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令的乖巧让周仪笑意真切几分。
“好了,我这便要走,你可别叫丫头省炭盆,眼看要落雪的时节,你的身子折腾不起。”
秦令答应着,一路送到门口。
周仪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手炉。
“快回屋里去,小心见了风。”
秦令目送周仪出了听花苑,才松一口气。
“人都走了,你看什么?”
秦令放下的心又提起来。
差点忘了,这儿还有个难缠的鬼。
萍宁从屋顶跃下,落到秦令面前。
秦令刚要开口,就被萍宁捂住了嘴。
女鬼的手虚虚覆盖在秦令下半张脸上,没有皮肤接触的感觉。
离得近了,才发现女鬼的瞳色是晦暗的红,像未打磨的玉。
秦令恍神。
萍宁扬扬下巴示意:“还有人在。”
秦令心想:你不是能让她们看不着听不见吗?
默默腹诽的同时,秦令还是闭好了嘴。
若酉和芝意是周仪的人,秦令要是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少不了传到周仪耳朵里。
到时候女鬼会不会受到威胁是其次,反正她是完蛋。
她也去族学念书,族中旁支里多的是比她年纪轻的同辈。
秦令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秦氏主家如今只有她这么一个药罐子,日后偌大的家业落到谁手里还犹未可知。
如果秦令跟灵异扯上关系,墙倒众人推都是轻的。
上一个降生有异的秦氏族人,请了道士来批命后便被家族放弃,赶回一水相隔的渡头,美曰其名守祖业。
前车之鉴摆在眼前,秦令不能不为自己打算。
芝意:“小姐,外头风大。”
秦令看她一眼,没说什么,转身回卧房。
若酉慢芝意半步,落在后面。
等她关好门,芝意已经紧跟着秦令进了里间。
于是若酉便停在珠帘外,替代彤云的位置。
秦令把两人的举动看在眼里。
周仪待她不薄,果真费心挑了两个内秀机敏的丫头。
只是下人太有主意,总难免越过主子。
秦令坐回桌边:“方子带来了?”
周仪向来不是无的放矢的人,这回处理听花苑的两个贴身侍女,主要还是为了秦令使性子不吃药的事。
既然补药方子没有交到秦令手上,那除了这两人不做他想。
芝意反应很快:“是。”
秦令半点也没有跟新得的侍女推心置腹培养感情的意思,只摆手:“你自去抓了药送与厨房,交代好阿雁便是。”
顿了顿,补充:“我累了,午时前不必来问。”
芝意犹疑,还是退下。
屋内落针可闻。
萍宁:“你身上都是药味。”
秦令自嘲:“不光我身上,整个听花苑哪儿没有?”
“但是都不对症。”
秦令愕然抬头。
萍宁淡淡道:“你的体质比寻常人更容易招灵异惦记,是阴盛阳衰之象。”
人与灵异互不侵扰,是天道定下的规则。
如今规则破了口,灵异游走人世,正常人类遭祸的尚且不在少数,如秦令一般的特殊人群只会更容易置身险境。
这套理论并不高深,从前徐应怜悄悄找来的道人每每以类似说法开头。
秦令神色耷拉下来,语气恹恹:“是又如何?”
要是吃药就能治好,那她也不必提心吊胆了。
看穿她的想法,萍宁轻轻摇头:“可以治。”
“——因为你的魂魄,有后天挖补的痕迹。”
秦令聪颖,萍宁一句话暴露出的信息够她想明白。
她面色刷白,难以抑制地抖。
“有人暗害我。”
后天挖补成阴盛阳衰,挖去的“阳”去哪里了暂不论,填补的“阴”究竟是什么东西才是不能深想。
萍宁总结:“所以你用再精贵的药,也不对症。”
“……要怎么治?”
秦令伸出颤着的手想要攥上女鬼的衣袖。
可惜萍宁没有实体,她扑了个空。
萍宁不急着回答。
“我可是灵异,”她十分好心地重申身份,“信我的话,没关系吗?”
有求于灵异是大忌。
秦令果然警惕:“那你同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萍宁垂眼想了想。
“大概可以归因于,我是个好人。”
秦令一时失语。
她没忍住:“你已经不是人了。”
萍宁没反驳。
只说:“你做人的时间也不多了。”
秦令感觉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偏偏不能拿萍宁怎么样。
对死亡的恐惧使她泪意上涌。
她红了眼眶:“你没办法救我,是不是?”
受到质疑的萍宁掀了掀眼皮。
“办法倒是多,可你用不上。”
秦令瞪大眼睛:“我……已经没救了?”
