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看了一眼开裂的墙砖,说:“窥探别人内心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自认并不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但他却在短短一天的时间里几乎看穿了我。
这让我感觉有些恐惧。
隐秘几乎等于特工的生命。
东方人嘿嘿笑了起来,“虽然我不是赌徒,但我这次读得很大。”
“你赌了什么?”
他对着我比了个开枪的姿势,笑容帅得要命:“我赌你,渴望回归到普通人的生活里。”
“所以你不会杀死我。”
“因为我是一个正常人。你渴望正常人。”
我沉默了半天。
然后伸手推开他的“枪”,“你一个诈骗犯也好意思说自己是正常人,都被抓到这里来了还装什么?”
他歪过头来看我的脸,我抗拒地扭头。他就追着走过来,我伸手捂住脸,他又抓着我的手掀开。
我忍无可忍,“停!你能不能有点礼貌?”
很熟吗?就动手动脚的。
东方人一本正经:“我要观察你的反应,才能知道你到底什么心理。”
我翻了个白眼:“那么,东方骗子,你观察到了什么?”
“长期的压力被释放后的舒畅,被窥破的不甘,还有———”
东方人调转指头,指了指他自己,“想着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傻逼看穿,于是十分地想抵赖的心理。”
我也超他伸出手,面无表情:“那你观察一下,现在我是什么心理。”
东方人看看我,又看看我的手指,恐惧逐渐涌上他的眼睛。
我翘起手指,不等他说话,愉悦地笑道:“猜对了。”
我有一个小技巧,可以将全身的力量汇聚在一根指头上,弹出这世上力量最大的一个脑瓜崩。
东方骗子作为第一个试用者,反馈极其热烈。
5、
巡逻完毕,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我的所有物了。
回到房间后我就照常拿起书打发时间。
我并不习惯被人注视,但我天生一头浅金近乎银色的头发,这给我的职业生涯带来了很多的麻烦,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去将它染成棕色。
监狱里没这个条件,它已经恢复了银色。
我注意到东方人的视线总是往我头上飘。
我警告他再看一眼就挖掉。
他不服,他说我在他们那儿是标标准准的鹤发童颜,这是刻在他dna里的审美,他没办法改。
他老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词,但整段话的意思我能懂。
我啪的一下合上书,“你也符合我的审美,我看你了吗?”
东方人把脸凑过来:“爱看多看。”
我闭上眼睛发出一声呻吟般的长叹。
这个家伙,在知道我对男人毫无感觉之后,他就有恃无恐了,甚至我怀疑,这家伙因为总是被男人觊觎,遇到一个对他无感的人之后,生出了一种终于可以安全耍贱的报复补偿心理。
他一定要在我这把肆无忌惮发挥到极致才满足。
“说真的,你不是白化病吗?白发红瞳据说是吸血鬼的来源,你长得也很矜贵,我第一次遇到你时咱不是在晚上吗?我一度考虑是用罐头还是用血来收买你。”
我低头看书,他的话从我左耳进来,丝滑地从右耳溜出去。
突然想到一件事,我问他:“你叫什么?”
他刚要开口,我说:“真名,东方骗子。”
他就卡了壳,眼神闪烁了几下,我越发不确定他和我说过的话里,有几个标点符号是真的。
“祁耘。”他说,“我父母是农民。”
我搞不懂他为什么要突然说起他的父母,但我认为这个名字应当是真的。
因为他看起来有些萎靡不振。
连头发丝都有些软软地耷下来。
“好的,”我朝他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把他的名字在嘴里咬了又咬,“以后就是室友了,祁耘。”
他捂住脸在床上颤抖,露出的耳朵红透了。
我只是不爱说话,不代表我抓不住别人尴尬的点,谁让他在揭露我时过于得意而显露出了自己的身份呢?
