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贵有自知之明。
薛平还是高估了自己。
她不是一个修道天才,没法跳过入门阶段看懂这些难以连通解释的文字。
勉勉强强读完《五行旨要》,薛平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自学术法抵抗女鬼这条路不适合她。
薛平冷然瞪视泛黄书页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带着不知对谁的愤懑。
近午时,人间烟火气最足的时辰,食物热腾腾的香气牵引心神。
秦宅的下人不自觉加快了手里的活计。
萍宁闻着味飘到秦宅的主灶。
这儿负责秦宅上上下下两百余人的伙食。
薛平和秦令的清淡饮食在秦宅没有代表性。
萍宁打眼一看,从食材到成品,种类五花八门,颜色鲜亮馋人。
大户人家用膳早,菜品工序又多,主灶的人忙活了一上午,工作才刚刚进入尾声。
屋内热气腾腾。
不多时,便有侍女陆续前来,取走各个院子的午膳。
萍宁坐在灶台边,眼看着一盘盘菜端出去,目不暇接。
她思维逐渐发散:薛氏母女所在的院落没有第三人的气息,想必只她二人居住,并无侍从相伴。
既然没有侍女,吃饭问题当然是她们自己解决。
可是到现在,主灶里精致漂亮的摆盘统统送走了,次一点的热乎膳食也所剩无几,薛平仍不见人影。
萍宁想起薛平那股废寝忘食的劲,觉得她不太可能有主动觅食的自觉。
女鬼垂着脑袋纠结半晌。
薛平的身材用“瘦骨嶙峋”来形容丝毫不为过,浑身上下挑不出二两肉,最年轻力壮的时候,连水桶都提得吃力。
让萍宁意外的是,薛平倚仗双亲给的好条件,竟也在如此苛刻的情况下拔得这样高。
秦宅讲规矩,饮食有份例,萍宁想替薛平带,也拿不准她应得的分量有多少,不敢冒然多事。
这些差事出了纰漏,对于秦章等人来说不过少吃两口菜,对于底下做事的人而言却事关身家性命。
萍宁不愿造砸人饭碗的冤孽。
她叹了口气,飘上烟囱口。
这高度足够俯瞰秦宅大部分的建筑。
萍宁发出疑惑的声音。
“居然已经回去了?”
薛平阖上院门,一回身就对上女鬼近在咫尺的脸。
她后背抵上门板,把喉头的尖叫咽了下去。
“你何时回清远园的?”
清远园是个陌生的名词。
萍宁结合语境,猜到这大概是薛氏母女居住的无匾小院的名字。
女鬼眨眨眼:“刚刚。”
尽管早就做好短时间内无法摆脱萍宁的心理准备,薛平还是难以接受。
她不欲多言,绕过萍宁进屋。
萍宁:“你再不去主灶,人家都要歇息了。”
女鬼脚不沾地,一阵风似的飘在薛平身侧,存在感格外强烈。
薛平原本打算靠无视来让自己回归正常生活的计划很快崩盘。
“我不会去主灶。”
为了省去被女鬼刨根问底的麻烦,她紧接着解释:“清远园中饮食,向来不从主灶取用。”
萍宁:“秦宅不给你们饭吃?”
看秦章半夜归家摆出的排场,也不像小气得一口饭都要计较的人。
薛平摇头。
“是娘她不肯假手于人,只要了米面。”
萍宁:“后面那一片菜地也是夫人亲自耕耘?”
“是。”
萍宁算是找到薛平瘦弱的原因了。
每日除了米面就是菜叶,换谁也丰腴不起来。
萍宁不死心:“逢年节总要有荤腥,再不济,院里能种菜,再养鸡鸭又有什么要紧?”
薛平冷眼看她喋喋不休。
萍宁的声音渐渐弱下去。
她半个白日就能想到的,薛文这么多年难道会想不到?
薛文不这么做,总有她的道理。
萍宁闷闷不乐,却格外执着地回归了最初的话题:“那你中午吃什么?”
薛平:“素面。”
在有限的食材中有限地选择,注定不会出现令人意外的答案。
萍宁撇撇嘴,嘟囔:“吃得还不如庙里的和尚。”
跟着薛平再次进入清远园的厨房,萍宁“哇”了一声。
走在前面的少女侧目。
“你都收拾好啦!”
灵异自带非人感的声线搭配女鬼上扬的音调,活泼俏皮得仿佛未经世事。
薛平忙着起锅烧水,随口应了一句。
就听女鬼幽幽道:“好干净,要是能让你帮我扫墓就好了。”
薛平重重放下锅,回头。
萍宁眨眨眼:“开玩笑的。”
她不记得自己埋哪儿了是一回事,就算记得,她又不傻。
今天她告诉了薛平,若是离得近,明日这小子就能把黄符贴上棺材板。
萍宁叹气。
唉,人类!
