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许平宁》 第1章 第 1 章 南盛城外雾气弥漫。 城门口的守卫忽然一哆嗦。 他下意识看了看四周,没有人来往,又转头看向同伴。 面面相觑。 时值深冬,天冷得能杀人。 城门静悄悄,没有任何动静。 守卫们放下心来。 灵异祸世,人人自危,各个紧要关口都有阵法庇护。 阵法既然没有被触发,说明附近暂无灵异作祟。 城内,寂静的街道旁,女子拖着雁灰色长裙慢悠悠飘荡。 离开灵异聚集的城镇后,萍宁循着人迹,往生息丰沛的地方去。 与寻常的孤魂野鬼不同,萍宁对人类多有偏爱,从前游荡人间的时候,就乐意往人堆里扎。 南盛城地处交通要塞,气候宜人,尤为富庶。 萍宁走走停停,漫无目的。 大户人家整夜灯火通明。 萍宁上前,火光映照下的朱红牌匾格外扎眼。 “秦宅”。 家宅的门头好比人的脸面。 萍宁仰头。 不仅门匾,包括柱子和门上的都是新漆。 看来这家有大喜事。 萍宁喜欢热闹。 她抬手搭上门,指尖穿透门板。 人世间对灵异的防范日渐繁杂精妙,萍宁从前吃过亏,凡事都要更小心。 宅邸中已有家丁和侍女各处穿梭。 来来往往的人中,萍宁一个也不认得,看谁都新鲜,一时应接不暇。 人群里最显眼的是一位珠翠盈身的妇人。 显眼不止因穿着。 周围簇拥着的仆妇以她为中心站开,主次分明。 萍宁下意识将目光投注于她。 主事的侍女走过去。 凭借灵异特有的五感,隔着大半个院子的距离,萍宁也能听清她们谈话的内容。 “夫人,府里上上下下都安排妥当了。” 妇人的反应很平淡。 她轻轻颔首,没有过多追究细节,转而问道:“老爷还没回吗?” 侍女还没回话,门口传来动静。 马鸣、车轮转动声与铃铛碰撞声混杂。 侍女默默退到一边,妇人领着一众人朝大门走。 秦章才下马车,就见府中诸多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他愣了愣,上前扶住妇人双手。 “这么晚,夫人还未歇下。” “老爷寿辰将近,请帖都已送出,人却迟迟未归,我难免多思。” 秦氏一族几代从商,秦章在外奔波是常有的事。 平日里或早或晚,只要最后平安就无大碍。 然而办寿宴不能马虎。 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宴会不是简简单单地为了庆祝。 秦氏在南盛城扎了根,族中子弟也不乏入仕途者,应邀前来的都是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关窍复杂,绝不能怠慢。 当日家主若不在场,岂不贻笑大方。 秦章无奈地笑了笑。 “夫人辛苦。” 秦氏如今的家主夫人周仪出身官家,是下嫁,多年来两人相敬如宾。 秦章拢共三个妾室,一个是周仪的陪房,一个是后来她亲自挑进来的,只有一个薛文,是秦章在外行商时遇见。 薛文本在洪州,以擅琴闻名,靠卖艺讨生,还带着个生父不详的女儿。 周仪怜惜她们母女身世,特地安排了一处清静宽敞的院子。 作为主母,周仪无可指摘。 然而人有偏爱,秦章不能免俗。 该给周仪的体面他一点也不吝啬,但府里上百双眼睛都看得明白,家主往薛文的院子去得最勤。 这也是秦家上上下下都把这个常住的客人默认为薛姨娘的原因。 毕竟纳妾本就只需一顶小轿侧门入,不兴讲究。 秦章与周仪寒暄过,转头看向静静立在人后的薛文。 薛文向来远人,不喜装饰,这会儿也只简单一身素衣。 秦章这一趟出门两月有余,看人看物都有些恍惚。 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好越过周仪单独同薛文多说什么,目光连带着瞥见她身旁瘦高的少女,这才开口。 “难为夫人费心操办,”秦章的话在舌头上拐了个弯,“令儿和平儿也到了婚配的年纪,倒可以趁此机会相看一番。” 他说的是周仪的陪房徐应怜所出,长女秦令,和薛文的女儿薛平。 周仪自然应下。 秦令身子弱,从入冬起就染上风寒,至今没好全,周仪没让她跟着熬夜。 薛平突然被点名,也只是低眉顺眼,福了福身。 “多谢老爷和夫人体恤。” 她的反应太平淡。 一介平民,能有与南盛城名流来往的机会,对薛平而言似乎不是一件值得诚惶诚恐的事。 秦章素日不关注后院的事,常常在外,薛平的秉性如何他并不清楚。 见她宠辱不惊,难免高看一眼。 转而一想薛文的性情,倒也不觉意外。 周仪抽回手拢进袖中:“更深露重,老爷,快些回屋吧。”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往里走。 萍宁暗暗感慨:多亏家大业大,否则凌晨这么一阵动静,左邻右舍要是紧俏些,只怕都得被闹醒。 她跟上。 萍宁没有注意到,在她走出槐树的阴影后,跟在薛文身侧的少女掀了掀眼皮。 回到主屋,周仪已提前让人备好了热水。 萍宁看热闹归看热闹,对人类如何起居却并不感兴趣。 她坐在屋顶,淋一身月光,听屋内传来两人睡前夜话。 “我传信回来,是想让你安心,结果反倒让你受累。” 周仪在梳妆台前,侍女为她拆妆。 昏黄的镜面中,妇人手拈发尾梳理:“在外风餐露宿,回来哪有不好生歇息的道理?” 侍女拆妆的手法很熟练,很快完成自己的差事,无需主子吩咐,便识趣地退出去。 “吱呀”的关门声带起话头。 “令儿自小养在我身边,我一直留意着,只望让她许个亲善的人家。” 提起秦令这个女儿,秦章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是得寻个好人家。” 秦令多病,一年三百六十日,不与汤药作伴的日子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若要过得舒坦,主母自然不能将执掌中馈的事宜让与旁人,但操劳之下难免伤身。 以秦家的条件,找一个门户稍低又足够体面的人家不难。 难在人心。 后宅深院里的事不新鲜,即便秦家作为娘家已经算得上有力的后盾,秦令往后的日子终究还是得自己过。 秦章按了按太阳穴,安抚道:“夫人不必过分忧心,令儿才及笄,婚事要定下还为时尚早。” 仿佛刚下马车就嘱咐相看的人不是他。 秦章平日不爱掺和后院的琐事,热水澡泡得他犯懒,更提不起劲来多想,此刻已经有了睡意。 周仪自然听出他的应付之意。 “令儿是不着急,可薛姑娘过了年就十七了。” 周仪离开镜前,坐上床榻。 “文娘子惦念也难免,”她缓声问询,“不知老爷是否探过她的心思,想要个什么样的女婿?” 两人距离拉近,秦章反而收敛目光,没有看周仪。 “平儿是个沉静的性子,寻夫婿无非要求和睦,照着令儿的一同斟酌便是。” 敷衍至极的回答。 周仪知道多说无益。 烛火被吹灭,屋内暗下。 屋顶的瓦片在夜色中如鱼鳞般层叠,风过没吹起一点涟漪。 随着人声落寞,偌大的府邸终于彻底融入夜色。 萍宁循着灯火来到这处偏僻的院落。 秦宅气派得密不透风,院落前挖了池塘,假山凉亭一个不少。 不严格地评价的话,也算依山傍水。 院子前没有牌匾,不知道是最初就没有起名,还是现在的主人撤下了。 小院陈设简单,萍宁穿墙而入。 唯一一间还有亮光的屋子,在主屋西边。 人影映照在墙上,桌边摞着一堆书册。 萍宁立在少女身后不远处,静静看她伏案誊抄。 她在抄经。 佛经对迷失的灵魂有安神效果。 萍宁很眼馋。 孤魂野鬼在世上飘零,对自身是一种消耗,在漫长的岁月中,一点点磨损,从有意识的灵魂变成一团灵力。 这个过程太可怕。 要想摆脱命定的结局,他们必须找到属于自己的羁绊。 萍宁正是为此而来。 然而疾病的治愈不总是一步到位,在药材难求的时候,人们会用不出错的补品续命。 佛经是孤魂野鬼的上乘补品。 萍宁想要。 但很可惜,她无法占有活人的东西。 女鬼幽怨地望着桌上那一摞抄好的经书。 鸟鸣声扎入耳中。 已经卯时。 鬼不会犯困。 萍宁抱臂审视桌前端坐的少女。 她没有因鸟叫分神,手下一刻不停。 不像向佛之人虔诚,倒像连夜赶学堂留的课业。 萍宁仔细回忆了一下路上的见闻。 自这一任皇帝即位以来,不少要职由女官担任,即便这位小姐寄望科举,也不稀奇。 可佛经不在考试范畴。 这么没诚意地抄经,必然不是为自己。 最大的可能是被罚。 萍宁怜悯地看了看少女那只时不时得舒展拧动才能继续落笔的右手。 女鬼慢悠悠地飘过去。 桌上连杯茶都没有,她不认为人能在这时候还保有足够的清明。 