楚南生意识到自己思绪飘飞,立刻收敛心神,声音清冷道:“忍一忍,很快就好。”话音落,针已刺入皮肉。细密的针法快得令人眼花缭乱,伤口在她手下迅速合拢。手法熟稔,分明是千锤百炼的功夫。
不过半柱香,手术完成。止血草药敷上,干净麻布裹紧。楚南生抹去额角汗珠:“箭头腐肉已清,熬过今晚就有望。失血太多,得立刻煎补血药。”林中景看着徒儿,眼中满是赞许,又忧心忡忡地看向呼吸微弱的伤者。
夜色浓稠如墨。楚南生热了剩饭与师傅匆匆果腹,便让林中景去自己屋中歇息,她留下守夜。男子的额头滚烫起来。楚南生喂下汤药,用温湿的帕子一遍遍擦拭他的额头和手臂降温。
万籁俱寂的午夜,一点异响都格外刺耳。
笃…笃…笃…
不是虫鸣,不是风声。楚南生猛地坐直,侧耳凝神。那声音由远及近,沉闷而规律,敲打着地面,也敲打着她的神经——是马蹄声!绝非一两匹,而是一队!
寒意瞬间爬上脊背。她冲去唤醒林中景,急促却压低声音:“师傅!有马蹄声,朝我们来了!”
林中景瞬间惊醒,无需细听,那蹄声已如闷雷滚近。他一把抓起药箱背上:“快!带上那郎君走!”
两人冲回男子躺着的屋内。楚南生伏在男子耳边,气息急促:“有人来了,得带你避一避,伤口会疼,千万忍着!”她本不指望回应,那男子却极其微弱地点了下头,动作轻得几乎无法察觉,唯浓密的睫毛随之颤动了一下,示意他已明白。林中景背起男子,楚南生扶稳,三人仓促推门而出,临行前只匆匆吹熄炉火、灭了油灯,没时间掩藏痕迹,反手带上了院门,便一头扎进浓重的夜色里,向着山林深处狂奔。
身后,蹄声如催命鼓点,越来越响!
几乎在他们身影消失于黑暗的同时,一队举着火把的骑兵已如旋风般卷至院前。领头的蝤髯大汉勒马,火光映照着他凶戾的脸,对院门上的“南庐”二字视若无睹。他大手一挥,马蹄粗暴地踏碎了院门!
“头儿,刚才山梁上明明看见这边有灯火!”一个吊梢眼副手驱马上前,声音阴鸷。
蝤髯大汉眼神狠厉,抬手制止他,无声地朝后一挥胳膊。一小队弓箭手幽灵般闪出,拉满弓弦,冰冷的箭镞对准了黑洞洞的屋舍。
“放!”
“咻咻咻——!”
“噗噗噗噗……”
密集的箭雨撕裂空气,狠狠钉入门窗墙壁,木屑纷飞!两轮箭雨过后,小屋已被射成了刺猬。大汉这才狞笑一声,腰刀出鞘:“搜!”
火把涌入,照亮狼藉的屋内。炉中药罐尚温,药香混合着血腥气弥漫。翻找间,一名士兵踢倒了屋角的竹篓——染着新鲜血迹的麻布绷带赫然滚落在地!
蝤髯大汉盯着那刺目的猩红,又猛地看向通往后院的小门,眼神如刀。他牙缝里挤出一个冰冷的字:
“追!”
火把摇曳,人马嘶鸣,铁蹄再次轰鸣,带着不死不休的杀气,朝着楚南生三人遁逃的方向,狂飙而去!浓重的黑暗,瞬间吞没了那点微弱的火光,只留下死寂的小院和满目疮痍,无声地诉说着迫近的杀机……
清平:具有太平、清和平允、廉洁公正及平静等含义。
愿天再赐清平世,不使苍生泣鬼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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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岱苍初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