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平眼瞳微颤。
要一个灵异帮忙吗?
如果要问今日之前的薛平,她一定斩钉截铁地说“不”。
从古至今,与灵异扯上关系的人最终都没有好下场。
但是。
薛平漠然抬眼。
周束那张讨人厌的笑脸占据她的视野。
他被薛平刺得生了气,神色一瞬扭曲:“妹妹真是爱说俏皮话,姑姑待我如亲子,怎会恼我?”
“是吗?”薛平扯了扯嘴角,“那你也去闯一闯仰仁居,以示亲近,免得旁人说你周束没良心,丧志忘亲。”
仰仁居是秦章主院,秦章和周仪的住处。
周束当初为了同周仪拉近关系去得勤,现在十天半个月跑一趟都算多的。
要说“丧志忘亲”,实在不冤枉。
周束瞠目结舌,震惊盖过被羞辱的愤怒。
“薛平,你疯了!”
薛平从不敢对他口出恶言到这种程度,今日却俨然一副要撕破脸皮的架势,顶嘴一句比一句难听。
薛平眼皮都不抬一下,手上一使劲就要关门。
周束这会儿反应尤其快,抵住了门板。
两人体型悬殊,薛平敌不过他,反被周束推门的力道摔到一旁。
薛平闭眼,没有迎来想象中的疼痛。
女鬼在身后接住了她。
萍宁无奈:“我说过了,我是个好人。”
薛平不肯开口向她求助,把自己弄得凄凄惨惨,她不可能坐视不理。
萍宁颇为遗憾。
薛平看起来是个温吞少言的好性子,受了欺负也不吱一声,实则犟得没边。
女鬼几百年里阅人无数,尽管记得不甚清晰,大致印象还在。
薛平这一类人,最不好招惹。
否则打断骨头连着筋,死也抛不开。
让这样的人服软的机会不多,萍宁问那么一句,与薛平想的灵异蛊惑不沾边,只是纯粹突如其来的恶趣味。
萍宁总不能真的眼睁睁等周束把人欺负完了。
薛平的视野范围被褐色的布料遮蔽,失去了萍宁的支撑,她小小地摔了个屁股墩。
这点可以忽略不计的高度,落地倒是不疼。
随后女鬼尾音微微上扬的空灵声线入耳:“搞定。”
萍宁的帮忙很简单。
她掐诀聚灵,周束便翻了个白眼失去意识。
薛平:“他怎么还站着?”
萍宁瞥她一眼:“他要是倒在这儿,你把他搬走吗?”
薛平沉默。
忽略她能不能搬得动、搬得了多远的问题,清远园在秦宅的西边,周束住在秦宅的东边,要送他回去少不了被人撞见。
萍宁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
“放心吧,他能自己回去。”
如她所言,周束果真原地转了个身,稳稳当当地往外走。
步伐比他清醒时稳健多了。
萍宁目送周束走出清远园,一转脸,薛平正用一种相当奇异的眼神凝视着她。
女鬼眨眨眼:?
薛平绷着脸,憋了半天。
“你为什么会做法?”
做法。
萍宁好久没听过这个说法了。
她纠正:“这是道术。”
薛平当然知道。
道术是道士用来对付灵异的,萍宁身为女鬼应该退避三舍才是。
关于神神鬼鬼的传言天马行空,从来没听说过灵异能修道。
薛平强调:“你可是灵异!道术对你应该是害命之物!”
这是个好问题。
萍宁抿唇思索。
半晌,她慢吞吞道:“我对道士印象不错。”
这话萍宁说过一遍。
薛平:“所以呢?”
“所以,我跟着他们待了一阵,顺便学了点小法术。”
薛平无法接受这个解释。
“他们同你相安无事,还教你修道?”
抑扬顿挫语调里的惊疑不定满得溢出来。
萍宁抬了抬下巴:“可能我心质纯良,有天人相助。”
女鬼冷不丁把自己吹捧一顿,薛平摇摇欲坠的世界观都猝不及防卡顿了一下。
她一言难尽地看向萍宁。
萍宁瘪嘴。
“……至少我有本事。”
薛平无法反驳。
可女鬼相伴本身就是令薛平头疼的一件事,女鬼变成了有本事的女鬼,难道能给她这个可怜人带来什么安慰吗?
徒然雪上加霜罢了。
薛平决定放过自己,不再揪着这个话题不放。
“就这么放他回去吗?”
周束流氓行径,却非痴傻之人,今日在清远园不明不白地吃了亏,之后清醒,只怕不会叫薛平好过。
偏偏清远园真的有一只灵异,让薛平没法身正不怕影子斜。
薛平的忧虑,不必明说,萍宁转念之间就能想到。
“确实难办,”萍宁佯装思考地转了转眼珠,摊手耸肩,“不过放心吧,他什么也不会记得。”
**之术,本来也是大梦一场。
“可……他还会再来。”
薛平蹙眉垂首,好不可怜。
萍宁似笑非笑:“你还想让我替你杀人不成?”