人类不可信,就如日月不可追。
薛平:……
她下定决心不再搭理这只没事找事的女鬼,低头忙活准备自己的午饭。
不过不需要她下决心,萍宁也安安分分地待着没有再作弄人。
女鬼坐在桌前捧着脸,看薛平端出一碗热腾腾的细面。
萍宁直勾勾望着。
女鬼几百年里绝大多数时候不为人所见,做什么都没人看得到,自然没有含蓄回避的自觉。
薛平被看得心里发毛,把面碗往怀里揽了揽。
萍宁好笑。
薛平的动作完全是出于下意识,做完了才想起来女鬼吃不了人类的食物,她根本没必要防范。
她不去看萍宁的表情,埋头进食。
薛平觉得,她碰到女鬼不到一日的时间里,已经把过去十几年的人都丢完了。
灵异的险恶真是防不胜防。
她想:就算萍宁现在胃口大开要吃人,她也不会动一下眉毛。
少女恶狠狠地咬断面条。
薛平进食的速度很快,不消片刻,一碗面就见了底。
萍宁揣着手问:“午后还要出去吗?”
她还记得,薛文早晨说的是让薛平“回房温书”,可薛平转头就往外跑。
薛平那样怵薛文,不会无缘无故地不听话。
萍宁几乎把“我很好奇”写在脸上。
薛平不知道她在好奇什么,有气无力答:“不了。”
现在再去书库,免不了看见那堆天书。
对付困难,最好的方式是克服它,其次是逃避。
薛平克服不了,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其他的事之后再说。
萍宁很快就明白薛平为何一大早就躲出去。
薛平小睡了一觉起来,坐到桌前。
她确实没必要专程去书库。
需要反复诵读的书,薛平早就借出放在房中,去书库也不过是挑这几本。
萍宁听着念书和时不时的纸页翻动声,久违地感到昏昏欲睡。
可惜灵异不会困倦,萍宁无法入眠,只能耷拉着脑袋,备受精神倦怠的折磨。
清远园里悠闲平和的氛围被一道突兀的声音打破。
“清平妹妹!”
萍宁在这一瞬间敏锐察觉从薛平身上散发出的厌恶情绪。
于是她饶有兴趣地循声望去。
来人锦衣玉冠,绿袍青衫,仪态端方,面容清俊。
但从外形条件来看,是个注意拾掇自己的人,萍宁对他的第一印象还不错。
薛平搁下笔,起身。
她拉开房门,来人正好行至门前。
薛平冷声道:“周束,你自重。”
萍宁白日里到处逛不是光散步,闲言碎语听了不少,秦宅的主要人员状况摸了八成。
周束是周仪的远房堂亲,按族谱来论的话能喊周仪一声“姑姑”,他家道中落,前来投奔。
说得不客气一些,他是来打秋风的。
周束在秦宅住了有半年多,同秦氏族人一起进族学念书,只是学识不见长进,风流韵事倒不少。
最初的那段时间,周束频繁拜见周仪,看上了她身边的侍女。
那侍女是周仪从家里带来的,与徐应怜一样,是周府家生子出身。
周仪见他无人陪侍,便应允了。
谁料没过几日,周束竟在族学攀扯秦家旁支的小姐,还大言不惭,要纳人家做妾。
为这事,秦章少见地对周仪甩了脸色。
周仪气得把周束叫到跟前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罚他半月闭门思过,甚至不许他再去族学,要送他到城中私塾去。
这几乎等同于要与他划清关系。
周束当然不肯,百般央求,说尽好话,这才留了下来。
自此他收敛许多,在秦宅夹着尾巴做人。
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周束消停没多久,又盯上了薛平。
薛平是个好捏的软柿子,既非秦氏族人,又无其他倚仗,在秦宅除了薛文,可谓举目无亲。
他纠缠薛平,秦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周仪即便知晓也不会干涉。
再加上她长相一等一的出挑,周束怎么会让自己错过这样的好颜色?
萍宁联系昨夜秦章夫妻俩夜话的内容往深处想一想,就大概能了解他们对薛平的态度。
这么看来,周束此人着实不怎么样。
萍宁眯眼。
周束早已习惯了薛平的冷待,他算准了她寄人篱下,不敢轻易闹出动静。
只要他不把人逼到山穷水尽鱼死网破的地步,薛平只会任他欺负。
周束自信在秦宅,但凡事情没有大得捅到姑父面前,姑姑一定会保他。
他笑道:“清平妹妹,你我入一家门,便是一家人,何必这么见外?”
“你念书辛苦,今日难得歇息,我特意来作伴。”
薛平语气冷硬:“谁同你说我今日歇息?”
周束毫不心虚道:“清平妹妹的事,我从来都是尽心尽力关照的。”
薛平眸光森寒。
周束不可能守在清远园门口从早到晚监视,那就只会是秦宅的下人通风报信。
想不到这座宅子里,还真有把这个轻浮的草包当正经主子的。
周束往门里挤了挤。
薛平身量不算矮,但营养摄入摆在那里,年纪又小,比起每日吃好喝好的周束到底结结实实低了半个头。
要论体型,薛平不占优势。
于是当即被迫让出空来。
周束探头扫视了一遍薛平的闺房。
“清平妹妹屋里好冷清,改日我送些器物来天色,还请万勿嫌弃。”
薛平讥讽:“你若能管好自己,夫人也不必烦心了。”
对周束这样的人,指着他鼻子骂“流氓”根本无济于事,甚至可能适得其反。
不如恶狠狠刺他两句。
兀然肩膀一沉。
是萍宁的手按住了她。
女鬼声线轻得没有一点重量:“要我帮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