萍宁觉得自己生前一定是个大好人。 她决定帮帮这可怜的小女孩。 女鬼大大方方地进入屋主人的视野,完全没有回避的自觉。 反正人类看不见没有实体的灵异。 萍宁无法占有活人的东西,但可以借用。 她伸手,从笔挂上挑了一支顺眼的软毫。 只是还没等萍宁施展障眼法把它拿下来,属于人类的温热的手就截住了她的动作。 萍宁被烫得蜷起手指,下意识要把手往回收。 薛平转头与女鬼对视。 没等她开口,手里冰凉的触感突兀地消失,刚刚还在眼前的人也不见踪影。 薛平拧眉。 她本能转头寻找。 萍宁就站在她身后,正对窗户,朦胧的光透进来,照出一张白净无暇的面容。 薛平在秦宅没见过这张脸。 应该说,秦宅的人里无论是谁,都不会在这个时候来。 薛平知道,正常情况下,自己得象征性地询问对方的身份,或者直接赶人出去。 毕竟这位不速之客进屋前并没有敲门。 但她最终什么也没有做,神色僵硬地盯着萍宁,一个字都说不出。 ——因为现在的情况根本就不正常。 萍宁的衣角无风自动。 她歪了歪头。 “你能看见我?” 中秋快乐!开文大吉! - 接档文《退休魔法师二刷魔王副本》求求收藏~ 热血少男×bking御姐 西幻姐狗文学 热血纯情半狼人勇者×塔罗牌重度依赖大魔法师 尤安×塞西莉亚 塞西莉亚是查德加帝国有史以来最具天赋的魔法师,曾与前任勇者一同了结魔王。 传闻她孤高、傲慢、离群索居,拥有一切天才该有的怪癖。 这天塞西莉亚正在练习手指运银币,密林的高塔迎来了三缺一的勇者小队。 勇者、牧师、战士。 正好缺个魔法师。 塞西莉亚拿出塔罗牌准备第六十七次告诉这群年轻人,魔王暂时没有复苏的可能。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人畜无害的勇者一举抽中高塔逆位。 大魔法师沉重地与勇者对视,对方却羞涩地冒出一对狼耳。 - 一路大小麻烦不断,魔王却始终没有复苏的迹象,塞西莉亚无聊得昏昏欲睡。 某天她再次掏出塔罗牌测算这个世界的安危,得到的结果是:前途光明。 塞西莉亚连夜骑扫帚回自己的高塔睡大觉,决定再也不玩塔罗牌。 回家第三天她睁眼,已经身处历代魔王固定刷新点。 魔王祭台的光金灿灿,勇者熟悉的脸阴沉沉,面无表情地对着她掉眼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这是一句无意义的问话。 事实摆在眼前,薛平不仅能看见她,还能触碰她。 不过这提醒了薛平。 薛平飞快地看了一眼萍宁的脚下。 没有影子。 她提着的心彻底死了。 萍宁的眼睛发亮,目不转睛地望着薛平。 这情形结合萍宁非人的身份,很难不让人产生不好的猜测。 少女身形纤薄,她面对萍宁,堆放书卷的桌案在她身后。 佛经数卷,薛平抄诵过不知道多少遍,如果她虔诚,这时怎么也能念两句,好歹求个心安。 然而她不信神佛,只能无望等死。 萍宁这会儿正高兴,对人类拐了十八个弯的曲折心路毫无所觉。 不过她还没有忘记自己要做什么。 女鬼目测了一下她们之间的距离,往前挪了两步。 薛平屏住呼吸。 她感到女鬼近在咫尺。 大多数人一生仅有一次与灵异面对面的机会。 “你为谁抄经?” 薛平太紧张,以至于她只注意到萍宁张口,却没有同步接收声音。 灵异最不缺时间。 萍宁很有耐心地等她反应过来。 “抄经……”薛平恍惚着重复,眼神很快清明。 “我不知道,我没有为谁抄经。” 萍宁眨眨眼。 薛平眼睁睁看着女鬼凑近,几乎靠在自己身上。 冬夜寒凉,灵异在侧,更是雪上加霜。 分明无风,薛平却冷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萍宁把先前看好的那支软毫拿到手,撤回身位。 她做鬼太久了,习惯走直线,突然碰上这么个穿不过去的实体,大概要过一阵才能学会绕路。 见少女一动不动,萍宁努力回想了一下——刚刚应该没有向对方使用定身术。 软毫笔被抛起,在半空花里胡哨地转了好几圈,又稳稳当当落回萍宁手中。 薛平的注意力总算重新集中,萍宁很满意。 她指了指少女身后。 “我可以帮忙。” 薛平:…… 她拿女鬼没有办法,为保住小命,只能好声好气地解释:“抄好的经书要在小年前送去佑民寺,请长明灯回来祭祖,兹事体大,不可假手于人。” 这是秦家的传统。 薛平是外来人,本不必守这规矩。 然而诸多身不由己,不容她说了算。 萍宁一挽衣袖:“还剩哪些?” 女鬼干劲满满,看得薛平一时失语。 很显然萍宁根本没有好好听人说话。 萍宁困惑:“小年还有小半月,你为何偏在夜里做这事?” 不怪她不理解。 桌上所有书加起来不过十来册,就算一笔没动从头抄到尾,白日里勤快些也够了。 完全没必要挑灯夜战。 萍宁没有展现出攻击性,甚至分外自来熟地开始扯闲话。 可惜一个灵异好声好气说话,并不能取信于人。 只会比不正常更不正常。 薛平想逃。 但灵异太狡猾,眼下她身后抵着桌沿,身前不足半步拦着一只冷得冒白雾的女鬼,活生生困在方寸之间。 “来不及。” 人类少女的回应非常简短。 萍宁没有追问。 那支软毫笔又在薛平眼前转了一圈。 女鬼的意思很明确。 薛平没有胆子赌自己命大到能看灵异给自己耍三次杂技。 她妥协:“右边的就是。” “几遍?” “四遍。” 这下萍宁知道她为什么要熬大夜了。 女鬼用笔杆敲了敲桌角,皱眉:“不够。” 空着的纸不够用。 薛平轻轻“嗯”了一声。 萍宁笑望她:“现在还不能去拿,对不对?” 薛平心中警铃大作。 果不其然,女鬼顶着那张人畜无害的脸,理所当然地开口:“那就委屈小娘子,容我叨扰一阵了。” 萍宁自说自话地做好了留下来的决定。 薛平就算是泥人也被逼出三分脾气,冷淡道:“你想要什么?” 萍宁毫无把人惹毛的自觉,还以为知恩图报的人类要感谢她。 女鬼笑眯眯:“你若有心,手抄经文助我超度也是好事一桩,但不是现在。” 首先,她心不诚。 其次,十来岁正是好睡觉的年纪。 笔杆敲了敲薛平的左肩。 薛平本该高度紧张的神经绷断一般卸了力道,眼皮沉得抬不起来。 萍宁接住软软倒下的人,打横抱起。 热意盈怀。 女鬼神色空白一瞬,面露古怪地把人掂了掂。 被强制休眠的人类没有反应。 薛平醒来时,天光已大亮。 她起身,脑子还昏沉。 “才两个时辰,不再歇会儿吗?” 薛平抬眼。 隔着帷帘,外间桌旁坐着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薛平迟钝地回忆昨晚的遭遇。 不是梦。 竟然不是梦。 她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说。 世人还是小看了灵异。 什么昼伏夜出畏光喜暗,都是假的。 薛平披衣下床,路过萍宁往外走,手搭上门。 她的停顿太突兀。 萍宁静静看着。 一片寂静中,叩门声清脆。 “薛平,巳时了。” “娘。” 薛平答得又快又急,嗓音还有些低沉的哑。 门外人轻易察觉薛平的抗拒之意,并未强求。 “早膳放凉了,你既然醒着,自己去灶上热一遍。” “……是。” 脚步声远去。 薛平松了一口气,转头见萍宁还安安分分地坐着。 这灵异生了一副极具欺骗性的皮。 好好待着的时候,面善仿若邻家。 萍宁:“你饿了。” 辛苦一晚上,只睡两个时辰,是个人都该饿了。 她此话一出,薛平骤然警惕。 萍宁有些好笑:“我不饿,也不吃人。” 鬼说的话能信吗? 人类两只眼睛里明晃晃大写的“不信”。 萍宁郁闷。 她换了个说法:“我很挑食,你太瘦,肉又柴,不好吃。” “所以,”女鬼亮出森森白牙,“快去用膳。” 薛平开了门。 她没有听萍宁的立刻去小厨房。 因为还没洗漱。 萍宁亦步亦趋跟在薛平身边,很稀罕地盯着她瞧。 做鬼的日子持续了几百年,为人的记忆从她有意识以来就丧失了。 灵异的初始力量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记忆,失忆的萍宁是个脆皮倒霉鬼,到现在也只能用一些没什么杀伤力的小术法。 变成孤魂野鬼本来就够凄惨的了,自保能力还几近于无,萍宁能幸存,全凭求生欲。 对于苟活了几百年的灵异而言,十几岁的人类跟幼崽没有区别。 萍宁趴在井边捧着脸,棕红的眼珠像能把人吸进去似的。 薛平被看得心里发毛。 按人世的普遍说法,灵异是不能接近灶火的。 薛平到院里抱柴火的工夫,萍宁就蹲在灶边赖着不走了。 灵异亲火,闻所未闻。 薛平想:这个女鬼一定不是被烧死的。 