人类对灵异惧怕,惧怕之余,豢养小鬼的事屡见不鲜。
他们太多变太贪心,凡是能为自己所用的力量,不计代价也要攥在手里。
薛平目前看来似乎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懵懵懂懂的状态下,分明对灵异的危险有概念,依然想借萍宁的力。
萍宁还是挂着笑,缓慢而不容置疑地摇摇头:“不行,我不会做的。”
她固然可以靠与人类达成某种交易而取得力量,世间横行的大灵异多是以这种方式迅速壮大己身。
如果她愿意,早就不是整只鬼七零八落的模样了。
薛平到底年轻,藏不住事,言语诱导的技艺尚且拙劣。
萍宁直截了当地把她的小心思挑明,让她有种被扒光了摆在台面上的窘迫感。
薛平又不说话了,像根竹子一样直愣愣地杵着。
萍宁无意为难,摆摆手:“人弄走了,你安下心回去念书吧。”
薛平欲言又止,想辩解,又在女鬼无波无澜的目光中收声,从地上站起来。
夕阳昏黄的光晕灼眼。
薛文在红日彻底落山前踏入了清远园的门。
带着一身檀香。
萍宁离着相当一段距离就闻到了。
女鬼对檀香只有模糊的印象,并不确定,于是凑近。
这下确定了。
薛文一大早出门,在外奔波了一天,就为了到庙里上香?
今日平平无奇,并无节庆,薛文挑这日子,是无心还是有意?
萍宁肃着一张脸思索,忽然察觉一道视线。
薛平正如临大敌地盯着她。
萍宁:?
她茫然低头审视自己。
女鬼与薛文完全贴着,甚至由于没有实体,萍宁的一部分躯体还穿透了她。
乍一看,薛文这个大活人简直恶鬼缠身了。
难怪薛平一副紧张过头的模样。
萍宁不以他人忧惧取乐,当即退开几步。
薛文皱眉看向薛平:“愣着做什么?”
薛平紧张地颤了颤眼睫,没话找话:“娘,您用过晚膳了吗?我……”
“我一会儿熬野菜丸子羹。”薛文打断她,从袖中取出一本崭新的抄经册。
“明日你将书册尽数归还书库,后日起便不必走动,只管在屋里把经书抄过一遍。”
她叮嘱:“抄经要虔诚,切忌多思。”
薛平应下。
萍宁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后日是腊八。
她在脑中检索自己零碎的记忆,并未听过人间有腊八后不外出的习俗。
见薛平接过抄经册,萍宁目露怜悯。
原来不只是秦宅的份,薛文这边还布置了额外任务。
怪不得说来不及。
昨夜薛平桌上书册混杂,萍宁并未细数内容,毕竟法术誊抄又不用过脑子。
但薛文拿出的抄经册,孤零零一本,一看便知其实负担不重。
薛文在外一整天,回来也没有要与薛平聊些什么的兴致,简单整理一下,就到厨房忙活了。
薛平回屋。
萍宁挂在窗框上,看她开始磨墨。
薛平才坐下拿起笔,萍宁飘下来落到她身后。
女鬼落地无声,唯有寒意逼人。
薛平身躯顿时紧绷,坐姿都板正不少。
她回头,双臂挡住抄经册。
声音又急又快:“我自己来。”
萍宁:“哦。”
女鬼拢起袖子,真的站定不动了。
薛平提笔。
萍宁发现她写字的速度比昨晚要慢得多,字迹虽然一致地端正秀气,但慢工细活的道理萍宁还是懂得的。
抄经有祈愿祷告的寄寓,无论信佛或是修道,有一个共通的道理:越是亲力亲为,越是显灵。
秦宅交代的,萍宁施法,薛平眼也不眨,没有拍手称快一是她性情淑静,二是她不在乎秦宅的任何。
金银、权势、基业、传承。
秦氏族人引以为傲,视为家族支柱的,对薛平来说跟一抷黄土无甚区别。
人的精力有限,如果注定不能免俗,遵循自己的意愿趋利是最好的选择。
尽管在萍宁这个旁观者看来,薛氏母女的相处方式颇有点至亲至疏的味道,但薛文的愿望与薛平的意愿,倒是未曾出现分歧。
萍宁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除了我,你还见过旁的灵异吗?”
秦令是后天造成的残缺,薛平的魂魄很完整,按理说既不应该能看得见她,也不应该能碰得到她。
薛平笔尖停在纸面上。
“不曾。”
人该有多倒霉,一辈子碰上好几回灵异。
又该有多命大,碰上好几回灵异却还活着。
萍宁不意外这个答案。
她费神分辨一下薛平与秦令初初见她时的反应,基本心中有数。
可是这样一来,反而更不寻常。
未入道途的普通人,也无什么稀世根骨,分明是最不可能与灵异直接接触的一类人。
萍宁盯着薛平单薄的背,目光渐渐发散,发起了呆。
她毕竟是成了一个灵异,不像人类瞻前顾后,关系网络复杂。
所以一般情况下,萍宁很少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尽管她不一定知道有些事她到底做没做过。
摆在眼前的情形是,已知薛平此人平平无奇,偏偏单独对萍宁开了“天眼”,且天道规定人与灵异互不侵扰。
合理推测,萍宁这只女鬼不知用了什么旁门左道,钻了天道的空子。
萍宁沉思。
她有可能干出这样胆大包天的事来吗?
——有可能。
萍宁对自己还算了解,她自我定位为一个有追求敢闯荡的大好青年鬼。
如果真有这样的秘法被她捡着,她或许不会吝惜精力琢磨。
反正灵异只要意识尚存,便几乎永生,时间是最不值得可惜的东西。
那,为什么一定是薛平呢?
女鬼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薛平在誊抄的间隙偶然分神,发觉萍宁在她身后许久没有动静。
抽空回身看去,正对上萍宁目光炯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