6、
在遇到祁耘之前,我一直以为我的监狱生涯将一直保持如此,孤身一人在漩涡里生存,直到刑满释放。
但现在我的生活变化了很多,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人生头一次和一个观察力如此敏锐的人朝夕相处,我常常在心里思考他又看见了什么,感觉事态会以一个我不曾感受的方向发展。
但我并不想去阻止。
离我刑满出狱还有整整三年,这三年或许会有趣。
就比如……眼前的这个木头架子。
祁耘在对着一个不会还手的可活动架子捶捶打打,他身手敏捷,我看得出他力量并不算顶尖,但速度很快。
他经常要求和我对打,我惊讶地发现他那些看似奇怪古板的招式动作竟然在实战中变得如此灵活而稳定。
无论我打倒他几次,他都会不停地要求重来。
我说我又不是你的陪练。
但他看穿了我的想法,他说:“你对罐头的肖想之心昭然若揭,没用的凯撒,我不给你罐头你也会和我打的。”
他胜利地一笑,“因为你没见过这种打法,你好奇得不得了。”
我警告他再叫我凯撒他今天就别想爬起来了。
他嘤咛一声:“不要怜惜我这朵娇花啊官人~”
我:“……”
补偿自己也该有个限度,不能以恶心我为代价吧。
当晚揍了个爽。
7、
晚上我照常被梦话吵醒。
我困倦地掏出三个纸团,把祁耘的脸从枕头和被子里扒拉出来后,却看到他突然睁大眼,满脸惊恐地看着我。
我连忙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嘿!嘿!是我!”
祁耘喘了很久的气,才慢慢有了镇定的模样。
他坐起来,我给他递了一杯水果罐头里剩下的糖水。
“你做噩梦了?”
祁耘点点头,“梦到被我骗过的人上门揍我来了。”
我感同身受:“那确实挺恐怖的。”
祁耘抠了抠手指:“很久没梦到过了,我还以为不会再梦到了。”
也不知道在说谁。
我只是应和:“嗯。”
祁耘缓缓转动着手里的罐头,在微弱的走廊灯下闪烁着莹润的光泽。
我也没问他究竟梦到了什么,既然祁耘没有向我求助,那我自然不会深究。
但他低头驼背,整个人勾成了一个瑟缩的模样,向下撇的嘴角还残留着我打出来的淤青。
顿时让我有了一种人是被我揍哭的错觉。
“凯撒…..”
我正要发作,他却说:“我听说你进来是因为你炸毁了一座岛,害死了无数人。”
我没什么好否认的,淡淡道:“确实如此。”
他转头看我,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一时语塞。
其实这算是我的失误,那次我是奉命前去保护岛上某位人员的。
但那座岛实在是令我感到恶心,我从未见过这样一座汇集了这样多罪恶的岛屿。
我简短地说:“有人在上面圈养了克隆人,有的是器官来源,有的被做成贸易品,有的用来做实验……总之,他们请求我毁灭这座岛,我就去做了。”
“这样啊。”祁耘喃喃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件事?”
祁耘:“一想到你犯的罪更大就能压制一下我的愧疚心,结果你居然是个好人,这下真是完蛋了。”
我瞬间暴起给他一个脑瓜崩!
然后狠狠拉开他的嘴往里面塞了四个纸团,任由他呜呜喳喳去。
亏我还以为这家伙怎么了呢,狗改不了吃屎,槽。
8、
四王争夺战很快就开始了,我一般没什么兴趣,在这一天监狱的医务室会爆满,食堂重地也会沦为战场,连浴室都会沾满血迹,总之哪里也去不了,很无聊的一天。
我坐在椅子上捏橡皮,这橡皮是绘画专用的,可以捏成各种形状,很适合消磨时光。只可惜监狱里没有别的绘画工具。
而我也不会画画。
祁耘站在窗口看远处,脸色不是很好。
从早上某一个时刻开始,他的脸色一直不是很好,问他他也不说(我习惯了)。
忽然他随手拿了件外套披上,我直起身子,他却十分严肃地对我说:“你别跟过来!”
我慢条斯理抓住他的手臂:“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用力挣扎,我越发觉得不对劲,更不可能让他走了。
最后他毫无办法,只能对我和盘托出。
“下面那些人,看起来好像都得了病。”
我先是一愣,紧接着就是不可思议:“不可能。”
星源病是一种极其恶劣的病,它由一种珍惜矿石的辐射导致,人一旦得了星源病,他的皮肤会渐渐溃烂,而□□变得极具腐蚀性,是痛苦程度非常严重的病。
没有人专门投放这种矿石,就不可能出现这种病。
或许,只是为了杀死我。
我得罪了太多不能得罪的人。
而他们在四王争夺战的这一天下手了,这是监狱管理最混乱的一天。
“就在这呆着,”我不知道我的面色有多难看,“我去通知狱警。”
祁耘定定地看着我。
我瞬间明白了一件事。
他今天没看到过狱警。
也没看到过任何工作人员。
这座监狱,已经启动了锁定模式,下去就会被辐射,不下去就是等死。
我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储存柜,那里还剩十个罐头和十罐水。
水管里的水也无法信任,我们还能活十个罐头和十罐水的时间。
我们只能祈祷,那个每天为祁耘提供罐头的可靠渠道,能在我们死亡之前营救我们。
9、
食物刚好可以平分给两个人。
我们要做的是尽量少活动,保存体力,但这个无法做到,等死的感觉并不好。
人类很容易在一瞬间的绝境里生出赴死的孤勇,但很难从容地迎接逐渐逼近的死亡。
我们总得做些什么来转移注意力。
我开始说起一些深藏心底的往事,比如我在特工部门里的排名,比如我做的某一些任务。
祁耘听得呱唧呱唧鼓掌,说我像小说里的人物。
我没好气地说,咱俩本来就是小说人物。
祁耘“哦”了一声,也开始叹气:“难怪我也这么命途多舛。”
那就轮到他说了。
祁耘家也有两个孩子,他是老大,但他从小生性顽劣,不堪大用,他弟弟却聪明懂事,父母逐渐想着————
反正是双胞胎,哥哥弟弟又有什么区别呢?