鬼会畏惧自己的死因。 但薛平白日见鬼,理论知识的可靠程度在她心里大打折扣,原本的笃定又涌上犹疑。 “你怕道士吗?” 萍宁站起来,拍散衣裙上的褶皱:“怎么不问我怕不怕佛祖?” 薛平谨慎地问:“那你怕吗?” 萍宁想了想,说:“不知道。” 她又没见过佛祖,上哪儿去知道自己怕不怕。 薛平弯腰添柴。 火星滋滋往外冒。 “你要找道士来的话,我没有意见,”女鬼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对他们的印象还不错。” 隐秘的心思被戳破,薛平惊惧之余还有些不知来由的羞恼。 不知哪来的勇气,她抬头瞪了萍宁一眼。 萍宁垂眼,慢吞吞接着说:“可是你找不来。” 薛平:…… 这女鬼好会气人。 萍宁没说错。 凭她在秦宅的身份,低调做人还来不及,如果真要大张旗鼓地请道士驱鬼,其实不如把她赶出去来得干脆。 灵异缠身是个好理由。 人一旦被冠上了“鬼”的名头,那就无论如何都死有余辜。 薛平不能将这把柄示众,离了四四方方的宅院,她没有谋生的手段。 萍宁观赏了一会儿人类多彩的情绪变化,好心地终止话题:“放心,能直接看见我的活人,你是第一个。” 薛平不仅没有被安慰到,还手一抖把剩下的柴火全塞进去了。 火势被压下去一瞬,很快烧得更旺。 在火苗蹿到薛平脸上前,萍宁伸手拉她起来。 女鬼出手快,松手也快,薛平反应过来的时候,面颊残留铁烙一般的辣意,手腕一圈的寒凉经久不散,好似给她箍上玉镯。 冰火两重天。 萍宁:“伤了脸,可不好说亲。” 薛平僵着表情,只留瞳孔难以捕捉的颤动倾诉她的慌乱。 萍宁叹了口气,缓声安抚:“没事了,你坐着吧,我来看火。” 她说看火,就真的只是看火。 “薛平。” 薛平应声比脑子转得快。 “再不拿出来,你的早膳要糊了。” 萍宁拢着袖子站在灶旁,嘴上说着锅要糊了,却没有刚刚救人的果断,就这么杵着。 提醒的时候正好,薛平吃上了热乎的白粥。 热粥下肚,薛平肉眼可见地精神不少。 她放下碗勺,探究看向萍宁:“你真的不饿?” 没有实体的灵异吃不到活人的食物。 萍宁玩笑道:“白粥无法立筷,你准备怎么让我吃?” 薛平:“烧香。” 萍宁愣了愣,随后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不必麻烦了。” 女鬼的相貌在薛平眼里突然模糊成大片大片的色块。 “我的生辰八字,我自己也不记得了,”萍宁语气平平,“所以你不必问。” 薛平根本没法分神去管萍宁说了什么。 她大惊失色,捞起裙尾夺门而出。 萍宁:? 这是怎么了,突然一副见鬼的样子? 萍宁想追出去看看。 才迈出一步,身上就有东西随之剥落。 “别动!” 去而复返的少女两手提着木桶。 装满水的木桶很重,薛平走得又着急,险些绊在门槛上。 萍宁听话站着不动了。 但在薛平眼里,萍宁仍在持续着“融化”的状态,愈演愈烈。 她使劲将刚打上来的井水泼出去。 冬天里的井水漱口都嫌冻牙。 萍宁不闪不避,兜头淋了一身。 薛平发现女鬼从一层一层往下掉变成一块一块往下掉。 萍宁惊奇道:“你能泼到我。” 薛平看不见女鬼的五官,不过她觉得对方想表达“惊喜”。 好在萍宁身后的灶火受连累被水灭了。 一只手递到萍宁面前。 “我带你出去。” 现在的小薛还比较温良,非常好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萍宁俨然是半流体的状态,哪里是胳膊哪里是腿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垂眼。 掌心还留着提木桶压出来的痕迹,衬得这只手更加苍白纤弱,如它的主人一般瘦骨嶙峋。 “出去做什么?” 薛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了女鬼还有闲心问无济于事的问题。 “吹冷风。” 萍宁:“不要。” 她又不傻,大冬天出去吹冷风。 薛平苦口婆心:“可你都被灶火烤化了。” “你说这个?” 萍宁抬“手”——姑且算是手,接住一块从面部分离的碎片,很大方地塞给薛平。 “不是被烤化,”萍宁语调轻快,“我在蜕皮。” 薛平:“蜕皮……?” 她有点后悔伸手了。 女鬼恩将仇报,送了薛平一块烫手山芋。 薛平丢了也不是,捧着也不是,只能干巴巴地问:“你的皮,要收着吗?” 很冒昧的话。 可惜眼下薛平挤不出委婉措辞的余力。 对于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姐来说,直面灵异还是太超过了。 萍宁凭感觉眨了眨眼。 “拿去吧。” 慷慨到了轻飘飘的地步。 薛平却觉得手上千斤重。 “皮”的触感与萍宁本体没有差别,清凉的质地,比起皮肉,更像石头。 这一块大小正好让人一手握住。 又有新鲜的“皮”落到薛平脚边。 除了薛平手中那块,其他剥离的碎片自觉地继续消融,直至仿佛从来没出现过。 萍宁惋惜道:“柴火不能用了。” 浸了水的柴起不了火,在冬日里是一笔大损失。 薛平绷着脸。 “你到底是什么?” 哪怕从未接触过灵异,薛平也知道正常的鬼不可能会蜕皮。 萍宁:“灵异啊。” 短短三个字打败了薛平。 她不说话了。 灵异是一个非常广泛的概念,从山野精怪到孤魂野鬼都包含其中。 而萍宁显然不是个活物,理应归为灵异。 女鬼含糊其辞,薛平也拿她没有办法。 反正不管萍宁是哪一种灵异,都能随手取人性命。 薛平印象里听过的传闻,总是围绕遭遇灵异的人死状如何凄惨诡异,鲜少有灵异纠缠却不下手的例子。 后者只在聊斋说书里常见。 薛平闷头想了一大堆有的没的,萍宁半点不心虚。 她确实不是故意糊弄人。 灵异诞生伊始就知道自己的来处,不出意外的话,关于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不该有疑问。 坏就坏在出了意外,萍宁开始作为灵异有意识时,记忆就不知所踪。 记忆是初生鬼的力量来源。 萍宁成了白板鬼,到现在也只能使用一些后天习得的简单法术。 为此她很是愤世嫉俗了一阵子。 萍宁是个知恩善报的好鬼,鉴于薛平刚刚还费心想要“救”她,不惜废了一捆柴,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安抚一下这小可怜的情绪。 “不用害怕,”萍宁温言细语,“虽然不知道我如今是哪一种灵异,但你看我这样,生前肯定是人。” 薛平静静望着她。 眼里明晃晃:“所以呢?” 萍宁指了指自己:“我像坏人吗?” 她蜕皮不需要多久,这会儿正重新恢复人形。 薛平敏锐地察觉女鬼的形象发生了某些细微的变化。 只是她清醒着与萍宁待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也不敢细看其姿容,能隐约感到有变化已是不易,现在要回过头去细究哪里变了实在为难人。 薛平不欲深想。 萍宁抛出一个答案写在明面上的问题。 面对毫无可控性的灵异,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薛平应该乖乖回答“不像”。 脑中一晃而过昨夜灯下转眼便填满墨迹的纸页。 薛平扯了下嘴角。 “像不像,能抵几个钱?” 世上慈眉善目的人多了去了,难道个个是好人,没有蛇蝎心肠的? 还有心情跟她拌嘴,看来没被吓出什么好歹来。 萍宁放心了。 女鬼的脸越来越清晰,黛色的眉弯而细,平白添上三分笑意。 不怪萍宁自信面善。 女鬼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坚持道:“还是有点用的。” 她要是长得凶神恶煞,方才薛平“救”她之前恐怕还要多掂量一会儿。 萍宁这么想,也这么说出口了。 薛平沉默,没有辩驳。 实际上,薛平本意不是救她。 萍宁的“融化”从视觉效果上来看,比起“她有危险”,更像“她要变异”。 灵异也分理智和不理智两种状态。 在暂时很好说话的普通女鬼和可能大开杀戒的变异女鬼之间,薛平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前者。 萍宁突然抓住她握着碎片的手往后一带。 薛平原地转了半圈,面朝厨房门口。 她先前急匆匆打了水进来,没顾得上关门。 “怎么还在这儿?” 熟悉的声音。 