萍宁默了片刻。
“也没到那个地步。”
秦令焦灼地望着她,想催促她把话说完,又不敢吭声。
跟一个灵异面对面交谈这件事透支了秦令的勇气。
萍宁其实不想吊人胃口,奈何这些东西她囫囵吞枣学个大概,不求甚解,现在要跟别人解释清楚,实在有难度。
“复原你的魂魄,你可能死得更快,”萍宁尽量化繁为简,简单直白,“魂魄很脆弱,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腾。”
萍宁没说的是,即便真要动手,她也有心无力。
平常使点小法术就算了,在人的魂魄上开刀,灵力的消耗能让她至少蜕两层皮。
蜕皮的过程虽然无知无觉,但灵体越削越薄的漏风感让鬼很不适。
萍宁估计,等蜕完最后的皮,她的鬼生也就走到尽头了。
第一次蜕皮后那段时间,萍宁自闭了很久,她认为自己生前是个人的想法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重创。
萍宁观察了一下秦令紧绷的情绪,到底没有把话说死。
“若你执意如此,还是请正经道士出山稳妥些。”
秦令上哪儿去找正经道士,她出生以来就没出过南盛城。
“如果……如果什么都不做,我还能活多久?”
“难说,”萍宁眯着眼细细看了秦令好一会儿,才道,“你的死期,或许明天,或许再等十几年。”
当然了,前提是魂魄状态稳定。
秦令:“我知道了。”
萍宁怀疑地盯着她。
人类的求生欲萍宁不是没有见识过,真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铤而走险者有之,不择手段者有之。
更有甚者,杀仁灭亲,舍义求全。
秦令与萍宁对视。
“你知道对我下手的人吗?”
萍宁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看来这姑娘是赖上她了,非得给她找点事干。
“我会试着找找看的,有消息定来告知。”
秦令:“我能给你什么?”
萍宁挑眉。
秦令进步神速,一会儿的工夫,就完成了从“想要什么”到“能给什么”的转变。
任谁也喜欢聪明人。
“给我一套冬衣,颜色无需鲜亮,要上乘的料子,”萍宁边说边比划,“比你身量要高一头,还要宽些……按少男身形来做,应当正合适。”
秦令眉头微动,眼也不眨地答应下来:“好。”
秦氏就有布庄生意,凭主家独女的名头,要一身冬装只需开口,自有人送上门。
可要男式的衣裳,就得寻个机巧的由头了。
这些都不要紧。
关键在于,“成衣要怎么交到你手上?”
萍宁回忆了一下已知的秦宅建筑:“放在书库就行。”
见秦令还想细问,补充:“我能拿到。”
秦令识趣收声。
萍宁离开了听花苑。
在确认女鬼这回不会再折返后,秦令僵直的脊背终于放松。
她颓然跌坐在地。
秦令心如明镜,灵异的话不可全信。
可她若是天生有异,早在出生时就该被发现,现在不会还待在秦宅安安稳稳地做秦大小姐。
秦氏每一个孩子都过了道人的眼,绝无纰漏。
即便纰漏,徐应怜发现她能见灵异她已经六岁,在这之前,难道就没有碰上灵异的时候,让她全凭运气躲过了?
秦令扪心自问:这样的可能会有多大?
怀疑埋下种子,会长成参天大树。
何况女鬼有理有据,因果链完全对得上。
萍宁问秦令要冬衣是一时兴起。
她原本不打算图什么回报,但秦令既然主动提,她也就顺势动脑子想了。
萍宁在秦宅近距离接触的第一个活人是薛平,可一晚上过去,还不如她见秦令的侍女一面带来的对人间时节的认知强烈。
究其原因,薛平的衣裳太薄。
不至于单薄到仅能蔽体,却也只能算稍微厚实一点的秋衫。
放在深冬时节,凡有条件,就不会刻意这样穿。
萍宁尝试回忆昨晚秦宅门口迎接秦章时,薛平的装束。
无果。
蜕皮有个后遗症,每次都不同程度地消失一些零零碎碎的记忆。
不过萍宁做鬼几百年的记忆足够多,而且丢失的内容无伤大雅,萍宁连生前的记忆都没恢复,更不可能顾得上计较这点不痛不痒的小片段。
就当得老年痴呆了。
萍宁只好尝试从秦章的视角推测。
区区秦宅出了两个眼神好到能见鬼的人,萍宁姑且认为秦章目力不差。
秦章还为说亲一事专门点了薛平,总该能注意到她。
所以那时的薛平,应当穿得足够厚实……吧。
萍宁到底还是没想明白薛平究竟缺不缺冬衣。
不过反正她打算给。
所谓拿人手软,薛平从她这儿得了好处,一定不会拒绝为她奉香上供的。
秦氏书库里,手捧《阴阳五要奇书》的薛平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早晨被女鬼放生后,她清理完厨房的狼藉,便谨遵薛文叮嘱,到书库寻了个清净地方温书。
薛平本来是打算一切照旧,也很顺利地找到了上次翻看的典籍。
怪只怪秦氏族人太喜欢钻营神鬼志怪。
薛平目之所及的书架上道学术书见缝插针地摆放其中。
在数以千计的平常的日子里,她略过它们,目标明确地专注于先贤著作。
但今天伴随鸟鸣的熹微晨光绊住了她。
袖中石质的硬块无声警醒着什么。
薛平在书架前静立半晌,最终取下这么一本从样式到行文都格外陌生的天书。