之后祁耘就成了弟弟,不再是祁家万众瞩目的继承人。
“我父母就不要我了。”他平静地说,“他们说,反正都一样。”
豪门大抵如此,父母在乎的只是继承人,并不在乎人。
“既然都一样,那我就离开好了。”祁耘沙哑的声音里有一丝淡淡的决绝,“留在那里,我只会越来越不甘。”
“你是对的。”我闭上眼,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座我毁灭的岛屿。
有些人,并不把人当人。
我们在这里已经度过了二十天,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臭味。
尽管努力节省,也只剩一个罐头和半罐水。
不知还有多久才能等到救援,不知能否等到救援。
我们尽力避免去想后一种可能。
又过了三天,食物告磬。
10、
夏天还没过去,但祁耘说他很冷,他哆哆嗦嗦地蜷缩在我怀里。
在这二十多天前,我从未想过和人这样肌肤相亲,保持距离的习惯已经深入我的骨髓,近乎成了我的本能。
但现在,祁耘蜷缩在我怀里,我胆战心惊地感受着他的呼吸和心跳,祈祷他能永远呆在我的身边。
我说:“祁耘,你错了。”
祁耘用半梦半醒的声音回应:“错什么?”
我苦笑道:“我可能会喜欢男人的。”
我的手臂并未拥紧,只是虚虚地瘫在那里,并不是因为没有力气。
我不禁回想,在第一次见到祁耘时,我心脏突然发出了猛烈的一拍,彼时我以为那是半夜遇袭的正常反应,现在想来大约是见色起意的征兆。
我拒绝它,我否定它,但我无法背叛它。
我只能解释为审美有标准,可惜是男人。
吉尔没骗我,是我骗了吉尔。
直到如今才肯面对自己。
祁耘深深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早……说…..啊……”
“我现在……都干掉了。”
我和他四目相对,眼里尽是遗憾。
好吧,看来他对我,也是见色起意。
祁耘慢慢爬过来,轻轻地用干涩的唇齿,小心翼翼地啃了我一下。
“我和我哥哥,长得一模一样。”他说。
他干涩的眼睛湿润起来,“你见到他的话,也会喜欢他吗?”
我想说你别哭了,本来就没水。
我说:“那得等我看到他再说。”
祁耘生气坏了,用力咬住我的嘴巴,嘟囔着说:“那你肯定喜欢他,他是完美无缺的,我才是那个残次品。”
我觉得他脑子都快不管用了,我说:“可是我见不到他了。”
祁耘愣愣地看着我,这是我们第一次谈到死亡。
“所以无论如何,我这辈子喜欢的只有你了。”
祁耘张了张嘴:“好扭曲….”
“好变态……”
“嘿嘿,”他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好喜欢。”
得,还是没保住。
祁耘也遗憾地砸吧砸吧嘴,“你现在才说,连做都没力气做了。”
我伸手抱住他,把他压入怀里,“那不重要。”
“其实…..”
“嗯?”
“没什么。”
11、
在那之后不知又过了多久。
祁耘越来越频繁地陷入昏迷,梦里时常嘟囔着“为什么”,偶尔会说“对不起”,很少很少会说“我恨你”。
他说过一次“没有你就好了”,但也就那一次。
他应该还有许多委屈没跟我说。
也不曾有机会对其他人说。
我只能拍着他的背安抚他,直到我自己也逐渐陷入昏迷。
幸好我还有一个哥哥。
只是我母亲格外怜爱我,不知她该有多伤心。
……
在意识坠入最终的黑暗前,我隐约听到了一声渺茫的怒吼,我睁开眼,看见一个朝我奔来的熟悉身影。
我用尽全力指了指怀里的祁耘:
“哥,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