薛文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皱着眉看向薛平。 薛平:“娘,我……我吃完了在收拾。” 人在慌乱时说的话总是显得欲盖弥彰。 薛文只要往里走两步,厨房里的狼藉就一览无余。 而薛平没把握薛文会相信自己编出来的谎话。 萍宁离得近,把她的紧张尽收眼底。 也许是抄经抄出了些许对神的崇敬,薛平心中祈告。 可惜她一向运气极差。 薛文这次没有如薛平的愿。 少女死死盯着地面,脑袋压得很低。 素色鞋面停在薛平目所能及的地方。 冬日的鞋厚实,水只湿了鞋底。 “收拾好了就回房温书,”薛文目光落在薛平的头顶,“我要出门一趟,你可有要添置的?” 薛平僵硬地摇了摇头。 薛文叮嘱:“昨夜老爷回府,你今日少逛到正堂去。” “是。” 薛文没有逗留。 这里又偏又远,出趟门要坐近两个时辰的马车,不到太阳落山回不来。 她赶时间。 薛文走出小院,在转身关门的时候停住。 她捻着挂在脖颈上的玉珠低眸。 看到一串从厨房门外到脚下,由深而浅的湿鞋印。 见薛平还愣着,萍宁好心提醒:“她走远了。” 薛平不明白。 为什么,什么都没有问,就走了。 不上不下的惶恐比头点地的痛快折磨人。 萍宁:“你很怕她?” 薛平没有回答。 萍宁也不需要薛平回答,她自己有眼睛,看得见。 女鬼感慨:“你们可是血亲。” 正因为是血亲。 薛平面无表情。 萍宁为她解惑:“我用了障眼法,她没看见。” “抄经册不是写完了吗?怎么不知会夫人采买?” 薛平:“外面买不着。” 如果能买来,早些应付了这只缠人的女鬼,她也好解脱。 奈何不能。 鬼没有无端围着人转的道理,薛平与萍宁非亲非故,她想破脑袋只想出一个原因。 ——鬼有执念。 薛平看萍宁对佛经就挺有执念的。 她还记得女鬼随口说过,让她抄经超度。 薛平后悔。 后悔自己大半夜不睡觉打着灯抄经。 这下好了,惹上麻烦了。 薛平垂眼:女鬼打错算盘了。 “诚心诚意”地抄经,她做不到。 现在做不到,以后也做不到。 抄经册是佑民寺专供,从来不随意给人,秦家当初为争取名额捐了不少香火钱。 薛平在秦家这些年,薛文一直避免让她与府中人多接触。 她们的日常活动范围尽量不逾越到主屋附近去,薛文离府从来只走小门。 薛平照做,可人在屋檐下,接不接触不是她们想不想就能决定的事。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宅邸里的秘辛如陈旧的书页,卷起一角来引人窥探。 萍宁听说买不着,倒不见得失望。 “你白日有什么事?” 薛平:“温书。” 本来是要抄经的,现在没得抄了。 萍宁:“去哪?” 灵异无需睡眠,她昨晚连薛平屋里有几块地砖都数过了,没见到哪里摆放了除佛经以外的书。 “书库。” 书库是个好去处。 秦氏是前朝勋贵,本朝建立以来便从商,近年才逐渐让族中子弟涉足官场。 商人多市侩,秦氏却自诩清贵之家,奉行儒家五常,又是设立族学,又是兴建书库。 秦家书库中,驱邪辟煞、增福添寿的书籍尤其多,薛平找先贤经典,却被这些不知所谓的内容淹没。 秦氏一族一直以来对灵异严防死守如惊弓之鸟,这一点在南盛城人尽皆知,不是秘密。 没人笑话他们,因为当下的世道,灵异确实能要人的命。 秦氏的人守规矩,在那儿跟被点了哑穴没两样。 薛平常常去躲清静,总有翻看杂书的时候。 从前他不明白,秦氏家大业大,南盛城最繁华的地段几乎让他们家的铺子占满,为何多年蜗居于城郊。 秦宅左邻右舍虽然非富即贵,却是长年空置的老屋,只年节才有人气。 后来薛平知道了。 秦氏一族做尽亏心事,怕冤魂索命,惶惶不可终日。 宅子里随处可见辟邪物,可笑的是,薛平眼前就有一个溜进来的女鬼。 “那你去吧,”萍宁不感兴趣地摆摆手,“我自己四处逛逛。” 活人读书有功名可挣,她一个灵异跟着去不过白费精力,还不如到处听听墙角。 薛平惊讶抬眼。 她以为女鬼会锲而不舍地纠缠,正想着用什么借口脱身。 胸无大志的闲散鬼说走就走,几息之间就连一片衣角也寻不到了。 院子沉寂下来。 薛平独自面对一片狼藉,闭了闭眼。 萍宁早就把因她而起的混乱抛之脑后。 薛氏母女的院子在秦宅外围,往里途经仆妇杂役的住所,便是一处空旷的花园。 深冬百花不开,颇有规模的园子只剩光秃秃的枝干。 萍宁来得不巧。 作为灵异,萍宁凭遗留气息能大致猜测这里栽种过什么品种的花卉。 若要观赏,至少得留到开春。 萍宁无声叹了一口气,路过这座观赏价值可以忽略不计的花园。 飘了快半个秦宅,萍宁停在一扇门前。 “听花苑”。 铁画银钩。 不必细看,单是门头就比薛氏母女那边讲究。 隔着门,一阵清脆的破碎声钻进萍宁的耳朵,拉回她的思绪。 与此同时,空气中迅速弥漫起浓郁闷重的苦味。 第4章 第 4 章 萍宁穿过门板。 门内是意料之中的华美。 碧瓦朱檐,雕梁画栋。 美中不足的是,整座院落萦绕着经久不散的药味。 灵异的五感敏锐,萍宁避无可避。 结合昨夜的见闻,听花苑的主人是谁已昭然若揭。 萍宁若有所思。 药里草木气息杂乱得无法分辨,可见秦令确确实实是个药罐子。 身子虚弱成这样,会有精力应付秦氏诸多繁琐事务吗? 薛平一个身体康健的人都备受折磨。 不。 萍宁费劲地回想了一下。 薛平的身体,实在也算不上康健。 院落主屋的房门打开,身着厚袄的侍女动作极快地走出然后回身关紧门。 侍女匆匆一路小跑。 萍宁眯了眯眼,转了个方向跟上。 “阿雁,小姐的药撒了,抓紧再熬一碗来。” 守在炉子边的姑娘慢吞吞地转过头,脸灰扑扑的。 阿雁乖巧地应下:“好的,荣因姐姐。” 但她又皱起眉头。 “药没有了。” 荣因不可置信:“怎么会?方大夫每回都多留了半个月的量!” 阿雁叹气。 小姐不肯好好吃药,多留一年的量也没用。 “确实没有了,”她说,“炉子里的才熬上,是晚上的份,我原也打算同姐姐说的,只是阿菁吃坏了肚子,这儿又离不得人。” 事已至此,荣因也无暇责备阿雁。 留下一句:“我去请示夫人。” 便风风火火地跨过门槛走远。 秦令是秦章膝下独苗,出了事不是下人们担得起的。 萍宁这回没跟上去。 女鬼垂眼,盯住边看着炉子边打哈欠的阿雁。 她在灵异聚集的桃源镇待了太久,出来时不辨人间岁月,废了好些时日才搞清楚今夕是何年。 现在,萍宁发现一件严肃的事。 ——她没带冬衣。 其实这并不要紧,灵异不会怕人世间的风霜刀剑。 但现在不一样。 薛平能看见她。 萍宁人性未泯,想到自己在大冬天穿着薄薄的春衫,十分不自在。 荣因身上那件袄还是单薄了些,阿雁的就刚刚好。 阿雁无端抖了抖,被炉火熏出来的困意都褪去不少,看了看荣因临走前带上的门,从袖子里伸出手来,把衣裳拢紧。 萍宁确信自己已经把厚袄的样式牢记在心后,心满意足地离开听花苑的厨房。 下一刻,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传入萍宁的耳朵。 主屋内。 女子侧身坐起,手指扣紧床头的雕饰,不住剧烈地咳。 外间的侍女听见声响,着急地到床边扶住她。 “小姐,奴婢去……” “不准去!” 秦令急切地抓住侍女的手臂。 侍女动也不敢动,几乎要哭:“可是……” 小姐有事,她瞒下不报,夫人不会饶过她的。 秦令咳过一阵,终于缓口气。 她不容拒绝道:“彤云,你回去守着。” 彤云手臂隔着衣料被掐得生疼。 “是。” 彤云一边暗暗祈祷荣因这么久没回来是去主屋禀告了,一边走到隔帘外站定,时刻关注秦令的状态。 秦令披衣下床到桌边坐下。 冬日格外难捱,她整日病恹恹,提不起劲来。 方才折腾一通,累得够呛。 一杯水递到秦令面前。 秦令确实需要润润喉咙,伸手接过。 温水下肚,神思略清明。 她不耐道:“不是让你出去守——你是谁?” 萍宁坐在桌对面,笑意微敛。 好不懂礼数的人类,连句谢谢也不肯说。 不过。 “这里真不错。”女鬼由衷赞叹。 一天之内碰上两个能看见她的大活人。 秦令的问话被无视得很彻底。 “你究竟是谁?”秦令重重放下瓷杯,“我不管是谁让你来的,现在给我出去!” 萍宁脸上笑意扩大。 “秦大小姐,你好像没搞清楚状况。” 秦令眉头一拧,扬声就喊:“彤云!” 珠帘后的景象影影绰绰,侍女恪尽职守地站在原地,分明注意着这边的情况,却对秦令的声音置若罔闻。 秦令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对劲,惊恐地望向萍宁。 萍宁摊手:“就是你想的那样。” 秦令有一个秘密。 她能见灵异。 这个秘密,只有她和她的生母徐应怜知道。 那时遇到什么样的灵异,她又是怎么告诉徐应怜的,秦令已经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徐应怜平日里秀丽柔弱的面容像一座戏台般演绎交织着各种可名状和不可名状的情绪,最终停留在发着抖的坚毅。 “日后再看到那种东西,千万别叫人发现,”徐应怜咬着牙,“尤其,尤其不能让夫人知道,记住了吗?” 说出这话几乎耗空这个女人的勇气。 她是周仪的陪房,周府的家生子,自小跟在周仪身边,顺从刻在她的骨头上。 她的命是周仪的,身子是周仪的,生的孩子……也该是周仪的。 “记住了,姨娘。” 徐应怜目露悲哀,蹲下来,伸出手摸摸秦令的小脸。 “令儿,姨娘会保住你。” 秦家对灵异讳莫如深,族中此前有过通灵之人的先例,所以徐应怜太知道如果此事暴露,秦令会是什么下场。 对于秦府和周仪,她都不会再有任何用处。 周仪会比之前更迫切也更苛刻地想要一个孩子。 彼时秦令什么都不懂,只是乖乖照做。 好在她体弱,无事不出秦宅,有密不透风的辟邪物围绕身侧,这么多年她很少撞见灵异。 可是,这座本应固若金汤的宅邸,却悄然溜进一个女鬼。 秦令岌岌可危的安全感骤然崩塌。 “不用怕我,”萍宁好心道,“我不吃人。” 秦令没有被安慰到。 灵异不吃人,未必就不杀人;不杀人,也未必不折磨人。 她年岁稍大一些,知道自己能见灵异意味着什么,便开始有意识地避讳。 避讳的前提是知讳。 秦令自信对灵异有八成了解。 没有理智的灵异固然可怕,但有理智的灵异才是真难缠。 秦令浑身上下的法器能保她大摇大摆到南盛城外山景野怪堆里逛一圈回来,却在女鬼咫尺之遥毫无动静。 法器失灵,秦宅来去自如,秦令拿不出对付萍宁的手段。 萍宁耐心地等这位受到惊吓的病人调节好自己的情绪。 秦令的视线一刻也不敢离开一桌之隔的女鬼,生怕被贴脸杀。 感受着自己的羸弱,秦令隐隐心痛起不久前浪费的那碗苦到发涩的药。 长年累月地与汤药打交道的人,良药苦口四个字听得耳朵起茧子,心中郁郁时恨不能一死方休才好。 对于秦令而言,药喝进去是让别人安心的,身子不舒坦只有自己知道。 日复一日的汤药是一种陈年旧疾,无时无刻不在蚕食着她的精神。 人被逼到没办法的境地,不是爆发就是摆烂。 秦令有自知之明,她就算爆炸也脏不了女鬼的一片衣角。 她木然:“你来找我,想要什么?” 萍宁撇撇嘴。 人的东西,萍宁想要的很多。 可惜她是个生而有缺的灵异,连生辰八字都不记得,根本做不到通过压榨人类来满足需求。 “再过半月,秦家得送手抄经到佑民寺。” 萍宁这句话没头没尾,秦令不解其意。 “确有此事。” “那你的听花苑,怎么一本经书也无?” 灵异在这方面的敏锐更甚于专修此道的人,听花苑里别说新鲜誊抄的经书,就连薛平用来照着抄的范本都没有。 秦令一愣,随即面露难堪。 “我终日卧病,母亲体谅,特允我免于劳苦。” 所谓“母亲”,当然不会是徐应怜。 “是吗?”萍宁淡淡瞥她一眼,“我记得抄经册有定数,你的那份添给谁了?” 秦令扭头。 “我不知道。” 萍宁:“哦——” 鬼都不信。 “你母亲呢?也需亲自抄经吗?” 秦令摇头:“母亲虽嫁入秦氏,仍是外姓人。” 萍宁挑眉。 “据我所知,你们主家一脉今年拢共分得四份,外姓人不计,那还有谁?” 秦令讶然:“怎么会?往年从来是抄两份,没有例外过。” 秦章膝下子嗣单薄,只她一个。 今年未添新丁,怎会无缘无故多出两份。 萍宁沉默一会儿:“想必是我记错了。” 秦令:…… 外面传来侍女扬声通传:“小姐,夫人来了。” 秦令循声看去,不多时,衣着鲜亮的妇人便进入她视野内。 彤云为周仪撩起珠帘。 秦令愣愣转头,桌前已无萍宁身影。 “听荣因说,方大夫留下的药用完了。” 秦令没有在周仪身侧看到荣因。 她神色一僵,勉强笑道:“我说那丫头怎么半天不见回来,原是去叨扰母亲了。” “拨给你丫头,不好好照看你,难道让她们吃白饭?” 周仪挥挥手,身后侍女手捧叠放齐整的藕粉色布料上前。 “起身了也不知添衣。” 彤云慌忙跪地:“是奴婢的错!请夫人责罚。” “认错倒快,”周仪状似忧愁地叹息,“这天寒地冻的,小姐身子还没好全,又这样糟蹋。” “——你同荣因一道,去外院做事吧。” 轻描淡写发落了彤云,周仪回头关切道:“令儿,试试衣裳是否合身。” 捧着成衣的侍女:“夫人特意吩咐布庄加急赶制,今早遣人送入府,这会儿赶巧,才清点好便送来听花苑了。” “……多谢母亲。” 秦令强迫自己收回追随彤云而去的目光,慢慢站起,任由侍女为她穿衣。 侍女退开,秦令感受了一下,说:“有些松。” “无碍,”周仪满意道,“天冷还要添衣,得留点儿空。” “到我跟前来,我仔细瞧瞧。” 秦令木偶般听周仪指示着转了两圈。 “不错,留着吧,寿宴穿这身,看着喜人。” 秦令:“都听母亲的。” 周仪好似才想起正事:“方大夫要再过几日才回南盛城,这几日且熬些不出错的补药给小姐用着。” 两个缀在后头的侍女齐齐应声。 “这是为你挑的新人,”周仪搭着秦令的手说,“知道你喜静,这俩丫头都是内秀机敏的性子。” 两个侍女适时上前。 “奴婢若酉。” “奴婢芝意。” “你身边离不得人,让她们先伺候着,再有使唤不惯的,同我说。” 面上血色极淡的少女温顺垂眼敛眸。 “母亲掌过眼,女儿就安心用了。” 第5章 第 5 章 秦令的乖巧让周仪笑意真切几分。 “好了,我这便要走,你可别叫丫头省炭盆,眼看要落雪的时节,你的身子折腾不起。” 秦令答应着,一路送到门口。 周仪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手炉。 “快回屋里去,小心见了风。” 秦令目送周仪出了听花苑,才松一口气。 “人都走了,你看什么?” 秦令放下的心又提起来。 差点忘了,这儿还有个难缠的鬼。 萍宁从屋顶跃下,落到秦令面前。 秦令刚要开口,就被萍宁捂住了嘴。 女鬼的手虚虚覆盖在秦令下半张脸上,没有皮肤接触的感觉。 离得近了,才发现女鬼的瞳色是晦暗的红,像未打磨的玉。 秦令恍神。 萍宁扬扬下巴示意:“还有人在。” 秦令心想:你不是能让她们看不着听不见吗? 默默腹诽的同时,秦令还是闭好了嘴。 若酉和芝意是周仪的人,秦令要是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少不了传到周仪耳朵里。 到时候女鬼会不会受到威胁是其次,反正她是完蛋。 她也去族学念书,族中旁支里多的是比她年纪轻的同辈。 秦令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秦氏主家如今只有她这么一个药罐子,日后偌大的家业落到谁手里还犹未可知。 如果秦令跟灵异扯上关系,墙倒众人推都是轻的。 上一个降生有异的秦氏族人,请了道士来批命后便被家族放弃,赶回一水相隔的渡头,美曰其名守祖业。 前车之鉴摆在眼前,秦令不能不为自己打算。 芝意:“小姐,外头风大。” 秦令看她一眼,没说什么,转身回卧房。 若酉慢芝意半步,落在后面。 等她关好门,芝意已经紧跟着秦令进了里间。 于是若酉便停在珠帘外,替代彤云的位置。 秦令把两人的举动看在眼里。 周仪待她不薄,果真费心挑了两个内秀机敏的丫头。 只是下人太有主意,总难免越过主子。 秦令坐回桌边:“方子带来了?” 周仪向来不是无的放矢的人,这回处理听花苑的两个贴身侍女,主要还是为了秦令使性子不吃药的事。 既然补药方子没有交到秦令手上,那除了这两人不做他想。 芝意反应很快:“是。” 秦令半点也没有跟新得的侍女推心置腹培养感情的意思,只摆手:“你自去抓了药送与厨房,交代好阿雁便是。” 顿了顿,补充:“我累了,午时前不必来问。” 芝意犹疑,还是退下。 屋内落针可闻。 萍宁:“你身上都是药味。” 秦令自嘲:“不光我身上,整个听花苑哪儿没有?” “但是都不对症。” 秦令愕然抬头。 萍宁淡淡道:“你的体质比寻常人更容易招灵异惦记,是阴盛阳衰之象。” 人与灵异互不侵扰,是天道定下的规则。 如今规则破了口,灵异游走人世,正常人类遭祸的尚且不在少数,如秦令一般的特殊人群只会更容易置身险境。 这套理论并不高深,从前徐应怜悄悄找来的道人每每以类似说法开头。 秦令神色耷拉下来,语气恹恹:“是又如何?” 要是吃药就能治好,那她也不必提心吊胆了。 看穿她的想法,萍宁轻轻摇头:“可以治。” “——因为你的魂魄,有后天挖补的痕迹。” 秦令聪颖,萍宁一句话暴露出的信息够她想明白。 她面色刷白,难以抑制地抖。 “有人暗害我。” 后天挖补成阴盛阳衰,挖去的“阳”去哪里了暂不论,填补的“阴”究竟是什么东西才是不能深想。 萍宁总结:“所以你用再精贵的药,也不对症。” “……要怎么治?” 秦令伸出颤着的手想要攥上女鬼的衣袖。 可惜萍宁没有实体,她扑了个空。 萍宁不急着回答。 “我可是灵异,”她十分好心地重申身份,“信我的话,没关系吗?” 有求于灵异是大忌。 秦令果然警惕:“那你同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萍宁垂眼想了想。 “大概可以归因于,我是个好人。” 秦令一时失语。 她没忍住:“你已经不是人了。” 萍宁没反驳。 只说:“你做人的时间也不多了。” 秦令感觉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偏偏不能拿萍宁怎么样。 对死亡的恐惧使她泪意上涌。 她红了眼眶:“你没办法救我,是不是?” 受到质疑的萍宁掀了掀眼皮。 “办法倒是多,可你用不上。” 秦令瞪大眼睛:“我……已经没救了?” 萍宁默了片刻。 “也没到那个地步。” 秦令焦灼地望着她,想催促她把话说完,又不敢吭声。 跟一个灵异面对面交谈这件事透支了秦令的勇气。 萍宁其实不想吊人胃口,奈何这些东西她囫囵吞枣学个大概,不求甚解,现在要跟别人解释清楚,实在有难度。 “复原你的魂魄,你可能死得更快,”萍宁尽量化繁为简,简单直白,“魂魄很脆弱,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腾。” 萍宁没说的是,即便真要动手,她也有心无力。 平常使点小法术就算了,在人的魂魄上开刀,灵力的消耗能让她至少蜕两层皮。 蜕皮的过程虽然无知无觉,但灵体越削越薄的漏风感让鬼很不适。 萍宁估计,等蜕完最后的皮,她的鬼生也就走到尽头了。 第一次蜕皮后那段时间,萍宁自闭了很久,她认为自己生前是个人的想法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重创。 萍宁观察了一下秦令紧绷的情绪,到底没有把话说死。 “若你执意如此,还是请正经道士出山稳妥些。” 秦令上哪儿去找正经道士,她出生以来就没出过南盛城。 “如果……如果什么都不做,我还能活多久?” “难说,”萍宁眯着眼细细看了秦令好一会儿,才道,“你的死期,或许明天,或许再等十几年。” 当然了,前提是魂魄状态稳定。 秦令:“我知道了。” 萍宁怀疑地盯着她。 人类的求生欲萍宁不是没有见识过,真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铤而走险者有之,不择手段者有之。 更有甚者,杀仁灭亲,舍义求全。 秦令与萍宁对视。 “你知道对我下手的人吗?” 萍宁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看来这姑娘是赖上她了,非得给她找点事干。 “我会试着找找看的,有消息定来告知。” 秦令:“我能给你什么?” 萍宁挑眉。 秦令进步神速,一会儿的工夫,就完成了从“想要什么”到“能给什么”的转变。 任谁也喜欢聪明人。 “给我一套冬衣,颜色无需鲜亮,要上乘的料子,”萍宁边说边比划,“比你身量要高一头,还要宽些……按少男身形来做,应当正合适。” 秦令眉头微动,眼也不眨地答应下来:“好。” 秦氏就有布庄生意,凭主家独女的名头,要一身冬装只需开口,自有人送上门。 可要男式的衣裳,就得寻个机巧的由头了。 这些都不要紧。 关键在于,“成衣要怎么交到你手上?” 萍宁回忆了一下已知的秦宅建筑:“放在书库就行。” 见秦令还想细问,补充:“我能拿到。” 秦令识趣收声。 萍宁离开了听花苑。 在确认女鬼这回不会再折返后,秦令僵直的脊背终于放松。 她颓然跌坐在地。 秦令心如明镜,灵异的话不可全信。 可她若是天生有异,早在出生时就该被发现,现在不会还待在秦宅安安稳稳地做秦大小姐。 秦氏每一个孩子都过了道人的眼,绝无纰漏。 即便纰漏,徐应怜发现她能见灵异她已经六岁,在这之前,难道就没有碰上灵异的时候,让她全凭运气躲过了? 秦令扪心自问:这样的可能会有多大? 怀疑埋下种子,会长成参天大树。 何况女鬼有理有据,因果链完全对得上。 萍宁问秦令要冬衣是一时兴起。 她原本不打算图什么回报,但秦令既然主动提,她也就顺势动脑子想了。 萍宁在秦宅近距离接触的第一个活人是薛平,可一晚上过去,还不如她见秦令的侍女一面带来的对人间时节的认知强烈。 究其原因,薛平的衣裳太薄。 不至于单薄到仅能蔽体,却也只能算稍微厚实一点的秋衫。 放在深冬时节,凡有条件,就不会刻意这样穿。 萍宁尝试回忆昨晚秦宅门口迎接秦章时,薛平的装束。 无果。 蜕皮有个后遗症,每次都不同程度地消失一些零零碎碎的记忆。 不过萍宁做鬼几百年的记忆足够多,而且丢失的内容无伤大雅,萍宁连生前的记忆都没恢复,更不可能顾得上计较这点不痛不痒的小片段。 就当得老年痴呆了。 萍宁只好尝试从秦章的视角推测。 区区秦宅出了两个眼神好到能见鬼的人,萍宁姑且认为秦章目力不差。 秦章还为说亲一事专门点了薛平,总该能注意到她。 所以那时的薛平,应当穿得足够厚实……吧。 萍宁到底还是没想明白薛平究竟缺不缺冬衣。 不过反正她打算给。 所谓拿人手软,薛平从她这儿得了好处,一定不会拒绝为她奉香上供的。 秦氏书库里,手捧《阴阳五要奇书》的薛平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早晨被女鬼放生后,她清理完厨房的狼藉,便谨遵薛文叮嘱,到书库寻了个清净地方温书。 薛平本来是打算一切照旧,也很顺利地找到了上次翻看的典籍。 怪只怪秦氏族人太喜欢钻营神鬼志怪。 薛平目之所及的书架上道学术书见缝插针地摆放其中。 在数以千计的平常的日子里,她略过它们,目标明确地专注于先贤著作。 但今天伴随鸟鸣的熹微晨光绊住了她。 袖中石质的硬块无声警醒着什么。 薛平在书架前静立半晌,最终取下这么一本从样式到行文都格外陌生的天书。 第6章 第 6 章 人贵有自知之明。 薛平还是高估了自己。 她不是一个修道天才,没法跳过入门阶段看懂这些难以连通解释的文字。 勉勉强强读完《五行旨要》,薛平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自学术法抵抗女鬼这条路不适合她。 薛平冷然瞪视泛黄书页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带着不知对谁的愤懑。 近午时,人间烟火气最足的时辰,食物热腾腾的香气牵引心神。 秦宅的下人不自觉加快了手里的活计。 萍宁闻着味飘到秦宅的主灶。 这儿负责秦宅上上下下两百余人的伙食。 薛平和秦令的清淡饮食在秦宅没有代表性。 萍宁打眼一看,从食材到成品,种类五花八门,颜色鲜亮馋人。 大户人家用膳早,菜品工序又多,主灶的人忙活了一上午,工作才刚刚进入尾声。 屋内热气腾腾。 不多时,便有侍女陆续前来,取走各个院子的午膳。 萍宁坐在灶台边,眼看着一盘盘菜端出去,目不暇接。 她思维逐渐发散:薛氏母女所在的院落没有第三人的气息,想必只她二人居住,并无侍从相伴。 既然没有侍女,吃饭问题当然是她们自己解决。 可是到现在,主灶里精致漂亮的摆盘统统送走了,次一点的热乎膳食也所剩无几,薛平仍不见人影。 萍宁想起薛平那股废寝忘食的劲,觉得她不太可能有主动觅食的自觉。 女鬼垂着脑袋纠结半晌。 薛平的身材用“瘦骨嶙峋”来形容丝毫不为过,浑身上下挑不出二两肉,最年轻力壮的时候,连水桶都提得吃力。 让萍宁意外的是,薛平倚仗双亲给的好条件,竟也在如此苛刻的情况下拔得这样高。 秦宅讲规矩,饮食有份例,萍宁想替薛平带,也拿不准她应得的分量有多少,不敢冒然多事。 这些差事出了纰漏,对于秦章等人来说不过少吃两口菜,对于底下做事的人而言却事关身家性命。 萍宁不愿造砸人饭碗的冤孽。 她叹了口气,飘上烟囱口。 这高度足够俯瞰秦宅大部分的建筑。 萍宁发出疑惑的声音。 “居然已经回去了?” 薛平阖上院门,一回身就对上女鬼近在咫尺的脸。 她后背抵上门板,把喉头的尖叫咽了下去。 “你何时回清远园的?” 清远园是个陌生的名词。 萍宁结合语境,猜到这大概是薛氏母女居住的无匾小院的名字。 女鬼眨眨眼:“刚刚。” 尽管早就做好短时间内无法摆脱萍宁的心理准备,薛平还是难以接受。 她不欲多言,绕过萍宁进屋。 萍宁:“你再不去主灶,人家都要歇息了。” 女鬼脚不沾地,一阵风似的飘在薛平身侧,存在感格外强烈。 薛平原本打算靠无视来让自己回归正常生活的计划很快崩盘。 “我不会去主灶。” 为了省去被女鬼刨根问底的麻烦,她紧接着解释:“清远园中饮食,向来不从主灶取用。” 萍宁:“秦宅不给你们饭吃?” 看秦章半夜归家摆出的排场,也不像小气得一口饭都要计较的人。 薛平摇头。 “是娘她不肯假手于人,只要了米面。” 萍宁:“后面那一片菜地也是夫人亲自耕耘?” “是。” 萍宁算是找到薛平瘦弱的原因了。 每日除了米面就是菜叶,换谁也丰腴不起来。 萍宁不死心:“逢年节总要有荤腥,再不济,院里能种菜,再养鸡鸭又有什么要紧?” 薛平冷眼看她喋喋不休。 萍宁的声音渐渐弱下去。 她半个白日就能想到的,薛文这么多年难道会想不到? 薛文不这么做,总有她的道理。 萍宁闷闷不乐,却格外执着地回归了最初的话题:“那你中午吃什么?” 薛平:“素面。” 在有限的食材中有限地选择,注定不会出现令人意外的答案。 萍宁撇撇嘴,嘟囔:“吃得还不如庙里的和尚。” 跟着薛平再次进入清远园的厨房,萍宁“哇”了一声。 走在前面的少女侧目。 “你都收拾好啦!” 灵异自带非人感的声线搭配女鬼上扬的音调,活泼俏皮得仿佛未经世事。 薛平忙着起锅烧水,随口应了一句。 就听女鬼幽幽道:“好干净,要是能让你帮我扫墓就好了。” 薛平重重放下锅,回头。 萍宁眨眨眼:“开玩笑的。” 她不记得自己埋哪儿了是一回事,就算记得,她又不傻。 今天她告诉了薛平,若是离得近,明日这小子就能把黄符贴上棺材板。 萍宁叹气。 唉,人类! 人类不可信,就如日月不可追。 薛平:…… 她下定决心不再搭理这只没事找事的女鬼,低头忙活准备自己的午饭。 不过不需要她下决心,萍宁也安安分分地待着没有再作弄人。 女鬼坐在桌前捧着脸,看薛平端出一碗热腾腾的细面。 萍宁直勾勾望着。 女鬼几百年里绝大多数时候不为人所见,做什么都没人看得到,自然没有含蓄回避的自觉。 薛平被看得心里发毛,把面碗往怀里揽了揽。 萍宁好笑。 薛平的动作完全是出于下意识,做完了才想起来女鬼吃不了人类的食物,她根本没必要防范。 她不去看萍宁的表情,埋头进食。 薛平觉得,她碰到女鬼不到一日的时间里,已经把过去十几年的人都丢完了。 灵异的险恶真是防不胜防。 她想:就算萍宁现在胃口大开要吃人,她也不会动一下眉毛。 少女恶狠狠地咬断面条。 薛平进食的速度很快,不消片刻,一碗面就见了底。 萍宁揣着手问:“午后还要出去吗?” 她还记得,薛文早晨说的是让薛平“回房温书”,可薛平转头就往外跑。 薛平那样怵薛文,不会无缘无故地不听话。 萍宁几乎把“我很好奇”写在脸上。 薛平不知道她在好奇什么,有气无力答:“不了。” 现在再去书库,免不了看见那堆天书。 对付困难,最好的方式是克服它,其次是逃避。 薛平克服不了,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其他的事之后再说。 萍宁很快就明白薛平为何一大早就躲出去。 薛平小睡了一觉起来,坐到桌前。 她确实没必要专程去书库。 需要反复诵读的书,薛平早就借出放在房中,去书库也不过是挑这几本。 萍宁听着念书和时不时的纸页翻动声,久违地感到昏昏欲睡。 可惜灵异不会困倦,萍宁无法入眠,只能耷拉着脑袋,备受精神倦怠的折磨。 清远园里悠闲平和的氛围被一道突兀的声音打破。 “清平妹妹!” 萍宁在这一瞬间敏锐察觉从薛平身上散发出的厌恶情绪。 于是她饶有兴趣地循声望去。 来人锦衣玉冠,绿袍青衫,仪态端方,面容清俊。 但从外形条件来看,是个注意拾掇自己的人,萍宁对他的第一印象还不错。 薛平搁下笔,起身。 她拉开房门,来人正好行至门前。 薛平冷声道:“周束,你自重。” 萍宁白日里到处逛不是光散步,闲言碎语听了不少,秦宅的主要人员状况摸了八成。 周束是周仪的远房堂亲,按族谱来论的话能喊周仪一声“姑姑”,他家道中落,前来投奔。 说得不客气一些,他是来打秋风的。 周束在秦宅住了有半年多,同秦氏族人一起进族学念书,只是学识不见长进,风流韵事倒不少。 最初的那段时间,周束频繁拜见周仪,看上了她身边的侍女。 那侍女是周仪从家里带来的,与徐应怜一样,是周府家生子出身。 周仪见他无人陪侍,便应允了。 谁料没过几日,周束竟在族学攀扯秦家旁支的小姐,还大言不惭,要纳人家做妾。 为这事,秦章少见地对周仪甩了脸色。 周仪气得把周束叫到跟前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罚他半月闭门思过,甚至不许他再去族学,要送他到城中私塾去。 这几乎等同于要与他划清关系。 周束当然不肯,百般央求,说尽好话,这才留了下来。 自此他收敛许多,在秦宅夹着尾巴做人。 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周束消停没多久,又盯上了薛平。 薛平是个好捏的软柿子,既非秦氏族人,又无其他倚仗,在秦宅除了薛文,可谓举目无亲。 他纠缠薛平,秦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周仪即便知晓也不会干涉。 再加上她长相一等一的出挑,周束怎么会让自己错过这样的好颜色? 萍宁联系昨夜秦章夫妻俩夜话的内容往深处想一想,就大概能了解他们对薛平的态度。 这么看来,周束此人着实不怎么样。 萍宁眯眼。 周束早已习惯了薛平的冷待,他算准了她寄人篱下,不敢轻易闹出动静。 只要他不把人逼到山穷水尽鱼死网破的地步,薛平只会任他欺负。 周束自信在秦宅,但凡事情没有大得捅到姑父面前,姑姑一定会保他。 他笑道:“清平妹妹,你我入一家门,便是一家人,何必这么见外?” “你念书辛苦,今日难得歇息,我特意来作伴。” 薛平语气冷硬:“谁同你说我今日歇息?” 周束毫不心虚道:“清平妹妹的事,我从来都是尽心尽力关照的。” 薛平眸光森寒。 周束不可能守在清远园门口从早到晚监视,那就只会是秦宅的下人通风报信。 想不到这座宅子里,还真有把这个轻浮的草包当正经主子的。 周束往门里挤了挤。 薛平身量不算矮,但营养摄入摆在那里,年纪又小,比起每日吃好喝好的周束到底结结实实低了半个头。 要论体型,薛平不占优势。 于是当即被迫让出空来。 周束探头扫视了一遍薛平的闺房。 “清平妹妹屋里好冷清,改日我送些器物来天色,还请万勿嫌弃。” 薛平讥讽:“你若能管好自己,夫人也不必烦心了。” 对周束这样的人,指着他鼻子骂“流氓”根本无济于事,甚至可能适得其反。 不如恶狠狠刺他两句。 兀然肩膀一沉。 是萍宁的手按住了她。 女鬼声线轻得没有一点重量:“要我帮忙吗?” 第7章 第 7 章 薛平眼瞳微颤。 要一个灵异帮忙吗? 如果要问今日之前的薛平,她一定斩钉截铁地说“不”。 从古至今,与灵异扯上关系的人最终都没有好下场。 但是。 薛平漠然抬眼。 周束那张讨人厌的笑脸占据她的视野。 他被薛平刺得生了气,神色一瞬扭曲:“妹妹真是爱说俏皮话,姑姑待我如亲子,怎会恼我?” “是吗?”薛平扯了扯嘴角,“那你也去闯一闯仰仁居,以示亲近,免得旁人说你周束没良心,丧志忘亲。” 仰仁居是秦章主院,秦章和周仪的住处。 周束当初为了同周仪拉近关系去得勤,现在十天半个月跑一趟都算多的。 要说“丧志忘亲”,实在不冤枉。 周束瞠目结舌,震惊盖过被羞辱的愤怒。 “薛平,你疯了!” 薛平从不敢对他口出恶言到这种程度,今日却俨然一副要撕破脸皮的架势,顶嘴一句比一句难听。 薛平眼皮都不抬一下,手上一使劲就要关门。 周束这会儿反应尤其快,抵住了门板。 两人体型悬殊,薛平敌不过他,反被周束推门的力道摔到一旁。 薛平闭眼,没有迎来想象中的疼痛。 女鬼在身后接住了她。 萍宁无奈:“我说过了,我是个好人。” 薛平不肯开口向她求助,把自己弄得凄凄惨惨,她不可能坐视不理。 萍宁颇为遗憾。 薛平看起来是个温吞少言的好性子,受了欺负也不吱一声,实则犟得没边。 女鬼几百年里阅人无数,尽管记得不甚清晰,大致印象还在。 薛平这一类人,最不好招惹。 否则打断骨头连着筋,死也抛不开。 让这样的人服软的机会不多,萍宁问那么一句,与薛平想的灵异蛊惑不沾边,只是纯粹突如其来的恶趣味。 萍宁总不能真的眼睁睁等周束把人欺负完了。 薛平的视野范围被褐色的布料遮蔽,失去了萍宁的支撑,她小小地摔了个屁股墩。 这点可以忽略不计的高度,落地倒是不疼。 随后女鬼尾音微微上扬的空灵声线入耳:“搞定。” 萍宁的帮忙很简单。 她掐诀聚灵,周束便翻了个白眼失去意识。 薛平:“他怎么还站着?” 萍宁瞥她一眼:“他要是倒在这儿,你把他搬走吗?” 薛平沉默。 忽略她能不能搬得动、搬得了多远的问题,清远园在秦宅的西边,周束住在秦宅的东边,要送他回去少不了被人撞见。 萍宁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 “放心吧,他能自己回去。” 如她所言,周束果真原地转了个身,稳稳当当地往外走。 步伐比他清醒时稳健多了。 萍宁目送周束走出清远园,一转脸,薛平正用一种相当奇异的眼神凝视着她。 女鬼眨眨眼:? 薛平绷着脸,憋了半天。 “你为什么会做法?” 做法。 萍宁好久没听过这个说法了。 她纠正:“这是道术。” 薛平当然知道。 道术是道士用来对付灵异的,萍宁身为女鬼应该退避三舍才是。 关于神神鬼鬼的传言天马行空,从来没听说过灵异能修道。 薛平强调:“你可是灵异!道术对你应该是害命之物!” 这是个好问题。 萍宁抿唇思索。 半晌,她慢吞吞道:“我对道士印象不错。” 这话萍宁说过一遍。 薛平:“所以呢?” “所以,我跟着他们待了一阵,顺便学了点小法术。” 薛平无法接受这个解释。 “他们同你相安无事,还教你修道?” 抑扬顿挫语调里的惊疑不定满得溢出来。 萍宁抬了抬下巴:“可能我心质纯良,有天人相助。” 女鬼冷不丁把自己吹捧一顿,薛平摇摇欲坠的世界观都猝不及防卡顿了一下。 她一言难尽地看向萍宁。 萍宁瘪嘴。 “……至少我有本事。” 薛平无法反驳。 可女鬼相伴本身就是令薛平头疼的一件事,女鬼变成了有本事的女鬼,难道能给她这个可怜人带来什么安慰吗? 徒然雪上加霜罢了。 薛平决定放过自己,不再揪着这个话题不放。 “就这么放他回去吗?” 周束流氓行径,却非痴傻之人,今日在清远园不明不白地吃了亏,之后清醒,只怕不会叫薛平好过。 偏偏清远园真的有一只灵异,让薛平没法身正不怕影子斜。 薛平的忧虑,不必明说,萍宁转念之间就能想到。 “确实难办,”萍宁佯装思考地转了转眼珠,摊手耸肩,“不过放心吧,他什么也不会记得。” **之术,本来也是大梦一场。 “可……他还会再来。” 薛平蹙眉垂首,好不可怜。 萍宁似笑非笑:“你还想让我替你杀人不成?” 人类对灵异惧怕,惧怕之余,豢养小鬼的事屡见不鲜。 他们太多变太贪心,凡是能为自己所用的力量,不计代价也要攥在手里。 薛平目前看来似乎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懵懵懂懂的状态下,分明对灵异的危险有概念,依然想借萍宁的力。 萍宁还是挂着笑,缓慢而不容置疑地摇摇头:“不行,我不会做的。” 她固然可以靠与人类达成某种交易而取得力量,世间横行的大灵异多是以这种方式迅速壮大己身。 如果她愿意,早就不是整只鬼七零八落的模样了。 薛平到底年轻,藏不住事,言语诱导的技艺尚且拙劣。 萍宁直截了当地把她的小心思挑明,让她有种被扒光了摆在台面上的窘迫感。 薛平又不说话了,像根竹子一样直愣愣地杵着。 萍宁无意为难,摆摆手:“人弄走了,你安下心回去念书吧。” 薛平欲言又止,想辩解,又在女鬼无波无澜的目光中收声,从地上站起来。 夕阳昏黄的光晕灼眼。 薛文在红日彻底落山前踏入了清远园的门。 带着一身檀香。 萍宁离着相当一段距离就闻到了。 女鬼对檀香只有模糊的印象,并不确定,于是凑近。 这下确定了。 薛文一大早出门,在外奔波了一天,就为了到庙里上香? 今日平平无奇,并无节庆,薛文挑这日子,是无心还是有意? 萍宁肃着一张脸思索,忽然察觉一道视线。 薛平正如临大敌地盯着她。 萍宁:? 她茫然低头审视自己。 女鬼与薛文完全贴着,甚至由于没有实体,萍宁的一部分躯体还穿透了她。 乍一看,薛文这个大活人简直恶鬼缠身了。 难怪薛平一副紧张过头的模样。 萍宁不以他人忧惧取乐,当即退开几步。 薛文皱眉看向薛平:“愣着做什么?” 薛平紧张地颤了颤眼睫,没话找话:“娘,您用过晚膳了吗?我……” “我一会儿熬野菜丸子羹。”薛文打断她,从袖中取出一本崭新的抄经册。 “明日你将书册尽数归还书库,后日起便不必走动,只管在屋里把经书抄过一遍。” 她叮嘱:“抄经要虔诚,切忌多思。” 薛平应下。 萍宁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后日是腊八。 她在脑中检索自己零碎的记忆,并未听过人间有腊八后不外出的习俗。 见薛平接过抄经册,萍宁目露怜悯。 原来不只是秦宅的份,薛文这边还布置了额外任务。 怪不得说来不及。 昨夜薛平桌上书册混杂,萍宁并未细数内容,毕竟法术誊抄又不用过脑子。 但薛文拿出的抄经册,孤零零一本,一看便知其实负担不重。 薛文在外一整天,回来也没有要与薛平聊些什么的兴致,简单整理一下,就到厨房忙活了。 薛平回屋。 萍宁挂在窗框上,看她开始磨墨。 薛平才坐下拿起笔,萍宁飘下来落到她身后。 女鬼落地无声,唯有寒意逼人。 薛平身躯顿时紧绷,坐姿都板正不少。 她回头,双臂挡住抄经册。 声音又急又快:“我自己来。” 萍宁:“哦。” 女鬼拢起袖子,真的站定不动了。 薛平提笔。 萍宁发现她写字的速度比昨晚要慢得多,字迹虽然一致地端正秀气,但慢工细活的道理萍宁还是懂得的。 抄经有祈愿祷告的寄寓,无论信佛或是修道,有一个共通的道理:越是亲力亲为,越是显灵。 秦宅交代的,萍宁施法,薛平眼也不眨,没有拍手称快一是她性情淑静,二是她不在乎秦宅的任何。 金银、权势、基业、传承。 秦氏族人引以为傲,视为家族支柱的,对薛平来说跟一抷黄土无甚区别。 人的精力有限,如果注定不能免俗,遵循自己的意愿趋利是最好的选择。 尽管在萍宁这个旁观者看来,薛氏母女的相处方式颇有点至亲至疏的味道,但薛文的愿望与薛平的意愿,倒是未曾出现分歧。 萍宁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除了我,你还见过旁的灵异吗?” 秦令是后天造成的残缺,薛平的魂魄很完整,按理说既不应该能看得见她,也不应该能碰得到她。 薛平笔尖停在纸面上。 “不曾。” 人该有多倒霉,一辈子碰上好几回灵异。 又该有多命大,碰上好几回灵异却还活着。 萍宁不意外这个答案。 她费神分辨一下薛平与秦令初初见她时的反应,基本心中有数。 可是这样一来,反而更不寻常。 未入道途的普通人,也无什么稀世根骨,分明是最不可能与灵异直接接触的一类人。 萍宁盯着薛平单薄的背,目光渐渐发散,发起了呆。 她毕竟是成了一个灵异,不像人类瞻前顾后,关系网络复杂。 所以一般情况下,萍宁很少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尽管她不一定知道有些事她到底做没做过。 摆在眼前的情形是,已知薛平此人平平无奇,偏偏单独对萍宁开了“天眼”,且天道规定人与灵异互不侵扰。 合理推测,萍宁这只女鬼不知用了什么旁门左道,钻了天道的空子。 萍宁沉思。 她有可能干出这样胆大包天的事来吗? ——有可能。 萍宁对自己还算了解,她自我定位为一个有追求敢闯荡的大好青年鬼。 如果真有这样的秘法被她捡着,她或许不会吝惜精力琢磨。 反正灵异只要意识尚存,便几乎永生,时间是最不值得可惜的东西。 那,为什么一定是薛平呢? 女鬼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薛平在誊抄的间隙偶然分神,发觉萍宁在她身后许久没有动静。 抽空回身看去,正对上萍宁目光炯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